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月夜松林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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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黄昏,黛色群山绵绵迤俪,漫天晚霞绚烂似火。夕阳仿佛就挂在路边树梢之上,炎热的夏风吹来,枝叶摇舞,揉碎了一树的阳光。
  
  一行五骑风驰电掣般地在黄土曲径上疾行,蹄声如织,尘土漫舞。低叱声与偶尔挥响的长鞭,划破细密的蝉声,就连啾啾鸟声也宛如被瞬间击落。
  
  为首的两个十尺来高的彪形大汉,一面御兽狂奔,一面警惕地四下扫望。左面一个大汉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地图,端详片刻,扭头对其后的一个男子道:“侯爷,过了前面的山脉,再行百余里,便是空桑山了。”
  
  那男子修长魁梧,俊脸上挂着懒洋洋的笑意,青裳布衣,却掩不住华贵之气,转头朝身旁的一个娇怯动人的少女笑道:“既然快到了,咱们今夜便在这山脚下过夜,不必赶路了。真珠姑娘想必也已经累了。”
  
  那两个大汉齐声称是,稍稍拉紧缰绳,放慢节奏。
  
  最后一骑乃是一匹龙马,缰绳被系在那男子龙兽的尾后。那龙马被拖拉着跑了一日,早已累得口吐白沫,四蹄踉跄。
  
  马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黄面汉子双手被缚,东倒西歪,仿佛随时要摔将下来,满脸惊惶,苦着脸道:“侯爷,我堂堂御风之狼,却被你牛羊似的牵拉了一日,传到大荒,我还有什么脸面?”
  
  这五人正是六侯爷、真珠、哥澜椎、班照与御风之狼。
  
  六侯爷哈哈大笑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倒好面子。你小子太过狡猾,昨日信你一回,险些让你溜之大吉,今日决计不能再信你啦。”
  
  御风之狼愁眉苦脸道:“侯爷大人大量,就信小人这一回。小人的骨架都快被颠散啦。”
  
  真珠扑哧一笑,低声道:“侯爷,你就将他松开罢。”
  
  六侯爷见她笑靥娇羞,犹如雨后春花,风中芙蕖,登时神魂颠倒,叹息道:“真珠姑娘的话,那是万万不敢不从的。”伸手轻轻一振,将御风之狼手上的海蚕丝索连带龙马缰绳,一道松解开来。
  
  御风之狼大喜,连声道:“多谢真珠姑娘。”
  
  六侯爷道:“小狼儿,我知道你逃跑起来快得紧,不过你别忘了肚子里的海蝎蛊。跑得太远,侯爷就救不了你啦。”
  
  御风之狼连声应是,心中却破口大骂,想起那海蝎蛊发作起来的苦痛,打了一个寒噤,喃喃自语道:“倒霉倒霉,一失足成千古恨。偏偏又遇上这群混世魔头。”
  
  五人驾御马兽,缓缓而行。前方突然烟尘卷舞,叱呵之声大作,闷雷似的蹄声浪潮般卷来。
  
  五人面色微微一变,班照骂道:“龟他孙子,今日已是第三批啦。”六侯爷道:“眼下要事在身,又在别人的地头上,咱们还是暂且避开。莫像早上那般莫名其妙起了冲突,沾惹不必要的麻烦。”
  
  哥澜椎与班照虽不情愿,但也只有点头领命。五人策马驰入路边树林,将马兽封口,屏息凝神。
  
  过了片刻,蹄声轰鸣,透过枝桠树叶,瞧见数百骑黄衣大汉驾御着诸多怪兽呼啸而过。林中树木乱摆,枝叶倾舞,仿佛蓦地刮过一阵旋风。
  
  眼见他们去得远了,五人方才吐了一口气,策马而出。御风之狼喃喃道:“奇怪,奇怪。”哥澜椎道:“奇怪什么?”
  
  御风之狼道:“你没瞧见他们右臂上都系了一条橙色丝带么?”哥澜椎瞪眼道:“那又怎地?”
  
  御风之狼喃喃道:“真是蛮夷海猴,连大荒礼节也全然不知。”哥澜椎耳尖,喝道:“你说什么?”扬鞭就要当头劈下。
  
  御风之狼忙道:“臂上系了丝带,那便是表示本族之内有贵人夭亡。”
  
  众人闻言微惊,御风之狼又道:“今日系得是橙色丝带,则表示这夭亡的贵人至少当是长老级以上的人物。”瞧了六侯爷等人惊愕的脸色,又加了一句道:“说不定便是帝、女、神中的一位也未可知。”
  
  六侯爷沉吟道:“果然有些古怪。倘若土族未发生什么大事,何以连日来我们一路撞见浩荡大军?今日一天之内,便撞见三拨。而且这每拨人马,都是去往同一个方向。”
  
  班照道:“侯爷说的是。这些日子大荒动乱频频,只怕这土族之内也安宁不了。”哥澜椎嘿然道:“那岂不是正好?混水摸鱼,趁着乱七八糟的局面,咱们取那七彩土也方便许多。”
  
  六侯爷哈哈一笑,见御风之狼满脸不以为然,嘴唇翕动,猜他又在暗骂海猴蛮夷。正要说话,却见真珠仰头痴痴地望着绚丽晚霞,俏脸上是淡淡的忧虑神色,当下低声道:“真珠姑娘,你在想什么?”
  
  真珠猛然惊醒,双颊微微一红,摇头不语,心道:“拓拔城主孤身一人,不知一路上有没有遇见这些怪人?也不知此时此刻,他见着雨师妾姐姐了吗?”
  
  那日众人在太湖之畔计议良久,决定兵分两路。
  
  烈炎与祝融分道赶回赤炎城,一则静观棋变,倘若情势危急可以挺身援助,制止火木两族战端;二则可以保护纤纤,虽然眼下火族众人不至急于要纤纤性命,但若有烈炎在侧,终究更为安全。
  
  拓拔野众人与八郡主烈烟石一道前往朝歌山采集七彩土,粘合碎裂的琉璃圣火杯。
  
  烈炎回返火族之后声称八郡主为拓拔野所掳,挟为人质,亦可以使得火族众人投鼠忌器,不敢伤害纤纤。
  
  拓拔野等人与烈炎师徒道别后,在太湖边拜别潜藏水底的雷神,黯然上路。但一路上,拓拔野查阅神农所赐的《大荒经》,发现土族疆域之内,竟然有两座朝歌山。
  
  两山之间相距数千里,不知那座才是出产七彩土的圣地。想来这也是土族为护卫七彩圣土而故布的疑阵。卜算子与御风之狼虽然都是土族出身,但那七彩土本是土族圣物,以二人在族中身份,亦不可得知究竟所在何处。
  
  众人计议之后,不得不再次兵分两路。
  
  蚩尤、烈烟石、成猴子、卜算子、柳浪、辛九姑六人一行,前往南侧的朝歌山,拓拔野与六侯爷一行则前往北侧的朝歌山。双方约定三十日后在火族凤尾城相聚。
  
  拓拔野记挂与雨师妾的七日之约,孤身赶往当日的破庙,与六侯爷相约三日后在空桑山下聚首。
  
  明日便是约定空桑之日了。
  
  残阳如血,群山似海。黛蓝色的天空中蝙蝠穿梭,偶有晚归鸟群如乌云掠过。
  
  拓拔野坐在那破落的土地庙前的石阶上,手指玩转着珊瑚笛,心中却如被那密雨般的蝉声击打的残荷,呆呆地望着层层降临的暮色,脑中一如这初夏的黄昏般空茫燥热。
  
  他已在此处苦等了三天了。按照约定,雨师妾昨日便应当到此与他会面。但他一夜一日眼睫不交,等到此时此刻,依旧没有见着她的影子。
  
  三日来,心情由起初的兴奋欢喜攀转至紧张期待,再陡然下跌到此时的沮丧担忧。几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但从未有如此次,在短短三日之内心境这般大起大落。
  
  镇定如他,也不由胡思乱想。雨师妾既已相约,必定会在此等候。约期已过一日一夜,难道她竟已经遭了什么意外吗?想到此处,心中如被霍然抽空,森冷疼痛,忍不住跳了起来。
  
  白龙鹿站在他旁边,低声嘶鸣,不断地以鼻子去蹭他的脸颊。见他突然跃起,吓了一跳,怪叫了一声。
  
  拓拔野呆呆地站着,心中不祥的预感与寒冷的忧惧越来越盛。此次雨师妾原是与冰夷一道,为木神句芒护送准新娘而来。但却为了他,抛却一切,甚至不惜与冰夷、句芒为敌。倘若被玄水真神烛老妖知道,定然不能相饶。越想越是凛然,胸中仿佛被巨石堵住。
  
  又突然想道:“雨师姐姐是那水妖天吴的亲妹子,那烛老妖又对她甚为倚重。当年对我那般亲热袒护,最后不也安然无事?想来此次也应当不会有大碍。”心中稍定,呼了一口气。
  
  转念又想:“是了,那烛老妖从前定是贪恋她的美色,才对她这般宠溺。这次雨师姐姐为我公然叛族,老妖只怕会恼羞成怒……”寒意大盛,方甫平定的心海登时又波涛汹涌。
  
  左思右想,不自觉地一掌猛拍在身边巨石上,“轰”地一声,那巨石立时裂开,断成几块。
  
  白龙鹿见他怔怔地站在暮色中,忽而蹙眉,忽而微笑,神色变幻不定,刚刚放松神情,却又陡然咬牙切齿,一掌将巨石震裂,大为莫名其妙,仰头望着拓拔野,呜呜直叫。
  
  拓拔野浑然不觉,眼前耳边尽是雨师妾的音容笑貌,仿佛听到她银铃似的笑声:“小傻蛋,想我了么?”心中迷乱酸楚,情难自已,低声道:“好姐姐,你在哪里?”
  
  突觉手上粘嗒嗒地一阵冰凉,低头望去,却是白龙鹿不断地舔舐自己的手掌。
  
  见他望来,白龙鹿欢声嘶鸣,索性撒了欢似的朝他身上蹭来。拓拔野啼笑皆非,道:“鹿兄,你怕我担心,故意逗我么?”白龙鹿歪头“呵哧呵哧”地怪叫,也不知是在笑呢,还是在说话。
  
  拓拔野哈哈一笑,心中稍霁,忖道:“罢了。以雨师姐姐的本事和地位,当今天下,只怕也没有人敢将她如何。即便是被水妖捉了回去,也不致有虞。”虽然这般自我安慰,忧虑牵挂却丝毫未减。
  
  环身四顾,暮色凄迷,蝉声渐稀,但林中草隙的虫豸啼鸣声却越来越密集。
  
  他心中怅惘茫然,一时竟不知该继续驻守此处,还是连夜起身,赶往空桑山去。思量片刻,转身走入破庙,转到那日他与雨师妾藏身的神像之后,以真气注指,在神像上写道:“仙姑,小傻蛋去朝歌山砍柴啦。”
  
  当日与雨师妾初逢于东始山下寒潭中,他装傻充愣之时,便与雨师妾有如此戏语。那时敌我微妙,怎料有后来之事?此刻回忆写来,恍若隔世。怔怔地望了半晌,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茫然。
  
  经此一别,不知何时方能再见着雨师妾呢?
  
  白龙鹿探首扫睨,咕哝有声,仿佛它也瞧懂了一般。拓拔野摸摸它的头,心潮澎湃,将珊瑚笛横置唇边,悠然吹奏。笛声婉转缠绵,随心吹来,如泣似诉。
  
  庙外明月初升,淡淡的月光斜斜地照入庙中流了一地,随着夜风枝影微微摇曳,仿佛在随着笛声流动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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