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子楚还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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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三月,蔡泽从蜀中回到咸阳,原本昂奋的心绪却倏忽沉了下去。
   
  还都当晚,蔡泽下车伊使便将路途中赶出来的秘密简札派主书连夜送往王宫。在这札用了二百多支竹简的奏疏中,蔡泽据实禀报了巴蜀两郡在李冰治理下的长足变化,振奋人心者只在二十四字“水患平息,水利大兴,蜀中富庶,几为天府,百姓殷实,堪为根基!”仅仅如此一个喜讯,蔡泽也不会急于上书,要害处在于这札奏疏禀报了一个急待定夺的大事——楚国正在密谋夺取彝陵,进而溯江西上夺取巴蜀,李冰坚请以留驻蜀中的一万秦军为根基,扩充郡兵五万,独当一面抵抗楚国,以免秦军主力鞭长莫及而使富庶粮仓落入敌手!秦国法度:大军直属国府,郡县不成军。李冰要建立郡兵,且是只能驻扎巴郡江防要塞而对中原大局无甚助力的水军,蔡泽如何做得主张?然则为秦国大局计,李冰的主张确实是确保巴蜀的良谋远图,作为封君丞相,蔡泽实在没有不予支持的理由。思忖再三,蔡泽终于在临行宴席上慨然拍案:“郡守不避忌讳,蔡泽焉能知难而退乎!老夫附议你谋,并上书秦王定夺也!”李冰不禁悚然动容,对着蔡泽便是长长一躬:“纲成君敢当越法之议,巴蜀之福也,大秦之福也!”若非如此,自来酷爱游历的蔡择也不会挤着沿途造饭与扎营夜宿的零碎时光挤出这札奏疏,毕竟,这一谋划的干系太重大了,若得实施,对秦国法度的影响也是极为深远的。依着秦国处置政务的快捷传统,以及老秦王对巴蜀两郡的殷殷关切,蔡泽以为必得夤夜宣他入宫,禀报详情商讨对策。想不到的是,蔡泽沐浴更衣用餐完毕没有回音,冠带在书房守到五更,还是没有回音。直到次日清晨,依蔡泽吩咐守在长史房等待王命的主书方才披着一身霜花匆匆回府。
   
  “王命如何?”蔡泽霍然起身。
   
  “长史昨夜进王书房,便没有出来。直到清晨内侍方才传话,叫不要等了。”
   
  “没有别话?”
   
  “没有。”
   
  月余鞍马劳顿,蔡泽原已累得腰膝酸软头晕目眩,闻得此言,一个哈欠还没打完,便倒撞卧在了长大的书案上,满案堆成小山一般的竹简便哗啦啦压在了身上。赶主书抢步过来,蔡泽已经呼呼扯起了粗重的鼾声。
   
  红日临窗,蔡泽终于醒了过来,睁开惺忪老眼的第一句话便是:“几多时光了?”榻边侍女答道:“两日两夜,天方早晨。”话未落点,蔡泽便光脚赤身冲出榻帐大嚷:“一群废物!王命宣召也不叫醒老夫!”侍女忙不迭用一件丝绵大袍裹住他道:“大人莫急,王命宣召,我等岂敢隐瞒?”蔡泽猛然双眼圆睁:“你说,没有王命?”“没有。”侍女认真地摇摇头。“岂有此理!老夫不信!”蔡泽一把甩开侍女,“叫主书!叫家老!谁个糊弄老夫,便剥了他皮!”
   
  片刻之间,主书与家老风一般赶到。一番对答,蔡泽眼前顿时一团模糊,分不清是眼屎糊还是云雾遮,“噫!”的一声便是手舞足蹈:“天黑了!快!天狗食日!击鼓鸣锺,驱赶天狗……你等,为何不动?”大厅骤然屏息,仆从书吏们目瞪口呆!
   
  “主东!”从燕国跟随蔡泽入秦的家老惊叫一声扑上来抱起了蔡泽放进榻帐,转身哭声大喝,“快!请太医!”大约顿饭辰光,太医令亲自带着一名长于眼疾的老太医赶到了。一番望闻问切,老太医道:“急火攻心,云翳障目,而致短时失明,服药后静心歇息几日自会好转。只是日后目力有损,纲成君须得着意调养才是。”蔡泽长吁一声老泪纵横,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暮色时分,家老小心翼翼来报:“老太子嬴柱前来探视,主东眼药未除,老朽想回了他,不知可否?”蔡泽嘟哝一句糊涂,掀掉蒙在眼睛上的药布便翻身下榻摇到了前厅。
   
  “纲成君!”嬴柱正在厅中转悠,一见蔡泽须发散乱衣裤单薄两手兀自摸索着走来,不禁惊叫一声大步过来扶住蔡泽,正要将自己的狐皮长袍裹住蔡泽,却见一个侍女抱着皮裘竹杖匆匆跑来,便扶着蔡泽在便榻上坐好。待侍女侍奉蔡泽穿好衣裳,另一名侍女也将燎炉烧旺茶水煮好,嬴柱这才在蔡泽身边落座,未曾开言便是一声长叹。
   
  “安国君叹息何来?”蔡泽冷冰冰一问。
   
  “开目不能见日,不亦悲乎!”
   
  “安国君说得是老夫?”
   
  “纲成君目盲犹可,嬴柱心盲,何医也!”
   
  “太子兼领丞相府,身居中枢,何来心盲?”
   
  “陀螺受鞭,茫然飞旋,身不由己,心岂有明?”
   
  蔡泽竹杖啪的一跺,却突然压低了声音:“安国君也见不到老王?”
   
  “一言难尽也!”嬴柱紧紧拧着眉头,肥白的脸膛被燎炉炭火映得通红,“纲成君上书之夜,我即被急召进宫。父王半卧在榻,让长史交给我一卷书简。我方读罢,深感事态紧急,便当即建言:事关大秦法度,当先与纲成君等一班大臣商议,再交开春大典朝会决之。谁知父王一句话也不说,挥挥手便让我去了。去便去,谁料我尚未出得宫门,老内侍又追来请我回宫,在王书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次日天光大亮,老内侍又出来说要我回去候召。回府三日,刻刻在心不敢安枕,却甚个音信也没等来。纲成君但说,如此大事,我这个封君太子兼领丞相府却是如在五里雾中,连来看望纲成君也担着个心事,只怕突兀有召。领政若此,岂非是个木陀螺也!”
   
  听得仔细,蔡泽心中一块石头顿时落地。他原本所虑者,只恐老秦王绕过自己,与太子及秦国元老断决了此事。果真如此,那便是末日到了。自己孤身入秦,以经济之才出掌丞相,却偏逢老秦王暮政之期,国事多扑朔迷离。秦中腹地的水利富民工程屡屡因政事干扰而不能破土上马,自己的经济才干非但无以酣畅淋漓地挥洒,还要在自己的短场——权力斡旋中奋力周旋。多年无功,落得个庸常丞相之名,竟被嬴柱这个老太子给“兼领”了去!虚封君爵高位而脱了丞相府实权,在当国大臣便是实实在在的危机!当此之时,蔡泽为了挽回颓势,才有了出使巴蜀附议李冰的慨然之举。蔡泽的谋划是:老秦王若与自己商议采纳此策,自己便有了固土安邦之功,能在老新交替之际站稳脚跟;若老秦王不纳此策,便是自己退隐之时;若老秦王绕过自己与嬴秦元老决断,则无论纳与不纳,都是自己的仕途末日。惟其如此,三日未闻秦王宣召,蔡择才急得一时失明!如今听嬴柱一说,蔡泽如何能不如释重负?
   
  “陀螺之身,终归有期,何忧之有也?”心下一松,蔡泽顿时活泛过来。
   
  “我纵无忧,李冰何待?莫非要等到巴蜀丢失之日,我等才说话!”
   
  “太子之意,促成秦王决断?”
   
  “正是!”嬴柱拍案而起,“君若畏难,我自担承!”
   
  蔡泽呵呵一笑:“你先说个请见由头。否则,不能入宫也是枉然。”
   
  “楚国谋蜀!莫非还有比此事更大的由头?”嬴柱满面张红。
   
  “安国君少安毋躁。”蔡泽一点竹杖站了起来,“老王暮政,今非昔比也。一则,老王已知此事,无断未必无思,思虑未定,我等以此事求见,便是自讨无趣。二则,老王之心,不在此处,只怕见了也是心不在焉。”
   
  “奇也!”嬴柱揶揄地笑了,“王心不在邦国安危,却在何处?”
   
  “暮政之君,大非常人也。安国君当真不知么?”
   
  “依你之见,还是立嫡?”
   
  “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蔡泽悠然一笑。
   
  “如此说来,巴蜀之事便搁着了?”
   
  “非也。”蔡泽诡秘地一笑,压低声音咕哝了一阵。
   
  “也好。”嬴柱苦涩的笑笑,“成与不成,听天由命也。”
   
  蔡泽见嬴柱赞同,大是快慰,立即召来主书一阵叮嘱,主书便欣然去了。嬴柱却是半信半疑,怏怏然便要告辞回府。蔡泽来神,坚执要与嬴柱对弈一局立等消息。嬴柱笑道:“等便等,纲成君眼疾未愈,对弈免了也罢。”蔡泽却是跺着竹杖连声吩咐摆棋。片刻间棋具摆好,蔡泽指点使女道:“老夫出令,你只摆子便是。”嬴柱惊讶笑道:“纲成君能下蒙目棋?”蔡泽呵呵一笑:“你只赢得一半子,便算高手也。”嬴柱大感新奇,当即落座投子:“左四四!”蔡泽悠然一点竹杖:“右三三。”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厮杀了起来。落子方逾百手,主书便匆匆入厅:“禀报纲成君:密件呈进片刻,长史便出来宣诏,‘着纲成君蔡泽并太子嬴柱,当即入宫。’”嬴柱又惊又喜,一推棋匣霍然起身拱手:“纲成君料事如神,嬴柱佩服!”蔡泽摇摇手诡秘一笑:“应对之事,却在安国君也。”嬴柱慨然道:“在其位,言其事,何消说得!”说话间使女已经将蔡泽冠带整齐,两人便出厅登车向王宫而来。
   
  自从秦昭王风瘫不能移驾,咸阳宫便是戒备森严。缁车一进北向的正阳大道便得缓辔走马,短短两里便有三处查验照身令箭的“街关”。嬴柱不胜其烦,几次想发作都被蔡泽连扯衣襟制止了。到得王宫正门百步,缁车便被卫士拦住,说只能在宫门停车步行入宫。嬴柱终于按捺不住,一步跨出车门便是厉声呵斥:“岂有此理!大秦王宫几曾有过宫门外停车?本太子紧急国务,偏要驱车入宫,谁敢阻拦!”一名带剑将军大步赶过来一拱手:“我等方奉将令:三更后禁止车马入宫。敢请太子无得越法。”嬴柱又要发作,蔡泽摇着鸭步过来一扯嬴柱笑道:“春夜和风,漫步正好也,走!”不由分说拉着嬴柱便走。进得宫门,只见偌大车马场空空荡荡风扫落叶如幽幽空谷一般,嬴柱不禁感慨:“自先祖孝公迁都咸阳,这宫城从来都是车马昼夜不断。曾几何时,竟是这般凄凉矣!”蔡泽低声道:“太子若想成得正事,便请禁声!”嬴柱长长一叹,再不说话,只默默跟着蔡泽摇上了高高的白玉阶。
   
  大殿廊下正有一名老内侍等候,领着两人一阵曲曲折折穿廊过厅便到了王书房门外。老内侍一声轻轻咳嗽,书房大门无声滑开,老长史桓砾轻步出来一招手,便领着两人进了长长的甬道。蔡泽清楚地记得,这甬道原本是两端通风中间没有任何遮拦的,如今非但两端封死,连甬道中间大墙也嵌入了三道暗厅,每厅都站着四名便装剑士。甬道尽头的门外,也站着四个年轻力壮目光炯炯的内侍。
   
  “我王精神如何?”蔡泽在长史桓砾的耳边低声问了一句。
   
  老桓砾却仿佛没听见一般,推开书房大门便走了进去。又过了两道木屏隔门,来到宽敞温暖的大厅,老桓砾一躬身高声道:“启禀我王:纲成君、安国君奉诏觐见!”正面帷帐后一声苍老的咳嗽,桓砾便回过身来道:“纲成君、安国君,这厢入座。”
   
  两张座案摆在白色大帐前三步处。待两人落座,一名老内侍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大帐,便只剩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垂在三步之外。纱帐内长大的卧榻隐隐可见,一颗硕大的白头靠在大枕上竟没有任何声息;卧榻前紧靠着一张与榻等高的大书案,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两摞简册,中间却是一口破旧的藤箱与几卷同样破旧的竹简。
   
  蓦然之间,纱帐内有了苍老断续的话音,却实在模糊得难以听清。便在两人困惑之际,跪在榻前的一个中年内侍突然高声道:“王曰:蔡泽答话,《质赵大事录》从何路径入秦?”
   
  “臣启我王,”蔡泽眼角一瞄,见老长史桓砾已经在案前开始录写,便知秦昭王虽是语艰耳背,心下却明白不乱,仅是这头一问便直指要害,当下提着心神拱手高声道,“此简札乃吕不韦密使送来,老臣惟遵王命,居间通连而已。”
   
  “王曰:纲成君之见,此简真也伪也?”
   
  “臣启我王:此大事录很难作伪。根据有三:其一,行人署探事司已经秘密与公子异人之随行老内侍、老侍女连通,查明公子异人质赵数年,每晚必记事而后就寝;其二,吕不韦乃山东商旅极有口碑的义商,扶助公子,代为传递,沿途没有差错;其三,近年来公子交游邯郸士林,才名鹊起,臣亦时有所闻。以常理推测,其才力当能胜任。”
   
  帐中默然片刻,又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声音,跪伏榻边的内侍回身高声道:“王曰:嬴柱说话,此子才具如何?”
   
  “启禀父王,”嬴柱憋着气咳嗽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异人赴赵之时尚未加冠,而今已过而立之年,期间变化,儿臣难料。若说少时才情,蒙武将军与异人同窗数年,或可有说。儿臣实不敢妄断定评。”
   
  又是一阵默然,帐中内侍突然回身:“王曰:异人籀文,师从何人?”
   
  “籀文?”嬴柱蓦然一惊,“王孙之师,皆出太子傅属员,无人教得上古籀文。”
   
  “臣启我王,”蔡泽突兀插话,“吕不韦少学博杂,识得籀文,或可为师。”
   
  帐中一声苍老的喟叹,接着便是一阵沙哑模糊的咕哝,内侍高声道:“王曰:纲成君蔡泽,立即着行人署使赵,试探异人回秦是否可行?安国君嬴柱,太子府立嫡事缓行,待王命定夺。可也。”
   
  一闻“可也”二字,蔡泽便是起身一躬,臣告辞三字尚未出口,便听嬴柱高叫一声:“父王且慢,儿臣有言。”帐中一阵沉寂,苍老的声音突然嘣出一个清晰的字音:“说。”嬴柱霍然离案凑到榻前一躬:“父王明察:楚国图谋巴蜀,李冰急请成军。事关邦国安危,大秦法度,尚请父王立断!”
   
  又是一阵默然一阵咕哝,帐中内侍高声道:“尔等既知法度,便知当去何处。可也。”
   
  嬴柱肥白的大脸骤然通红,正要据理力陈,老桓砾过来一拱手低声道:“安国君少安毋躁,君上一夜只歇息得一个多时辰,已经四更天了。”蔡泽过来一扯嬴柱衣襟,躬身一声臣等告退,便出了书房。走到门厅外,嬴柱终是按捺不住:“纲成君何其无胆,忘记你我进宫初衷么?”蔡泽也不说话只拉着嬴柱出了宫门登车,方才低声道:“上将军府,此时去得么?”
   
  “对呀!我如何忘了老蒙骜!”嬴柱恍然一拍车帮。
   
  “笑?那张老黑脸可不好看。”
   
  “不打紧!我与老将军通家之交。走!”嬴柱一跺车底厢板,缁车便辚辚上了正阳大道向南而去。
   
  更深人静,沿途官邸都是灯熄门闭,惟独大道尽头的上将军府却是风灯明亮中门洞开车马络绎不绝。嬴柱略一思忖,吩咐驭手将车驶到偏门报号。这偏门是仆役运物的进出之道,属府中家老节制,不是军士护卫。廊下守门老仆一听驭手报号,立即打开了车道大门,缁车便从偏院长驱直入。到得第三进停车,嬴柱便领着蔡泽穿过内门来到正院。这正院第三进是蒙骜的书房与客厅,依嬴柱思谋,夜深人静之时纵然有事,蒙骜也必然会在书房处置。不料第三进庭院却是冷冷清清,书房虽然亮着灯光,却只有一个文吏在静悄悄埋头书案,与府门情形竟截然两样。
   
  “走,去前院。”嬴柱拉着蔡泽便走。
   
  到得前院,嬴柱大是惊讶!第二进满院灯火,环列东南西三面的十六个属署门门大开,各色军吏匆匆进出,纵是毫无喧哗,也分明弥漫出一种紧张气息。北面的兵符堂大门虚掩,廊下四名甲士肃然伫立,激昂话音隐隐传出,分明是在举行将军会议。嬴柱低声道:“走,去兵符堂。”蔡泽却摇摇头:“将军会议必是重大军务,且勿唐突,还是到书房等候最好。”嬴柱思忖点头,说声也好,对中军署文吏叮嘱两句,便与蔡泽回到了第三进。
   
  “多劳久候,老夫失礼也。”大约半个时辰,蒙骜终于进了书房。
   
  “老将军为国操劳,不胜钦佩!”蔡泽连忙起身肃然一礼。
   
  蒙骜疲惫地笑笑,一摆手坐进了两人对面的大案,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汁笑道:“两君夤夜前来,必有要务,但说便是。”
   
  “巴蜀成军事,可是老将军处置?”嬴柱突兀便是一问。
   
  “两君可是奉王命前来?”白须白发衬着沟壑纵横的黑脸,蒙骜没有一丝笑意。
   
  “老将军,原是这般事体。”蔡泽笑着一拱手,“巴蜀成军,原是老夫与李冰联袂上书所请。多日不见君上会议,我等心下不安。今日老夫与安国君同时奉诏入宫,末了言及此事,王曰:尔等既知法度,遍知当去何处。是以前来相询。老将军若以为王命未曾明告知会他人,我等便当告退也。”
   
  嬴柱拍案笑道:“如何不明?分明便是要我等讨教老将军么!”
   
  “既是此事,两君便坐了说话。”老蒙骜粗重地喘息一声,接过书吏递过来的滚烫面巾在脸上大搓片刻,红脸膛冒着热气道,“楚军异动,汉水我军斥候早已报来。老夫当即请命,亲率五万大军南下彝陵布防。上书旬日,君上却无消息。三日之前,老夫奉诏入宫,方知纲成君与李冰上书。君上征询老夫,老夫以为:此谋不失救急良策,然却牵涉秦军统属法度,不敢轻言可否。君上思虑良久,只说了一句‘策不乱法,军不二属!’便要老夫回府谋划,既要不乱国法,又要化解巴蜀之危。老夫思虑昼夜,却是难也。”
   
  嬴柱不禁大急:“如此说来,老将军尚无对策?”
   
  “若无对策,君上岂能将两位支到这里?”蒙骜淡淡一笑,“老夫召来在咸阳的几员老将商议,也无良策,便驰马蓝田大营聚集众将谋划。不意,一个年轻千夫长竟提出了对策:国军郡养,长驻巴蜀。只这八个字,一经拆解,将军们便是齐声喝彩!”
   
  “好!”蔡泽欣然拍案,“这便是说,由上将军府派出大将率一班军吏入巴蜀,征召巴蜀精壮建成水陆两军;所成之军仍是国府大军,由上将军府统一节制;所不同者,巴蜀两郡提供粮饷军资,该军亦长期驻守巴蜀。”
   
  “然也!”老蒙骜笑道,“据实而论,巴蜀原该有一支大军驻守。当年巴蜀穷困,人口稀少。司马错夺取巴蜀,只留下了一万军马驻守蜀中,其军资粮饷全部由国府供给。一支马队由秦中经大散关进入巴蜀,三月才能到达,要养一支大军也是力有不逮。而今李冰治水成功,蜀中大富。彝陵要塞也在我手多年,江水西上之航道也大有改观,经商於入汉水江水,再溯江西上,半月便可抵达。当此之时,无论是巴蜀提供粮饷军资,还是国府节制驻蜀大军,都可轻易实施。时势变化,建成大军确保巴蜀粮仓,此其时也!”
   
  蔡泽不禁赞叹:“此策高明也!果然是‘策不乱法,军不二属’!”
   
  嬴柱听得心下松泛,饶有兴致问:“老将军,那千夫长甚个名字?教人想起白起!”
   
  “呵呵,不错。”老蒙骜一点头,“此人叫王翦,二十六岁。”
   
  “代有雄杰,秦军大运也!”蔡泽慨然拍案。
   
  “纲成君好辞!”嬴柱大笑一阵,看看眼圈发青白头点睡的老蒙骜,便起身一拱手道,“正事已了,我等告辞。”蒙骜恍然抬头,起身离案方一拱手,却一个摇晃轰然跌倒在了案边!两人大惊,抢步来扶,却听沉重的鼾声已经打雷般响起,亮晶晶的涎水已经滚洒在了蒙骜的白须上。嬴柱一把拉住疾步赶来的中军司马问:“老将军今日没得歇息么?”中军司马低声道:“五日六夜没睡了。”说罢便与书房军吏一起将蒙骜抬上了屏后的军榻。
   
  蔡泽嬴柱愣怔片刻,匆匆去出得府门,却已是曙光初显。方要登车,蔡泽拉住嬴柱低声道:“今日之事,足证君上不会延误国事。老夫之见,安国君还得收心回来,着力安顿好立嫡大事。”嬴柱叹息一声道:“非嬴柱不着力,无处着力也!”蔡泽颇显神秘地一笑:“纲成君但养精蓄锐,不日便有分晓。”说罢一拱手便登车去了。
   
  嬴柱一觉醒来,却见华阳夫人正坐在榻前,便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道:“春睡无边,佳人候榻,快哉快哉!”华阳夫人抚摩着嬴柱散乱的长发咯咯娇笑道:“老猫一般睡,三日三夜了,晓得无?该起来晒晒了,日头正好也!”惺忪双眼前朦胧着倒挂下来的明眸皓齿,鼻翼弥漫着撩人的温热肉香,嬴柱一双手猛然探进了雪白丰腴的胸脯,抓住一对大xx子便是用力一扯。“疼也!”华阳夫人一声娇笑惊叫,柔软的身子灵蛇一般翻转过来,裙带蓦然散开明艳的肉体便赤裸裸压在了嬴柱身上。嬴柱啪啪两掌打上玉山一般的肉臀,两手一扯光鲜劲韧的大腿,女人嘤咛伏身,迎着长驱向上的男根便大喘蠕动起来……
   
  “劲力如何?”嬴柱亲昵地拍打着女人的脸颊。
   
  “三日大睡,老猫不虚辰光。”华阳夫人香汗淋漓笑得分外娇憨。
   
  “老夫老猫,小女子是甚?”嬴柱又猛然压住了赤裸裸的肉身。
   
  “哎哟饶命!小女子小狗子小隶奴!”
   
  嬴柱哈哈大笑,翻身坐起将女人搂在胸前揉着:“肚腹空了,咥个甚?”
   
  华阳夫人惊叫娇笑着跳开:“鱼羊炖!只不许咥我。”却又凑上来用红丝汗巾沾拭着嬴柱身上的汗水咯咯笑道,“听话也,老猫起来晒暖和,阿姐园中等你多时了。”
   
  嬴柱顿时惊讶:“她来做甚?”
   
  “做甚做甚,能做甚?咥你也!”华阳夫人做个鬼脸,便过来侍奉嬴柱更衣。
   
  嬴柱任华阳夫人翻转折腾着笑道:“这老阿姐甚个都好,偏是聒噪多事。”
   
  “呸呸呸!”华阳夫人娇嗔道,“得了便宜卖乖,想人又骂人!”
   
  “好好好,你将鱼羊炖治到亭下,我先去陪老姐姐。”
   
  “不消说得。”华阳夫人嫣然一笑便飘了出去。
   
  嬴柱悠悠然来到庭院甘棠林,远远便见茅亭下徜徉着一个高挑婀娜的黄裙女子,便遥遥一拱手高声道:“华月夫人,别来无恙?”女子转身笑道:“哟!好正经!你倒是有恙,大白日折腾得天摇地动,也不怕阿姐泛酸!”嬴柱呵呵笑道:“老姐姐索性改嫁了来,两姐妹一起侍奉老夫,不亦乐乎!”华月夫人便是一阵咯咯长笑:“耶!老猫吃鱼不忘腥,你敢娶,我便敢嫁!晓得无?不知羞!”嬴柱呵呵笑着走进茅亭,松软地倚着亭柱瘫坐在了青石条上。华月夫人一阵风也似飘了过来:“起来起来!有壳没瓤空瓢儿一般,能坐得冰凉石条么?来,阿姐汗巾垫了,这厢坐!”说话间一手将绿莹莹的丝绵汗巾折叠起来铺在了亭下石墩上,一手便扶着嬴柱坐了过来。嬴柱一番大动后原是疲惫,此刻笑得喘息咳嗽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道:“有壳没瓤,还不是让你两姐妹咥空了?”华月夫人轻轻抚摩捶打着嬴柱脊背娇声笑道:“哟哟哟,好金贵!我姐妹要做万年藤,老兄弟可是长青树也!若不是有事要来照应,阿姐急吼吼来甘棠林讨干醋么?”嬴柱捉住华月夫人的小拳头低声笑道:“甚好事?我可不想老姐姐嫁人。”华月夫人红了脸:“呸,没正形!你的大事,不要听阿姐便走了。”嬴柱连忙揽住了华月夫人丰满柔软的细腰:“敢不听么?过来说。”便要搂了女人坐进怀中。华月夫人就势抱住嬴柱,伏在他耳边便是一阵急促咕哝。嬴柱顿时惊讶站起:“果真如此?你却如何得知?”华月夫人坐在了旁边石墩上颇为神秘地一笑:“车有车道,马有马道,你纵是太子,管得着么?”嬴柱凝神思忖一阵摇头道:“我却不信。老姐姐万莫多事。”“多事?”华月夫人一双大眼瞪得溜园,“晓得无,你倒是说话轻松,我姐妹没个根,不揪心么?”嬴柱笑道:“揪个甚心?阿姐小妹都是老夫心头肉,哪里没根了?”华月夫人一撇嘴:“朝露无根水,晓得无?我姐妹要得是长远!”
   
  “好热闹也!”亭外一声笑语,华阳夫人轻盈飘来,身后两名侍女抬着食盒相跟。华月夫人笑吟吟起身,过来指点侍女摆置酒菜。一时妥当,华阳夫人吩咐侍女退去,便与姐姐左右陪着嬴柱忙了起来。华月夫人烫酒斟酒,华阳夫人开鼎布菜,嬴柱只管埋头吃喝。不消片时,一鼎滚热香辣的鱼羊炖和着热腾腾的兰陵酒下肚,嬴柱额头便冒出了晶晶汗水,顿时觉得浑身通泰。
   
  “阿姐今来定是有事,说了么?”华阳夫人亲昵地用汗巾沾着嬴柱额头。
   
  华月夫人正要开口,嬴柱却拍拍华阳夫人肩头起身道:“你姐妹稍待,我片时便来。”华阳夫人欲待说话,却见华月夫人飞来一个眼神,便娇声笑道:“晓得无,莫忘了来陪阿姐吃酒。”嬴柱在亭外漫应一声,便径自大步去了。
   
  华月夫人诡秘一笑,立即挪坐过来一阵喁喁低语,华阳夫人惊喜莫名连连拍掌:“好好好!上天开眼也!”华月夫人却一皱眉道:“好是好,人回不来也是枉然!”接着一阵说叨,华阳夫人顿时愣怔。华月夫人见妹妹沮丧,噗地笑道:“我有一策,只不晓得小妹心思如何?”华阳夫人娇嗔道:“小妹只管卧榻营生,余事阿姐照应,原本便是你的话,如今却来难我,晓得没好!”华月夫人搂住华阳夫人低声道:“晓得无,这法子要老太子点头。你不定个主张,老阿姐功夫行么?”华阳夫人红着脸一阵娇笑:“至不济三人共榻,他有个不服软了?”“死妮子!”华月夫人一点妹妹额头,“贪吃不顾仓空,就晓得舒坦!呜呼了老太子,岂非没了靠山?”华阳夫人摇手笑道:“毋怕毋怕,还有老大一个儿子也。”华月夫人大乐,两人便咯咯笑着搂做了一团。
   
  却说嬴柱匆匆来到署事庭院,正待走进书房,却闻身后一声高宣:“驷车庶长到——”回身一看,四名壮汉抬着一张军榻已经过了影壁,榻上靠坐着一位须发雪白的老人,正是驷车庶长嬴贲!嬴柱心下一跳,大步迎过去便是一躬:“嬴柱见过王叔。”榻上老人竹杖啪啪一敲:“老夫今日却是王使,安国君书房接诏。”嬴柱心下又是一跳,伸手一指为首壮汉,说声随我来,领着军榻便进了正厅东面的书房。
   
  “安国君屏退左右。”军榻落定,老庶长嬴贲板着脸便是一声吩咐。
   
  “禀报王使:嬴柱书房素来没有侍从。”
   
  “好!你等出去守在门厅,不许任何人进来。”老嬴贲一声令下,四名壮汉赳赳出门。待嬴柱掩上厚重的大门回身,老嬴贲哆嗦着双手从军榻坐垫下摸出一只粗大的铜管捧起:“太子嬴柱接诏,只许看,不许读。”嬴柱肃然一躬,接过铜管启开泥封取出细长一卷竹简展开,两行大字赫然扑入眼帘:
   
  大秦王命公子异人立为安国君,嬴柱嫡子返国事另为谋划。
   
  蓦然之间,嬴柱一阵眩晕心头怦怦大跳!勉力平息心神,抬头看着老庶长竟愣怔得不知该不该说话。老庶长一点竹杖,苍老的声音分外冰冷:“安国君嬴柱切记:太子立嫡,为邦国公事;王族封君立嫡,却是王族事务;惟其如此,此后凡关涉公子异人之事,皆由老夫与安国君商议定夺,他人不得涉足。”
   
  “嬴柱明白。”
   
  “老夫告辞。”老庶长竹杖啪啪啪三点,四名壮汉便推门进来抬起军榻走了。
   
  嬴柱恍然醒悟,揣起竹简便一阵风般到了甘棠苑。茅亭下两姐妹已经是满面酡红,见嬴柱疾步匆匆模样,竟不约而同站了起来。嬴柱过来也不说话,只挤进两女中间两边一搂,突然便是哈哈大笑。两女眼神交会,两边偎住嬴柱也咯咯笑了起来。
   
  “说!姐妹咕哝,是否生了鬼主意?”
   
  “耶!老犁头好宽,连姐姐也划了进来,美死你也!”
   
  “偏不说!”华阳夫人做个鬼脸,“晚来有你消受也,晓得无?”
   
  “瞒我没好。”嬴柱倏忽沉下脸色,“诏书未下,大姐便知消息,你姐妹岂能没有预谋?实在说话,老父王法度森严,外戚私通宫廷便是死罪,晓得无!我只叮嘱一句:立即收手,切断私连,否则便是弄巧成拙!”
   
  “是也。”华阳夫人乖巧一笑,“夫君只说,诏书可是下了?”
   
  “知道了还问。”嬴柱板着脸从怀中皮袋掏出竹简啪地丢在案上,“你俩看,是封君立嫡,不是太子立嫡,小心为妙!”
   
  “哟!”华阳夫人笑了,“太子是你,安国君也是你,不一样么?”
   
  “蠢!”嬴柱呵斥一声又呵呵一笑,“太子立嫡是国政大事,须诏告朝野,是人皆可知,无涉机密。王族封君立嫡,却是王族事务,自定君定皆是机密,局外人预闻消息抑或私举干涉,便是触犯法度。明白么?”
   
  “就事论事,原是没错。”华月夫人悠悠然一笑,“只这次安国君却是危言耸听。姐姐看来,老王以封君立嫡处置,原是权宜而已,却不在保密。权宜者,规避法度也。嬴异人未经王室法定考校,若公然立为太子嫡子,便是有违法度;老王既不想开乱法立嫡之先例,又想趁着清醒及早了结这桩大事,便谋出了这个权宜之策;这便叫弱其名而定其实,与机密何干也?”
   
  “妙!”华阳夫人拍掌笑道,“策士之风,阿姐也!”
   
  “老姐姐能事明理,说得原也不差。”嬴柱亲昵地拍拍华月夫人,却又是喟然一叹,“只是事关重大,国事又在非常之期,老夫尚须小心翼翼,何况你等也!”
   
  “晓得晓得。”华阳夫人娇笑着一手搂住嬴柱一手端起一盅热酒,“这是阿姐请齐国方士制得乾坤酒,只此一盅也,来!”嬴柱把住一双柔嫩的玉臂呱地吞了热酒下去,拍打着两个女人的脸庞漫声吟诵:“美人醉兮,朱颜酡些。湘女可人兮,独厚老夫!”华月夫人挣脱身子笑道:“起晚风了,莫让他受凉,小妹背起了。”华阳夫人答应一声,笑吟吟偎住男人腋下一挺身,嬴柱肥大的身躯竟小山一般飘出了茅亭。
   
  次日清晨,甘棠苑尚在胡天胡地之中,贴身侍女便在榻帐外急促禀报,说驷车庶长府派主书来请太子商议大事。嬴柱一听,顾不得两女娇娇绕身,气喘吁吁爬起来匆匆整衣便钻进缁车去了。
   
  老嬴贲已经在专门处置王族事务的密室端坐等候,见嬴柱脚步虚浮精神恍惚浑身散发着莫名异味儿,便大皱着眉头冷冰冰道:“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安国君可知这句老话?”嬴柱肥白的大脸顿时张红,尴尬入座,勉力笑道:“侄儿一时有失检点,尚望王叔多多包涵。”老嬴贲竹杖一点长吁一声:“老夫尝闻:君子之泽,三世而斩也!嬴氏自孝公奋起,至当今老王,恰恰三代矣!交替之时,安国君这第四代变故多出,先有太子嬴倬英年夭亡,再有蜀君嬴煇争嫡作乱而身首异处,王族强势日见凋零。当此之时,安国君以羸弱之躯而承大命,年逾五十而尚未立嫡,邦国之难王族之危,已迫在眉睫矣!”老嬴贲痛心疾首,竹杖竟直指嬴柱鼻端,“君受公器,不思清心奋发,却沉湎女色而自毁其身,何堪嬴氏之后!何堪大秦雄风也!”
   
  “王叔……”嬴柱扑拜在地竟大哭起来。
   
  “起来起来,你受不得凉气也。”老嬴贲竹杖对着身后大屏敲打两下,一个少年内侍便轻步走了出来。老嬴贲低声吩咐:“扶安国君热水沐浴,务使其发汗才是。”少年内侍低头脆生生答应一声,过来扶起嬴柱,蹲身一挺便背着嬴柱软绵绵的庞大身躯去了。
   
  大约半个时辰,嬴柱冠带整齐红光满面地到了厅中。老嬴贲竹杖一指大案淡淡道:“喝了那鼎药膳汤再说话。”嬴柱默然入座,见案上一鼎热气蒸腾,鼎下铜盘中木炭火烧得通红,便钩开鼎盖用长柄木勺舀着啜了起来。未到半鼎,嬴柱额头细汗涔涔体内热乎乎一片通泰,眩晕虚浮之感顿时消散。
   
  “谢过王叔。”嬴柱一拱手,“侄儿不肖,若不能洗心革面,愿受族法!”
   
  “功业在己不在天,好自为之也!”老嬴贲感喟一声,拄着竹杖艰难地站了起来走到嬴柱面前,丢下一支细长的铜钥匙,“右案这只铜匣,打开。”嬴柱移座右案,利落打开了铜匣,一只怪异的兵符赫然在目!
   
  嬴柱心下猛然一跳:“黑鹰兵符!王叔何意?”
   
  “你且听了。”老嬴贲点着竹杖,“王命:着安国君嬴柱凭黑鹰兵符领精锐铁骑三万,秘密开赴离石塞口。”
   
  “我……领,领军打仗?”嬴柱大为惊讶,一时竟口吃起来。
   
  “你能打仗?”老嬴贲冷冷一笑,“整日心思都在哪里,木桩一个!”
   
  默然片刻,嬴柱恍然拍案:“王叔是说,要我接应异人返国?”
   
  “要你出场,还能有甚?”
   
  “可,邦交无门,异人能回来么?”
   
  “异人回赵,王命另有处置,你只管接应便是。”
   
  “哪,何人领军?”
   
  “蠢!”老嬴贲怒斥一声,“你持兵符,还要谁个领军?”
   
  “我,我说得是领兵大将是谁?”
   
  “天!嬴氏子孙竟有此等兵盲,气煞老夫也!”老嬴贲雪白的头颅乱颤,“持兵符者,有选将之权,不知道么!若在战场,老夫早一剑劈了你!”
   
  “王叔……”嬴柱哽咽一声,“我本羸弱,从来没想过做这个太子也。”
   
  “你,你好出息也!”老嬴贲粗重地喘息一阵,黑着脸冷冷一句,“送你到家了,记住:前将军蒙武为将,他与异人同窗情深,只怕比你还上心;你只坐镇,一切行止悉听蒙武决断,保你无差。”
   
  “谢过王叔指点!”
   
  “且慢。”老嬴贲一点竹杖,“此次各方举动皆为为秘密事宜,消息若是外泄赵国,异人便有杀身之祸!知道么?”
   
  “侄儿明白!”
   
  回到府邸,嬴柱也不去甘棠苑,蒙头大睡到暮色降临方才起来,沐浴用膳后自觉精神尚佳,立即吩咐贴身护卫备车。正在此时,家老却匆匆来报,说纲成君蔡泽来访。嬴柱略一思忖,便提着马鞭来到了正厅。不料蔡泽对着嬴柱一番打量,呵呵一笑便告辞去了。嬴柱心下疑惑,匆匆追上道:“纲成君呵呵两声便走,岂有此理!”蔡泽依旧是呵呵一笑:“见君便知君,何须聒噪也!”转身摇着鸭步便悠哉悠哉走了。嬴柱无可奈何地一笑,大步回到后园钻进四面密封的缁车,便从后门出了府邸。
   
  旬日之后,三万秦军铁骑经北地郡秘密抵达离石要塞,由于全部路径都在秦国境内,消息没有丝毫走漏。大军越过离石要塞,在河东一条大峡谷隐秘扎营,日不起炊,夜不挑灯,临近的赵国边军一无觉察。主将蒙武在血战长平时已经是前军先锋千夫长,稳健周密有乃父蒙骜之风,机警勇猛却是显然过之,担任全军尖刀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军中誉为“铁鹞鹰”。老嬴贲点蒙武为将,除蒙武与异人笃厚,最根本处便是看中了蒙武单独出兵的可靠及嬴柱与蒙氏一族的通家交谊。
   
  驻定当晚,蒙武对嬴柱一阵交代,便传下将令:由自己亲自率领一万人马原地驻守,做各路总策应;其余两万人马分解成十路轻骑,每路专分五百人前出散开探察,千五百人则埋伏要道口专司接应;若遇赵军追杀公子,接战骑队当一面死力拼杀,一面以随带猛火油大纵明火为号,各路马队见火立即驰援!军令下达完毕,两万轻骑衔枚裹蹄便趁着夜色弥漫向广袤的河东山塬。
   
  如此月余已过,眼看寒风呼啸已是腊月隆冬天气,各路却依然毫无动静。这一日蒙武心下不安,便到嬴柱帐中道:“月余无消息,末将总觉有异。各路轻骑所带军食有限,我欲撤回散出兵马,专一只在河东峡谷守侯,安国君以为如何?”嬴柱原本不谙军事,自是赞同蒙武主张。蒙武见嬴柱没有异议,当即下令撤军回谷。三日之间大军收拢,蒙武部署好各军扎营地点,又从河西要塞调来充裕军粮,便在河东峡谷中扎营守侯,每日轮番派出斥候游骑在百里之内耐心巡查踪迹。匆匆又过一月,大年正月已经到了最后一日,条条路口依旧是毫无动静。蒙武觉得蹊跷,便与嬴柱商议准备回兵。不想便在此时,驷车庶长嬴贲却派特使送来紧急王命:蒙武军立即分兵一半东出离石,赶赴上党西口同时接应!
   
  “各将聚帐!”蒙武一声令下,二十位千夫长与两员副将片刻便到帐中。蒙武紧急下令最得力的千夫长王翦行副将职权,率领五千铁骑先行赶赴上党,后续五千人马由自己亲自率领随后跟来。军士拔营之时,蒙武便匆匆来到安国君大帐,想请年长体弱的嬴柱留守离石要塞巡查策应。不想未进大帐便听帐内一片慌乱杂沓,蒙武便是一惊!
   
  连日起早贪黑,嬴柱疲累已极,闻得军情有变,正在思忖是跟蒙武驰驱上党还是留守策应,却闻帐外马蹄如雨!嬴柱尚未起身,一个须发灰白满身脏污的老人便踉踉跄跄扑了进来:“主东,出,出大事了……”
   
  “家老!你如何来了?”嬴柱忽地站了起来。
   
  “华阳华月两夫人被,被廷尉府突然拘拿!”
   
  “……”
   
  “大道无消息。老朽私下打探,也是传闻纷纭……”
   
  “!”嬴柱大急,闷哼一声便轰然哗啦地倒在了案上。
   
  嬴异人婚礼大成,邯郸士林一时传为佳话。吕不韦却是百味俱生,勉力应酬完婚礼与宴席酬酢,便匆匆回到了仓谷溪蒙头大睡。两个昼夜过去不吃不喝不出门不理事,竟是要永远地睡下去一般。西门老总事大是忧心,便吩咐越剑无连夜请来了毛公商议。毛公听完老总事一番诉说也不去吕不韦寝室,却径自点着竹杖摇到了跨院客寓。
   
  初夏时节,小庭院卧在满山花草与莽莽胡杨林中,习习谷风阵阵鸟鸣,分外的幽静空旷。毛公推开虚掩的大门,院中竟是毫无动静。毛公可着劲儿咳嗽一声,一个总角小女仆不知从哪个角落便冒到了面前:“老伯何事,忒大动静?”
   
  “嘿嘿,动静不大你个小姐姐能出来?找人。”
   
  “赵姬公主成婚了,客寓没有人了。”
   
  “蠢!”毛公板起黑脸,“老夫要见卓昭姑娘。”
   
  “老伯早说也!”小女仆做个鬼脸,凑近毛公低声嚷嚷道,“姑娘一直卧榻不起,叮嘱我说来人便说没人。我说若是主东来咋说。她说这里人早忘记了她,来人也是仆人杂事,只回没人便是。我说那你吃饭咋办。她也骂我一句蠢,关上门再也没出来。”
   
  “几日了?”
   
  “公主出嫁前三日便睡了,今日整整六日六夜。”
   
  “你能开得门么?”
   
  “能。可姑娘没有吩咐,不敢开也。”
   
  “蠢!要饿死人么!”毛公竹杖重重跺在青砖地上,“老夫奉主东之命看望姑娘,开门!且慢,开门之后,快去厨下吩咐制一盅好汤备着,半个时辰后送来。”小女仆鬼个脸答应一声,便从裙带上拿下一支扁扁长长的铜钥匙,带着毛公到了庭院最深处的一座青砖大屋前,咣当咣当拨开了门闩。大门推开,幽暗的厅中立即有一股异样的沉闷气息扑面而出。小女仆顿时慌乱,叫了两声姑娘竟嘤嘤哭了起来。
   
  “蠢!拉开帷帐,打开门窗。”毛公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
   
  明亮和煦的阳光伴着习习谷风洒过,屋中依然寂静无声。毛公笃笃点着竹杖绕过大屏进了隔间寝室,一双老眼顿时瞪直了。凉幽幽的寝室整肃洁净四面雪白,白榻白帐白案白墙,地上铺满了已经有些枯萎但依然洁白的山花,一个雪白丝衣的女子静静仰卧在白榻白帐之中,枕旁一束火红的山茶花将女子脸庞的微笑映得分外明艳!
   
  倏忽之间,毛公眼眶溢满了泪水,白头瑟瑟颤抖着大盘腿匍然坐地,两掌对着白榻笔直推出又缓缓收回,口中却是悠长地呼唤吟诵:
   
  天佑佳人魂兮归来——
   
  幼清以廉洁兮
   
  逢离乱而未泯
   
  入歧路守节义兮
   
  长离殃而愁苦
   
  魂兮归来——
   
  南方炎炎不可以止也
   
  西方流沙不可以驻也
   
  北方冰雪不可以留也
   
  东方流金不可以居也
   
  上天雷渊者危矣
   
  土伯幽都者寒矣
   
  魂兮归来——
   
  天地四方返故居也
   
  共献岁以发春兮时不可以淹
   
  同饮尽欢兮路不可以渐
   
  佳人归来兮春不可以残
   
  魂兮归来——
   
  天佑汝以白芷芳兰
   
  嘶哑悠长的吟诵在空谷回荡,悠悠蒸腾的白气在厅中弥漫,便在毛公大汗淋漓之时,白榻上一声细微的呻吟,游丝般的声音竟飘荡了过来:“上苍无处,我回来也。”
   
  “公主金玉之身,何须如此也!”不知何时,吕不韦站在了寝室门口。
   
  “嘿嘿,累煞老夫也!”毛公大袖拭着额头汗水站了起来,“你老兄弟终是来了,老夫去也。”转身对厅中捧着食盒的小女仆使个眼色,“小姐姐有功,扶老夫回去有赏。”小女仆顽皮地一笑,将食盒放到案中便搀扶着毛公去了。
   
  吕不韦捧着汤盅走到榻前道:“公主既已醒来,便请饮了这盅灵芝麋鹿汤。毛公的方士之术只管得一时,固不得根本。”女子朦胧着双眼淡淡道:“往事不堪,我早已不是公主,先生叫我本名好了。”吕不韦尴尬笑道:“赵姬之名已经被替代了,不韦惭愧,尚请见谅。”女子依然淡淡漠漠:“赵姬原非我名,我本名叫陈渲。”吕不韦不禁一惊:“如此说来,姑娘是故陈国公主?”女子轻轻一声叹息,却闭上了眼睛,一丝泪水渗出眼帘爬上了苍白的脸颊。吕不韦心中猛然一颤,便上前扶起女子靠在大枕上,捧过汤盅一勺一勺地喂女子喝下。
   
  “谢过先生。”女子睁开眼睛,脸上泛出了一片红晕。
   
  “陈渲姑娘如此自残,不韦殊为痛心也!其中因由,能否明告?”
   
  “先生无须自责。”陈渲淡淡一笑,“先生重金买我,其意本在那位公子。陈渲无才,不能取公子之心,反累先生失其所爱。于情于理,于长青楼规矩,陈渲皆负疚过甚。我若留世,各方多有不便,何如去也。陈渲一生至此,路虽崎岖而身心清纯如雪,自怜自痛,便选了如此长眠之法,原本与先生无关。今两公救我,小女却是无以回报,只求先生送我回陈国故土,桑麻隐居了我一生。先生大恩大德,但求再生相报矣。”
   
  默然良久,吕不韦突然开口:“不韦若有他想,又当如何?”
   
  “长青女规矩:主人生我死我,无怨无悔。”
   
  “陈国故土一无安宁处,姑娘莫做此想。”
   
  “既然如此,陈渲惟有一死相报。”
   
  “不!我要娶你为妻!”
   
  突然之间,陈渲一阵咯咯长笑:“异想天开也!先生只不知长青女另一规矩:终身为奴,绝弃妻愿,若谋妻位,其身必灭!”
   
  “与公子结缡,你却何以没有此说?”
   
  “委身公子,乃主人买我之初衷,敢不从命?”
   
  “女不为人妻,岂有此理!”
   
  “先生且听我说。”陈渲又是淡淡漠漠地一笑,“长青楼主图谋长远,方有这一规矩。先生但想,长青女若仗恃才艺美貌与主人妻室争位,搅得主家分崩离析,长青楼焉得在巨商富豪间有万无一失之口碑?先生若为一时躁动之心,惹来后患无穷,得不偿失矣。”
   
  “我却不信!”吕不韦一声冷笑,大步跨前两手一抄抱起了女子。陈渲一声惊叫便昏了过去。吕不韦不管不顾,一把扯掉陈渲裙带,又三两把脱去自己衣裳,便上榻赤裸裸压在女子身上嘴对嘴地大呼大吸起来。未及片刻,陈渲嘤咛一声醒来,满面张红地挣扎着软瘫的身子,不禁便是泪水泉涌。吕不韦却疯了一般揉搓着柔若无骨的嫩滑肉体,一句话不说只分开陈渲双腿奋力一挺!一声微弱的呻吟惊叫,陈渲顿时没了声息。
   
  大约半个时辰,满面红潮汗水涔涔的陈渲睁开了眼睛,见吕不韦正盯着自己打量,不禁便是放声大哭。吕不韦依然是一句话不说,下榻穿好衣裳回身猛然抱起陈渲便大步出了客寓。来到山腰庭院,毛公与小女仆正在厅前笑嘻嘻眺望,旁边的西门老总事却是一脸不安。吕不韦抱着一身白衣的女子赳赳大步走来,遥遥便是一声高喊:“毛公、老总事,我要大婚!迎娶陈渲姑娘!”
   
  “天意也!”毛公一阵哈哈大笑,“吕公业已心无藩篱,可喜可贺!”
   
  三日之后,仓谷溪一片平静温馨地喜庆。没有管弦乐舞,没有高朋大宾,婚礼宴席只有四张座案——薛公毛公与吕不韦陈渲。开席未几,旁厅宴席的西门老总事与执事仆人们轮番进来敬酒完毕,毛公薛公正要与一对新人痛饮嬉闹,吕不韦却已经是醺醺大醉了。一身红裙玉佩的陈渲默默用大枕将吕不韦靠在座案上,离座起身肃然两躬,亲自为毛公薛公各自斟满了三大爵百年赵酒,又在自己面前满荡荡斟满了六爵,方才粲然一笑:“赵姬去矣,吕公再生。两公大德,陈渲当代夫君敬谢。”说罢连番举起沉甸甸铜爵一气饮干,胸前衣襟竟是滴酒不沾!毛公又惊又喜,拉起薛公忙不迭举爵急饮,酒液流淌顿时将胡须胸襟淹得湿漉漉一片,一时间酒香便弥漫了大厅。毛公薛公正在哈哈大笑,不意竟匪夷所思地醉了过去,颓然软瘫在大案前!
   
  西门老总事闻讯,带着越剑无与两名女仆匆匆赶来,便要扶几人回房歇息。陈渲红着脸笑道:“夫君有我,诸位但侍奉两公回房便了。”说罢一矮身将吕不韦双手托起,脚步轻盈滑出,竟舞步一般摇曳飘去。越剑无大是惊讶,一拉西门老总事便跟出了大厅。
   
  仓谷溪庄园的正厅坐落在向阳避风的山坳,寝室却在山坡庭院的书房之后。今夜月在中天又是处处红灯高挑,各条路径便看得分外清楚。饶是如此,越剑无两人出厅之时,山腰石径却已经没有了人影。越剑无心中一急,左臂一夹老总事飞身跃上了山坡庭院,进得大门掠过书房便看见了红烛高烧的洞房。西门老总事低声道:“莫急,先听听动静。”便与越剑无悄无声息地贴近了一片红光的落地大窗。
   
  房内一声粗重的喘息,吕不韦的声音:“姑娘,你恨我么?”
   
  “不。”女子轻柔断续的声音,“你是主人。只是,委实意外。”
   
  “假若吕不韦不是主人,你会喜欢我么?”
   
  “不知道。”
   
  一阵长长的沉默,又是吕不韦声音:“陈渲姑娘,事已至此,无须隐瞒:不韦原非草率轻薄之人,强犯姑娘原是我有意为之;卓昭原是我所爱之人,却因夜半弹筝无端巧遇,而被异人公子引为天人知音;公子为此相思成疾,以至于癫狂失心;为解难题,不韦方才踏入长青楼选得姑娘,欲以佳丽才情化解公子情痴心病;不合波澜横生,公子竟因秦筝认定卓昭正是胡杨林梦境中的天人知音而坚执求婚;实在说,也是卓昭姑娘秉性奔放热辣,亦为公子炽热动心;当此之时,不韦若不成全两人婚配,非但嬴异人身心俱毁,吕不韦也是功败垂成矣!”屋中响起脚步声,吕不韦一声叹息,“此间诸般变化,姑娘皆在云雾之中,然却良善宽厚,非但不以遭受陡然冷落而滋生事端,反欲以白身辞世解脱不韦之难堪。此心此情,若非毛公点破,吕不韦依旧一派混沌也!惟感念姑娘情欲有节,无奈出此下策,以破佳人冰封之心,欲救回姑娘以为发妻,而绝非不韦以买主欺人,做禽兽之举。此番心事,天地可鉴。吕不韦若有一句欺心之言,后当天诛地灭!”
   
  “做则做矣,要得如此正板么?”
   
  “姑娘……”
   
  “卓昭出嫁,何以冒我之名?”轻柔的声音突兀一问。
   
  “秦赵死敌也。”吕不韦的身影在大窗上徘徊着,“赵国若知卓昭嫁于秦国公子,必得加害于卓氏一族。虽是天下巨商,卓氏也无力对抗此等叛国灭门之罪。卓昭隐名冒名,原是避祸之策,无得有它。”
   
  “无墙不透风,此事瞒得多久?”
   
  “五七年之间,异人公子可望大出,其时赵国纵然知情,卓氏亦可免祸。”
   
  “大出?这位公子要做国王!”
   
  “不错。公主后悔还来得及。三年后我保你进得秦王宫。”
   
  “原来如此也!”妙曼的身影一声轻柔悠长的惊叹,突然又大笑起来。
   
  “笑从何来?信不得吕不韦么?”
   
  妙曼身影长躬扑拜在地,“先生救我于心死,实是再生大德!”
   
  “公主……”吕不韦木桩一般矗着。
   
  妙曼的身影膝行几步骤然抱住了吕不韦双腿,轻柔的声音颤抖着哽咽着:“我不是公主,不是奴隶,我是你妻!你也不是主人,你是我的夫君!”
   
  “我,我……”吕不韦手足无措,木讷得语不成句。
   
  “夫君!”妙曼身影倏然长起,火红的大袖包住了木桩般的吕不韦……
   
  窗外的西门老总事轻轻一扯越剑无说呆看个甚?走!越剑无鬼脸笑笑,在老总事臂膊一趁,两人便悄无声息地飞身出了庭院。
   
  次日清晨,幽静的仓谷溪庄园飘出了一朵婀娜多姿的绿色的云,出入于重重庭院,摇曳在条条小径,分派着仆人们整治庭院,指点着厨师们备炊造饭,召唤着使女们洗衣浣纱,偌大庄园便显出了一片井然有序的活泛气象。惯常日出而做忙碌得团团转的西门老总事第一次悠闲地操着双手唤起了沉沉大睡的毛公薛公乐呵呵地上山看日出去了。几位吕氏商社的老执事也惊喜得满庄园张罗前后品评,直是不亦乐乎。越剑无看无须帮忙照应,便一骑飞出了山谷。待到日上三竿吕不韦走出庭院,庄园已经是整齐洁净满眼生机。蓝天白云下炊烟袅袅笑语不绝,林木山溪中鸟语花香捣衣声声,昨日还透着几分苍凉酸楚的满院红灯,此时竟弥漫出一派热气腾腾的喜庆。
   
  “噫!”吕不韦揉揉眼睛,惊讶得兀自一声喟叹。
   
  “嘿嘿,偷着乐么?”
   
  “毛公薛公,”吕不韦蓦然回身红着脸嘟哝,“一觉醒来,全不对劲了。”
   
  “天地翻覆,只怕是言不由衷也。”薛公揶揄地笑了。
   
  “嘿嘿,你那情欲有节之道,该当再添几句。”毛公对着吕不韦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乾之为大,无坤者虚也。山之为雄,无水者枯也。情欲有节,无爱者冷也。人世之寒热,泰半在女子也!”“添得好!”吕不韦一阵开怀大笑竟是从来没有过的精神抖擞,见西门老总事在山坳庭院遥遥招手,两边拉住毛公薛公便道:“走!今日痛饮,不醉不休!”
   
  正厅中酒宴业已摆置整齐,依然是一身红裙却显然比昨夜之淡漠判若两人的陈渲正在笑吟吟给各案定爵布酒,见三人谈笑风生而来虽意味不同但却都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不禁便是满脸通红羞涩地一笑,说声两位先生请入席,便风一般飘去了。三人不约而同地大笑一阵,便各各就座举爵痛饮起来。酒过三巡,陈渲悠然进来照应布酒又轮番与三人对饮,毛公薛公便引着一对新人海阔天空地戏谑笑谈,一片融融之乐竟是前所未有。不知不觉间已到午后,越剑无匆匆归来,说声西商义信,便递给吕不韦一只裹扎严实的皮袋。吕不韦当下打开拿出一支泥封铜管启开,抖出一卷羊皮纸展开眼光一瞄,却是一行极为古奥的籀文,便递给相邻的毛公薛公:“我识得不全,两公且看。”
   
  “好事!吕公大事成矣!”薛公惊喜拍案。
   
  “嘿嘿,只怕未必也。”毛公哗啦一抖羊皮纸,“只这两句话:太子已立嫡,作速设法与公子回秦。消息人是谁?不知道!两句话也说得不明不白:嫡子立得是谁?如何立得?老秦王王命还是太子自作主张?全不清楚!嘿嘿,只怕不能凭这一纸之言轻举妄动。”
   
  “老夫之见,你老兄弟这次却是妖狐多疑也。”薛公悠然笑道,“秦赵交恶,此等事本是极端机密。消息人准定是半公半私,公事私办。万一走漏消息,也是个扑朔迷离,使赵国难以判定真伪。能用已经消失的古籀文密写,足见消息人对吕公学问底细知之甚深,准定认为这两句话足以明事,无须蛇足之笔。吕公以为如何?”
   
  “薛公所言不差。”吕不韦折叠起羊皮纸装入贴身皮袋,起身便是一拱,“两公且随我到书房计议。渲妹,你与西门老爹立即清理庄园,紧要物事悉数装车。越执事,立即赶到无名谷知会荆云义士。”说罢便与毛公薛公匆匆出了大厅。
   
  仓谷溪立即忙碌了起来。
   
  暮色时分,一队车马辚辚出了庄园,到得仓谷溪口便分做了三路:两辆垂帘缁车驶上了邯郸大道,两匹快马却箭一般驰向了西北方向的山塬。大约半个时辰,两匹快马进入了一道险峻的峡谷,迎面一骑飞来禀报说荆云义士已经在河谷丛林聚集马队等候了。吕不韦说声走,一骑当先便飞入了林木莽莽的大峡谷。三五里之后,峡谷渐渐开阔,淙淙水流旁高耸着大片青黄苍苍的胡杨林,进入林中一箭之地,朦胧月光下便见每株形如伞盖的胡杨树下都耸立着一尊黑黝黝的物事,马罩皮甲人戴面具,铁塔般岿然不动!待吕不韦走马入林,黑黝黝铁塔们突然便是刀光闪亮整齐一呼:“参见吕公!”
   
  “诸位义士,”吕不韦在马上一拱手,“中秋将至,不韦特来拜会,盘桓痛饮!”话方落点,林中又是一声谢过吕公的欢快呼声。喊声方息,右前一骑沓沓走马到中间高声道:“壮士兄弟们!荆云告知诸位一个重大消息:吕公业已将我等一百零三人家室全数安置妥当,每家三百金加两百亩良田!我等既往罪责,一概从官府了结除名!自今而后,兄弟们不再是官府追拿的要犯,家小族人也不再为我等所累!此等大德大恩,我等何以为报?”
   
  林中铁塔们一片沉寂,骤然便是一阵夹杂着唏嘘哽咽的雷鸣般吼声:“追随吕公!忠于吕公!死不旋踵!”队前荆云却又高声道:“吕公之意:我等护商使命业已告成,中秋之后便可各归故里,重操桑麻耕耘!哪位弟兄若有未了之事,今晚便可说明,吕公当在旬日之内理清事端,保我等安然离赵!兄弟们意下如何?”奇怪的是林中竟一片沉默,惟有粗重的喘息夹杂着偶然的战马喷鼻清晰可闻。吕不韦有些惊讶,看看荆云正要说话,却听林中一人高声问道:“荆云大哥如何打算?回归故里么?”荆云一拱手道:“兄弟既问,荆云明说不妨:当年吕公救我出鲸刑苦役,此恩不报,我心不泯!目下吕公大事正在最后一步,荆云要送吕公安然出赵,再行离开,不能与诸位兄弟同走。”林中铁塔们顿时一片骚动,一个声音喊道:“大哥说得好!我等谁个不是吕公涉险犯难救于牢狱刑场?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对!大哥不走,我等如何走得!”“我不走!”“我也不走!”“任侠之风,岂能不报而走!”一片嚷叫声终于汇成了一片吼叫的巨浪:“吕公不离赵,我等不离赵!”
   
  荆云走马过来低声道:“吕公,诸位兄弟同心,我也无能为力。”
   
  “也好,我来说透。”吕不韦走马上前几步,一拱手高声道,“诸位义士,吕不韦当年所为,皆是感念诸位侠义高风,憎恨官府苛政害民。倏忽十余年,诸位与吕氏商社甘苦共尝,栉风沐雨历经艰险,方保得吕氏商社庞大车队屡遭劫难而无一次顷没。若非如此,吕不韦岂能成事!十余年来,义士马队战死者十三人,负伤者九十六人。每念及此,不韦便是痛心负疚无以复加!此等流血拼杀之大功大德,报偿吕不韦昔年破财救难虽百次而有余!谈何不报而走?纵是专诸、聂政、豫让再生,谁个敢说诸位义士不报而走!”马队寂然林风习习,吕不韦不禁便是一声哽咽,稍稍平静心绪又道,“今日所以遣散义士马队,无得有他,皆因不韦业已弃商从政。政者,正也。战国变法百余年,各大国都是政肃法严,不韦将成官身,安能有私家马队追随?不瞒诸位义士,今秋之内吕不韦便要离开赵国西入秦国。诸位都是山东义士,各人家族与秦国或多或少都有血战仇恨,若随不韦入秦,心下岂能坦然?不韦心中无他,惟念诸位任侠之士,回归故里便是各得其所,不韦也便心无挂牵了。”吕不韦说罢翻身下马,对着林中铁塔般的马队深深一躬,“此心惟诚,诸位义士体谅。”
   
  林中马队肃然无声。依着战国之风,这便是不赞同却又几句话说不清。荆云见状走过来低声道:“吕公,我看先不说此事也罢,左右不在几日。回头我与兄弟们先私下说说再说不迟。”“也好!”吕不韦慨然一笑向林中一招手,“兄弟们,今夜月明风清,各国老酒应有尽有!走与不走姑且不说,我等先来个一醉方休!”
   
  “吕公万岁——!”林中一片欢快的呼喊。
   
  一场豪侠夜饮直到东方发白。胡杨林中篝火熊熊酒香弥漫一架架烤羊烤猪蔚为大观,红木酒桶咕咚咚抬来轰隆隆滚去,骑士们卸甲摘面大陶碗酒花飞溅,丛林河谷便是一片呼喝笑语。吕不韦醉了,荆云醉了,所有一百零三名骑士都醉了。直到落日西沉又是暮色,吕不韦两骑才出了谷口,一路之上心绪竟是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这支马队与吕不韦实在是血肉相连。二十年前,他初入商道与田单达成第一笔盐业买卖之时,便深深体味到了行商长途运货的艰险。从即墨海滨的盐场到中原大市,迢迢千余里,一二百辆牛车,三五百号人马,当真是谈何容易!然则,行商最要害处尚不在这事务繁难,毕竟战国之世比起春秋时期的诸侯林立关卡重重路途要通畅许多,只要有几个精于运筹的执事与主东齐心协力,做到井然有序忙而不乱倒是不难。行商之要害,只在一个险字,险则在于盗。盗,是春秋战国之世对游离于官府法网之外的乱民的称谓,实际便是后世所说的匪。战国之世大战连绵天灾人祸此起彼伏,所滋生的“盗民”比春秋之世大大增多。盗民者,或是大战之后被丢弃的重伤兵无计还乡,或是各国逃出的苦役犯(刑徒)、复仇杀人犯不敢还乡,或是各种名色的逃逸奴隶无乡可还无家可归,或是大饥谨后残留的奄奄孤儿,或是逃离本国苛政远走他邦却依旧流离失所。凡此人等流窜啸聚汇于各邦国交界处的险要山川,官府鞭长莫及,穷山恶水地薄无收,狩猎亦不足以存活,便成了以劫掠商旅富豪与小国辎重粮仓为生计的盗群。
   
  初为盐商,吕不韦对要隘劫道者或送一笔金钱,或卸下半车一车盐袋,或丢下几口袋商旅路上必备的干饼酱肉加几桶好酒,总是求买得个路途通畅人马无伤。然时间一长,盗们得寸进尺胃口膨胀,大盗群更是动辄便要五七车财货,吕不韦便不堪重负了。恰在此时,田单在即墨抗燕,吕不韦受托做起了秘密供给齐军物资的总筹办,无论是分散采买或是集中运送,件件都是大宗生意十分火急绝不能中途出事。开初几次,都是鲁仲连亲自带领着临时招募的一支马队护送货车。半年之后,吕不韦深感诸多不便。一是牵累鲁仲连不能专一襄助田单;二是匆忙招募的骑士难免良莠不齐,几次被盗群首领收买,若非鲁仲连与几名骨干骑士奋力血战,车队便是全数被劫。
   
  反复思虑,吕不韦请鲁仲连举荐一个义士,重新物色遴选可靠武士,组成一支可共患难甘苦的护商马队。鲁仲连也正在焦虑即墨战事危机而不能脱身,听罢连连点头,说齐国有一个义士堪称当世任侠,只怕你我目下财力起他不出也。吕不韦便问此人何在?鲁仲连说,此人被齐南百姓呼为“鱼鹰游侠”,现在莒城以东百余里的一座刑徒营服苦役;燕军灭齐后,燕将秦开奉乐毅之名,立即占领了齐国南部这座关押三万余人的牢狱大营,要将这些刑徒押送回燕国填充劳役;为宣示燕军的王师仁义,乐毅通告齐人:旧齐国苛政,刑徒多有冤狱,齐人可以金钱财货赎救罪犯还乡,无人赎救之刑徒听凭燕军处置!
   
  吕不韦笑道:“此公人望甚高,岂不早被人赎救了去?”鲁仲连便是忿忿苦笑:“你却懵懂!齐人鸟兽四散,财货被燕军大掠十之八九,谁个有重金赎救刑徒?空头仁义,乐毅骗得谁来!”“原来如此也。”吕不韦恍然大悟,“此番你押送海船北上,我便去莒城燕军大营!”
   
  三日之后,两人水陆两路分头北上。吕不韦到得莒城,在城外难民聚居的山谷寻觅到了一个昔日富豪的田姓齐人出面,自己扮做家老跟随,便找到了燕军大营求见主将秦开。秦开听罢诉说便是冷冷一笑:“此人顽劣入骨,竟在刑徒营鼓噪越狱,明日便要明正典刑,不在赎救之列。”吕不韦抢前一步拱手笑道:“我家主东原与此人无甚关涉,赎救与否皆无所谓。只是我家主东深受旧齐苛政之苦,要给齐人做个表率,以示燕军仁政无虚。此人在狱虽则刁顽不堪,昔年却做得许多好事颇有人望,若赎救得出,齐人对燕军自是刮目相看。将杀之际能许赎救,则更见燕军宽厚爱人,我齐国子民便是拥戴无疑!老朽此言,尚望将军三思。”秦开沉吟一阵笑道:“一个家老竟有如此说辞,难得也!如此稍待,我须禀明上将军定夺。”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护卫着一员大将飞到燕军大营,上将军乐毅竟亲自前来处置这件事情了。乐毅说此人虽可赎救,然须多出一倍赎金,否则无以惩戒顽劣之民,纵有仁政依然落空。吕不韦连忙扯了扯“主东”衣襟,“主东”便慨然应允了。
   
  这个“鱼鹰游侠”被抬出肮污不堪的洞窟时,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粗通医道的吕不韦立即清洗了鱼鹰游侠的伤口,清楚地记得大小伤口共是六十六处!然后用浸透药汁的大幅麻布将人包扎停当,抬上了铺有三层兽皮的密封缁车,亲自驾车昼夜兼程回到了陈城。商社的西门老总事已经接到消息,请来了隐居荆山的楚国万伤神医。大布打开,须发如雪的老神医看得一眼便皱起了眉头:“此人内伤外伤新伤旧伤重重交叠,毒脓便体,命在旦夕,老夫也是无能为力也。”吕不韦大急,一声闷哼便栽倒过去。片刻醒来,老神医沉吟道:“伤不难治,毒脓难消。若得钩吻草三支、鸩羽一支,或可有救。只是此物实在难觅也。”吕不韦霍然起身转身便走。也亏了是在这南北商旅交汇的陈城,两日之内,吕不韦居然以三千金的骇人高价从一个岭南大药商手中买得了两种剧毒之物。老神医将鸩羽入酒,再用人们闻之变色的鸩酒清洗毒脓渗溢的伤口,割去腐肉,又用钩吻草熬成的药汁浸布包扎新肉伤口。如此这般一月有余,鱼鹰游侠竟神奇地起死回生了。
   
  三月之中,游侠只整日在后园林中默默转悠,即或在吕不韦为他举行的庆贺小宴上也是沉着黑脸一言不发。吕不韦也从来不说事体,只隔三岔五的到林中茅屋谈天说地请教剑术。游侠似乎不耐聒噪,对吕不韦的谈笑风生始终只是默然相对。一次终是难忍,举着大陶碗咕咚饮尽大手一抹嘴角便道:“公既赎我,又救我命,有死事但说便是,何须整日絮叨!”吕不韦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却肃然一个长躬到底:“君为任侠,不韦从鲁仲连处闻名,心怀景仰故而救君。不韦救君,无买命复仇之心,惟愿与君死生一体图事而已。君但斟酌,若以为不韦所事当得君为便为,不当为则不为。不韦若有图报之心,天地人神灭之!”说罢径自大步去了。
   
  旬日之后,一个月明风清的夜晚,吕不韦接到西门老总事急报说从岭南运回的皮甲在洞庭湖北岸被山盗劫走大半,郁闷心头漫步后园,蓦然却见林下一人赤身跪伏路口背负带刺荆条背上鲜血淙淙,分明正是鱼鹰游侠!大惊之下,吕不韦抢步上前解开荆条扶他起身,自己却一时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游侠深深一躬,低沉地迸出几句话来:“公为大义商旅,我为风尘武士,与公生死一体共图大事,自今日始!”
   
  没有说一句话,两人便紧紧地抱在了一起,鲜红的血沾满了白麻布袍,滚烫的泪滴满了赤裸的身子……那一夜,两人痛饮了三大桶烈性赵酒,快语如风连绵不断,直到红日高挂竟是谁也没醉。
   
  游侠说他的本名叫荆云,是当年秦国商鞅的卫士荆南的玄孙。商君死难,荆南安置了商君的诸般后事便逃离秦国,先入墨家,老墨子死后墨家分崩离析,荆南晚年便隐名居在了齐国海滨。三世以来,荆氏一族已达到三百余口,武风不衰,代有侠士。荆云出生,三岁便开始修习武术根基,十五岁便已经是一流剑士,二十一岁加冠,荆云的剑术节操已经在齐东地带有口皆碑了。时逢齐湣王苛政害民赋税繁多,荆云不堪乡里百姓叫苦,便带领四乡民众交农罢耕。谁知齐湣王闻报非但没有免赋(劳役)减税(实物),反倒派来军兵缉拿首犯剿灭乱民!愤怒之下,荆云带领荆氏一族与罢耕农人三千余人连夜入海逃上了一座无名孤岛,所有举事乡民无一伤亡。荆云因此得鱼鹰游侠之名。三年后,荆云登陆采买渔船渔具,不意在即墨被官府抓获,定为不赦之终身苦役,当即鲸刑刺面押到齐南刑徒营单窟关押,两年后便成了无数绵绵蠕动在原野上的苦役犯之一。燕军大举灭齐,守狱齐军惶惶大乱,荆云极为警觉,立即策动刑徒们在一个深夜大举暴动!便在杀散惶惶官兵,就要结队逃往就近莒城寻找貂勃做抗燕义军时,燕军秦开部十万轻骑风驰电掣般卷来,将三万刑徒封堵在山口之内!守狱燕将查出了荆云是起事首领,便许他以燕国刑徒营总领之官并减所有刑徒罪名,条件是他说服刑徒们安心迁燕做官府终身劳役。荆云怒斥燕将,断然拒绝。燕将大怒,将荆云捆在木桩上用皮鞭抽得半死,又关进了冰冷脏污的石窟。燕将不信世间竟有如此硬骨头,每日十鞭,非要打服荆云不可。虽日每血流如注,荆云却是一声不出,回到石窟便极为机密地做着联络刑徒们暴动越狱的谋划。若非那个传送消息的齐人老狱吏因说梦话泄风,酷刑之下供出了荆云,刑徒营的风暴在吕不韦到来之前便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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