第七章 流火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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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君嬴柱星夜赶回咸阳,迎接他的却是一场极为尴尬的灾难。
   
  家老紧急报信说华阳华月两夫人被廷尉府拘拿,传闻罪名纷纭不清。嬴柱顿时急懵了过去,及至蒙武匆匆赶来,他依然愣怔不知所措。蒙武吩咐乱做一团的家老卫士侍女一体退下,啜着滚烫的酽茶陪着这位王族父辈人物默默地坐着。嬴柱浑然无觉,间或一声长吁却始终没有一句话。良久,蒙武一拱手道:“小侄之见,君伯当回咸阳。”见君伯只是叹息不语,蒙武又道,“君伯虽奉王命,领小侄策应公子离赵。然据连番探报,公子不会在三月解冻之前贸然逃赵。君伯尽可南下,小侄留离石要塞策应足矣。”嬴柱却突然开口:“咄咄怪事!你说甚个因由?”蒙武思忖道:“常理揣测,内眷获罪无非两途,不是受夫君株连便是私干国事。如今君伯安然,夫人获罪便可能与国事关涉。”嬴柱皱着眉头一副不愿意相信的神色:“会否与楚国攻秦有关?”蒙武笑道:“方才也是小侄冒昧揣测,实情却是难说。两夫人本是楚人,也难说没有此等可能。”蒙武谦和持重不做反驳,倒使嬴柱没有了罗列种种可能的兴致。“难亦哉!”默然片刻嬴柱长叹一声,“蒙武呵,我身负王命职司密行,何能擅离河西也!”蒙武一番沉吟,依旧是谦和地笑道:“依小侄之见,陡发如此大事,很可能有王命随后召君伯还都。君伯还是准备起程为好。”嬴柱正在沮丧地摇手摇头,便听帐外马蹄声疾!随之便是太子卫士分外响亮的报号声:“王命特使到——”
   
  王命简单得只有一句话:“太子着即还都,原事交前将军蒙武。”嬴柱来不及赞赏蒙武,便坐着那辆因他病体不能长途驰马而特制的轻便輼凉车兼程南下了。三日驰驱,到得咸阳正是午后。按照受命被召的法度,嬴柱没有先回太子府歇息,而是先径直奔王宫觐见。意料不到的是,老父王并没有召见他,只有老长史桓砾出来传了一句口诏:着嬴柱到廷尉府会事。便让他回府歇息。
   
  头绪不明又受冷遇,嬴柱更不敢大意,当即出宫转车赶到了廷尉府。廷尉府坐落在商君大道的中段,毗邻当年的商君府。府邸不算高大雄阔,门前更非车水马龙,却有着一种简朴静穆的威严。嬴柱吩咐輼凉车停在车马场,自己便徒步进了府邸径直来到书房等候老廷尉。这老廷尉有个咸阳官吏人人皆知的口碑,“冷面惟一堂”。“冷面”是说他从来不苟言笑。“惟一堂”则说他整日只在厅堂处置公务,从来没有人在书房见过他。嬴柱觉得两夫人事实在难堪,不想在厅堂与老廷尉见面,便选择了在书房等候,宁可老廷尉下堂后再会事。一个粗手大脚的女仆煮好了酽茶便匆匆去了。嬴柱一盏茶尚未啜毕,女仆又匆匆回来,说老廷尉请他到厅堂会事。嬴柱摇摇头一声叹息,站起来便去了前院厅堂。
   
  老廷尉正在与一班部属议事,见太子风尘仆仆入厅,礼见之后便散了会议与太子单独会事。既入公堂,嬴柱便只有依着法度办事,入坐案前说得一句:“嬴柱奉诏前来会事,只听老廷尉知会事宜。”便默然静待。老廷尉也没有任何寒暄,重重咳嗽一声道:“本廷尉奉命知会安国君:公子异人得密诏立嫡,而密情无端泄露赵国,非但致公子于危境,且使秦国对赵邦交大陷不利;本廷尉奉诏立案彻查,得人举发:华阳夫人华月夫人指使族弟芈亓,以私家密使入赵,擅自动用黑冰台并联络吕不韦,之后久居邯郸铺排淫糜,被赵国拘拿而供出国情隐秘;本廷尉依法拘拿两夫人下狱,目下正在讯问之中,供词恕不奉告。”老廷尉字正腔圆却平板得如同念诵判词一般,而后又是一声重重咳嗽,“今请与安国君会事,质询一则:安国君可曾对任一夫人提起过公子立嫡事宜?若未提起,安国君以为两夫人如何得知密诏立嫡事?”
   
  默然片刻,嬴柱字斟句酌道:“廷尉依法查案,本君自当据实陈述。然嬴柱兼程归来,不胜车马颠簸,心下已是混沌不堪。请容一夜歇息,神志清明而后回复质询。”
   
  “可也。”老廷尉站起身来,“以明日日落为期,本廷尉等候回复。”说罢一拱手便将嬴柱送出了厅堂,始终没有一句私话。
   
  回到府邸已是掌灯时分,嬴柱顾不上饥肠辘辘,立即唤来主书、家老并几个掌事仆役询问消息。各方一番凑集,事情终于有了大略眉目:事发之前三日,华阳夫人的贴身侍女梅树出府未归;三日后两夫人被同时拘拿,华阳夫人未做任何申辩便跟着官军走了;当晚廷尉府知会太子府:侍女梅树做举发证人被廷尉府转居监护,太子府不得私相过问;主书曾以公事名义寻找华月夫人家老,力图得知真相,家老却已经逃走不知踪迹;此后案情讯问之情形,府中上下无从知晓。
   
  嬴柱听罢不得要领,只沉吟思谋着不说话。主书是个细致周密的中年人,见家老仆役们面面相觑莫衷一是,便是欲言又止。嬴柱心头一闪,吩咐几个掌事仆役各去应事,只留下家老主书两人说话。主书方才一拱手道:“在下冒昧一问,安国君是要救两夫人,还是听凭廷尉府依法论罪?”嬴柱皱起眉头道:“也要救得才是。”主书道:“在下以为此事有三处蹊跷不明:其一,华阳夫人素来不干政事,何以能背着安国君密谋如此重大之事?其二,两夫人有何途径,能得密诏消息?其三,梅树为夫人贴身侍女,素来忠心不二,何能突兀举发?此三事不明,施救便无从着手。”所说三事,事事隐指华阳夫人可能受了华月夫人唆使。家老猛然醒悟,也立即接道:“老朽之见,华阳夫人八九冤屈,主君当设法为之鸣冤才是。”嬴柱思忖良久终是一声叹息:“难也!两人同罪,只救一人,却是如何着力?”主书便道:“此案要害,只在得知密诏之途径。谁有密诏途径,谁便是主谋主犯。以在下揣测,华阳夫人与王宫素无丝缕关联,断无先于安国君而得知密诏之可能。”嬴柱不禁便是一惊:“噫!你如何晓得我知密诏在两夫人之后?”“安国君明鉴。”主书一拱手,“在下主司公务,府中日每来往官身之人均有记载。日前,在下查阅了年来所有记载,以国事法度推之:半年前驷车庶长来府那日,华月夫人恰好先行入府;那日安国君于棠棣园先见华月夫人,后在书房密室会见驷车庶长;若驷车庶长是下达密诏而来,华月夫人也必是先知密诏而来;据此推断,便不能排除华月夫人在饮酒叙谈之时,已经先行将密诏告知了安国君。若此点属实,洗清华阳夫人便不是难事。”
   
  “依你之说,也可推断我得密诏后回头便告知了两夫人!”
   
  “不能。”主书镇静如常地看着拉下脸的嬴柱,“若得如此,安国君便必然要与两夫人共谋此事。一旦共谋,安国君至少绝不会赞同以芈亓为特使。更根本处,安国君在会见驷车庶长之后与两夫人只有一夜之聚,天方黎明便被驷车庶长召去,此日暮色便当即出咸阳北上河西。依照常理,如此重大谋划不能一夜急就。若安国君果真参与了谋划,在得领军接应公子的王命之后,也必会立即取消这一私行谋划。安国君北上而私行谋划照常进行,便知安国君对此事一无所知。一二三连环,无一便无二三,今无二三,也便无一。由此可知安国君并未将密诏告知两夫人。”
   
  “如此说来,我可摆脱廷尉府追究?”
   
  “周旋得当,自可摆脱。”
   
  “呜呼哀哉!”嬴柱拍案长吁一声,“酒饭上来,咥饱再说!”
   
  主仆三人的这顿酒饭吃了大约半个时辰。因忌酒而不善饮酒的嬴柱竟破例饮了两爵,红着脸边咥边说便议定了大体路子。散席之后嬴柱浑身如同散架一般,被两名侍女扶进浴房泡进热腾腾的大盆推拿按捏了又大约半个时辰,方才被抬上卧榻,头一靠枕便鼾声大做。谁料夜半之时却莫名其妙地醒了过来竟是再也不能入睡,幽幽暗夜中两个夫人的影子总是在左右诡秘地晃悠。嬴柱索性裹着大被坐起,也不点灯,只盯着红毡地上一片冰冷的月光发着愣怔,心头只突突跳动着一个个狂乱飞舞的大字——飞来劫难,你能躲过么?
   
  据实而论,嬴柱实在难以预料这件突发罪案的牵连深浅。华月夫人事先知道了密诏且先于驷车庶长透漏给他是事实,他拿到密诏后炫耀地摆在了两夫人面前也是事实。那个胡天胡地的秋夜里,两个狂放的女人将他侍奉得如醉如痴昂奋不能自已,除了忘情的大呼小叫与语无伦次的粗话脏话以及后来总在眼前晃动的两具雪白肉体,他已经完全记不清楚自己应过甚事说过甚话了。回想起来,那天夜里两姐妹高兴得忘乎所以,常常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身上咯咯直笑,吞吐把玩着他总在说一件他自己也很乐意听的事情,他连连点头说好,两姐妹便咯咯长笑争相向他献媚。目下想来,除了那件当日刚刚从不同途径得到消息且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大事,还能有甚事喋喋不休?可是,自己连连点头的究竟是一件甚事?若果真两姐妹说要派私家特使入赵襄助异人回秦,如何自己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留下?若不是此事,还能有甚事要自己点头呢?他朦胧记得,两女人一个骑在他脸上一个趴在他身上一齐呻吟着娇笑着拍打着要他说话,他被丰滑肉体堵住的大嘴巴只能闷声嗷嗷呜呜,两个女人一时竟笑瘫在了他身上。那时侯能是甚事?若果然便是此事,为何非得他点头答应呢?纵是儿子在他毫不知情时突兀归来,身为父亲他能不高兴?那么,便是……对了对了!嬴柱心头猛然一颤一闪——芈亓入赵,要凭太子府令牌才能在丞相府官市署取得通关书令!
   
  如此说来,自己岂能逃脱罪责?
   
  然则,晚来主书一席拆解也是振振有辞。若自己以“当日发病昏迷不醒人事”对应廷尉质询,留给廷尉的很可能便是如主书一般的推理,自己便很可能逃过一劫。可是,若两夫人要减轻自己罪责一口咬定此事得安国君首肯,自己却如何辩解?细想起来,对这两个女人他实在把不准,肉身亲昵放浪得刻骨铭心须臾不能离开,心头却总好象云雾遮掩不晓得深浅。她们时常背着他抱做一团神秘兮兮的唧咕,见他来了便咯咯笑着分开缠上来侍奉得他没有一句发问的机会。依常人之心忖度,两夫人皆无儿子,靠得便是他这个太子,无论如何不当有陷他于不利境地的密谋。然则,翻过去再想,关心则乱,两夫人眼看后继有望,难保不会做出事与愿违的蠢事;目下入狱,更难保不为了自保连带出他这个王储以图减轻罪责。
   
  果然如此,他当如何?
   
  最佳之策,当然是周旋得两夫人无罪,同时保住自己。若在山东六国,对于一个太子这实在是一件轻而易举的小事。可这是秦国,如此想法简直荒诞得异想天开!违法便要论罪,这在秦国是无可变更的法度,除非老父王特赦,如此泄密重罪想一体逃脱无异于痴人说梦!事已至此,必须有人为泄密事件及其带来的严重后果承担罪责。为今之计,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了,何能再希图救出两位夫人?华阳华月啊,非嬴柱不救,实不能救也……
   
  清晨卯时,酣睡中的嬴柱被侍女唤醒,说家老令她进来禀报纲成君蔡泽在正厅等候。嬴柱猛然坐起穿好衣裳匆匆洗嗽完毕大步赶到了正厅,迎面便是一长躬:“纲成君想杀我也!”蔡泽哈哈大笑着连忙也是一躬:“三月未见,不想安国君竟成谦谦君子也!”嬴柱顾不得寒暄应酬,一把拉住蔡泽便走,到了书房掩上门便又是一个长躬:“纲成君救我!”蔡泽扶住嬴柱惊讶道:“安国君何事惊慌?”嬴柱便是连连顿足:“两夫人被拘拿,嬴柱岂能不受牵连?老父王火急召我却不见我,大势危矣!”蔡泽恍然大悟,目光连闪间长长地“啊——”了一声,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啊,有道是人到事中迷,果不期然也!”“你说甚?”嬴柱一脸懵懂惊愕,“你你你说我迷?你说我迷!我如何迷果真迷么!”蔡泽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也也也!安国君,老夫未及早膳便赶来点卯,肚腹空空,不教人咥笑得饱么?”
   
  “好说好说。”嬴柱拉开门便是一声大喊,“酒饭!快!”
   
  片刻间酒饭上来,蔡泽入座便埋头吃喝。嬴柱却是不吃不说话一边看着蔡泽一边从自己座案不断往蔡泽身边一蹭一蹭凑来,迫切之像竟如同狗看着主人乞求骨头一般。蔡泽从容吃得一阵终是不忍,搁下象牙箸笑道:“安国君如此待客,老夫如何咥得?来!坐了说话。”嬴柱却迷瞪着双眼浑然不觉:“不不不!纲成君只管咥我也咥,咥罢再说不迟!”蔡泽的公鸭嗓呱呱笑道:“罢了罢了,来,坐回去听老夫说!”见嬴柱只痴痴盯着自己,蔡泽蓦然大觉局促,霍地起身离座一躬:“君将为万乘之尊,安得如此惶惶乱像?请君入座,老夫自有话说。”嬴柱一个激灵方才恍然一笑,不及站起便双手撑地猛然挪动大屁股退了回去:“你只说!”
   
  蔡泽这才落座一笑:“安国君,此事看似危局,实则十之八九无事也。”
   
  “如何如何?何能无事?甚个根由?”
   
  “其一,吕不韦已知芈亓出事,做好了周密谋划。其二,公子老内侍老侍女与吕不韦新妻并商社执事,已经在年前安然回到咸阳。其三,老夫得信,公子与吕不韦已经离开了邯郸,只要路途不遭意外,当可安然返国。”
   
  “这?这与两夫人之事何干?”嬴柱依然一片混沌。
   
  “君不闻釜底抽薪乎!”
   
  “啊,啊,啊——”嬴柱终于明白了一些。
   
  “另则,两夫人事安国君未尝预闻,本无危局,亦无须忧虑。”
   
  “我未尝预闻么?”嬴柱不期然惊愕一句又连忙改口,“对对对,我未预闻!”
   
  “是否预闻不凭君说,乃老夫推断之事实。”蔡泽梆梆叩着大案,“若你预闻,两夫人自会供出;两夫人未供,可证你未尝预闻。不是么?”
   
  “你你你,你如何晓得两夫人未供?”
   
  “两夫人若已供出,安国君去廷尉府便只怕不是会事了。”
   
  “是也!”嬴柱长吁一声,自己如何连如此简单的道理也迷了心窍呢?以老父王执法如山的铁石心肠,但有两夫人供词,自己能不连带下狱?老廷尉会事问得便是自己是否预闻,若两夫人供了还会那般依法质询么?还不早将供词撂出让我招认了?对也对也!两夫人甚也没说!骤然之间,一丝愧疚漫上嬴柱心头,不禁恳切拱手,“纲成君,两夫人乃先祖宣太后族孙,孤身无后,惟靠嬴柱照应,敢请援手一救!”
   
  “救?救哪个?”蔡泽白眉猛然一耸,“此案必得一人承担罪责,周旋得当或可解脱一人。两人得救,只怕难于上天也!”
   
  默然良久,嬴柱一声叹息:“呜呼!但得一人,夫复何言?”
   
  “安国君存得此心,老夫便有一策。”见嬴柱又急急凑到面前,蔡泽便低声说了起来。嬴柱边听边点头,脸上便荡开了一片近日难得的笑容。
   
  蔡泽一走,嬴柱闭门大睡到午后方才起来,自觉神气清爽了许多,啜得几盏滚烫的酽茶便驾着轺车去了廷尉府。公堂相对老廷尉素无闲话,径直便请安国君如实回复昨日质询。嬴柱回得极是简洁:离开咸阳之前从没有对两夫人透露过密诏,两夫人从何途径得密诏消息,也无从得知,不敢冒昧揣测。老廷尉请他在书吏录写的竹简后手书了官爵名号,平板板一拱手道:“会事完毕。安国君听候判词。”嬴柱一点头告辞出门,便奔王宫而来。
   
  长史桓砾正在王书房外厅归置官员上书,按轻重缓急排出先后次序,选出最紧要者在老秦王午眠之后立即呈进。埋头之时却闻案前微风,一只黑色木匣已经摆在了案头。桓砾一抬头,见正殿老内侍已经踩着厚厚的红地粘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面前,便淡淡笑道:“老寺公又要给人加塞?”老内侍红了脸,一边摇头一边低声道:“看好也,太子紧急上书!莫非你老哥哥敢不接么?”桓砾一怔,撂下手头书简便打开了黑漆木匣揭开了覆盖匣面的红绫,一个更小的古铜匣显了出来,匣面上赫然便是太子府的黑鹰徽!按照公文呈送法度:太子上书长史无权打开,必须立即呈送秦王。桓砾抬手啪的盖上木匣捧起:“老寺公知会太子,上书已经呈送,请候回音。”见老内侍无声地摇了出去,桓砾便捧着木匣进了书房内厅。
   
  春回之季,久卧病榻的秦昭王气色也渐渐见好,听桓砾高声大气的禀报完毕竟是淡淡一笑:“老夫听得见,忒大声。开启太子书,你念便了。”
   
  “老臣明白!”桓砾心下一热,不禁便是一声哽咽。近年来老秦王风瘫在榻,非但耳背重听,连说话也是咕哝不清。无奈之下,桓砾与中车府令(内侍总管)便物色了一个极为聪敏可靠的少年内侍进了内书房,职事只有一个:终日守侯秦王卧榻做“传诏侍者”。每有重臣对事,少年内侍便跪伏榻侧头靠王枕听老秦王咕哝说话,而后转身复述给臣下。几次下来,王族元老与蔡泽等几位重臣便大为不安,如此传音断事,但有差错后果便是不堪设想!桓砾更是紧张莫名,每次对事都汗流浃背如同噩梦——不管是老秦王果然晚年昏聩,还是少年内侍传音出错,只要一两件国事断得荒诞不经,自己这个长年居于宫闱中枢执掌机密的长史与老中车令便必然会成为“狼狈为奸蒙蔽王听”的奸佞小人,而被朝野唾骂遗臭万年!反复思虑,桓砾与老中车令秘密计议绸缪,便对少年内侍施行了“矐刑”,以防这个渐渐长大的内侍生出非分野心。
   
  那是一种秘密刑罚,将新鲜热马尿倾于密封木桶,使人头塞进锁定熏蒸直到马尿没了气息,反复几次,人便睁眼失明——双目如常而不可见物。几十年后,名动天下的乐师高渐离因行刺秦始皇被判腰斩,秦始皇看重高渐离击筑才艺而特赦之,然又必须依法给予处罚,便对高渐离用了这种矐刑,从而使这种刑罚见诸史书。这是后话。
   
  听着少年内侍沉闷的呜咽,桓砾便在行刑密室里捶胸顿足地咒骂自己。老中车令看他几于癫狂,便揶揄地嘲笑他“谋忠又谋正,卖矛又卖盾”,笑罢便再也不请他监刑了。去年入冬之后,原本机敏聪慧清秀可人的少年内侍倏忽变得呆滞木讷,虽传言依然无差,然那对似乎依然明亮的双眸却终日无神地空望着前方,黯淡的两颊总是挂着一丝细亮的泪线,直看得桓砾心头发颤!虽然他已经请准秦王对少年家人族人做了赐爵厚赏,可每次看见这个默默跪伏在王榻一侧的少年,便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伤痛。年关之后春气大起,老秦王渐渐见好,今日竟能大体清晰的说话了,他如何不如释重负热泪纵横?
   
  “好好念也……”秦昭王沙哑的声音慈和得像哄慰小儿。
   
  “哎。”桓砾答应一声,拭去老泪启开铜匣展开竹简咳嗽一声便诵读起来,“儿臣嬴柱顿首:得奉王命立异人为嫡,不胜感喟欣慰,恒念父王洞察深远。然,一事不敢妄断,请父王训示定夺:异人生母夏姬出身微贱,粗疏不足以为儿臣正妻;儿臣妻华阳夫人违法获罪,而今下狱,夫人爵被夺,依法已非儿臣之妻;如此儿臣无妻,诸子亦无正母,嫡子异人归来之日,若无正母在位示教似有不妥;此事该当如何处置,儿臣委实无策,恳请父王定夺示下。”收拢竹简,桓砾补了一句,“太子书完。”
   
  一直靠着大枕闭目凝神的秦昭王良久默然,突兀道:“长史以为此事如何?”
   
  “老臣……”桓砾一阵沉吟正要说话,秦昭王却一拍榻栏:“宣嬴柱!”
   
  正在候见偏殿呆看屋檐铁马的嬴柱被老内侍带进深邃幽暗的王书房内厅,进门便扑拜在地高声道:“春来阳生,儿臣祝父王康泰。”秦昭王淡淡一笑:“礼数倒是学得周全。坐了。”听得王榻苍老的说话声,嬴柱不禁大是惊愕接连又是扑地一拜:“呜呼!天佑我秦,父王复聪,儿臣心感之至!”秦昭王白如霜雪的长眉皱成了一团,沟壑纵横的老脸却是平静如水,轻轻一抬手道:“坐了回话。廷尉府会事如何?”嬴柱膝行到榻侧案前肃然挺身跪坐,便将会事经过简洁说了一边,末了归总一句:“两夫人之谋,儿臣未尝与闻,惟听廷尉府依法处置。”秦昭王道:“你若廷尉,此案如何裁决?”嬴柱毫不犹豫接道:“坐实凭证,依律判之,首犯当腰斩!”片刻默然,秦昭王道:“你若秦王,自觉能否特赦?”
   
  “……”嬴柱顿时吭哧不敢接口。
   
  “今日上书,是否要再次大婚?”秦昭王又淡淡地追了一句。
   
  “……”嬴柱还是吭哧不敢接口。
   
  “嬴柱啊,”秦昭王拍着榻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既为国君,当有公心。无公心者,无以掌公器也。汝纵有所谋,亦当以法为本。秦之富强,根基在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古至今,君乱法而国能安者,未尝闻也!君非执法之臣,却是护法之本。自来乱法,自君伊始。君不乱法而世有良民,君若乱法则民溃千里。《书》云:王言如丝,其出如纶。诚所谓也!汝今储君,终为国君,何能以家室之心,图谋国法网开一面?汝纵无能,只守着秦法岿然不动,以待嬴氏后来之明君,尚不失守成之功矣!汝本平庸,却时生乱法之心,无异于自毁根基。果真如此,秦人嬴氏安能大出于天下?惜乎惜乎!秦人将亡于你我父子也!”一字一顿,铿锵沙哑的嗓音在大厅嗡嗡回响,沧海桑田在缓慢坚实地的荡荡弥漫,骤然收刹之下,大厅中一片寂然。
   
  “君上……太子……太医!”匆忙录写的桓砾蓦然抬头,才发现不知何时秦昭王已经坐了起来,脸泛红潮额头大汗淋漓雪白须发散乱张开,俨然一头行将猛扑的雄狮!而一直低头受训的嬴柱,却涕泪纵横面色苍白地软瘫在了案前。
   
  老太医一阵忙乱,绽开心劲的秦昭王已经疲惫地昏睡了过去,苏醒过来的嬴柱却只呆坐着发怔。良久,嬴柱扶案站起,对着王榻深深一躬便踽踽去了。
   
  蔡泽正在太子府书房等候,见嬴柱一副茫然的模样不禁便笑:“安国君失魂也!要否寻个方士来?”嬴柱却极是不耐地摇摇手:“纲成君好聒噪!害我无地自容也!”蔡泽惊讶地瞪起了那一对鼓鼓的燕山环眼:“如何如何?碰了钉子么?”“钉子?是刀是剑!剜心剔骨!”嬴柱红着脸啪啪拍案,“面对父王那翻训斥,我只恨不能钻到地缝去!纲成君啊,嬴柱完了,完了……”说着竟是伏案大哭。蔡泽大是难堪,过来摇着嬴柱肩膀急促道:“安国君说个明白!若果真累你吃罪,老夫立即进宫自承撺掇教唆之罪,与你无涉!”嬴柱止了哭声叹息几声,便将父王的训示一句句背来,末了竟又是放声痛哭。
   
  “安国君,蔡泽先贺你也!酒来!”蔡泽手舞足蹈公鸭嗓一阵嘎嘎大笑。
   
  “你!失心疯?”嬴柱一惊,回身便要喊太医。
   
  “且慢且慢!”蔡泽嘎嘎笑着坐在了对面连连拍案,“老夫只候在这里,若今夜明朝没有佳音,蔡泽从此不再谋事!酒来也!”
   
  嬴柱看蔡泽如此笃定全然不似笑闹,心下虽将信将疑,却也当真唤来侍女摆置小宴,便心不在焉地应酬着蔡泽饮了起来。未得三巡天色已黑,嬴柱正在思谋如何找个理由送走蔡泽自己好思谋对策,便听庭院突兀一声高宣:“王命特使到!安国君接诏——”嬴柱陡然一个激灵,翻身爬起带倒酒案哗啦大响只不管不顾跌跌撞撞出了书房,在厅廊下却与悠悠老内侍撞个满怀两人一齐倒地。
   
  “呜呼哀哉!安国君生龙活虎也。”老内侍勉力笑着捡起了地上的木匣。
   
  “老寺公,惭愧惭愧……”嬴柱脸色涨得红布一般。
   
  “安国君自个看了。”老内侍双手捧过木匣殷殷低声笑道,“若非你紧急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老夫告辞。”一拱手便摇了出去。
   
  “大灯!快!”嬴柱一边急促吩咐,一边已经打开了木匣将竹简展开,两盏明亮的风灯下便见两行清晰大字:
   
  王诏:夫人获罪,不及株连。安国君嬴柱可持此诏前往廷尉府狱,探视其妻华阳夫人,以安家政。
   
  嬴柱大步回到书房,将竹简往蔡泽手中一塞,人只站在旁边呼呼直喘:“老寺公说,我若不上书,此诏今朝便发了。”蔡泽打开竹简扫得一眼便是一声长吁:“呜呼哀哉!老夫险些弄巧成拙也!”站起身一拱手便要告辞。“且慢且慢!”嬴柱却连忙拉住了蔡泽衣襟,“纲成君莫如此说,只要得此诏书,吃一顿训斥也是值当。你只说,我果然无事了?”“安国君真是!”蔡泽便有些苦笑不得,“倘若有事,老王能如此痛切一番?今日之训,大有深意也!”嬴柱大惑不解:“有何深意?我却只听得胆颤心惊!”蔡泽正色道:“安国君胆颤心惊者,老王辞色也。老夫揣度秦王本意,似在为王族立规,非但要见诸国史,且不日便会昭著朝野。左右事完,老夫去也。”摇着鸭步便忙不迭匆匆走了。
   
  嬴柱放下心来,好容易安稳睡得一夜,次日清晨便乘辎车到了廷尉府。老廷尉一见诏书,便唤来典狱丞带着嬴柱去了城西北的官狱。秦国法度:郡县皆有官狱,只关押那些未曾结案定罪的犯人与轻罪处罚劳役的刑徒;一经审理定罪,便一律送往云阳国狱关押。依当世阴阳五行之说:法从水性阴平,从金性肃杀,北方属水西方属金。故官狱多建于城西北民居寥落处,咸阳亦不例外,只是比郡县官狱大出许多而已。在官狱的高大石墙外停了辎车,嬴柱便跟着典狱丞徒步进了幽暗的石门,曲曲折折来到一座孤零零的石条大屋前。典狱丞唤来狱吏打开硕大的铜锁,虚手一请,自己便守在了门口。嬴柱进屋,眼前突兀一黑,一股湿淋淋的霉味迎面扑来,不禁便是一阵响亮的咳嗽喷嚏。
   
  “夫君……”角落木榻的一个身影扑过来抱住嬴柱便是放声大哭。
   
  “夫人受苦了……”嬴柱手足无措地抚慰着华阳夫人,凑在女人已经变得粘答答的耳根气声道,“莫哭莫哭,说话要紧。你如何招认?老姐姐说甚了?”
   
  “我甚也没说。阿姐一口揽了过去,说一切都是她的谋划……”
   
  “要犯分审,你如何晓得?”
   
  “阿姐囚在隔室。前日她五更敲墙,从砖缝里塞过来一方薄竹片。”华阳夫人伏在嬴柱怀中,悄悄从显然不再丰腴的胸前摸出了一片指甲般薄厚巴掌般大小的竹片,哽咽着凑近到嬴柱眼前。幽暗的微光下,一行针刺的血字红得蹦蹦跳动——万事推我万莫乱说!
   
  嬴柱一声哽咽,大手一握便从女人手心将竹片抹在了自己掌中,猛然便捶胸顿足大声哭了起来:“呜呼夫人!家无主母,嬴柱无妻,天磨我也!夫人清白,国法无私,但忍得几日,我妻定能洗冤归家!嗷嚎嚎——痛杀人也!”
   
  “嬴柱!”突然便闻隔墙女声的狂乱吼叫,“你妻清白!我便有罪么!枉为姐妹骨肉,你夫妇好狠心也!老娘今日偏要翻供,任事都是你妻所做!教你清白!教你清白!”
   
  “芈氏大胆!”狱吏高声呵斥着走到门前,“不怕罪加一等么!”
   
  “法不阿贵,老娘怕你太子不成!”女人只是跳脚嘶吼,浑不理睬狱吏呵斥。
   
  “大胆芈氏!”嬴柱沉着脸大踏步出来,径直走到隔间囚室门前怒声斥责,“国法当前,容得你胡扯乱攀!姑且念你与夫人同族姐妹,今日不做计较。你只明说何事未了,嬴柱却是以德报怨!”
   
  女人一阵咯咯长笑:“我只想你了!想你来这里陪我!”
   
  “痴疯子!”嬴柱怒喝一声,转身对典狱丞高声大气道,“待她醒时说给她听:她的家人家事本君料理,教她安心伏法便是。”说罢便大踏步走了。
   
  回到府邸,嬴柱浑身散架倒在卧榻便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了。日暮时主书来报说,已经密查清楚:目下王宫谒者芈椋是华月夫人的族叔,当年跟随宣太后入秦,一直在魏冄属下做主书吏;魏冄被贬黜之时,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宫补了谒者王稽的职爵;此次便是向驷车庶长传送密诏的芈椋向华月夫人透漏的消息。嬴柱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便是如此,又能如何?”主书惊讶道:“安国君自当会事廷尉府,指实华月夫人与芈椋勾连犯法,方能救得华阳夫人也!”嬴柱喘息着坐了起来:“王族以护法为天职。你知会家老并府中人等,从此任何人不得过问此事。芈椋之事万莫外泄,只听廷尉府查处裁决便是。”说罢对一脸茫然的主书疲惫地挥挥手便闭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个月闭门不出茶饭不思,只有气无力的躺卧病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老太医几番望闻问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阴虚阳亢脾胃不和心悸虚汗等几样老病,无论如何也揣摩不出这种有(症)状无(病)因的“病”究为何物,只有先开了几剂养心安神温补药,而后立即报请太医令定夺。储君得无名怪疾,太医令何敢怠慢,当即上书老秦王,主张请齐东方士施治。谁料秦昭王却只冷冷一笑,咕哝了一句谁也不敢当做口诏传给太子的话:“人无生心,何如早死?秦岂无后乎!”撂过太医令上书竟是不置可否。
   
  转瞬河消冰开,启耕大典在即。自秦昭王风瘫在榻,近年来的启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礼,而今太子卧病,启耕大典却该何人主持?便在国人纷纷揣测之时,王宫颁下了一则令朝野振奋而又忐忑不安的诏书:秦王将亲自驾临启耕大典,大典之后举行新春朝会,再于太庙勒石!且不说启耕大典由高寿久病的老秦王亲自主持已经令朝野国人振奋不已,更有多年中断的新春朝会与闻所未闻而又无从揣测的太庙勒石两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奋之心便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秦国要出大事了!
   
  消息传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风瘫之躯勃勃大举三礼,他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卧病榻?果真如此,不说老父王有无心劲再度罢黜太子,只那遍及朝野的侧目而视与非议唾沫也足以使人无疾而终,其时自己何颜面对国人面对天下!素来遇事左顾右盼的嬴柱这次不与任何人商议,夜半披衣而起振笔上书,力请代父王主持三礼,否则自请废黜。书简连夜呈送王宫,嬴柱便守着燎炉拥着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红日高挂,一辆辎车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门。老内侍带来的口诏只有两句话:“本王振事,与汝无涉。汝病能否参礼,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气弥漫了嬴柱全身。
   
  那领无价貂裘滑落到燎炉然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着。
   
  二月初十,咸阳国人倾城出动涌过横跨滚滚清波的白石大桥,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观看了盛大的启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带,鸡鸣时分便出了咸阳南门过了渭水白石桥,于朦胧河雾中第一个守侯在了进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红日初升,当须发霜雪的老父王被内侍们抬下青铜王车时,嬴柱无地自容了,一声哽咽热泪纵横地扑拜在了车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横栏,随行在侧的桓砾便前出两步高声道:“秦王口诏: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监礼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对着老父王深深一躬便驾轻就熟地开始了诸般礼仪。祭天地祈年、宣读祭文、扶犁启耕、犒赏耕牛、巡视百户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农户。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阳晚照,才结束了这最是劳人的大典。当张着巨大青铜伞盖的王车辚辚归城,秦昭王坐正身躯向道边国人肃然三拱行拜托万民大礼时,欢腾之声骤然弥漫四野时,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热泪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着新春朝会。朝会者,聚国中大臣共同议决国事也。依着传统,这种朝会一年多则两三次,至少一次。这一次便是启耕大典之后的新春朝会。自秦昭王风瘫以来,秦国已经有七八年没有朝会了。这次远召郡县大员近聚咸阳百官而行新春朝会,实在是振奋朝野的非常之举。清晨卯时之前,所有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都冠带整齐地候在了正殿外的两座偏殿大厅。相熟交好者便低声询问议论几句,问得最多的话是:“足下以为今日朝会当首决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确的话是:“伐交逼赵,迎还公子。”嗡嗡低语中卯时三声锺鸣,正殿大门隆隆打开。官员们便依着爵次络绎出厅,踩着厚厚的红地毡踏上了三十六级蓝田玉砌成的宽大台阶,鱼贯进入了久违的大殿。
   
  谁也没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却是一句话不说,进入王座只一摆手,长史桓砾便开始宣读近日尚未发出的几卷诏书,唯一稍能引起朝臣关注者,便是前将军蒙武被升爵一级,调任离石要塞做守关副将。宣读诏书便是将已决之事通告朝臣,而并非征询商讨,朝臣们听了便是听了,谁也无须说话,只一心等待那个真正要“会议”的轴心话题。谁知接着却是纲成君蔡泽向朝臣知会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绩,桓砾再度宣读了一卷诏书: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长,兼领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调驻蜀秦军随时讨伐苗蛮之乱。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会有任何异议,人们依然在等待那个“会议”话题。
   
  谁知等来的却是老秦王淡淡的四个字:“移朝太庙。”
   
  太庙勒石虽是已经预先通告的大礼之一,然则谁也没有真正将这件事放在新春朝会之上。盖勒石者,无一不是念功念德以传久远。而太庙勒石,自然便是念兹念祖追昔抚今。老秦王高寿久病,忆旧念祖也是老人常情,太庙勒石也是垂暮之年的题中应有之意,作为开春大礼也不会有谁非议铺排过甚。然则,朝会无“会”,便行此等“虚举”,眼看便是将太庙勒石看作了最重大的国事,朝臣们心下便有些不以为然。战国之风奔放少迂腐,臣下耿耿言事蔚然成习,当下便有一班资深老臣先行站起诘难:“秦王多年未曾朝会,念王老病之身,臣等无意责之。今日既有朝会,便当会议迫在眉睫之国事,何能因勒石太庙而疏于国家大朝?”领头说话者便是那个“冷面惟一堂”老廷尉。
   
  秦昭王却只有一句话:“今日朝会便在太庙。勒石之后卿等再行会议。”
   
  如此一说,便只是个先后次序之事,朝臣们再无人异议,鱼贯出宫各登轺车便浩浩荡荡地到了太庙。太庙在王城之内王宫北面的一座小山之下,松柏苍郁殿阁层叠恍如一座城堡,第三进的中央大殿供奉着秦人嬴氏王族的历代国君的木像,香烟缭绕肃穆静谧。秦昭王车驾当先而行,到得巍巍石坊前便停了车马,被六名内侍用一张形同王座的特制坐榻抬着进了太庙。随后官员们得到的命令是:“本王已代群臣祭拜,彼等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朝臣们不禁便是一阵惊愕!
   
  太庙者,邦国社稷也。如此重地任是国君亲临,也须前殿祭拜方能进入中央正殿庭院,等闲臣子不奉王诏则根本不得进入太庙。如今既来,如何能“无得停留直入大殿庭院”?虽是惊愕疑惑,然终究只是一件关乎礼仪的事。在“礼崩乐坏”的战国之世,在蔑视王道礼治的秦国朝臣心目中,如秦昭王这般越老越见强悍的国君能下如此诏令,必然有着比礼仪更重要的因由,走便是了,说甚!
   
  一条石板道将大殿庭院分做了东西两片柏林。朝臣们从石板道络绎进入庭院,便见东手柏林空地中一柱红绫覆盖的两丈大碑巍然耸立,碑前三牲列案香烟缭绕,秦昭王的坐榻已经落定在大殿与柏林之间。兼职司礼大臣的老太庙令将朝臣们分派成两方站立:王族臣子一方,非王族臣子一方。历来按文武成方按爵次列队的传统规矩今日竟被破了,臣子们便又是一阵惊讶迷惑。
   
  “太庙勒石大礼行!乐起——”老太庙令一声号令,大殿高台下的两方乐队骤然轰鸣,宏大昂扬的乐声顿时弥漫了柏林弥漫了太庙。蔡泽听得明白,这乐声不是各国王室在大典通行的《韶乐》,而是秦风中的《黄鸟》,心中不禁便是一动,左右一瞅朝臣们也是眉头大皱,便知今日勒石必非寻常!《黄鸟》是春秋时期风靡秦国朝野的一首歌谣,是老秦人追思为秦穆公殉葬的子车氏三良臣而传唱的挽歌。至于战国,《黄鸟》依然是秦国朝野最熟悉的悼亡歌。然终因此歌隐隐包含了对秦穆公杀贤而导致衰败的谴责,从来不会在礼仪场合被当做开礼之乐。更有甚者,今日勒石在太庙,太庙大殿的正中位置便供奉着赫赫穆公,开乐便是《黄鸟》,老秦王要做甚?
   
  “老臣有话!”乐声未到一半,王族队首的老驷车庶长嬴贲大踏步到了秦昭王坐榻前,“今日太庙大礼,如此乐声暗含讥讽伤及先祖,是为司礼失察。臣请重奏大乐开礼,后治太庙令之罪!”话方落点,王族大臣们便是一声呼应:“臣等赞同老驷车之见!”蔡泽注意到,只有默然肃立的太子嬴柱没有开口。
   
  “我王有诏。”未等迷惑观望的非王族臣子们出声,秦昭王身边的长史桓砾便哗啦展开了一卷竹简,一字一顿地高声念诵,“王道礼乐之论,多文过饰非之颂。不开责己求实之风,何能固我根基?昔年孝公之《求贤令》,历数先祖失政之过,方能脱秦人之愚昧,开千古大变之先河。祖先之过不能及,今人之失不能议,君何以正?国何以强?卿等毋做迂腐之论,当襄助本王立万世规矩也!”
   
  “我王明察,臣等赞同!”蔡泽目光一扫,非王族大臣们便异口同声地一片呼喝。王族大臣们一阵寂然,终是默默认了。
   
  “大乐重行——”太庙令悠然一喝,忧伤悲怆的《黄鸟》重新荡开。大臣们已经从显然是事先准备好的诏书中嗅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气息——老秦王精心谋划有备而来,责穆公而扬孝公,这太庙勒石便必然大有文章,一切都只能等到勒石揭开之后再说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太庙柏林中便是一片前所未有的肃穆。
   
  “太子代王揭碑——”
   
  冠带整齐的嬴柱肃然上前,双手搭住红绫两角轻轻一抖,那幅殷红的丝绫便滑落到了碑座的大石龟上——凛凛青石历历白字便赫然眼前!随着太庙令一声“太子诵读碑文”的司礼令,嬴柱对着大碑肃然一躬,便高声诵读起来。朝臣们的目光随着嬴柱的诵读声盯着碑文移动,那一个个深嵌石碑的白色大字竟似一颗颗铁钉砸得人心头噗噗做响!
   
  秦王嬴稷勒石昭著法为国本君为国首本首之道变异相存
   
  国之富强根基惟法法固国固法乱国溃自来乱法自君伊始
   
  君乱法度国必亡焉法乱国安未尝闻也诚为此故告我子孙
   
  嬴氏王族惟大护法法度岿然万世可期坏我秦法非我族类
   
  乱法之君非我子孙凡我王族恒念此石一年一诵惕厉自省
   
  乱法之君人人得诛生不赦罪死不入庙安亡必戒毋行可悔
   
  戒之戒之言不可追立此铁则世代不移
   
  嬴柱高声诵读着,满面通红,汗水涔涔。苍苍柏林一片肃然,朝臣们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无论是因何而发,无论是因谁而起,痛切深彻的碑文都像长鞭抽打着每个人的魂灵!直到嬴柱念罢最后一个字,朝臣们还是肃然默然地伫立着,连大典礼仪惯常呼喊的秦王万岁也忘记了。
   
  三月初,渭水草滩搭起了一个巨大的刑场,咸阳国人大为惊奇。
   
  秦法虽严,然真正的大刑杀只有商鞅变法之初与秦惠王即位初期根除世族复辟势力的有数几次。从秦惠王中期到秦昭王晚期,秦之刑杀形式便逐渐回复到了古老的传统——每年一次,秋季决刑。百年下来,渭水草滩的大刑场已经变成了国人记忆中的一片落叶,除了春日踏青时凭吊讲古,很少有人提及祖上所经历过的肃杀岁月了。如今正在热气腾腾的春耕踏青之时,渭水草滩陡起刑场,国人不禁便是一个激灵!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当年大刑杀的两个征候:渭水草滩,开春时节。可是,也没听说有甚株连大罪案生出,杀何等罪犯用得着如此铺排?口舌流淌的议论最后沉淀为一个传闻:老秦王行将就木之前要清算旧账,大杀有可能危及王室的不轨人犯,为身后太子清道!便在传闻由咸阳的巷闾市井弥漫村社山野时,两丈见方的内史书令张挂到了咸阳四门城墙,赫然告知国人:春刑将决王族高爵人犯,许国人观之,以彰法度。此令一出,国中哗然。人们自觉官府书令验证了口舌传闻,果真如此,秦国还能安宁么?
   
  施刑那日,农夫歇耕作坊停工商市关闭,整个咸阳倾城而出涌向了刑场。加上闻讯赶来的邻近各县庶民,几里宽的渭水草滩直是人山人海。然而结果却大大出乎人们所料,斩决的只有一个王族公子遗孀——华月夫人。尽管这个女人也算王族也算高爵,但在老秦人心目中,她却只是个仅仅进入宫廷的楚国女闲人,纵然犯罪,杀了也便杀了,如此大铺排实在是白耽搁一天好日头也。但是,当老廷尉在行刑之后奉诏诵读了老秦王的太庙勒石文后,万千人众渐渐地鸦雀无声了,只有掠过原野的河风抖得大旗小旗啪啪作响。陡然之间,幽谷般的沉默被漫山遍野的声浪淹没,“秦王万岁!”“秦法万岁!”“护我秦法!万世不移!”的种种呼声便春雷一般轰鸣起来。
   
  暮色时分,当漫无边际的人海在夕阳之下流向咸阳四门时,一首古老的歌谣在人海中轰轰嗡嗡地弥漫开来:“南山汉桑,北山胡杨。我有君子,邦国之光。愿此君子,万寿无疆。”绵长的歌声浪涛般此起彼伏,老秦人如饮醇酒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一日的踏青观刑便酿成了日后永远不能磨灭的美好记忆。
   
  春刑次日,华阳夫人便被无罪开释了。
   
  嬴柱本当驾车接人,想想却还是派家老去了。晚来小宴为夫人压惊,嬴柱却蓦然觉得再熟悉不过的妻子变得陌生了。华阳夫人谈笑风生目光流盼,频频与夫君把爵对饮,说了许多闻所未闻的趣事乐事,与素来娇痴羞怯只蜗居在甘棠园小心侍奉的那个可人女子竟是判若两人!嬴柱说没有亲接夫人心下过意不去。华阳夫人便咯咯笑着连说没事没事何足挂齿。嬴柱说阿姐就刑深为惋惜。华月夫人却笑说生死在天,阿姐将世事看得明白,死得不懵懂便值了。嬴柱说太庙勒石震动朝野,日后我等得谨慎小心才是。华阳夫人点头笑应,只要不犯法小心个甚来,该当如何还是如何,放不开手脚,没事反倒被人看作有事一般,晓得无?见夫人不象疯癫之态,嬴柱心下稍安,却总是觉得没了那种熟悉的诱人风韵便打不起精神抚慰夫人。华阳夫人却是浑然无事,将笑吟吟红扑扑的脸膛埋进了嬴柱胸前,一展细柔的腰肢便将他背进了寝室。
   
  甘棠香弥漫的春夜里,嬴柱又一次感到了这个熟悉女人的陌生新鲜。她火辣辣地侍奉他折腾他,精力用之不竭,花式层出不穷,全然不是那个软绵绵娇生生静待他用罢方士药酒之后扑在她身上大逞雄风的细腰楚女了。酒意朦胧的嬴柱蓦地一个闪念——女人在一身两用奋力重演着夫君最为痴心的三人嬉戏!陡然之间嬴柱热泪盈眶,紧紧抱住了热汗淋淋的赤裸身子,一口便咬住了面前雪白的胸脯!女人浑身颤抖一阵咯咯长笑一阵咝咝哽咽,猛然喊出一声阿姐,便是放声大哭……
   
  春寒料峭的鸡鸣时分,嬴柱没有呼唤侍女,自己下榻悄悄地给沉睡的妻子仔细裹好了丝绵大被,轻轻掩上了寝室房门,草草梳洗便到了中院正厅。太庙勒石对他的震撼太大了。第一次直面因自己不肖而引起的前所未有的重大国事碑,嬴柱实在是寝食难安。一柱将永世流传的太庙刻石,非但是王族子孙的耻辱,更是自己这个储君的耻辱!除非自己奋发惕厉登上君位后以煌煌政绩证实自己并非不肖,这种刻于青史立于朝野万众的口碑耻辱便永远无法洗刷。而要洗刷耻辱,第一步便是不能在太子位随波逐流再生事端。面对老而弥辣的铁面父王,再也不能让“庸常无断”这四个字钉在自己身上了。自太庙勒石回来,嬴柱便开始了闻鸡即起三更入睡的勤奋生涯,一个月下来虽说清瘦了许多,却也自觉精神矍铄另有一种未曾经受过的新鲜。首先看在嬴柱眼中者,便是府中风气为之大变。素来慵懒松懈卯时还不开中门的太子府,忽然变成了天色蒙蒙的寅时三刻便灯火大亮,中门隆隆大开,仆役侍女洒扫庭除一片忙碌,连大门前归属官府净街人洒扫的长街与车马场也打扫收拾得整齐利落一派光鲜精神。每日清晨必得巡街的咸阳内史大是赞赏,立即书令知会城内所有官署大加褒扬,各官署立即闻风向善,争相振作门庭,一时传为佳话。
   
  “禀报安国君:一应公文齐备。”
   
  看着主书备妥的卷宗笔墨,煮茶侍女捧来的滚热酽茶,嬴柱也不说话,坐进案前便开始了忙碌。太子府公文虽然不多,除了王宫长史发来的必须办理的诏书,便多是些太子傅太史令太庙令驷车庶长府等一班相关官署的知会书简。多少年来,除了老父王诏书,嬴柱历来不看那些仅仅是让他知道一番的知会公文。太庙勒石之后,嬴柱非但是每有书简必看,且每看必有批书。不管送来的书简是否需要他的批书,也不管这种批书是否有用,嬴柱都一丝不苟地认真批书,心下只将这批书公文当做他未来为君的磨练。不想一段时日之后,每日清晨坐在书案前便油然生出一种肃穆,心下便大为感慨,竟是愈发地认真起来,“禀报安国君:纲成君请见。”
   
  “快请。”嬴柱抬头搁笔起身,利落地迎到了门厅廊下。
   
  “君别三日,刮目相看矣!”摇到庭院的蔡泽老远便拱着手嘎嘎笑了。
   
  “朽木不堪雕,纲成君何须谬奖也。”
   
  “老夫没那般乐趣。”蔡泽摇头感慨,“人有生心,夫复何言?老秦王神明也!”
   
  “纲成君,父王又批说我么?”嬴柱心头猛然一紧。
   
  “杯弓蛇影安国君也!”蔡泽嘎嘎一笑,“有大事,进去说。”
   
  入厅坐定,不待嬴柱发问蔡泽便念诵了一句:“奉秦王密诏,安国君纲成君当即赶赴离石,礼迎吕不韦还都。”惊愕之下嬴柱不禁冒出一句:“没有异人么?”蔡泽故做神秘地摇摇头:“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问:“吕不韦能驻离石,为何回不得咸阳?你我亲迎,礼数何其大也!”蔡泽肃然道:“老秦王口诏:吕不韦生死之功,两君代本王相机礼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礼数还大么?”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说何时北上!”蔡泽笑道:“安国君若无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国事当先,有何不便?一个时辰后便走!”“好!”蔡泽嘎嘎大笑,“老夫车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离石要塞开营的日子。
   
  开营者,大军解除冬日坚壁而恢复防区巡查之谓也。这是秦国西北四郡(陇西、北地、上郡、九原)驻军的统一法度,其军中意义如同京师民治开春之时的启耕大典。每年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驻军便进入了冬营之期。城堡要塞深沟高垒,村社庶民坚壁清野,除非紧急军情与密诏军务,大军不会开出营垒。来春三月,陇西山地与河西高原虽然依旧是极目无边的黄色天地,但昼夜鼓荡的浩浩春风已经使残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脱也尽了枯黄的叶子从树干渗透出晶亮朦胧的绿来。再有半月一月,阴山草原与大漠深处的匈奴胡骑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这种天候之差,使毗邻北疆的秦赵燕三国有了一个共同的军制:三月中开营,厉兵秣马以备胡骑南下。
   
  战国之世,秦国关隘要塞有四处最为要害,老秦人称为“驻军四塞”。其一函谷关,其二武关,其三离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驻扎精锐主力者,惟有函谷关与离石要塞。所谓精锐主力,一是兵种齐全骑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备整齐,三是久战沙场之师。此中根本因由,便在于防守之敌不同与地形不同。函谷关面对中原魏韩两大战国以及随时可能结成合纵的六国盟军,自然是重中之重。武关主要防楚且地处山隘,便只驻扎两万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驻扎三万轻装骑兵与五千攻弩兵。离石要塞正当河西高原中段,隔着峡谷大河与东北的晋阳遥遥相望,面对战国后期最强大的赵国,驻军便与函谷关等同:最精锐的三万铁骑、两万重甲步兵、五千军营工匠(工兵),各种大型兵器一应俱全。就实而论,函谷关是秦国东大门,离石要塞便是秦国事实上的北大门。两处主将也历来都是秦军名将。目下的函谷关守将是老将桓龁,离石守将是老将王陵。蒙武以前军主将之职被调任离石要塞副将,爵位相同却被看作升迁,原因便在于大军战将悉听统帅调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将则要独当一面,是显然的方面统帅。
   
  蒙武马队重新赶回离石要塞之日,正逢开营大操演,军营中杀声震天战马嘶鸣一片热气腾腾。蒙武立即进入中军幕府参见主将王陵,交接罢诸般军务,又低声对王陵说得一阵。左臂还挎着夹板的老将军只一挥手:“该去!东南步军营,不用我说你也认得出来。”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来寻吕不韦大帐。
   
  离开咸阳时,年轻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宫。坐榻拥枕的秦昭王听他仔细讲述了接应公子异人的经过与百人马队一路死战的惨烈情形,不禁悚然动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头颅微微颤抖,喘息声粗重得如同风啸,一双白眉耸动的老眼晶亮地闪烁着泪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着榻栏一字一顿道:“其一,异人暂居吕庄,不许回太子府归宗;其二,蒙武随带太医北上救治,一俟吕不韦伤愈,立即护送还都;其三,诸般事体皆以你名,不言王命。余事本王另做处置。”蒙武一时多有不明,却终是鼓着勇气只说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与末将同年,南归后暂住末将处心神颇安。吕公未归,居于吕庄多有不便。末将之见,公子当回太子府先举认祖归宗之礼,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颠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岂有二致?吕不韦破家舍生,老秦人岂能薄情?臣不负国,王不负臣,此大道也!今吕氏伤病未愈,异人先行归宗,宁伤天下烈士之心乎!”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宫外心头还怦怦直跳。
   
  虽然没有直然责难,老秦王的告诫却显然暗含着对自己处置方式的不满。不管有多少理由,弃重伤重病的吕不韦于苦寒之地而将嬴异人先行护送回来,实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处置老到,再依着自己的想法让嬴异人先行回归太子府认祖归宗,当真便是陷秦国王室于不义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开创了向东方各国求贤变法的先例,秦国便在王室垂范之下生成了一种弥漫朝野的尊奉山东名士的习俗规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国敬士的口碑。便是那些最蔑视秦国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说一句:“秦虽蛮夷,敬贤尚可也!”吕不韦乃天下大商名士,在山东六国广有结交,若仅仅是为了弃商谋官,只怕在齐赵楚魏几个大国都可轻而易举地做个上大夫之类的显荣高爵。然则,吕不韦终是为了一个秦国公子破家舍财结交死士这次又几乎身首异处,说到底,还不是看重秦国的清明强盛?对于秦国,还有何等物事比士子舍命亲秦更为宝贵呢?秦国要得便是天下归心,尤其是士子归心,你蒙武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将嬴异人秘密护送回咸阳,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异人与先期离赵归秦的吕氏商社人等通联消息,目下看来更是伤及吕氏家人的不妥之举。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将军蒙骜之子,自己也凭着战功做了前军主将,目下被委以离石副将之职,实际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将王陵了。老秦王将独当一面的抗赵大任交付于你,你却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为大将只知就事论事,何其惭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对正在摆弄秦筝哼唱秦风的嬴异人三言两语说了进宫经过,也不管这位昔日同窗如何嘟哝,便亲自驾车连夜将异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吕庄。先行离赵归来的一班执事、仆役及异人在赵国的老内侍老侍女,回到咸阳对吕不韦消息一无所知,终日惶惶不安,乍见异人便凄惶得放声哭成了一片。西门老总事则是捶胸顿足,坚执要随蒙武北上照拂主东。嬴异人颇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谁个不烦?吕公又没死,聒噪!”便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这次蒙武却是大有耐心,见劝阻不住便欣然答应带西门老总事北上。老总事顿时破涕为笑,带着蒙武去见夫人。令蒙武惊讶地是,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听说吕不韦伤病留在河西,竟只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紧咬着红润的嘴唇盯住他甚话不说,良久默然,终是低声一句:“多谢将军消息。”便径直出厅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间,机警的蒙武从那对闪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觉看到了疑惑,心头不禁猛然一颤!
   
  蒙武给吕庄执事们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门老总事如何推脱,都没能拒绝真诚和善而又执拗得寸步不让的年轻将军。回府途中,蒙武又顺道拜访了内史官署,请这位执掌咸阳军政的王族大臣向吕庄派出百人轻骑队昼夜巡视。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诏,老内史甚也没说便派马队出城了。
   
  蒙武马队兼程北上,堪堪将近在高奴,却见马队之前有一辆黑蓬辎车辚辚疾驶。在马队越过辎车的刹那之间,西门老总事惊讶地噫了一声。并骑飞驰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声吩咐一名军吏带三骑士换上便装跟随辎车。马队抵达阳周要塞时,一便装骑士飞马赶来禀报:黑蓬辎车在高奴遭遇守军盘查,得知车中女子自称赵女,无秦人照身帖,经军吏担保已经过关;辎车昼夜驰驱不吃不喝,军吏担心车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马请令定夺。西门老总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无差!”蒙武立即下令马队扎营等候,与老总事亲带十骑返程接应。次日清晨,终于在洛水东岸的土长城下看到了烟尘鼓荡的辎车与远远尾随的骑士。蒙武飞马迎上凌空跃起,硬生生在黄尘飞扬的原野勒住了没有驭手任性狂奔的两匹烈马。当老总事颤巍巍拉开车窗帘布时,却是一声嘶哑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车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开车帘,却惊讶得不知所措——车中一片血红,飞溅车厢的鲜血与散乱纠缠的红裙裹着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谁懂医道?快!”
   
  便装军吏飞步赶来,猛然一声惊呼:“身孕血崩!快请太医!”
   
  蒙武大惊,回头一声断喝:“人安军榻!原地守侯!我接太医!”翻身跃上那匹雄骏的战马风驰电掣而去……
   
  蒙武至今还在后怕的是,假若没有那名随行太医,这位颠簸驰驱三昼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人当真是死活难料。假若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颜面再见这位有功于秦的商旅义士?如今果然要见吕不韦了,蒙武心头直是难以自抑的翻翻滚滚。
   
  吕不韦的大帐在小城堡的东南角。
   
  走过连绵成片的军帐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杆随风鼓荡的与主将旗帜同样高低大小但却没有姓字的黑底白边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一圈人各三兵(长矛、长剑、弓弩)的重甲武士。踏着残雪走进马粪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棉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帐口,蒙武也听不见帐中任何动静。若不是帐顶那口冒着袅袅轻烟的竹管烟囱,谁也不会相信这毫无声息的“土堆”中会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天雪地的高原军营之中,这座大帐的保暖之工是绝无仅有的。主将王陵的幕府虽则宽敞,但那冷硬粗糙的青砖地,厚实却又漏风的石条墙,以及铁甲锵锵的进出将士,无论如何也无法做到如此的严丝合缝,也无论如何使人想不到“温适舒坦”四个字。
   
  “王陵,终是父辈老将也!”蒙武不禁大为感慨。
   
  那天日暮,匆忙将吕不韦用军榻抬进了离石城堡,只简略地对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郸请毛公的叮嘱,蒙武便率部护送嬴异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诏北来的使命只有一个,那便是接应护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吕不韦突然失心变颜而嬴异人又惊得六神无主时,蒙武全然没有想到如何周全处置。说到底,根由便在于缺少历练没有洞察之能。王陵对此事原本一无所知,却偏偏能在他离开之后克尽全力,非但派出精干斥候兼程入赵请来了毛公,且亲自率领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寻觅千年灵芝,以致滚沟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将军极尽所能地满足毛公之请,岂能挽回吕不韦垂危的性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认也能做得周全利落。然则,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时,以无可挑剔的诸般作为顾全了秦国敬士的大规矩,此中隐含的仅仅是精明干练么?非也非也。在秦国的年轻将军中,蒙武以“承乃父缜密沉稳,而精明干练过之”著称,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岂能选他来做这件扑朔迷离无定数的大事?然则两厢比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将军的过人之处。细想起来,在昔日武安君白起的秦军老将中,堪与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亲蒙骜不消说,王龁、桓龁、胡伤、嬴豹等都是。他们的战场之才虽各有千秋,然却都有一个共同处:身为大将而顾及国体,每结贤士必彬彬敬之,与山东六国士子们咕哝不休的“虎狼秦风”竟是大异其趣。后来,六国士子们每每私相揶揄,西也东也,虎狼之风究竟何在?对秦国的攻讦之辞也便越来越没有了颜色。何以如此?也许是这些老将军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东六国鄙视秦国的创痛,也更直接地经历了敬士带来的益处,便人人衷心认同先祖孝公开创的求贤之风。蒙武一代,则淡漠了这种“天下”之心,以致见士而不知重,见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闷清晰的敲棋声打断了蒙武的思绪。
   
  吕不韦与毛公正在对弈。
   
  案前一座硕大的木炭火燎炉,大帐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静静地侍奉着拙朴的陶炉陶壶,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毡上飘忽来去,全然没有声息。缭绕大帐的酽茶香气中,只有淡漠的敲棋声散漫无序的起落着。两颗白头隔案相对,恍若深山林泉间的世外高人。一颗白头边打下棋子边摇晃着散乱虬结的雪白头颅高声吟诵:“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而膠,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负其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也……”
   
  “风也飞也,你是鲲鹏么?”对面白头不耐地嘟哝。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认真地念诵这不着边际的宏文究有何用?对面白头人为何又如此沮丧不耐?听得片刻,两位白头人依旧散漫敲棋时而念诵,蒙武终于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将蒙武,见过吕公。”
   
  背对帐口的白头蓦然转过来打量一眼,又转过身去:“吕公,将军见礼。”
   
  “啊啊——将军?”盯着棋盘的白头抬了起来望着一身泥土的铁甲大汉,一脸茫然的笑了,“好,王陵将军来也,请入座。”
   
  “嘿嘿,输得糊涂了!”白发散乱的老人竹杖啪啪敲着大案,“蒙武将军!老小都分不出来,罚饮三爵!”
   
  “嚷嚷甚?输了棋便撒气,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谁个输了?老夫能输混沌人!”
   
  “啊——想起来也,我输我输。”白头吕不韦伸着懒腰长长打了个哈欠一阵哈哈大笑,“输了好,输了好,输了好呵!”眼泪鼻涕一涌而出,却只是不管不顾地兀自长笑。毛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着棋盘:“吕不韦!你枉称棋冠,败在老夫之手,不想赢回去么!”大笑声戛然而止,吕不韦扶案站了起来,茫然盯着烘烘燎炉嘟哝着:“输了便是输了,还能赢回来?”毛公红着脸陡然一声大喝:“吕不韦!想不想再来!不想再来永世狗熊!”吕不韦回身点头茫然笑着:“好好好,再来再来,便输光光怕甚?”毛公却又突然嘿嘿一笑,过来扶住吕不韦坐到案前:“老兄弟,礼客为先,会完将军,再来不迟。”说罢回身对蒙武一瞥,便笑吟吟坐在了吕不韦身旁。
   
  “王陵将军见我何事?”吕不韦淡漠地笑着。
   
  “末将蒙武,受命任离石副将,临行受异人公子之托,特来拜会。”
   
  “啊啊啊,蒙武。”吕不韦茫然地应着。
   
  “嬴异人小子何在?”毛公突然拍案,“不会走路么!”
   
  “禀报吕公,”蒙武肃然躬身,“异人公子与公同逃同战,负伤六处,回咸阳后先在末将府下卧榻疗伤,稍见好转便坚执住到了城南吕庄;得知末将北上赴任,公子请得秦中名医扁鹊弟子与末将一同前来为公医治;另则,公子专门致书吕公。”蒙武从皮袋中取出铜管捧上,却被黑着脸的毛公截了过去。
   
  吕不韦目光蓦然一闪:“将军是说,公子没有回太子府?”
   
  “吕公明察。”蒙武又是肃然躬身,“末将护送公子回秦,本当立即禀报太子,然公子却坚执要末将说他留在了离石疗伤,不让父母知晓他回到了咸阳。末将问其故,公子答说:吕公性命之忧,异人安可独享富贵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谊,末将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对秦王与太子复命说吕公与公子已经接应回秦,皆在离石疗伤。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会父母。”
   
  吕不韦默默点头,淡漠木然的脸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毛公恰恰抬头将一方羊皮纸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吕不韦瞥得一眼羊皮纸喟然一叹,一句话不说又是默默点头。
   
  蒙武去了,大帐中一片沉寂。吕不韦轻轻一声叹息又是悠然一笑:“毛公啊,异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韦虽死足矣!”正在飞快眨眼的毛公突然拍案一阵大笑:“呜呼哀哉!你老兄弟没看出此中蹊跷么?”吕不韦堪堪舒展的脸膛倏忽一片阴沉:“老哥哥是说,异人有假?”毛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交混,妙哉妙哉!”吕不韦心绪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色:“输了,赔了,而已,何须惊怪?”“错也错也!”毛公连连拍案,“谁输了赔了?大赢也!你混沌还有个底么?”“好好好你便说,我好了好了!”吕不韦突然焦躁起来,直瞪瞪看着毛公。
   
  “嘿嘿,嚷不嚷都没跑,终归大好事也!”毛公也直瞪瞪盯住吕不韦双眼,“你可听好:其一,那位秦国的扁鹊弟子早做了太医令,嬴异人小子刚回咸阳,请得来么?其二,这封皮书之笔法近乎嬴异人,却绝然不是嬴异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师也!其三,异人果真深明大义,如何能弃公先去?既弃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吕庄?其四,这个蒙武可是秦军有为大将,纵是敬公而拘谨,也不当满面忧思欲言又止……呜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进耳朵没有也!”
   
  吕不韦两眼发直默然不语,良久突然拍案:“说!四假可证何事?”
   
  “天也!老兄弟终是醒了,醒了!”毛公挥着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帐中胡乱蹦了两圈,呼呼喘息着大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老夫不会看错:假后有真!”见吕不韦只目光烁烁不说话,毛公便掰着指头连珠开说,“不奉王命太医令不能北来,此其一。无得授意,不会有人为那小子代笔,纵然有人代笔,以蒙武将军之持重也不会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吕庄,便是不想回吕庄,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赞同;两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吕庄,绝非那小子与蒙武忽然转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对吕公敬重有加却又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除却歉疚之心,背后必有隐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见背后总有上手操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国老太子平庸,隐身而操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说,是也不是?”
   
  良久默然,吕不韦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日,天意也,人事也。”
   
  “没劲道!不与老夫大饮两爵?”毛公黑着脸嘟哝一句。
   
  “我,我只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吕不韦便软软倒卧在了地毡。
   
  “小女子出来!”毛公嘿嘿笑着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盘,对刚刚掀开后帐帘布的侍女板着脸低声吩咐,“扶吕公进帐,扒去衣物使之安卧。记住守在帐口,不许任何人任何动静叫醒惊醒吕公!”健壮的侍女答应一声抱起吕不韦便进了后帐,毛公对悄无声息的煮茶女一挥竹杖做个鬼脸便匆匆出帐去了。
   
  帐中鼾声大起……吕不韦忽然化做北溟之鱼,鲲鹏漂游茫茫苍穹,翼若垂天之云,扶摇直上九万里,俄而又化鸿毛一羽,背负青天随风遨游苍苍尘寰便在眼底,蓬间雀唧唧喳喳议论着溪边蜩鸠咕咕囔囔嘲笑着,忽见日月大出而爝火不息,大光小光洒遍天地尘寰,鸿毛一羽飘飘忽不知所终,俄而出得云翳,天边山嶽突兀化为云端大字——无己无功无名!鲲鹏鸿毛蓬间雀溪边蜩鸠山嶽白云沧海大地忽然交融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混沌世界……
   
  三月前的风雪血战之后,吕不韦的铁石心志突然崩溃了。
   
  当毛公冒着漫天大雪赶到离石要塞时,吕不韦正躺在冰冷空旷的中军幕府奄奄待毙。毛公对王陵大发脾气。王陵赔着笑脸解说历来军营规矩:冻伤者需以寒凉缓解,不能骤然暖帐,何敢慢待功臣义士?毛公连连呵斥行伍粗疏不解心医。王陵始终不回一句。毛公没了脾气,立即转请设置暖帐救人。王陵一声令下,军士竟在顿饭辰光筑起了一座马粪墙包双层牛皮再加连缀棉被的密闭暖帐。毛公是有备而来,立即将重金聘请的齐国方士邀入暖帐施法,一番运功运气再加神秘丹丸救心,面色铁青白发散乱形同骷髅的吕不韦竟是神奇地醒了过来!
   
  次日,毛公打发了方士,便开始了自己的培本固元疗法。听说要千年灵芝安神救心,王陵二话不说便亲率三千步卒入山,一连十日,终于在大雪覆盖的深山密林刨到了一株极为罕见的古灵芝!毛公高兴得嘿嘿直笑,对着王陵便是一个大拜叩头,惊得白发老将军顾不得臂膊骨折连连对拜。为滚沟负伤的王陵正骨之后,毛公便终日守着吕不韦形影不离了。一月之后吕不韦渐渐清醒,虽然茫然的眼神空洞无处着落,总算是能够听话说话了。
   
  一番揣摩,毛公开始了他的攻心救心法。
   
  王陵依着吩咐,抬来了血战仅存的马队剑士越剑无。
   
  身负十三处刀箭重伤的越剑无被王陵安置在另帐独居,然越剑无不吃不喝更坚执拒绝治伤,见医者入帐便要咬舌自尽!直至毛公到来,越剑无才冷冷说了四个字:“我等吕公。”便不再开口。毛公也只一句话:“吕公死活,尽在越义士也!君自思量。”便腾腾去了。从那一日开始,越剑无才开始了疗伤进食,虽经一月依然不能下榻。被抬进来的越剑无一见枯树白发的吕不韦,一声吕公便放声痛哭。原本茫然枯坐的吕不韦噫的一声惊叫便踉跄扑来,抱住越剑无便哭做了一团。毛公冷眼旁观,吕不韦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剑无剑无,不该瞒我当初!早知你等义士备死,吕不韦何能有此蠢举也!任侠烈士去矣,吕不韦虽九死不能赎罪啊!”
   
  越剑无却蓦然打住,拭去泪水一拱手道:“吕公之言差矣!剑无所哭者,公之失魂失形也,非我等剑士也。任侠剑士生于天地,不求碌碌苟活,惟求死得其所!吕公谋事存志节,待士有大义,我等人怀必死之心,非仅图报吕公,更求名扬天下!若吕公耿耿不能释怀,视我等之死为一己罪责,岂非玷污我等任侠求死之风?此番心境,原非剑无私撰。吕公请看,剑无可曾背错一字?”话方慷慨,越剑无已经唰地撕开胸前,扯下一方血迹斑斑的羊皮递过。吕不韦颤抖着双手接过,竟是不忍卒睹。毛公接过一看,薄韧的白羊皮上血字历历,分明与越剑无所念一字不差,下方赫然一片已经变黑的斑斑印记,无疑便是百名剑士的手印指印!
   
  “吕公,确是荆云义士手笔。”
   
  吕不韦双手接过抚在胸前,对着越剑无便是深深一躬。
   
  “今日事毕,剑无去也。”便在这刹那之间,挺身跪坐军榻的越剑无将一口短剑猛然插入了肚腹,一股鲜血喷溅大帐与吕不韦白衣之上,越剑无平和地笑着,“吕公,你非侠者,不能轻生求死,珍重……”
   
  那一夜,吕不韦抱着越剑无冰冷的尸体坐到天亮,虽然一句话没说,旁边的毛公却看到了吕不韦苍白的脸膛有了一丝红晕。直到三日后将越剑无安葬到了马队剑士的谷地,吕不韦才扶着毛公的肩膀长叹了一声:“学无止境,吕不韦自认知人,不想竟如此无知也!”
   
  自那日起,毛公开始了与吕不韦的对弈。在淡漠茫然的棋盘敲打中,毛公向吕不韦点点滴滴地叙说了各方事变:薛公没能赶来,老哥哥护送赵姬到天卓庄去了;虽说平原君并未大张旗鼓地拘拿“事秦党”,但却在暗地里搜寻嬴异人留下的妻子;薛公以为,只有将赵姬送回卓氏故里并恢复“卓昭”本名,在民多胡风嫁娶寻常的赵国,平原君才无法追究这笔秦妻账;目下料想已经安置妥当,邯郸该当无事了。嬴异人小子伤得不能动弹,又发热,他请蒙武将这小子送回了咸阳,想必开春之后这小子便要来接你回秦了。西门老总事也捎来了消息,吕庄上下人等都好,陈渲日夜祈盼只等着你吕公归来入政。总之统之,只要你吕不韦平安无事,结结实实的一件大事便做成了!
   
  但是,无论毛公如何喋喋不休地絮叨,吕不韦都茫茫然心不在焉。毛公清楚吕不韦心结,便每日敲着棋子曼声吟诵庄子的《逍遥游》,每念到“若夫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何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便是抑扬顿挫反复吟诵,常常引得吕不韦木然盯着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念诵起来。
   
  念归念,说归说,吕不韦终是没有真正地清醒振作过来。毛公颓丧了。也许,他只能将吕不韦送到这一步,吕不韦能否恢复雄风,便只有天意了。那晚,毛公将一卷密封的羊皮纸书简交给了那位终日默默却诚实可信的茶女,叮嘱待吕不韦真正清醒时交给他。便在他陪着吕不韦下最后一局棋的时候,蒙武来了。
   
  毛公看到了一线显然的光亮!果然,吕不韦松心了。
   
  象一只苍老狡黠的土拨鼠,毛公连日出没在冰雪军营之间,旬日之后才回到了吕不韦的保暖大帐。吕不韦已经清醒过来,面色红润了,脸膛也荡出了久违的微笑,见毛公风尘仆仆满面脏污却又神秘兮兮地溜进帐来,不禁便是一阵哈哈大笑:“老哥哥也!通了通了!原是不韦求人太切,凡事以义责人。人皆义士,何有世事也!”
   
  毛公惊讶地瞪着一双老眼,提着竹杖绕着吕不韦直转圈子,突然站定便嚷了起来:“羊肉酒饭!咥饱肚子再说!前心后心没得分,饿死老夫也!”吕不韦看得乐不可支,转身连呼酒肉饭上齐,便坐在对案饶有兴味地看着毛公大举饕餮。
   
  “当真?”毛公撂下割肉刀突兀抬头。
   
  “当真。”吕不韦坦然点头。
   
  “其理何在?”毛公第一次没了嘿嘿笑声。
   
  “权力公器之道,自有法度准则。”吕不韦平和的面容又弥漫出往昔的一团春风,“以义行之,则公器化为私道。不韦执拗于‘义本’,原是以风尘商旅之道求权力公器之道。不容些许负义之行,于公器之道实为偏执。以此心入仕途,终将大毁也!异人离我回秦,于义于情有差而于法度无碍。不韦耿耿不能释怀,犹鲲鹏未得大风,不能高天远观也!”
   
  “嘿嘿,有进境,好!”毛公啪的摔下擦拭油嘴的布巾,“老兄弟,若是猝然丧子,你会如何?能如这般撑持过去么?”
   
  “老哥哥此说,不知所云也。”吕不韦自嘲地笑了,“生平无女运,先妻十载尚无一子一女。邯郸欲妻,又被人夺。只怕是应得一句老话,财旺人亏,子女还在爪洼国也!”
   
  “嘿嘿,只怕未必。你目下没有娶妻么?”
   
  “你说陈渲?”吕不韦目光骤然一亮又释然摇头,“原是不得已,笑谈耳耳。”
   
  “是也是也,笑谈罢了。”毛公嘿嘿一阵站起身摇到帐外,拖进一只口袋用竹杖指点着,“明日开始一月之内,老夫便要你这白头变黑!看好这药!否则啊,嘿嘿,你我老兄弟便负了人心也。”
   
  吕不韦哈哈大笑:“老哥哥自己须发如雪,倒是来医我这白头!”
   
  “嘿嘿,懵懂!”毛公悠然甩着白头,“老夫年逾花甲,你几多大?白当其年为老,白不当年为病。老不可医,病可医。晓得无?”
   
  “好好好,晓得晓得。无非吃药,随你也。”吕不韦一阵笑声未了,便软倒在榻大放鼾声。毛公唤来侍女一阵叮嘱,便又点着竹杖摇出了暖帐。
   
  倏忽之间河冻消开春风变暖,新叶勃发的胡杨林绿蓬蓬覆盖了沟壑纵横的莽莽高原。四月中开始,吕不韦的一头白发眼看着日复一日地变黑,到了五月来临,形同白发骷髅的吕不韦竟又变成了一团和煦春风的洒脱士子!从来没见过昔日吕不韦风采的王陵蒙武应毛公之邀踏进久违的马粪墙圈时,远远看见帐外迎候的丰神士子,竟是恍若隔世,惊讶得连连感叹!庆贺小宴上,得意的毛公矜持地点着竹杖宣布了对吕不韦的解禁令,便来者不拒地与每个颂扬者劝饮者接踵痛饮,宴席未散便酩酊大醉了。
   
  安置好毛公,王陵恭敬地邀吕不韦到幕府商议南下回秦事宜,将吕不韦请上了一辆军营罕见的青铜轺车。蒙武亲自驾车,驶向了小城堡外的河谷军营。夕阳晚照之下,冬日血战逃亡的冰雪天地已经是万绿覆盖辽阔山塬,吕不韦极目四望,不禁便是万千感慨。入得军营深处,但见营帐连绵旗幡猎猎炊烟袅袅战马萧萧,勃勃生机令人怦然心动。蓦然之间,轺车驶过营区进入了一片幽静的谷地,吕不韦心头顿时迷惑——主将幕府如何能在这里?
   
  “东公——”一声苍老的哭喊,一个白发老人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西门老爹!”吕不韦飞身下车,跪地抱住了跌倒的老人。
   
  “东公……”老人哭声摇着吕不韦臂膊,“夫人等你,她苦也!”
   
  “夫人?”惊愕的吕不韦恍然醒悟,“你说是她,她也来了?”
   
  “老朽粗疏,害东公大事也!”老人捶胸顿足断断续续叙说了经过,只抹着眼泪反复絮叨,“我只说夫人在庄,谁想她能自家北上?老朽何其蠢也!”
   
  “西门老爹莫得自责。这是上天罚我,不韦认了。”吕不韦扶起老人,目光痴痴盯着前方洼地的马粪高墙与黑色帐篷,突然拔脚飞步大跑了过去。
   
  一模一样的马粪墙,一模一样的棉被帐,这里却清幽孤寂得令人心颤!吕不韦突然止步,心跳得怦怦大响,眼前一黑便扒着马粪墙软了下去……倏忽醒来,眼前一片红光!吕不韦屏住气息睁开眼睛,却见一个红裙女子拥在身旁,裙裾正搭在自己脸上,一双温热细腻的手灵巧地婆娑在胸膛,雪白般的胸脯与脖颈在蒙蒙红光之中分外润泽丰腴。
   
  “陈渲!”吕不韦霍然坐起将女子揽在了怀中。
   
  “夫君……”陈渲滚烫的泪水洒满了吕不韦的胸膛。
   
  这一夜,两人都没有睡意,裹着大被拥着燎炉挑着铜灯直坐到东方发白,娓娓侃侃缠缠绵绵,一番磨难竟使两人都生出一种咀嚼不尽言说不清的再生心境。陈渲说,若非蒙武随带太医,她便暴亡中途了;若非西门老总事着意寻来毛公对她施行固本培元疗法,她也恢复不了元气;她没能侍奉夫君倒添了诸多累赘,实在是心有愧疚。吕不韦抚慰说,你怀了一次身孕便是吕门最大功臣,我还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儿子,值乎值乎愧疚甚来!陈渲抚着吕不韦蓄起的胡须说,夫君变了,柔和的圆脸变成了棱角分明的方砖,不怒自威我却不怕。吕不韦拍打着陈渲丰腴的身段说,我妻也变了,一个原本身轻如燕纤细窈窕做掌上舞的少女,倏忽变做了一个珠圆玉润的可人少妇,真是我妻了。陈渲红着脸笑说,她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生子,少女时的舞技磨练太严苛了,直到仓谷溪吕不韦强使她初经人事,她才第一次来了女红;此次历经大变,知道了自己能够身孕,她高兴得浑身发抖,日后要给吕不韦多多生一群儿子女儿,那怕变成一只丑陋的老母鸡!吕不韦哈哈大笑说让你生,猛然便将陈渲压在了大被中,两人滚做一团笑做一团尽皆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吕不韦说,天道有常人事不测,欲求不成,不求反就,他无论如何没想到已有婚约的卓昭嫁给了异人,而买来应对异人的陈渲却成了他妻,目下想来竟是颠倒得有趣。陈渲说,其实她第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奥妙:那位公子以死心求卓昭,卓昭则是犹可犹不可并不执一,主人属意卓昭却也并非不可变更;她则第一次便不喜欢那位公子,而喜欢买她的主人。吕不韦大奇,舞女耶巫女耶?你个小女子有先知之能?陈渲说,公子痴情却没有义根,卓昭美艳却无志节,主人秉性坚实情心渊深,非等闲心志所能体察激荡,她只喜欢主人这等深情之士。吕不韦摇头说,既然喜欢主人,为何要闭门辞世?陈渲说,嫁出卓昭后主人不能自拔,我怕主人送我重回绿楼,宁在主人身边死去。吕不韦紧紧抱住了陈渲低声耳语,我要你你也没想拒绝,可是?陈渲大红着脸说,若非主人强为,便是等闲武士也近不得我身。吕不韦促狭笑道,可你已经奄奄一息了,拒绝得何人?陈渲娇嗔说,我若病体不能护身,绿楼生涯岂有处子清白?甚法偏不说!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命数命数!你个小女子天生是我妻奴也!纵藏身绿楼,也被主人挖了来!陈渲娇笑着叫了一声好主人,猛然便将吕不韦扑倒,贪婪地喘息起来……
   
  次日过午,洼地一片车马辚辚之声。毛公与西门老总事陪着蒙武亲带三车百骑来迎接护送吕不韦夫妇回归离石城。吕不韦与陈渲携手迎出马粪墙,对着三人逐一躬身大拜,蒙武老总事手足无措,逗得毛公手舞足蹈不亦乐乎。陈渲执意敬了每人一大碗自酿的马奶酒,才许蒙武下令拆帐装车。夕阳暮色时分,车马便辚辚出了洼地出了军营。到得离石城下,却见两人立马以待遥遥拱手:“吕公别来无恙乎!”
   
  “纲成君?安国君?”吕不韦惊讶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正是老夫不差!我等恭候大驾月余矣!”蔡泽尚在嘎嘎大笑,嬴柱已经当先下马,远远迎着吕不韦轺车便是深深一躬。吕不韦连忙整衣下车肃然一拜:“不韦尺寸辛劳,何敢当安国君如此大礼也。”嬴柱抢步过来扶住吕不韦道:“公存我子,功在社稷,安得不拜?公但上车便是。”说罢顺势将吕不韦扶上轺车,回身牵住马缰一招手,“吕公稳坐便是。”一圈马缰便徒步牵马进城。离开洼地帐篷时,吕不韦已经坚执谢绝了蒙武驾车,如今自己夫妇双双坐于伞盖之下,却让太子牵马前行,不禁大为不安,本当跃身下车,却见旁行蔡泽连连摇手,只好叹息一声了事。
   
  南风吹拂田野泛黄的五月,蒙武要亲自护送吕不韦南下了。
   
  安国君嬴柱与纲成君蔡泽已经先行回秦。因由是吕不韦的一句话:“如此声势朝野侧目,不韦何以面对秦国父老?两君不先,我无颜归秦也!”蔡泽嬴柱此时才掂出老秦王口诏中“相机”二字的意味,商议一番便不胜感慨地先行回秦了。两人离去之后,吕不韦每日五更即起拉着陈渲跑马练剑,旬日之后自觉精力体力大见好转,方才赞同了王陵蒙武的月末南下以避路途酷暑的主张。
   
  行程一定,吕不韦立即派出快马信使去请薛公。三日之后薛公安然抵达离石要塞。当晚,王陵蒙武在中军幕府摆开了盛大的饯行军宴。粗豪奔放的秦军将领们举着大碗川流不息地与吕不韦五人痛饮,到得三更,虽然马奶酒温热劲爽如邯郸甘醪一般,五位大宾依然是醺醺大醉地被军士们抬回了帐篷。
   
  直到次日午后,吕不韦帐篷方才有了动静。陈渲直为自己的醉酒酣睡过意不去,吕不韦却笑道:“睡得好也!你不是饮得多,七八碗而已,是你尚未完全复原。若不大睡一番,如何熬得路途颠簸?”两人正在说话,却见毛公点着竹杖摇了进来当头便一拱手道:“夫人呵,老夫要借吕公一晚,特请恩准也。”陈渲红了脸连忙一礼:“恩公笑谈,原是我北来多有搅扰,何敢当恩公一请?你等议事,我到旁帐去。”说罢便走。“错也错也。”毛公竹杖一伸拦住陈渲,“老夫邀吕公山河口品茶,不在大帐,你自方便罢了。”吕不韦原本想明日将要上路,毛公薛公年事已高,今晚不再搅扰。目下见毛公竟是郑重其事,便霍然起身笑道:“正当月中,山河口明月定是看得。夫人,随后送三桶酒来!”毛公又是一伸竹杖:“吕公且慢。老夫倒是好酒,只薛公已经说定今日只品茶,酒便免了也罢。”“也好!”吕不韦回身对陈渲一笑,“教茶女到山口去。”毛公嘿嘿笑了:“何时忒般多事?薛公已经先到山口了,用你铺排?人去便了。”拉着吕不韦便出了大帐。
   
  出得离石城堡东门,便是赫赫大名的山河口。
   
  离石城两山夹峙,城东山口正对大河。山口东侧高冈上立着一座粗朴的石亭,石亭下一座大碑刻着斗大的三个字——秦河塞,碑石背面则是十六个大字:收我河西,雪我国耻,变法功业,斯世永存!老人们说,这是当年商君收复河西之后的勒石铭文,“秦河塞”是商君亲书,背面颂辞是秦孝公的褒奖令。因了常有国人游客来碑前凭吊,上郡郡守便请准秦王,将碑亭内外修葺一番,碑亭外另建两座茅亭供凭吊游客打尖歇息。时下五月大忙,往来游客绝迹,山河口分外的空旷辽阔。吕不韦与毛公赶到时正是初夜,一轮明月挂上蓝汪汪的山口,深邃的峡谷中河涛隐隐如雷,一道铁索大板吊桥飞过幽幽太虚般的大峡谷挽住了河东群山融进了茫茫河汉,两岸军灯如繁星在天遥遥相望,谷风习习万木森森刁斗声声马鸣萧萧,塞上月夜直是如梦如幻。
   
  “吕公,对岸百里之外便是赵国了。”薛公遥遥指着河东苍茫难辨的沉沉高原,“长平大战之前,对岸军营可是赵军红旗也!”
   
  “嘿嘿,东南便是魏国。”毛公狠狠点着竹杖,“只可惜魏国王族无能!丢了河西竟连安邑也不要了。若是……嗨!不说也罢!”
   
  “不韦小邦之民,却是无可忧心了。”吕不韦淡淡一笑。
   
  “嘿嘿,将入大邦而生天下之心,老兄弟鱼龙之化也!”毛公显然不高兴了。
   
  “山河变色,君子伤怀。”吕不韦喟然一叹,“然则,春秋之世诸侯千余,战国之世邦国三十,归并统合之势,何曾以君子情怀而变易也!不韦不如两位老哥哥学问渊深,久为商旅奔走列国,对天下苦难稍多体察。以不韦观之,华夏激荡五百年,终将一统山河,天下不一,战国不休。两公皆洞察幽微之士,尚对邦国疆土之消长耿耿不能释怀,入秦新政难矣哉!”
   
  “错错错也!”毛公连点竹杖,“入秦归入秦,老夫终是魏人!不许想之念之么?”
   
  “但说故国,此公便硬。”薛公无奈地笑了,“匹夫遭罪而爱国,毛公一奇也。不用睬他,来,这是老夫自家炒得春茶,尝尝如何?”说着拉起吕不韦进了茅亭,从茶炉上提起陶壶注茶,娴熟利落竟不输茶女。随着热气蒸腾扑开,茶香顿时弥漫了山口茅亭。
   
  “好茶也!”吕不韦大耸着鼻头,“莫急,逢泽硭砀茶!可是?”
   
  “评鉴品物,无出吕公之右,佩服!”
   
  “嘿嘿,不就是一鼻子看中了你的甘醪么?老夫不信邪!”毛公摇进茅亭端起茶盅咕的大吸一口,烫得丢下陶盅哈气连连,见薛公吕不韦哈哈大笑,便点着竹杖嚷道,“老夫偏认是巨野山泽茶!你能品出泥土腥浓淡来么?”
   
  “毛公考校,何敢逃遁?”吕不韦悠然一笑,“所谓评鉴品尝,无非经多见广善加揣摩而已,岂有他哉!孔子若不周游列国遍考各国典籍,如何能辨认出上古防风氏尸骨?逢泽巨野两大泽,一西一东相隔五百余里,虽同为上古大河改道遗留之积水,然历经数千年沉积,便自成不同水土;巨野山泽汪洋,多有山溪活水注入,苇草茫茫山水激荡多雾少阳,水气清甜山土红粘,茶树肥硕而茶叶有幽幽清香。逢泽虽与硭砀山相连,却无活水注入,历经沉淀而水质粘厚,四野之土便多有咸湿卤碱之气,是故茶树瘦高而茶叶劲韧,茶木之香中有隐隐厚苦,且最是经煮,与巨野茶之清香甘甜大异其趣也!老哥哥果真品尝不出?”
   
  “嘿嘿,老夫饮来,天下茶叶一个味,只河水最好!”
   
  “呜呼哀哉!”薛公连连拍案,“老夫亲采亲炒容易么?暴殄天物也!大煞风景也!”
   
  吕不韦不亦乐乎:“毛公倒是不差也,煮茶以河水最佳!九原河水为上河,离石河水为中河,大梁河水为下河,也是各有千秋!”
   
  “着啊着啊!还是老夫高明!没有河水,何来茶香?”毛公红着脸嚷嚷起来。
   
  薛公吕不韦同声大笑,毛公也嘿嘿笑了起来,抓过案上一块酱牛肉便就着滚烫的酽茶大嚼起来。薛公看得眉头直是一耸一耸,苦笑着摇摇头便与吕不韦品啜起来。饮得几盅,薛公轻轻叹息一声:“遥想当年,吕公不期走进甘醪薛,竟是恍如梦中矣!”吕不韦慨然笑道:“三五年沧海桑田,竟使我二十年商旅黯然失色,政道之难可见一斑也!若非两公襄助,吕不韦岂有今日?入得秦国,我等富贵荣辱一体,定然做他几件大事!”薛公思忖道:“公之入秦,任重道远。自老秦王到异人公子,吕公要周旋三代,可谓难矣!目下情势,异人虽为公之根基,然有老太子嬴柱与老秦王在前,公便须得有勾践十年生聚之韧力耐力,且戒躁动之心。”吕不韦悚然警悟:“薛公金石之言!不韦轻言躁动,惭愧也!”薛公摇摇手笑道:“今日邀公到此,原是要说几件想到之事,却与吕公方才之言无涉,公但听下去便了。”吕不韦笑道:“来日方长,随时可说,今夜不妨赏月品茶,塞上月夜难得也!”薛公摇头一叹:“垂垂老矣!不说过后便忘了,还是想起便说的好。”吕不韦依稀看见薛公眼中泪光闪烁,不禁慨然拍案:“薛公但说!不韦洗耳恭听。”
   
  薛公品啜着醇酽的逢泽茶,对吕不韦侃侃说开。薛公以为,目下秦国以老秦王为第一枢要。据各方征候,老秦王大约还有三五年寿期。历来古训是暮政多变,惟有把准老秦王的一贯政风,方能从容应对。几年来,薛公多方搜求典籍传闻对这位老秦王做了一番仔细揣摩,断言秦王嬴稷的为政秉性是:“惟法无情,杀伐决断之烽锐,为历代秦王之最!”薛公意味深长地说了两个故事:
   
  秦昭王三十八年,秦军在阏与首次败于赵军。宣太后一身承决断失误之罪自裁谢国,实际决断国事的丞相魏冄却沉默避罪,正在盛年的嬴稷郁闷无以排解,便病了。秦中百姓闻之,许多农户便买来黄牛杀了祭天,祈祷秦王早日康复。秦王病愈,百姓又买牛宰杀以塞祷。王宫护军将(郎中)阎遏、公孙述到函谷关军务途中多次看到,回到咸阳晋见时当头便是兴冲冲一句:“我王德过尧舜!旷古明君!”秦昭王陡闻如此颂词惊讶莫名,顿时沉下脸问:“两位所言所谓也?”两人便绘声绘色地将百姓为秦王买牛祈祷塞祷的见闻说了一遍,末了又是一番赞颂:“尧舜为君,未闻百姓为之祈祷也。今我王卧病百姓祈祷,病愈百姓塞祷,王得民之爱心过于尧舜!”秦昭王阴沉着脸默然沉思,良久突然拍案:“下诏各郡县彻查里社,核实祈祷者并里正、邻长姓名报来!”诏书下,郡县邻里莫不以为将获厚赏,当即逐一登录星夜上报。三日后,一道诏书飞赴郡县:凡买牛祈祷塞祷之民户,各罚铜甲两幅!所在邻里之里正邻长各罚上好铁甲两幅!后有非法祈祷者罪加三等!此令一出,举国皆惊,报信的两位郎中更是羞愧难言!后来,秦昭王章台避暑时心绪颇好,随行护卫的阎遏便问秦王:“百姓为我王祈祷塞祷,王不奖掖反予惩罚,末将委实不明。”秦昭王顿时敛去了笑容:“身为郎中,如此懵懂乎!百姓祈祷塞祷,固爱我也!然秦法无此律条,若本王以仁爱心许之,相沿成习,人人以法外之行邀功,法度何在?国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何如去仁爱罚祈祷,而归于大治!”
   
  长平大战次年,秦中三县大旱而生饥荒。丞相范雎上书:请开王室五处山泽园林,准许饥荒者进入王室五苑,采集山果野菜以活民!秦昭王竟是断然拒绝,一席话说得范雎哑口无言:“我秦法铁则,有功而赏,有罪而诛。若开五苑,百姓有功无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荣?无功者何羞?与其发五苑而乱,不如弃五苑而治!应侯莫做此想也。”后来,秦昭王开官仓“赏救”有功之民,硬是不发无功庶民一丝一缕,秦人莫不为之悚然动容!
   
  这便是秦昭王,铁心行法敢与天地民心一争,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秦昭王一生,多遇不世雄才。宣太后芈氏、穰侯魏冄、武安君白起、应侯范雎,哪一个不是亘古罕见的强势人物?君强臣强,政见多有磨擦而秦国却始终没有内乱。薛公以为此中根本因由,便在秦昭王对权、法、术三者炉火纯青的融合!尤其是罢黜魏冄、赐死白起、软解范雎三件事,件件在他国都可能酿成巨大灾祸,尤其是白起之死几乎是一场惊涛骇浪,偏偏在秦国却安然无事,不亦怪哉!此中根基,便在秦昭王总是依法行权,步步有法度为据,敢于扫灭任何违法强势。白起三违王命,大敌当前却因秦昭王一次错断而执拗到底拒不率军应敌,若是寻常君王,可能便是无所措手足了。秦昭王却断然下诏,处死了秦国长城一般的天下战神,又许厚葬广祭以安民心。此中胆识何其了得!及至晚年,秦国国势大跌强臣大才凋零,秦昭王当真成了孤家寡人。当此之时,这位老王潜心蛰伏以静制动,但求政事依法度运转,而不求重振雄风,竟能在十多年间使秦国风波不生,何尝不是天下奇闻?开春以来,诛杀华月夫人,太庙勒石护法,凡此等等,一则老秦王政风秉性使然,一则也是后继平庸的无奈之举也!
   
  “明此老王,刻刻在心,秦国事可为也!”薛公归总一句。
   
  “薛公拆解,明心醒志,永生不忘也!”吕不韦大是惊叹,一躬之下见毛公眯缝着老眼一脸神秘,便转身一拱手,“敢问毛公,入秦何以应对?”
   
  “嘿嘿,老夫没那番细发絮叨。”毛公霍然站起点着竹杖,“你只记得十二字,‘秦法在前,只宜事功,不宜事学。’便保你无事!”
   
  “事学?”吕不韦始而迷惑既而释然一笑,“若做官不成,事学也是一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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