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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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天已经黑了,两对青年的身影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慢慢走着。他们已经能看到些县城的灯光了,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列车的汽笛。
  
  赵天亮站住,对武红兵说:“路上讲好的,最远送到这儿。你俩再往前送,我和周萍不走了。”
  
  周萍也对李君婷说:“回去吧,这一送,都送出两个多小时的路了!”
  
  “好,不往前送了。”武红兵将棍子朝赵天亮一递,“拿着。”
  
  赵天亮却不肯收:“还是你拿着吧。你们回去的路,比我俩远多了。”
  
  “真不需要?”
  
  “真不需要,我俩再有半个多小时就走到地方了。”
  
  武红兵对李君婷说:“那我们走吧。”
  
  李君婷对赵天亮和周萍摆了摆手:“天亮,周萍,再见了。”
  
  没有依依不舍的拥抱,没有热血衷肠的话语,就这么淡淡的,两对青年分手了。
  
  赵天亮和周萍望着武红兵和李君婷走远,又想拉住周萍的手,周萍把手一甩,径自快步往前走。
  
  赵天亮愣了愣,追上周萍,非拉住她手不可。周萍甩了几次手,见赵天亮不达目的不罢休,一时火起,猛推了赵天亮一下。赵天亮退后两步,愣愣地瞪着周萍。
  
  周萍生气地说:“你凭什么那么不尊重我?”
  
  赵天亮:“我怎么不尊重你了?”
  
  “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当着些什么人,你要拉着我的手,我就得高高兴兴让你拉着吗?”
  
  “那就是不尊重你了?”
  
  “你凭什么不管我心情好不好,大白天,在村路上,被些孩子们看着,就那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吻我?”
  
  “你心情不好,我心情就好了吗?!”
  
  周萍又委屈又愤怒:“正因为你心情不好,你那不是吻我,你那等于是在拿我发泄!等于是在羞辱我!”
  
  赵天亮:“有你说得那么严重嘛!”
  
  “就因为你和你哥谈得不高兴了,你就连我和他说几句话的工夫都不给!想让我进屋,一把就把我拖进屋。自己想立刻离开,拽着我就走!我是人!不是一只羊!”
  
  赵天亮烦躁地:“越说越不着调了,警告你,别跟我耍资本家小姐的脾气啊!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你的脾气可就不算脾气了!”
  
  周萍:“警告我?你凭什么警告我?在你看来,我终究还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政治上永远低你一等,所以就该特别自觉地对你百依百顺是不是?!”
  
  “你……”赵天亮举起了巴掌。
  
  “你敢!”此时的周萍,判若两人,表情、目光,都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赵天亮只好垂下了手。
  
  周萍猛一转身,又径自向前走。
  
  赵天亮呆呆地望着她背影。此时的赵天亮,是那么郁闷,那么孤独,那么沮丧,那么无助,那么可怜。
  
  而周萍却头也不回。
  
  赵天亮追上了周萍,拦住她,低声地:“我认错,行了吧?”
  
  周萍的眼泪流了下来:“我问你,和你们在一起的过程中,我表现得怎么样?你们都是有工资的,我只不过记一般工分,每天才合三角多钱!你们都有补助,我有吗?你们吃的苦,我都吃了!就我一个女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和你们四个男的形影不离,你知道我有多不方便吗?你们有尿了,走远几步,一转身,也不管我看得见看不见,哗哗哗就尿上了!我能那样吗?有时候我憋尿憋得都迈不开腿了,有几次都快尿裤子了!我现在来例假了你知道吗?”
  
  赵天亮:“你又没告诉我,我怎么能知道?”
  
  周萍:“对,我不说,你当然不知道。可我为什么不说?我怕,怕你这带队的把我看得太娇气了!我是资本家的女儿嘛,是你赵天亮爱的人嘛,显得太娇气了,那不是给你赵天亮丢脸了吗?而且我料到,即使说了,你也不会太当回事儿。我也体恤你的压力大,所以我不说。所以我得强装笑脸,腰酸、肚子疼,还生怕你们看出来。你让我为大家唱歌,我得照唱。你让我跟你一块儿把羊赶到坡底村去,我行动稍微慢了一点儿你就不高兴,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训‘到底去不去’。最让我暗自伤心的是,发生了遭遇歹徒那么凶险的事之后,你都没背着人偷偷安抚我几句!歹徒把冰凉的刀刃压在我喉咙上时,我在担心的是‘小黄浦’的安危!我心里对自己说的话是——‘天亮,可能我们要永别了,我爱你!愿你以后再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尽快把我周萍忘了吧!’……”
  
  “别说了!”赵天亮打断周萍,也流泪了,“没有了,周萍,没有比你更好的姑娘了!我早看出来你想听到些什么话了,我也知道我应该对你说些那样的话,可那也得有咱俩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啊!除了今天,十几天里我有过一次那样的机会吗?”
  
  “白天咱俩赶着羊到坡底村的路上你就可以对我说!”
  
  “可我一路上都在想别的事!我在想,排长一天接一天吃不下饭,天越来越冷,前边不知还会遇到什么困难,排长他能活着回到连队吗?我在想,羊群经常闷在车厢里,万一发生了什么传染病怎么办?我们经常和羊一块儿闷在车厢里,万一我们中哪一个突然病了怎么办?我在想,让你陪着我到坡底村,究竟是对还是错?我想让我哥见到你,可又不想让春梅见到你!我不是傻瓜,上一次我陪着我父亲到坡底村,就看出春梅对我的感情是怎么回事了,让我怎么办?我非拉着你的手在村里走,我当着些孩子的面吻你,那都是想让春梅间接明白,我已经有了你这个所爱的人了!我看到我哥的处境心里多不是滋味儿那还用我说吗?当时我心里已经只剩下了想法完全没有了温情!我……我实在没有能力把每件事情都考虑周到同时做得让人人满意啊!”
  
  二人流着泪,互相望着。
  
  赵天亮轻轻地:“过来。”
  
  周萍走到了赵天亮跟前。
  
  赵天亮:“对我说,你原谅我了……”
  
  周萍扑入赵天亮怀中,搂着他哭了:“天亮,原谅我……”
  
  “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我这个班长当得责任好大,觉得我这个弟弟当得好操心,觉得我这个爱你的人,都顾不上多关心你了!”赵天亮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哭出了声。
  
  周萍也哄小孩儿似的:“好天亮,不哭了,不哭了,都把话说开了,心里就都痛快了,我保证再也不对你发资本家小姐的坏脾气了。”
  
  这时,一阵咳嗽声突然传来。二人吓了一跳,顿时分开。赵天亮下意识地挡在周萍前边,但见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背枪的人影。
  
  那人影尴尬地说:“是我,黄伟。”
  
  赵天亮和周萍的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黄伟:“不得不打断你们啊,排长不放心了,‘小黄浦’急得骂娘了,所以,我来迎迎你俩,离发车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赵天亮和周萍都擦了擦眼泪,与黄伟大步腾腾往前走。
  
  “周萍……”黄伟朝周萍竖起大拇指。
  
  周萍:“别假模假样的!”
  
  黄伟表白地:“你看,怎么是假模假样的呢,明明是发自内心的嘛!”
  
  赵天亮提醒黄伟:“你别什么都往你那破小说里写啊!”
  
  黄伟一笑:“我写什么,不写什么,那可不是你班长管得了的啦!”
  
  周萍:“某一天如果能出版了,出版之前先给我看看,我希望你哪里改改,怎么改,你就虚心接受我的意见那么改改,行吧?”
  
  黄伟:“这我可以考虑。二位,给你们讲讲,我的写作天才是如何被伯乐发现的啊——我这人,作文马虎,写完了既不看,也不改,错别字那是满篇都是啊!初一的时候,老师让我在课堂上读我的作文,主题是《国庆游行》。我觉得受宠若惊啊,以为自己的作文被当成了范文呢!作文中有一句话是——‘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花衣服的姑娘们。’可是呢,我少写了那个‘花’字,当然就大声念成‘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衣服的姑娘们’,我听到有同学‘扑哧’笑出了声,自己还纳闷,不明白人家笑什么。老师说,把那句再读一遍!我更纳闷了,这一句也没什么用词出彩之处啊,于是又读了一遍。笑的同学更多了!老师严肃地说,黄伟同学,请读第三遍!我就瞪大了双眼,一字一顿,大声地读‘游行队伍中,走来了,穿衣服的姑娘们’,全班同学笑得前仰后合……”
  
  周萍伸出脚去踢黄伟:“老黄你坏死了!”黄伟向旁边一躲,周萍没踢着。
  
  赵天亮假装严肃地:“如果往纲上线上说,你这犯的也是政治错误!是对我们伟大祖国的妇女们的严重侮辱!难道我们的姑娘们,只有在国庆游行的时候才穿衣服吗?”
  
  黄伟:“是啊。等同学们笑够了,老师板着脸说:‘什么叫一字之差,谬之千里呢?这就是一例!’接着,就开始像你那么上纲上线地批评我了。我这才明白,敢情是拿我的作文当反面教材啊,下课后,我跑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蹲下,抱着头一通哭。我正哭着,听到有人说,别哭了,站起来,擦擦眼泪。我觉得那声音好温柔好熟悉啊,抬头一看,猜是谁?”
  
  赵天亮:“你初一时候的事,我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人,那怎么能猜到?”
  
  周萍敏感地猜到:“你那个……姐?”
  
  黄伟站住了,又向周萍竖起大拇指。
  
  “她猜对了?”赵天亮有些吃惊。
  
  黄伟点头。
  
  赵天亮看周萍:“你怎么能猜到的?”
  
  周萍:“不是猜到的,是心里边,一下子就感觉到了。”
  
  赵天亮纳闷道:“怎么会,是你那个姐?”
  
  黄伟边走边对他俩解释:“我们班的语文老师,女的,是从三中高中毕业以后,直接就被选到我们中学去了。而且,很快就成了一位优秀教师。所以,三中想当中学老师的学生,不论男生女生,经常有到我们学校听她课的。平心而论,她的语文课讲得还真好。而我那个姐,那堂课偏巧坐在最后一排,我进教室的时候没注意到。她对我说,依她听来,我的作文的开头还是不错的。她让我晚上带着作文到她家去。从那一天起,她成了我的作文辅导老师。她也曾想高中毕业之后当老师,哪怕当小学老师都心满意足,可是,她的父母是那样的人,又怎么能让她给学生上课呢?我是她唯一教过的学生……”
  
  三人已经走入火车站里了,正向一列货车走去。
  
  列车呜咽般的长鸣声划破夜空。
  
  武红兵和李君婷也并肩走在路上,武红兵肩扛木棍,一脸沉思,走得像武士。
  
  李君婷偷看他一眼,怯怯地:“你在想什么?”
  
  武红兵也不看她,直视前方说:“我在想马婶说过的话。”
  
  “什么话?”
  
  “就是赵天亮和周萍去马婶家告别时,马婶看着他俩对我说的那句话——你当时不好意思了,证明你也听到了,是吧?”
  
  李君婷声音极小地:“是……”
  
  “那,你把马婶的话说一遍。”
  
  “我不……”
  
  武红兵:“那我说。马婶这么说的——你看人家两个,从宿舍走到这儿都手牵着手!这才叫甜蜜的爱!就从没见你跟君婷这么黏过,学着点儿。马婶是这么说的,对吧?”他站住,看着李君婷。
  
  李君婷点点头,随即将头低下。
  
  武红兵:“我觉得马婶说得对,我们爱得不甜蜜。”
  
  “我都给你写过六封信了,还怎么甜蜜啊?”
  
  “信里没有我要的东西。”他向李君婷伸出一只手。
  
  李君婷:“那你要什么?”
  
  “现在,我要你的手。”
  
  李君婷迟疑地将一只手伸给他——不是人们正常握手的那一种伸法,而是手心朝下地伸出,即使武红兵站着不动,尽量把胳膊伸长,那也是够不着她的手的。
  
  武红兵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那一瞬间,李君婷的身子竟像受到电击似的抖了一下——在那个年代,渴望爱情而又初次被恋爱对象抓住手的姑娘,十之八九会有那么一种本能的反应。
  
  武红兵将自己那只手也将李君婷那只手揣入了棉衣兜里小声说:“走吧。”
  
  于是他们又向前走。远远看去,仿佛武红兵是便衣警察,李君婷是女罪犯,他们的手铐在了一起,隐藏在他兜里似的。
  
  武红兵问低头不语的李君婷:“不愿意?说话呀。”
  
  李君婷娇羞地小声说:“不说嘛……”
  
  “靠近我。”
  
  李君婷却抽出了手,武红兵不解地看她。
  
  李君婷将手从武红兵的胳膊底下交叉过去,重新伸入他衣兜。这样,她就可以挽着他的手臂走了。
  
  武红兵笑了:“这才对嘛!”
  
  二人又向前走时,武红兵说:“小手冻得冰凉,刚才为什么不揣自己的兜里?”
  
  “忘了……”
  
  武红兵又一笑:“‘忘了’,好幽默的回答。你手指根磨出茧子来了,食指根的茧子最厚——大拇指甲劈了,怎么搞的?”
  
  “帮马婶搓苞米的时候,不小心搓着了。”
  
  “要再剪剪,不然还会往里劈,啊?”
  
  “嗯。”
  
  武红兵:“这样,我们才像一对恋爱中的人,才有点儿甜蜜的意思了。在东三省的城市里,这叫压马路;在上海,这叫轧马路;有的城市也叫转街角,在咱们北京……”
  
  “老北京人叫逛胡同。”李君婷一说完,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而在西北,叫‘走感情’。比起来,数西北人的说法意味深长。听说,在四川,谈恋爱又叫耍朋友。”说到这里,武红兵唱了起来,“耍啊耍啊耍朋友,耍到一个好朋友,亲个嘴,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李君婷吃吃地笑。像她这样的姑娘,当年很多虽然被极左政治洗脑过,自认为也算是半个政治活动家,但在爱和性方面,仍单纯得如白纸一般。
  
  武红兵唱得来了情绪,引吭高歌:
  
  我们轧在大路上,手拉手儿爱情荡漾,我来指引幸福的方向,姑娘快乐我也快乐……
  
  李君婷笑罢,请求道:“给我唱段信天游吧。”
  
  “好啊,想听大声唱的,还是小声唱的?”
  
  “就唱给我一个人听,小声就行。”
  
  武红兵边走边唱:
  
  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儿哟,
  
  红艳艳。
  
  小妹子的那个俏模样,
  
  赛过那红牡丹。
  
  一眨眨的那个大眼睛,
  
  迷住了哥的心。
  
  两片片的那个红唇唇,
  
  咋就,咋就亲起来没够够。
  
  哎呀小妹子那个听哥说,
  
  你是,你是哥的心肝肝。
  
  ……
  
  在武红兵的歌声中,李君婷依偎着武红兵一直走至村口。天光已现微明。
  
  武红兵:“我把你送到春梅家门口?”
  
  李君婷低着头不说话,也不抽出自己的手。
  
  “不想这时候回去?”
  
  李君婷低声道:“怕搅了春梅的觉……”
  
  武红兵明白了她是不愿意和他就这么分开,也低声说:“走……”
  
  二人走在沟壑间,走到了一孔荒弃的窑洞前。正是赵曙光和冯晓兰曾度过亲密时光的那孔窑洞。武红兵拉着李君婷的手,李君婷有些犹豫,又有些害羞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窑洞的地上垛着厚厚的稻草,武红兵指着稻草对李君婷说:“这些草,是我一次次偷偷抱来的。自从我们之间开始通信了,我就总在想,有一天我一定把你带到这儿来,尽情地吻你。”
  
  李君婷先是讶异地看着他,而后又害羞地低下了头。
  
  “君婷……”
  
  李君婷刚一抬头,武红兵已紧紧地将她搂抱住,凝视她。她垂下目光,继而又撩起目光,动情地迎视武红兵的凝视。
  
  两人久久地吻在了一起。李君婷闭着眼睛,像是被吻晕了,被吻软了。
  
  他们坐在了草堆上。李君婷坐得稍靠后些,双手重叠放在武红兵肩头,下颏也担在他肩头。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是被初吻“擦”亮的。武红兵从兜里揣出几页折起的纸,慢慢撕着。
  
  李君婷惊讶地看着武红兵:“你撕的什么?”
  
  “写给你的第六封信。”
  
  “为什么不给我看,反而撕了?”
  
  “不用给你看了。我在纸上大发牢骚,抱怨我们没拥抱过,没亲吻过,甚至连手都没拉过。现在,我心里已经没有那种抱怨了。我刚才在路上怎么说的?我说,自从我们开始通信以后,对吧?”
  
  “对。”
  
  “多可笑啊,都是北京知青,在同一个农村插队,只不过住在两户不同的人家里,用老百姓话说,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却要用笔和纸,通过些个孩子传递感情。”
  
  李君婷满足地:“也挺浪漫啊,外国小说里,恋人之间都是通过情书表达爱情的。”
  
  武红兵:“还浪漫?你写给我的,那都不叫情书,只能当成一封又一封的检讨书来看。因为你满纸写的是检讨话语,我满纸写的也只能是对你的思想点评。我们不禁要问一句——爱情哪里去了?长此以往,爱将无地可容,有情将变无情!这难道是我们能够答应的吗?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李君婷推了他肩头一下:“贫劲儿的!”
  
  武红兵:“当然,继续保持通信的方式那也是可以的。但是爱情不是仅仅在纸上就足以进行的事情,而要靠实际行动促进!以行动为主,以通信为辅。李君婷同志啊,让我们赶快行动起来吧!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今年都是我们插队的第五个年头了!过了年,我都二十七周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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