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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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璃恢复的速度极快,第二天早上身体便好了许多。
  睁开眼,她环视四周,景言在意的女子已经醒了,静静的坐在墙角,见沈璃望向她,她点头招呼,沈璃亦回了个礼。目光一转,看见行止倚着庙中柱子闭目休憩,窗外的阳光从破陋的窗户纸里透进来,有一星半点落在行止脸上,让他容颜看起来闲散静好,恍惚间仿似让沈璃又看见了那个在小院葡萄藤下坐摇椅的凡人。
  沈璃闭了眼,静了一会儿,扔开脑海里所有思绪,待她再睁眼时,却不想正对上行止初醒的目光:“身体可有好点?”
  “嗯……”沈璃挪开眼神,眨巴了两下眼睛,倏地站起身,推开庙门,晨光铺洒了她一身。天上瘴气已消退得差不多了,风中虽还有些气息残留,但已比之前好了许多,沈璃深吸一口气,阳光虽衬得她面色苍白,但也令她眼中的光亮极为灿烂,她唇角一扬:“此次虽然没捉住主谋,但能换得此间安宁,也算有所获。”
  行止倚着庙中大柱睡了一晚,肩背有些僵硬,他一边揉着胳膊一边微哑着嗓音道:“在我看来,王爷不过是智谋不够,命来凑。”
  沈璃一挑眉,回头看他:“说来也奇怪,在遇见神君之前,沈璃不管是上战场杀敌,还是私下里斗殴,可都没伤得这般重过。偏生遇到神君之后,逢战必伤,每伤必重。”她话音一顿,揶揄道,“若再这样下去,沈璃哪一日死在战场上了也说不定,到时候,神君可得拿命来赔。”
  行止一笑:“无稽之谈。”
  沈璃在逆光中转头看他,语带几分玩笑:“神君这是舍不得自己金贵的身体吧。”
  行止站起身来,一边拍自己的衣摆一边漫不经心的说着:“若有那么一天,行止拿这条命赔你便是。”
  没想到他真会说出这样的话,沈璃一怔,定定的望了行止许久,倏尔转头一笑,摇了摇头,什么话也没再说。
  “啊!”庙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沈璃听出那是景惜的声音。静静坐在屋子角落的施萝神色一动,微微探身往外看去。沈璃眉头一皱迈步往那方走去,还没走近便听见一阵嘈杂,有许多人在围观的窃窃私语,有景惜着急的劝,“景言哥哥!你在做什么!”
  沈璃破开人群,往里一看,见拂容君摔坐在地上,他表情不见窘迫,到有些奸计得逞的得意,反而是景言,虽然站着,一身杀气汹涌,但面色却微带憔悴,目光狠戾的盯着拂容君,仿似恨不能将他杀而后快。
  景惜往拂容君跟前一挡,目光中尽是不满:“景言哥哥太过分了!”
  景言面色更冷:“闪开,今日我必除了他不可。”
  拂容君风凉道:“小惜,你师兄好厉害啊。”
  一看这场景沈璃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下冷了脸色上前两步,一脚踹在拂容君屁股上:“装什么,起来,又在祸害人!”
  拂容君挨了一脚,转过头刚想发脾气,但见来人是沈璃,心里的恼怒瞬间变成了惊叹:“壮士!恢复得可真快。”见行止也慢慢走过来,拂容君一声清咳,站起身来,冲围观的人摆了摆手:“别看了别看了,都回自己的地方呆着去。”
  人群四散而走,却有一人静静立着没有动。景惜一看见施萝,表情僵了一瞬,默默的垂下脑袋,景言见她这个反映,便也向施萝那方看去,但见施萝一脸苍白的在那方立着,景言一怔,脸上的愤怒稍稍一收,有些不自然的握紧了拳头。
  行止缓步踏来,浅浅一笑:“拂容君这场戏散得可真早,行止还什么都没来得及看到呢。”
  拂容君一撇嘴:“行止神君昨日下了赶人的命令,拂容自是不敢耽搁半分的。这便打算回天界了。”
  “想走?”听出拂容君言下之意,景言心底的怒火又被撩起,他忽然拔剑出鞘,直向拂容君扎去,景惜急得不管不顾的往拂容君跟前一挡,厉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剑尖在景惜胸口前一转,在空中划出了极一道弧度,被景言大力的扔到了一边,金属撞击地面的清脆声音挑动景惜与施萝的神经,景惜愕然的看着一向冷静克制的景言,他仿似再也隐忍不下去了一般,瞪着她,怒道:“与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一起彻夜未归!你道我是要做什么!”
  景惜一愣,呆了半晌才道:“仙君只是带着我去看了一晚上星星……”
  景言脸色铁青,沈璃瞥向一旁的拂容君,目带怀疑:“当真?”拂容君比划出手指立誓一般道:“自然当真。”他转而瞟了景言一眼,“小惜师兄这么大火气,莫不是找了一宿找不到人,醋意蚀骨,忍不住了吧。”
  景惜眼眸微微一亮,目带期冀的望向景言,景言眸底的光深了一瞬,转而瞥了施萝一眼,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景惜眸中的光便在期待之中慢慢黯淡了下去,她突然很想开口问,他说在意施萝姑娘是有原因的,那这个原因到底是什么?
  正是场面静默之时,行止突然插|进话来:“这眉来眼去的一场戏看得我好生头晕。与女子相处太过劳累,公子可有兴趣与行止走走?”闻言,众人愕然的望向行止,行止一笑,“别误会,只是想走走而已。”
  庙外荒树林中一人没有,因为瘴气初退,天上连飞鸟也没有一只,在寂静的林间走了一会儿,离寺庙渐渐远了,沉默了一路的行止才道:“景言公子师从道门,可有习得一星半点的法术?”
  景言一默:“说来惭愧,我自幼跟从师父,但却没有学会半点道法,师父说我天分不在此,所以只教了我一些武功。”
  行止沉默的走了两步:“我有一术欲教于景言公子。此法可驱除人体中瘴毒,不知景言公子可有兴趣?”
  景言一愣:“自是想学……可是我……”
  “你若想学,那便一定能会。”行止顿住脚步,手臂轻抬,在景言脑门上轻轻一碰,光华没入他的额头,只见景言眼中倏地一空,那道光华在他周身一游,随即消失于无形。
  景言眼底闪过一道光亮,待眸中再次有神时,他的瞳孔已变成了银灰色,添了几分令人肃然起敬的冷然。
  行止唇角的弧度轻浅,但却是极为舒畅的微笑:“清夜,好久不见。”
  “吾友行止。”景言一声喟叹,声调却与他方才大有不同,“我本以为,我们再无相见之日。”
  “若不是两世皆遇见你,我亦是不知,这便是你的转世。”行止摇头,“天道之力,便是我以神之身份活至现在,也无法窥其万一。能找到你,全属缘分了。”
  ‘景言’苦笑:“以前不知,所以轻狂,而今世世受天道所累,方知不论你我,皆是尘埃一粟,再是强大,不过是天赐福分,它说要收回,谁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一叹,“吾友行止,此时你唤醒我的神格,非天道所授,不可为之啊。”
  “我不会做多余的事,不过通通你的经脉,让今世的你得以习消除瘴气的法术。”行止一默,“也开开天眼,让你看看你生生世世寻找的人今生到底投做了谁,别又入了歧途,错许姻缘。”
  ‘景言’一愣,笑道:“你倒是,比从前爱管闲事了一些。对神明来说,这可不是好事。”
  行止笑了笑:“另外,还有一事欲问你。苻生此人,你可还记得?”
  ‘景言’略一沉吟:“有几分印象,身为睿王之时,早年被太子谋害过,而后听说那计谋便是苻生此人献的。后来你也参与过睿王与太子的皇位之争,应当知晓苻生那人在其中起了多关键的作用,我犹记得是将他处死了。”
  “这一世你可有觉得谁与那人相像?”
  “这……”他琢磨了半晌,“确有一人,此生景言乃是孤儿一名,父母皆在幼时遭难,景言过了两年被监禁的日子,后来在一名女童的帮助下逃出生天,遇上了景惜的父母,而那名女童却没了下落。细想下来,害景言父母之人,的确与苻生有几分相似。”
  行止静默,微冷的目光中不知沉淀了什么情绪,待他回过神来,‘景言’眼眸中的银光却在渐渐消散,听得他道:“你的神力约莫只能坚持到这里了。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吾友,保重。”
  行止眼眸一黯却还是笑道:“嗯,保重。”
  光华褪去,景言倏地身子一软单膝跪地,行止将他手臂扶住:“试试碰一碰土地。”哪还用行止交代,景言因为身体太过无力,另一只手撑在地上,他只觉掌心一热,待回过神来,竟发现面前这块土地已经被净化得比周围的要干净许多:“这……这是?”
  “净化术。”行止道,“能力初醒,身体有些不适是正常的,你且回去歇着,不日便可为大家消除瘴毒了。”
  景言觉得惊奇极了,缓了一会儿,身体能站直了,他一分也不肯耽搁,赶着回了庙里。见他身影消失,行止捡了颗石子随手往身后的枯木上一掷:“还要尾行多久?”
  沈璃从树干后面慢慢绕了过来,清了清嗓子:“我散步而已。”
  行止失笑:“如此,便陪我再走走吧。”
  林间树无叶,一路走来竟如深秋一般使人心感萧瑟。
  沈璃斜眼瞅了行止几眼,嘴边的话还是没有问出来。行止走着走着哑然失笑:“这么犹豫的表现,可不像我认识的碧苍王。”
  被点破,沈璃也不再掩饰,直接问道:“天界的事我虽不甚了解,但也还是知道,这天上天下也就剩你一个神明了。方才那景清又是怎么回事?”
  “现在只有我一个没错,可是在很久以前,天外天住着的神,可不止我一个。”行止目光放得遥远,几乎找不到焦点,“因为太久远,不仅对你们,甚至对于我自己来说,那都是遥远得无法追溯的事了。”他唇边的笑弧度未变,可却淡漠至极,“景言是上一世的睿王,也是曾经我的挚友,名唤清夜,银发银瞳,当初他可是艳绝一时的天神。”
  沈璃侧头看了行止一眼,他的侧颜即便看了那么多次,但还是令人觉得让人嫉妒的漂亮,沈璃不由脱口道:“与神君相比呢?”
  行止一侧头,轻轻瞥了沈璃一眼,唇边的笑有几分醉人:“自是我更美。”
  他这话中的自满与自夸不令人反感,反而让沈璃勾唇一笑:“我也是如此认为的。”沈璃如此坦然夸奖他的容貌,倒让行止有一分怔然,沈璃却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停留,接着问道:“之后呢?你的挚友为何不是神明了?”
  “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凡人。”行止声色依旧,眸中的光却有几分黯淡,“他动了私情,为救凡人,逆行天道,神格被废。”
  沈璃一愣:“还有谁……能处罚神明?”
  “神乃天生,自然受天道制衡。如此强大的力量若沦为私用,这世间岂不乱套。”他转头看沈璃,“天外天并不比世间其他地方逍遥多少。”行止脚步未停,边走边道,“清夜被贬下凡间。生生受轮回之苦,世世与爱人相误。”
  沈璃想到前一世的睿王,不管他想要的女子到底是谁,但最后他终究是将两个女子都错过了,而这一世的景言,身边亦是出现了两个人……沈璃心中疑惑:“他喜欢的人到底投胎成了谁?”
  “或许只有每一世的最后,他与爱人相误时,才能有所定论吧。”
  沈璃沉默。
  “不过,我方才唤醒了他的神格,通了他一丝神力,或许他会发现一点蛛丝马迹吧。但到底会成何种结果,皆看造化。”行止望天,“也盼天道,莫要太过赶尽杀绝。”
  沈璃沉默了半晌却道:“不对。”她脚步一顿,“我觉得事情何不看得简单一点,虽说清夜如今是没了神格,但并不代表上天时时刻刻都在干扰他的生活。上一世他是睿王,他与他的王妃生死与共,自然心里是爱王妃的。可这一世他是景言,他与景惜一同长大,很明显现在他心里是有景惜的。上一世和这一世不是绝对关联的,他的命运乃是三分天造七分人择,怪不得宿命。”
  行止也顿下脚步回头来望她:“你这番话倒是新鲜。不过不管再如何说,景言这一世的磨砺必定与情有关,这是你我都插不了手的事。他们的热闹也只能看到这里了。”
  沈璃一默,不再纠结这个话题转而道:“你既然说清夜被废了神格,那方才你又是如何唤醒他的神格的?就不怕也遭了天谴?”
  “清夜虽是被天罚,但因并非犯的罪大恶极的过错,所以现在虽为凡人,身上或多或少的也带着几分神气。只是他在人间待得太久,那分气息连我也不曾察觉。多亏你上次那个‘重复命运’这句话点了我一下,这才让我心中有了猜测,仔细一探,果然如此。我这才施了法子,勾出他体内的那股气息。但气息太弱,连他从前力量的万一也不及,不过解这些人身上的瘴毒倒是够用了。”他一顿,笑道,“至于天谴,一星半点的小动作,倒是勾不出天谴的。”
  那要什么样的大过错……话到嘴边,沈璃将它咽了下去,方才行止不是说了么,清夜是因为动了私情啊……
  她恍然想起魔界之时,她微醺夜归时那个晚上,行止笑着说,神是没有感情的。她这才知道,神不是没有感情,他们是不能动感情的。
  见沈璃沉默不言,行止一笑,掩盖了眼眸里所有的情绪,“走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吧。”
  是夜,月色朗朗,扬州城在劫难之后第一夜点燃了烛灯,虽然灯火不比往日,但也稍稍恢复了几分江南水乡的人气儿。
  拂容君已经乖乖去了魔界通信。听说他走之前又好好让景言醋了一醋,沈璃心里估摸着,那拂容君心里,只有一分是真心想帮景惜笨丫头,其余的心思皆是想占人家姑娘的便宜。偏景惜把拂容君的话当真,知道他走了,好生难过了一阵。而不止是景惜,庙里好些见过拂容君的姑娘知道他走了,皆是一副叹断了肠的模样。
  沈璃看在眼里,对拂容君更是气愤,那东西在魔界欲对墨方下手不成,转而又到人界来勾搭姑娘,他对人对事,哪有半分真心。
  “好色花心之徒,到哪儿都改不了本性。”沈璃对拂容君不屑极了,行止刚给一个身带瘴毒的中年人驱除了瘴毒,一站起身便听见沈璃这声低骂,他转头一看,只见街对面几个才病愈的女子在抢夺一块白绢帕子,仔细一看,那是天宫上织云娘子们的手艺,能留下这种东西的必定是拂容君无疑。
  “人走了,东西还在祸害人间。”沈璃想想便为这些姑娘感到痛心,“蠢姑娘们!分明除去城中瘴气这事与那草包半分干系也没有!”
  行止闻言低笑:“王爷这可是在为拂容君抢了你的风头而心怀怨恨?”
  “魔界不比天界逍遥,因常年征战,赏罚制度可是很鲜明的,谁的功劳便是谁的功劳,不会接到别人头上去。”沈璃好面子,心里又有点虚荣。她此生最享受的便是敌人倒在脚下的感觉,还有将士百姓们拥戴的欢呼,而这次两个都没得到,沈璃难免觉得不满,“替你们天界办事,劳心劳力中毒受伤不说,事情结了,功劳还是别人的。你们天界的人倒是都大度!”
  行止失笑:“王爷的功劳行止记在心里,回头必定回报天帝,让他好好赏你。”
  “别的赏就免了。”沈璃斜眼瞥行止,“能废了我与拂容君的这门亲事,天界便是再让我去杀十头妖兽,我也是愿意的。”
  行止沉默了一瞬,还没说话,正适时,天空忽然一阵斑斓,紧接着,一声爆破的响震动整个扬州城。行止一笑:“沈璃,转头。扬州城开始放烟花了。”
  沈璃一转头,大道的另一端,有一大堆人聚集在一起放烟花,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天空绽放,映得空中流光溢彩极为美丽,伴随着爆竹的声音,整条大街像过年一样热闹起来,家家户户皆推开了门,人们渐渐走到了大街上,驱逐了扬州城中的死气沉沉。
  方才被行止治愈的中年人咳嗽了两声,点头道:“新日子,迎新日子咯。扬州城这才有点人味儿啊!”
  耳边的声音渐渐嘈杂,随着一朵朵烟花的绽放,扬州城这条中央大街上越来越热闹,人们跟着烟花的声音欢呼。沈璃愣愣的看着那些烟花,心里竟莫名的有几分感触,明明这只是人界而已,但这些人对未来的期望对好日子的期盼,和魔界的族民没什么两样,他们的愿望质朴而真实。
  “走吧。”行止道,“我们也去凑凑热闹,除除霉气。”
  沈璃没动:“烟花在天上炸,哪能炸掉人身上的霉气,让他们热闹就……”
  手腕被温热的手掌抓住,沈璃的身子被拉得一个踉跄,行止不由分说的拽着她便往前走:“入乡随俗。难得能体会一下人间的群体活动,他们在迎接新生活,这生活是你给的,你便当他们是在谢你好了。”
  “等……”
  哪还听沈璃说话,行止拉着她便一头扎进了吵闹的人群中,离烟花越近,爆裂的声音便越发震耳,人们的欢呼声便越发响亮,大家脸上全都洋溢着快乐与期望,在烟花绚烂的映衬下,每个人的眼里都装进了千百种颜色。
  前面拽着她手的男子信步往前走着,带她在拥挤的人群里面穿梭,分享他们的欢乐,烟花的炫丽在他的白衣上映出各种色彩,让他根本就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她忽然手心使力,将行止的脚步拽住,此时他们正站在人群中间,四周皆是不停的欢呼声,沈璃凑到行止的耳边大声道:“你太漂亮了!不要走我前面!”
  因为看见了他,就再也看不见别的色彩了。
  行止侧过头静静看了沈璃一会儿:“沈璃。”他的口型是这个样子,但他的声音却被掩埋了,沈璃耳朵凑近,大声道:“什么?我听不清!”
  行止嘴巴张了张,似乎说出了句什么话,但沈璃还是没听见,她疑惑的望他,显然行止不愿意再说第二遍了,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轻轻一笑,继续走在她前面。
  沈璃脑海里一直在重复他方才那个口型。一个字一个字的仔细想,待得想通,周围的嘈杂皆空,她仿似听见了他轻浅的嗓音柔声说着:
  “我在前才能护着你。”
  烟花绽放得炫丽,在破庙之中,施萝披着披风倚墙站着,仰头望着远处的烟花,眼里被晕染出了缤纷的颜色。
  “伤还没好全吧。”景言的声音从一旁传出,“还是先进屋……”
  “景惜姑娘呢?”施萝轻声道,“你还是别和我单独呆在一起了,她见了会不高兴。”
  景言一默,忽然话头一转,道:“幼时我曾许你白头偕老,承诺日后会照顾你一辈子,但是那时……”
  “那时咱们都还小呢。”施萝一笑,“孩童说的话怎么当得真,当初我救你一命,如今你救我一命,已是两两相报了。景言公子现在……是喜欢景惜姑娘的吧,她也挺喜欢你,施萝不会那么不识趣还拿幼时的约定来强迫你,能再遇见,已是施萝的福气了。”
  扬州城烟花和人们的欢笑好像离他们很远似的,施萝对景言轻轻一矮身:“公子慢走。”
  景言静了半晌,只道:“抱歉,此生景言心里已住进了一个景惜,耽误了姑娘……”
  “未曾相许何谈相负。公子走吧,景惜姑娘现在估计正在找人陪她看烟花呢。”
  未再犹豫,景言点了点头:“告辞。”
  目送景言渐行渐远,施萝有些出神的摸着自己的左手虎口,在那里有朵荷花一般的印记,每次在看见景言的时候都会灼热发痛,像是提醒着她,有什么事情还要继续下去……
  比行止估计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天,沈璃身上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只是身体里的毒还未彻底消除,行止欲让她在人界多待些日子,待余毒消除干净之后再回魔界,沈璃却坐不住了,害怕魔君知道此间事宜之后有什么安排吩咐找不到人手。
  行止只好随着沈璃急匆匆的赶回魔界。
  哪想他们回到魔界的时候,得知拂容君竟还在魔界呆着,他一回魔界便又开始粘着墨方,四处跟着墨方走,时而有碍墨方的公务。沈璃听得咬牙,只想将那花心家伙达成痴傻,叫他再也不能去烦人,而此时呆在魔界的仙人却不止拂容君一个。
  洛天神女。
  她自然不是真正的神女,只是天界给她的封号,她是拂容君的姐姐,天帝的亲孙女,喜欢行止的女子……
  这最后一条,沈璃没有从别人的嘴里听到,她本来是不知道的,但是当她与行止在魔界议事殿里与这神女相遇之后,沈璃不得不说,她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是碧苍王沈璃。”魔君刚给沈璃做完介绍,沈璃还没来得及点头示意,神女施施然的向行止行了个礼,径直问道:“不知为何神君会与碧苍王同行?”
  这个问题沈璃自然不会傻得去答应她,只与她一同望着行止,看他能不能说出朵花来。行止淡淡笑了笑:“不过同归,有甚奇怪?”
  神女一脸严肃:“而今碧苍王已是我王弟注定的妻子,神君与其二人同行恐有不妥。”
  说到这份上,行止也不再做顾而言他,解释道:“本是不会与碧苍王一起出现的,前段时间本打算在回天界之前四处游历一番,但忽见扬州城瘴气四溢,我好奇前去探看,这才在城中偶遇寻找拂容君的碧苍王。瘴气一事攸关甚大,所以我们便结行调查,后来的事,拂容君应当有说于你们知晓。碧苍王受了些许瘴毒,不宜回魔界,所以我便着拂容君先行前来告知消息,我则助她驱除毒气。这才耽搁了回来的时间。”一番话真真假假,说得自然,也不怕当事人就此戳破他。行止望着神女轻轻一笑,眸光深邃,“如此,神女可还觉有何不妥?”
  神女看得脸颊微微一红,连忙转了头:“神君行事自有量夺,是幽兰多言。望神君恕罪。”
  美色……果然好用。
  沈璃如是感慨,但心中却有几分不屑,鼻下微微一嗤,扭过头去。行止瞟了沈璃一眼,笑了笑,继续问幽兰道:“神女此来所为何事?”
  “是为送百花宴的请帖而来。”幽兰答道,“三百年一度的百花宴下月十八便要开了,王母着我送帖于魔君,邀入魔君宴。”
  行止点头:“你不说我都险些忘了此事。”
  幽兰含眸一笑:“神君忘了也无妨,不日幽兰自会请命去天外天,为神君送贴。”
  “魔君。”沈璃一声冷硬的呼唤打破房内莫名粉红的情绪,“人界扬州瘴毒一事沈璃还有正事要禀告。求魔君,此间闲事可有了结?”她目光直直盯着魔君,言语却刺得幽兰斜眼将她一瞥。
  幽兰矮身行了个礼:“如是,幽兰便先告辞了。”她翩然而出,阖上门前眼神还婉转的瞥了行止一眼。屋子里一静,沈璃目光转而落在行止身上:“神君不走?我魔界政事,你也要探听?”
  行止眉梢微动,对沈璃隐忍而发的火气不觉生气,眼眸里倒含了几分笑意:“不走,我先前说了,扬州瘴毒一事攸关甚大,所以自然得留下来听一听。”
  沈璃还要赶人,魔君一摆手:“魔界之事不敢瞒于神君,沈璃,说吧。”
  沈璃只好忍下火气,调整了语气对魔君道:“此次瘴毒一事拂容君怕是禀报不全。在发现贼人老巢之前,我们发现了各地土地山神相继消失,他们皆是被贼人掳去,不知捉了他们要作甚,而后他们皆说捉他们的人身带魔气,怀疑是魔界之人。我与那贼人交手之时也觉他身上带有魔气。我知道那人名唤苻生,魔君,你可有知道,魔界什么时候有过这样一个人?”
  “苻生……”魔君声音略沉,他沉吟了半晌,“倒是没听过这么一个人,魔力可还强盛?能致使你重伤,应该不简单。”
  沈璃摇头:“伤我的并非苻生,而是他豢养的几个怪物,似人非人,像是妖兽,却还有些理智头脑,那三个怪物力量极大,且善配合,最后死了也还能听从命令复活。”想到那个场景,沈璃不由皱了眉,“这样的怪物只有几只还好,若是做出了成千上百只,只怕不妙。”
  她的话让魔君微微一惊:“做出来的?”他指尖在桌子上扣了两下,“做出来的……”
  行止望着魔君:“魔君可有想到什么,不妨直说。”
  魔君一怔:“不……没什么。”他顿了一会儿,“可还有别的情况?”
  “多的倒是也没有,光是这几点便令人不得不防。”
  魔君点头:“我自会命人先去人界查探。”他语气稍缓:“你与神君这一路应该也累了,不如先回去歇一歇。这事也是急不来的。”他抬手摸了摸沈璃的脑袋,“先把身子养好,近来你就没消停过一会儿。”
  沈璃乖乖任由他揉了两下:“魔君也莫要过于忧心,若贼人敢针对魔界行不轨之事,沈璃必叫他们哭着回去。”
  魔君一声轻笑,摇了摇头:“回去吧。”
  出了议事殿的门,走在长廊上,行止转头看了沈璃一眼,她头顶上被魔君揉乱的头发还翘着,行止语气淡淡的:“魔君是真心疼你。你待魔君倒也是尊重。”
  “我是他养大的,魔君待我一如亲子。”沈璃静静道,“对我来说魔君亦师亦父,朝堂上他是我最敬重的人,私下里他是我最亲近之人。所以,不管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魔君我都得将魔界好好守着。”
  沈璃生活着的所有理由都要她守着魔界,这是她的使命,而一道使命一旦执行久了便成了她的执着。
  行止侧眸瞄了沈璃一眼,没有说话。
  议事殿中,魔君静静坐了一会儿,青颜赤容的身影慢慢出现在他跟前,两人皆单膝跪着,颌首于地。魔君淡淡开口:“方才碧苍王提到的苻生一事,先前为何没有消息?”
  青颜赤容对视一眼,青颜道:“君上恕罪,此事确实无人上报。”
  “捕捉地仙如此大事竟避得过外界眼线。不简单呐……”魔君修长的指尖在桌子上敲了敲,“你二人亲自去查。”他眸光森冷,“若捉到苻生此人,不必带回,就地斩杀,休叫他人知晓。”
  二人一惊,赤容抬头望向魔君:“可天界……”
  “我自会找理由搪塞过去。”魔君挥了挥手,“去吧。”
  “是。”
  青颜赤容二人身影消失,魔君往椅背上一靠,面具后面的目光冷酷似冰。
  沈璃在出宫的路上撞见了几个刚入宫的将军,几人聊得开心,行止便告了别自己先走了,沈璃问道边境情况,一名才从墟天渊那处回来的将领笑道:“是比都城还要干净几分,那些小兔崽子们现在都巴不得去边境当差呢。”
  沈璃听得开心,转而想到了另一个人,问道:“墨方将军现在何方?”上次他踢了拂容君,魔君说要罚他,这次回来还没见墨方身影,不知被磨具罚去了哪里,沈璃难免关心一下。
  她这话问出口,几位将军对视一眼,忽然笑开了:“方才看见天上来的那神女将他唤去了花园,不知要聊些什么呢。”
  沈璃一愣,那洛天神女将墨方叫了去?她告别了几人,脚步一转,也去了花园,若沈璃想得没错,洛天神女找墨方谈的应该不是什么风月美事……
  “将军英气逼人着实让幽兰敬佩。这些日子,幽兰也听说了,我那不成器的弟弟给将军找了不少麻烦。”还未走进,沈璃便在树丛这头听见了神女的声音,“幽兰在这里给将军陪个罪。”
  “神女客气。”墨方跟在后面两步远的地方,抱拳道,“赔罪不用,若神女能劝得拂容君早日回天界,墨方自当对神女感激不尽。”
  幽兰脚步一顿,微微转头看了墨方一眼,“这是自然,只是我那弟弟虽然平时对女人是花心了点,可是对男子如此可不大常见,人界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幽兰只盼将军也要稍检点一下举止,莫要再让吾弟……”
  拂容君在他姐姐的眼里,竟是个男女通吃的角色……沈璃感慨,走上前去道:“神女夸奖了,你那弟弟哪是苍蝇,沈璃觉着,他约莫是蚊虫一只,见人便咬,逢人便上前亲出个红疙瘩,是躲也多不了。”
  墨方一见她,眸光微亮,方要行礼,沈璃将他往身后一拉,在他跟前一挡,盯着神女冷笑:“神女这是来错地方劝错人了吧,若要劝人检点举止,该找你的弟弟去。我等是求不得他离去。”
  幽兰打量了沈璃一眼:“碧苍王怎可如此说话。那可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
  “我瞧着拂容君往他自己脸上拍巴掌可也招呼得很欢快。”她又打断了幽兰的话,说完之后也不看她,对身后的墨方道,“你先走吧,回头别又给蚊子咬了。”
  “站住!”幽兰被沈璃的态度刺得一急,心头火微起,“这便是你们魔界的待客之道?”
  “这是沈璃的待客之道,可敬者敬而待之,可爱者爱而待之,可恨者,自是想怎么待就怎么待,还望神女莫要放肆,沈璃脾气不好。”言罢,沈璃也不看她,拽了墨方的胳膊转身便走。
  “你!”幽兰容貌讨喜,又是天帝的孙女,几时被人如此对待过,当下气得脸色发青,一冲动便拽住了沈璃的衣袖,“谁准你走了!”
  沈璃转头:“放手。”
  幽兰被气出了脾气:“不放!”
  沈璃眼一眯,笑了:“好啊,那就牵着吧。”言罢,她手一转,将幽兰葱白的手向后一拧,力道不大,不会让她受伤,但却疼得幽兰哎哎叫痛。
  “放放!你放开我啊!”神女心中又是委屈又是难受还憋着一大股火气,想着天界关于碧苍王的那些流言,登时脸色又是一白,心道这粗鲁的魔界女王爷莫不是要在这儿将她手折了吧,心中恐惧一起,泪花又开始在眼里打转,“快放开我啊!好痛!”
  墨方深觉此举不妥,小声劝道:“王上,莫要拧折了……”
  沈璃看着这神女竟然哭出了泪花,也觉着自己是不是将人家欺负过了,刚想松手,手背却是一痛,让她连忙放了手。眼前清风一过,幽兰已被挪到了三步外的距离,身着白衣的行止将幽兰的手一打量,眉头微皱,有些不赞同的看向沈璃,但见她另一只手还拽着墨方的手腕,眉头更紧的皱起:“怎能如此以武力欺人!”
  沈璃一默,看向幽兰,幽兰躲似的往行止背后挪了挪,另一只爪子小心翼翼的拽着行止的衣裳,一脸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英雄救美,倒是出好戏,只是为何她现在却演成了坏人……
  墨方上前一步,将沈璃稍稍一挡,抱拳道:“王上并无欺辱神女的意思,神君莫怪。”
  行止眼睛微微一眯,语调微扬:“哦,墨方将军竟如此了解王爷的心思,倒是难得。”
  听出他语气中没有善意,墨方眉头一皱,还要答话,却听沈璃道:“何苦为难墨方。”她将墨方的手腕一拽,瞪了他一眼,不满他的私自出头,墨方微怔,一垂眼眸,乖乖的退到后面去。
  “神女幽兰对我魔界将军出言不逊,沈璃忍不了这口气,欺负了她又如何?”沈璃望着行止,“神君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可是要帮她欺负回来?”
  听罢沈璃这话,行止的语调更加令人难以捉摸:“哦,王爷竟是为了将军如此动怒。当真,爱兵如子啊。”
  “倒比不得神君这般会怜香惜玉。”她稍没忍住,心头情绪溢出,语调一沉,话音微冷,本以为行止听了会生气,没想到他却是一勾嘴角,眼中阴郁之色稍退,竟是起了几分喜色。
  行止的这几分喜色却让沈璃想到往事种种,她心头忽然又是一怒,恍然觉得这个神明根本就是将她玩弄于掌心,每每亲自割开了两人的关系之后又巴巴的跑来勾引她,勾引的火候偏偏还该死的好,眼瞅着鱼要上钩,竟让鱼发现这钓鱼人丢的是条直钩,望着她自己将嘴往上面血淋淋的穿!他行止神君是觉得沈璃此人有多犯贱!非得把自己钉死在这根直钩上?
  越想越怒,沈璃脸色全然冷了下来,“神君若是要为她讨债,自去找魔君理论,若有处罚,沈璃甘愿受着,不劳您动怒。告辞。”说完,也不等行止答应,拖了墨方便走。
  幽兰心中觉得委屈,望着沈璃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甘心,抬头一看行止,见他也目光深深的望着沈璃,幽兰道:“这魔界之人未免太不懂礼数,碧苍王敢如此对待天界之人,其臣服之心根本就不诚。他日或成祸患。”
  行止回头,定定的望着幽兰,倏尔笑道:“可不是么,神女下次若再如此招惹到她,她若不小心掐着了你的脖子,那可就糟糕了。”他言语温和却透露出一丝寒意,“尸首分家也说不定呢。”
  幽兰忽觉脖子一凉,弱弱的看了行止一眼:“彼时……神君会为幽兰主持公道吗?”
  行止一笑,笑得幽兰心意暖暖的,却听行止坚定道:“不会,魔君甚宠碧苍王,必定护短,天界不会为神女大动干戈,毕竟两界和平为重,若有那时,神女便且安息着吧。行止会来奉点供果的。”
  幽兰怔怔的立在花园中,目送行止白衣飘飘渐行渐远。
  沈璃脚步迈得疾而大,一直走出宫门也不肯缓下来,墨方一直静静的跟着,直到此时才轻声唤道:“王上。”
  沈璃头也没回的应了一声,墨方偷偷瞥了她一眼道:“王上,这是为何突然生了火气?”
  “火气?”沈璃脚步一顿,身后的墨方避让不及,一头撞在她背上,沈璃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墨方慌忙中将她腰一揽,抱了个满怀,沈璃心中还想着别的事,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墨方倒是自己先烧了个满脸通红,还没等沈璃站稳,便急急忙忙松了手,往后退了两步,双膝“扑通”一跪,狠狠一磕头:“王上恕罪!”活像犯了命案一样惶恐。
  沈璃稳住身形,愣愣的看了他一眼,本来不是多大的事,沈璃根本没打算放在心上,但墨方如此反应却让她有几分不好意思起来。被他抱过的手臂仿似有些发烫。她清咳两声:“无妨,起来吧。”
  墨方慢慢起身,却一直垂着头不肯抬起,沈璃却眼尖的看见他烧得赤红得耳朵,她扭过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声音淡淡道:“帮你收拾了神女,也没叫行止神君揍了我们,我何气之有?”
  墨方本来还有话,但被如此一闹,脑子里哪还思考得了别的东西,只应承道:“是,没有。”
  “而且即便他行止神君有再大的本事,也不敢在此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沈璃声音一顿,随意找了个理由,“只是方才四周无人,且行止神君脾性着实难以捉摸,未免吃哑巴亏,我走快了一点罢了。”
  “王上说得是。”
  沈璃抬脚继续往前走:“今次那神女幽兰对你出言不逊,若我是没看见,你便打算忍气吞声声是吧?”
  “王上说得对。”
  “哼!我魔界的将士何以非得让着他们天界那些骄纵的东西,在天上作威作福欺压小仙的勾当做惯了,便把破习惯带到魔界来。我可不吃他们那一套。分明是自家人做出的破事,非得往他人头上叩屎盆子。日后不管是拂容君还是他姐姐,但凡来找你麻烦,便是找咱们魔界将军们的麻烦,这是伤脸面的事,休得退让,否则,叫我知晓,必用军法罚你!”
  “王上说得是……”墨方一抬头,“王上,这……恐怕不妥。”
  拂容君和洛天神女都是天帝的亲孙,且拂容君现在与沈璃有婚约,若是闹得太僵,只怕日后对沈璃不好。
  “没什么不妥,别让外人以为咱们魔界的人是好欺负的。”沈璃摆手,“回吧。”
  “等等。”墨方唤住沈璃,见她回眸看他,墨方有些不自然的侧过头去,但又觉得自己这动作过于失礼,便又扭过头来,紧紧盯着地面道,“先前听闻王上在人界受了伤……”
  “嗯,已经无甚大碍。”沈璃动了动胳膊,“杀一两头妖兽还能行。”
  墨方单膝跪下:“皆是因墨方冲动行事,才致使王上被罚去人界寻人受此重伤。墨方该死。”
  上次墨方受不了拂容君的纠缠,所以踹了拂容君一脚,促成拂容君赌气跑去了人界,魔界这才让她去人界寻找拂容君。想起此间缘由,沈璃恍然大悟,原来,墨方竟还在为这事愧疚。沈璃心中本还奇怪,魔界的将军也不是好相与的,墨方脾气也不是太好,今天神女幽兰如此污蔑与他,他却没有半分生气,原来竟是应上次的事,心有余悸么……
  他是这样害怕连累她啊。
  沈璃一时有几分感慨,叹道:“不是说了么,没事,起吧。”墨方跪着没起,沈璃无奈,只好上前将他拉起来:“成,算是你的错,罚你今日请我族将军们吃酒去!也为你今日丢了魔界将军们的脸而罚,你可愿受罚?”
  墨方一怔,目光倏尔一转,落到沈璃背后,在沈璃察觉到之前,目光挪走,紧紧盯着沈璃,任由她双手扶着他的双肩,微笑点头:“墨方任凭王上吩咐。”
  “择日不如撞日。”沈璃一挥手,“走,去军营里吆喝一声,不当值的都给我叫来。”
  “好。”墨方应了,带着沈璃向军营走,听她细数将军们的名字,墨方目光温和的侧头看她,待要转过墙角之时,墨方忽而一转头,瞥见了宫墙城下那醒目的白色身影,忽然对他一勾唇角,那人面色不变,但目光却更为幽冷,墨方只觉心底莫名的畅快起来。原来欺负人……竟是如此个感觉。
  是夜,酒过三巡,该倒的已倒得乱七八糟,众将军们都被各自家仆扶回了屋。
  肉丫也得到酒馆人传来的消息前来接沈璃,但适时沈璃正酒意上头,死活不肯回府,说如今家里住着神人,得供着,她怕醉酒叨扰了他,回头遭白眼嫌弃。
  肉丫怎么也拖不动,只好望着还算清醒的墨方道:“将军,这可怎么办呀?”
  墨方一默,弯下身子对沈璃道:“若是王上不嫌弃,可愿在我府上暂歇一晚?”
  沈璃点头:“好。”
  将肉丫打发走了,墨方扶着沈璃一步一步往自己府里走去,彼时街上已没什么人,天虽黑,但周围却有灯火围绕,寂静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一个微带踉跄,一个沉着稳定,混在一起,墨方竟觉出离和谐。
  侧头看了看眨巴着眼几乎快睡着的沈璃,这个王爷戒备心如此的重,但却能在他们面前任由自己微醺,能让他将她拖着回自己的家。她对他的信任,对魔界将军们的信任……真是太多了……
  墨方垂头看着前面的路,轻声道:“王上,墨方真想这样一直走下去。”
  沈璃迷迷糊糊间不知听错了什么音,点了点头道:“好啊,去屋顶上看星星。”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让墨方笑开:“好,去属下屋顶上看星星。”
  肉丫回到王府里,刚锁上院门,绕过影壁,一个白色的人影蓦地站在院子里,将肉丫吓了一跳,她拍了拍胸口:“神君怎的还不休息?大半夜的在此处站着,可吓坏肉丫了。”
  “嗯,我见今夜魔界的风吹得不错,便出来感受一番。”他目光在肉丫身上一转,“你家王爷可是还没找到?”
  肉丫一笑:“原来神君是在等王爷啊。王爷今夜不回了,她稍微有些醉了,去了墨方将军府上歇息。神君若有事,不妨明日等王爷回来再商量。”
  行止点头:“嗯,我再去街上吹吹风。”言罢也没等肉丫开门,径直穿墙而过,出了王府。
  肉丫挠头:“这神君的作风怎地原来越像怨鬼了?”
  沈璃爬上屋顶,往上面呈大字状一躺,舒服的叹了一口气,夜风凉凉的一吹,让她脑子清醒不少,她心里这才觉得有些不妥,她一个王爷与属下一起到他家屋顶看星星,这事若传出去未免太过暧昧。可她才爬上来就要走,也不大对劲……思来想去,沈璃还是躺着没动。眼角余光瞥见墨方在她身边坐下,他也不说话,就静静将她守着。
  不知坐了多久,墨方才问道:“王上看见星星了么?”
  沈璃摇头:“虽然瘴气比以前少了许多,可是还是看不见星星。”
  墨方转头,看了沈璃许久,忽的小声道:“可墨方看见了。”
  沈璃其实并不迟钝,她一转头,目光望进墨方的眼里,若是平时,她必定会勒令墨方将眼睛闭上,转过头去,让他不准再生想法。可今天不知为何,她张了张嘴,却没办法那么强硬的施令于他,或许是酒太醉人,或许是凉风大好,又或许是今日……心中有事。
  “为何?”沈璃转过头,抬起一只手,看着自己的手背,道,“这只手沾满血腥,只会舞枪,从来不拿绣花针,这样一双手的主人,到底哪里值得你如此相待?”
  听沈璃问出这种问题,墨方倒有几分惊讶,对他来说,问题好似应该反过来问,沈璃到底哪里不值得他如此相待,墨方静了半晌,望着沈璃道:“王上与一般女子不同,但也有相同之处,在墨方看来,你手中的红缨银枪便是你的刺针,在魔界万里疆域上绣出了一片锦绣山河。”
  沈璃一愣,怔怔的盯着墨方,倏地掩面一笑,半是喟叹半是感慨:“好啊墨方,你素来不是嘴笨么,原来深藏不露啊!”
  “墨方并没说错,也不是花言巧语,而是觉得王上确实是如此做的,也值得墨方倾心相待。”
  沈璃掩面默了许久:“可是,还是不行。”她放下手,转头看着墨方,“还是不行。”
  墨方知道她说的不行是什么,眼睑半垂,遮了眸中的光:“墨方知道,身份如此,墨方不敢妄想其他,只是想让王上知道这片心意罢了。”
  无关身份。沈璃没有说出口,无关身份,只是她还放不下……
  “好啊碧苍王沈璃!你又背着我干坏事!”两人正沉默着,忽听下方一声斥骂,沈璃翻身坐起,看见穿着夸张艳丽的拂容君在屋下站着,他一脸怒容,指着沈璃骂道,“太过分了!”
  沈璃一挑眉,墨方脸色一沉,却没有发作,隐忍着对沈璃道:“王上不如去屋中暂避。”
  沈璃冷笑:“避什么避!今天教训你的话都忘了?回头我定用军法罚你!”她身形一闪,落在拂容君面前,“看来你真是半点也不长记性。”她一抬拳头欲揍人。拂容君连忙抱头大喊:“神君你看看!她就是这么对我的!没一点尊重!如何能叫我娶她!墨方你瞅瞅!这种悍妇也值得你喜欢?”他话音一落,沈璃手臂一僵,转头一看,行止竟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这里,他就倚在屋檐墙下,方才她与墨方在屋顶上聊天,他便倚在这儿听么?
  当真是……小人一个!
  墨方声色微冷凉:“王上是什么样的人墨方心里清楚,值不值得喜欢墨方也清楚,不劳仙君操心。”
  行止看出沈璃目中的冷色,唇边笑容半分未减,只是眸光中颜色却与沈璃同样冰冷。
  “天界的人都有听墙角的癖好么?”沈璃冷笑,“大半夜不请而入,这便是你们天界的礼数?”
  行止眸光一沉却没说话,拂容君气道:“你……你们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一起躺屋顶看星星,就是你们魔界的礼数!什么看星星!这哪是什么看星星!瞎眼!真是让人瞎眼!”沈璃一言未发,径直化指为爪,直戳拂容君的双眼。拂容君抬手一挡,险险躲过:“怎的!想杀人灭口?”
  “既然你双眼已瞎,我便将你这双废物挖掉,岂不更好?”
  拂容君身形一闪,忙往行止那方躲去:“神君你瞅瞅,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行止却侧身一躲,没让拂容君挨着自己,直勾勾的盯着沈璃笑道:“王爷何必拒绝墨方将军一片心意呢,今日你们若是郎情妾意,行止成全了你们就是。”
  此话一出,三人皆惊,墨方惊中带喜,拂容君惊中带诧,沈璃不嫁给他是好事,可也不能祸害了墨方啊!是以连忙摆手:“不可不可!”
  而沈璃则是惊中带怒,依她对行止的了解,之前她那般对他说过,他都不肯解了这婚事,其中必定有什么不能解的缘由,此时说出来这话不过是他的气话。她心里只觉得好笑,行止神君有什么资格吃醋生气呢,婚事是他定的,推开她的也是他,而现在他却在生她的气?凭什么?就因为他发现了自己掌心的玩具居然被别人惦记着了,发现事情没有按照他预演的方向走了,所以气急败坏的在发脾气么?
  简直就像一个幼稚的小孩。
  沈璃一笑:“沈璃不敢答应,可不是因为神君的这纸婚约么,若是神君肯撤回婚约,沈璃今日必定点头答应了。”她抬手一拜,“还望神君依言,成全我们才是。”
  行止唇边的弧度微微往下一掉,一张脸彻底冷了下来,目光与沈璃静静对视,半晌之后,他一垂头,倏地掩面笑起来:“王爷可真是个容易认真的人。你与拂容君的婚约乃是天帝及众臣商议而定,哪能由行止一人说了算。只是你若喜欢极了墨方将军,依着拂容君这秉性……天界也并不是不通情理的地方。”
  拂容君忍不住插嘴:“神君为何如此诋毁我……”而此时谁还把他看在眼里。沈璃只凉凉一笑,声色微哑:“多谢神君指点。”原来,又只是她一个人在认真啊。被玩得团团转,被刺激得发脾气,说气话……她目光往屋顶上一望,墨方正定定的望着她,可眼中却难掩失落,想想自己方才那番话,沈璃觉得自己真是差劲极了。因为婚约所以才不肯答应墨方?这岂不是给了墨方期待么,她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原来,她才是真正像小孩的那个人啊……
  “此间事已毕,拂容君且通知洛天神女,明日与我一同回天界吧,在这里耗的时间未免也过于长了些。”行止淡淡道,“王爷,墨方将军,今日就此告别,他日怕是再难相见,还望两位珍重。”
  魔界墟天渊的封印重塑完了,地仙之事也已上报天界,行止身为上古神,如此尊贵的身份哪能一直在魔界待着,便是天界,他也不会常去吧。他该回他的天外天,坐看星辰万变,时光荏苒,继续做一个寡凉淡漠的旁观者,与他而言,一切不过是闲事。
  再也不会见到么……
  沈璃垂下眼眸,先前心里若还剩几丝火气,那此时,这些火气便全化为了无奈,让她鬼使神差一般问道:“神君今日为何寻来此处。”
  行止望着天边,不知在看什么东西:“自是来寻拂容君的,他来魔界也给你们造成了不少麻烦,此乃天界教育的失职,待回了天界,行止必将所见所闻皆呈于天帝,他日……”他声音微顿,“若是王爷嫁到天界来的那日,拂容君必定不敢如现在这般造次。”
  “神君……不要啊!”
  行止手指一动,拂容君张着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行止继续道:“王爷身体中余毒尚未清除完全,早些睡吧。”
  “不劳神君操心。”
  行止目光一转,在沈璃身前顿了片刻,接着将一旁的拂容君一拽,身影一闪便消失了人影,他走后,清风一起,徐徐而上,如一柄扫帚,清干净了天上薄薄的瘴气雾霭,露出一片干净的星空,璀璨耀目。
  星星在天空中闪烁,好像是行止在说着,好吧,请你看星星,算是临别礼物。
  神明的力量啊,挥一挥衣袖便能消除万里瘴气,可是星光越亮却将人的映照得愈加分明。沈璃看着自己的清晰影子静静发呆,走了也好,沈璃心想,眼不见为净,说什么将行云行止分得清楚,她哪里分得清楚,就算她之前分清楚了,现在也分不清楚了。但现在好,不管是行止还是行云,都不在了,分不分得清楚又有什么关系呢,控制不控制自己的内心又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迟早也会忘掉的,只是时间的问题。
  “王上。”墨方在屋顶上静静道,“行止神君留下的星空很漂亮,你不看么?”
  “不看了。”沈璃只失神发呆,“不知道它有多漂亮,以后就不会想念……省得怀念。今日叨扰了,我还是回府吧。”
  墨方默了一会儿:“恭送王上。”
  第二天行止一行离开的时候街上好大的动静。魔君亲自为他们送行,魔界的文武百官几乎都到齐了,唯独沈璃没去,堂而皇之的拿着宿醉当借口,在屋里蹲着逗嘘嘘。
  “它多长时间没张嘴吃饭了?”看着瘦得不行的鹦鹉,沈璃还是有些心疼,“是不是要死了?”
  肉丫听着外面的热闹,分心答了沈璃一句:“从魔宫里回来就没张过嘴啦,咬得死紧,怎么也撬不开。”
  沈璃一挑眉,试探性的在它嘴上一点,嘘嘘“嘎”的一声张开嘴,瘦成皮包骨头的身体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响亮:“神君害我啊王爷!神君不是好东西啊王爷!他害我啊王爷!”
  “哦?怎么害你?”
  “他害我拔毛啊王爷,他亲口说的王爷,对我施法啊王爷!他是混账东西啊王爷!”
  害嘘嘘被拔毛……他果然是从一开始就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的,隐瞒她就算了,还对着嘘嘘施法,让它险些被饿死。沈璃觉得自己明明应该生气才对,但却莫名其妙的笑了出来:“欺负一只没本事的鸟,还真是行止神君能干得出来的卑劣勾当。”
  外面的声音越发响起来,沈璃终是忍不住往门外一望,只见一道金光划过,街上的欢呼达到鼎盛之后又慢慢衰落下来。
  总算是走了啊。
  生活里突然安静了下来,沈璃恍然间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行止已经在她身边呆了好久,也一起经历了不少事,突然间没了这么一个人倒还有些不习惯。可日子总是要过下去的。
  她还是像以前一样上朝,听魔界各地发生的事,其中边境报来的消息不再像以前那般令人闻之沉默了,将士们过得都不错,日子或许比都城还要滋润一些。这让沈璃不得不想到与行止一起去重塑封印的那一段路,山中,湖底,墟天渊里,只有他们两人……
  “沈璃。”魔君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
  沈璃恍然回神,议事殿中,所有人皆望着她,沈璃一声清咳:“魔君何事?”
  “近来北海水魔一族微有些异动,方才众将各自举荐了人才可去北海一探究竟,你点一个主帅吧,此次不为战,只为练兵,让有能力的新人出去锻炼一番。”
  这样的事沈璃也做过几次,带着新兵上战场,磨练他们的技能和胆量,沈璃略一沉吟:“既然是做探查的任务便该派个细心的将领。”她在众人面前扫了一圈,然后蓦地停在墨方脸上。
  那日的事后沈璃心里觉得不大对得起墨方,想与他道歉,但又觉得说得多错得多,她心里拿不定主意,不知该面对墨方,所以便有意无意的躲着他,此时打了个照面,沈璃一转眼:“墨方将军心细且善谋略,不如便让他带兵吧。”把墨方支走有她一定的私心,但墨方确实也是极佳的人选。
  墨方听得她点了自己,眸中没有意外,却有几分莫名的黯然。
  魔君点头:“众将领可有异议?既然没有,今天的事便议到这里吧。”魔君转头,“沈璃留下。”
  沈璃心里一打突,估摸着今日是该挨骂了。
  陪着魔君在闲石道上走了一圈,往湖边亭中一坐,魔君就着石桌上的棋子,随手落下一颗:“与我下几盘。”
  沈璃依言,举子落盘,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后,胜负已分,沈璃输了。魔君放下手中棋子,道:“此一局棋,你下得又慌又乱,见攻人不成,便乱了自己阵脚,不是沈璃的作风。”沈璃垂头不言,魔君手指在石桌上敲了两下,“自打拂容君走后,你好似常常心神不定。”
  沈璃一骇,想到拂容君那副德行,登时嘴角一抽:“魔君误会了。”
  魔君沉默的收着盘上棋子,忽而微带笑意道:“如是也好,近来我身子疲乏,不想动弹,那天界送来的百花宴的请帖,便由你代我去吧。好歹你日后也是要嫁过去的,早些去熟悉一下天界的环境也好。”
  沈璃一怔:“魔君……”
  魔君起身拍了拍她的脑袋:“这是命令,不能拒绝。”
  沈璃没敢拒绝,或许在她心里也有几分想接受的吧,能去看看天界,看看离天外天最近的地方……
  沈璃拜别了魔君,穿过宫内假山林立的林园,正要出了园子,忽听一声轻唤:“王上。”
  沈璃闻声,身形微僵,因着指派墨方去北海这事她藏了一些私心,她其实是有些不大好意思面对他的。但再尴尬还是得面对,沈璃静下心神,如素日那般转过身去,但奇怪的是墨方却并未走到她身后来,而是隔着丈许远的距离,停在一处假山旁边,目光定定的望着她。
  沈璃心里奇怪,但也没有过多在意,只问道:“还未回府?”
  墨方点头,挪了目光,默了半晌后问道:“王上为何指派属下去北海?”
  沈璃一声清咳:“单纯的觉得你比较合适,怎么,不想去?”
  墨方沉默了半晌,倏尔无奈一笑:“嗯,不想去。”
  他这声半是叹半是笑的模样看得沈璃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笑着的墨方,在她眼里墨方永远都是听她命令毫无怨言的,但这次为何……对她的私心如此不满吗……
  “既然如此。”沈璃装作正色道,“方才在议事殿为何不提出?若你有异议,魔君……”
  “王上。”墨方打断她的话,垂眸说着:“不管墨方意愿如何,只要是你的命令,我都会去做。”
  只要你说的,不管愿不愿意,我都会去做。
  他……
  沈璃哑言,面对如此坦诚的心意,她不知还能说出什么话去拒绝,去伤害。
  墨方好似也不求她有什么回应,像是只为来表露下心意一般,说完,便远远的抱拳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独留沈璃看着他的背影,一声无奈的叹息。
  九重天上,流云溢彩,天君殿中天君正在摇头叹息,门扉被轻轻叩响,外面的侍者轻声道:“帝君,行止神君来了。”
  “快请快请。”天帝起身相迎,待行止走进,他抱拳一拜,“神君可是离开了好些日子啦。”
  行止浅浅一笑回了个礼:“在门外便听见帝君长吁短叹了,帝君可有心烦之事?”
  天帝一笑:“天界安稳舒坦,便只有你稍回来的下界异动的事能让人稍稍警惕一些,别的还能有什么事。”天帝将行止引到屋里,指了指桌上摆满了的玉件,道:“我今日这般叹息,不过是前些日子在天元仙君那儿看到了一个玉杯,欢喜不已,想找个杯子与天元君换过来,可天元君亦是爱极了那杯子,不肯让于我。”天帝一声叹息,仿似愁极了。
  行止却听得微微一笑,没有言语,与魔界相比,天界的日子实在是舒坦得紧。
  “朕别无所好,唯独钟情于玉之一物,现今求而不得,实在令人心有遗憾啊。若是强令天元君给我,又太失君王风范,当真令人苦恼。”
  “不该得的,自然该放下,帝君,还望莫要偏执一物才好。”这本是劝慰天帝的话,但话音一落,却让行止自己垂了眉眼,不经意的在唇边拉扯出了一个莫名的弧度,三分凉意,七分自嘲,“可别控制不住啊。”
  天帝亦是摇头笑道:“活了这么久的时间,时刻告诫自己清心以待,可没碰见喜欢的事物便也罢了,这一碰见,倒无法自制了一般一颗心都扑了进去。拿捏不住分寸,进退失据了。”
  “是啊。”行止微微失神的应道,“明知不该拿起却又放不下,终于狠下心割舍,却又心有不甘。呵……越是清净,越易执着……”他摇头失笑,“帝君的心情,行止约莫晓得。”
  天帝看了行止一眼:“这……神君此次下界,可是遇见了什么求而不得之物?”行止只静静的笑,天帝忙道,“这可使不得啊,神君若有了此等念头,那可是三界之灾啊!”
  行止垂眸:“帝君多虑了。”
  天帝这才放下心来,“理当是我多虑了,神君从上古而今其清净,乃是而今仙人如何也比不得的。”
  行止笑了笑换了话题:“我来寻帝君乃是有事相告。”行止将拂容君在魔界的作为告诉了天帝,天帝听得脸色发青,立时命人去将拂容君找来,行止知道自己不易多留,便告辞离去,天帝却唤道:“百花宴不日便要召开,神君若是回天外天无事,不如在九重天上住下。”
  行止一琢磨点头道:“也好,我亦有许久未曾去看看老友们了。”
  拂容君被罚跪了。
  在天君殿前的长阶上跪了九天九夜,天君殿前的寒玉阶寒凉逼人,常年仙气萦绕,看着是漂亮,可是跪在上面可不是好受的事,拂容君跪得晕过去又醒过来,倒腾了几次,认错认得嗓子都哑了,最后还是他的父母与众兄弟一起去为他求情,天君才微微消了气,让他回了自己府里。自此拂容君算是记下了行止这笔仇,奈何差距在那里,他如何也报复不得,只能恨得牙痒痒。
  这方他身体还没养好,拂容君便听见了消息,知道魔界的碧苍王要代魔君来赴百花宴,天帝抱着与魔君一样的想法,将沈璃安排进他的院子里,意图让两人磨合感情。他俩还有什么好磨合的!沈璃不趁他动弹不得的时候废了他那就谢天谢地了!
  如此一想,拂容君愁得夜不能寐,时刻长吁短叹,让周围服侍的人也都开心不起来。
  然而不过拂容君内心如何忧伤,沈璃终于还是来了。
  她谁也没带,到了南天门时,门将才知道碧苍王已经来了,这才有人慌忙去通知天帝,让沈璃等了好一阵,天界的使者才来引路,先领着沈璃去见了天帝,闲闲客套了几句,问了问魔界的情况,他便让人将沈璃带去了拂容君府上。
  沈璃没来过天界,虽听过天界之美,但却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一个地方有如此美丽,处处有蔼蔼烟雾缭绕,时时有祥瑞仙鹤掠过,闲时偶闻仙琴之音,转角便有花香扑鼻,沈璃跟着使者走过天界的路,与结伴而行的仙子们擦肩,她们身上无风自舞的披帛在沈璃脸上轻柔的划过,香气袭人,直到行至拂容君府前,沈璃一言未发,心中想着魔界黎民,眼眸中的颜色略沉。
  “恭迎王爷。”拂容君府上之人立时便出来迎接,“王爷见谅,我家主子前不久……呃,挨了罚,进来身子有些不便,就不能亲自来迎接王爷了。”
  是行止害的吧。沈璃不用想便能猜到其中因果,她点了点头:“无妨,让拂容君好好歇着便行。”不能来也好,省得看见了他让心情更糟。
  小厮见沈璃如此好说话,大着胆子抬头看了沈璃一眼,他本以为会是个多凶神恶煞的女汉子呢,没想到只是一个打扮稍像男子的姑娘,他微微一怔,眨巴了一会儿眼,才将沈璃往屋里引:“王爷先入府吧,您的住所和伺候的人仙君已经替您安排好了。”
  沈璃点头,随着小厮入了府中,拂容君安排来伺候的人是个看起来极伶俐的丫头,一双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甚是讨喜。可沈璃是在战场上历练过无数次的人,对来自别人的敌意天生便有敏锐的感觉,不管这小姑娘眼神中再如何掩饰,沈璃仍旧察觉出来了她身上的不怀好意。
  但沈璃并未放在心上,自打上了天界,南天门的守卫看见她的那一瞬间起,她接到的眼神便不大对劲了,或是猜忌,或是不屑,或是鄙夷,沈璃知道,这些不是针对她,而只是针对魔族。她甚至有些庆幸,还好来宴这劳什子百花宴的是她而非魔君,光是想想魔君会在天界受到这样的待遇,沈璃心里便是说不出来的愤怒与憋屈。
  沈璃只当这来伺候她的小姑娘也同别的仙人一样,只是对魔族心怀恶意,但她不曾想,当天晚上便在饭菜里尝出了毒药的味道。
  适时大眼丫头正在身边伺候着,沈璃吃了一口,咽进肚子里,然后又若无其事的吃了一口:“天界也卖假药么?”她嘴里嚼着东西,语气平淡,“该找这人赔钱。”
  大眼丫头一惊,脸色刷的白了下来,扭头就往屋外跑。可脚还没跨出门槛,一道银光“唰”的自眼前射下,只听“铮”的一声,煞气四溢的银枪插在丫头跟前,她吓得倒抽冷气,腿一软,径直摔坐在地上。
  “毒害本王的人,居然只有这点胆量。”沈璃还在悠悠然的吃着饭菜,“天界果然养蠢物。”
  大眼丫头闻言,恶狠狠的回头瞪沈璃:“你凭什么!你这种卑劣的魔族如何配得上拂容仙君!”
  这话实在大大倒了沈璃的胃口,她放下筷子,气笑了,笑了好半天,觉得可以反驳的话太多,反而不知道从哪里反驳起,最后只道:“你既然如此喜欢拂容君,咱们便一同去天帝那方,将事情讲清楚,让天帝为配得上拂容君的你赐个婚,可好?”
  大眼丫头一惊,见沈璃竟真的起身向她走来,她连连抽气之时,忽觉异香自鼻端飘过,登时脑袋一晕。沈璃自然也闻到了这股味道,本来这种毒对她来说也没甚伤害,但与她方才吃进去的药在体内一合,药效一时上头,竟让沈璃眼前花了一瞬,四肢微微脱力。
  就在这时,沈璃倏地眉头一皱,目光一转,凭空一捏,一根毒针被她指缝夹住,另一方同时传来轻细的破空之声,沈璃同样伸手去捉,但指尖却是一痛,竟是身体中的毒干扰了她的感官,让她捉偏了去。
  此时一根毒针扎在沈璃指尖,毒液自指头瞬间蔓延至全身,令人浑身麻痹。与此同时,另外两名女子皆出现在屋内,一人将大眼丫头扶了起来,三人一同瞪着沈璃,一副同仇敌忾的模样:“拂容君从来不是你这样的人可以私占的。”
  沈璃嘴角一抽,拔掉指尖的银针,揉了揉抽痛不已的额头。
  这……这些天界的丫头片子,实在是欠教训极了。她一撸袖子迈开脚步走向三人,三人登时吓得花容失色:“中了这么多毒!不可能!”沈璃冷冷一笑:“被拂容君那娘炮荼毒了那么久,本王今日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真男人。”
  当夜,拂容君府上女子的尖叫哭喊声惊醒了大半个天界。拂容君亦是从睡梦中给吓醒了,拍床板道:“搞什么名堂!这是养的女鬼么!”门外的仆从战战兢兢的推门进来:“仙君,这好似是从碧苍王院子里传出来的动静。”
  拂容君一愣,当即命人将自己抬去了沈璃院门口,只见院门敞开,三个各有千秋的仙子被绑了手掉在房梁上,她们脚下的火盆呼呼的烧着,烫得三人哭喊个不停。沈璃闲闲的坐在一旁,时不时拿着她的银枪撩拨一下盆中柴火,让火苗烧得更旺些:“哭吧,等眼泪把火盆浇熄了本王便住手。”
  拂容君从来便是怜香惜玉的人,见此情景大怒:“沈璃!你在做甚!”
  沈璃斜斜瞥了拂容君一眼,“她们三个为仙君你来送死呢,本王在成全她们。”
  “仙君!仙君救我!”三人大哭,拂容君膝盖疼得实在站不起身,狠狠拍了旁边仆从的脑袋骂道:“还杵着做甚!给本仙君去救人!”
  “谁敢来救。”沈璃目光一凝,红缨枪在地上一竖,砖石均裂,长枪银光一闪伴着沈璃微沉的声音直震众人心弦,“先与本王一战。”她淡淡的扫了院外众人一眼,阴测测的眼神将众人骇得浑身一颤,你望我我望你,谁也不敢上前。
  许是三名仙子哭得太过惊人,拂容君府外已来了不少仙人的童子,大家都来问个究竟,最后是闹得天帝亲临,入了拂容君的府上,看见了这一出闹剧,发声呵斥,沈璃这才熄了火,将绳子断了,把三人放下。
  她对半夜驾临的天帝道:“沈璃记得,拂容君与行止神君在我魔界之时,魔界上下虽算不得倾国力以待,但也是礼数周全,而今沈璃才来第一晚,下了毒的饭菜尚在桌上,空气中扔有异香,银针沈璃也还留着,仅这一夜便收到三分重礼,敢问天帝,天界便是如此待客?”
  天帝闻言大惊,立即着人前去查看,听闻事实当真如此,天帝气得脸色紫青,指着拂容君半晌也未说出话来。最后一声叹息,对沈璃道:“是朕考虑不周,令碧苍王遭此不快之事。三名仙子即日起禁闭百年。”
  沈璃道:“多谢帝君为沈璃主持公道,只是沈璃还要在天界待上一段时间,拂容君这里……沈璃怕再有事端。”这些姑娘招数都伤不到沈璃的实质,但谁知道拂容君招惹过多少女人或男人,照这一夜三次的阵势,她便是不死也得崩溃了,这些话沈璃没说,但帝君应该能想到,她躬身一拜,“还望帝君替沈璃另寻个安静的住所。”
  天帝略一沉吟,适时,天帝身边的侍官给天帝耳语了几句,天帝点了点头道:“天界西有一处安静的小院,只是位置稍偏,内间布置也稍显朴素,不知碧苍王可会嫌弃?”
  成天腾云驾雾的人怕什么路远,而且天界的“朴素”对沈璃来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她当即便应了:“只要安静便好,沈璃明日便搬去那处吧。”
  天帝点头:“嗯,也好,神君你先前当在魔界便已结识过,两人同住也不会尴尬。”
  这天界……能被称为神君的人,约莫只有那一个吧。他在那里住你这老头怎么不早说啊!沈璃张了张嘴,想拒绝却已经晚了。
  他们同住会尴尬啊……会很尴尬的好吗!
  第二日,沈璃并没急着去天帝安排的那个名唤西苑的地方,甚至她是有些抗拒到那个地方去,但奈何她在天界溜达了一圈,接触到的眼神除了戒备便是谨慎的审视,一两人倒也罢了,人人皆这样看她,实在让沈璃受不了。她倒不是生气也不是委屈,只是替天界这些家伙憋得慌,若是当真那般看不惯她,提刀来砍便是。
  沈璃终是忍受不了,与其被这样注目着,她不如去西苑与行止一同尴尬着。
  让沈璃意想不到的是,她到了那传说中的小院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就像常年累月没人在里面居住一样。而更让沈璃意外的是,这个小院的格局,与那个凡人行云在人间的小院布置一模一样,一草一木,前院石桌石椅,后院葡萄藤下挖了个小池塘,位置分毫不差,只是房间比之前要大得多了,两侧也分出了许多厢房,木结构的房子根本看不出盖了多少年,所有的东西看起来虽不像新的,但却也不陈旧。
  比起行云的房子,这应该算是升级豪华版,但对于天界那些动不动就用夜光琉璃做瓦,宝石贵木做房的屋子来说,这里实在是朴素极了。
  这样的环境也让沈璃下意识的放松了戒备,沈璃心想,行止下界的时候并没有被抹掉记忆,所以他那个小院定是按照这个布局来摆的,她尚记得这里的摆设是遵循了什么阵法,能聚天地灵气,在此处呆着倒是有助于她潜心清楚体内毒素。
  这毒可不是那三名仙子留下的,而是被那苻生下的毒,不知他那毒是怎么炼的,竟然扎根如此之深,依着沈璃这恢复速度,这么长时间也还有残留,实在是不易。
  沈璃闲闲的在屋子里逛了一圈,不由的想起了在葡萄藤下晒太阳小憩的那个青衣白裳的家伙,那么悠闲自得,或许,也只有在人间的时候,披着一个凡人的身体,所以他才能那般随性吧,重归神位的行止,有了太多沈璃看不懂的情绪与顾忌。身份的不同,当真可以改变一个人太多……
  沈璃正想着忽听水声一响,清脆悦耳。沈璃目光瞅见了后院的池塘,她走过去,看着池塘中游来游去的胖锦鲤们,她微微一挑眉:“没人喂的鱼都能长这么肥,天界水好啊。”她在池塘边坐下,随手拨弄了一下池中清水,忽然,一只白嫩嫩的手握住了沈璃的手腕。
  沈璃一怔,目光对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紧接着,银光一闪,好几双晶莹剔透的眼珠子便直勾勾的盯上了她的脸。
  这些锦鲤……竟然……都变成了小孩子。
  她尚在愣然之间,忽听其中一个小孩咯咯一笑:“大姐姐要来陪我们玩么?”沈璃听着哗啦啦的水声,下意识的摇头,可是已经有好几双白白胖胖的爪子拽住了她的胳膊,“姐姐来玩嘛!”小孩们清脆的嗓音就像一道催命符,拉着沈璃便摁进了池塘里。
  沈璃猛的憋了一口气,被摁到池塘下面,她才看见,这里面全然不是外面看到的那么小,里面就像一个湖,可是只有池塘口那儿有光透进来,越往下便越黑暗。
  沈璃对水的恐惧几乎是天生的,在耳朵里充斥着水下“嗡嗡”的声音之时,她的心便微微慌乱了起来,好在这种情绪她还是能控制的,可当她发现她想拼命往上游的时候,那些长着鱼尾巴的小孩便跟玩似的拽着她的脚脖子。沈璃不淡定了,看着这些小孩们咯咯笑着,露出白白的牙齿,沈璃却觉得这些可爱的面孔简直就如地狱来的索命厉鬼。
  她开始挣扎,单凭憋气的功夫沈璃憋个半个时辰不是问题,但在水中可不一样,她慌乱的欲呵斥那些小孩,但一张嘴,水便灌似的涌进喉咙里,当她想吐出去的时候,只有更多的水灌了进来。
  天界的水很甜,但是沈璃真的喝不下了……
  她作死的蹬着那些小孩,手脚并用的往那处光亮上游,其姿势难看自然不用言语。当她好不容易将鼻子伸出水面,一口气没吸到,一个小屁孩兴奋的蹦跶出水面,一个鲤鱼翻身,愣是将沈璃又砸了下去。
  沈璃心头怒火中烧,只想烧一把火,将这池子水煮沸了,烫熟了这些小屁孩,待她上岸一个个捡来吃了。
  可没让她有使出如此狠毒招数的机会,她只觉周遭的水流莫名变快了起来,在她尚未反应过来之际,一股巨大的抽力便将她与水一同抽出了池塘,沈璃便随着数条光溜溜的人鱼小孩一起做死鱼状摔在了地上。
  她捂着胸口使劲儿咳,咳红了一张脸。那些小孩们也在地上蹦跶着,一条鱼尾慢慢蹦跶成了人腿。
  一张白色的面巾搭在沈璃脸上,沈璃气愤的扔了面巾,指着身着白衣,衣冠楚楚的男子气喘道:“两次……两次!”
  行止自然知道她说的两次是什么,行止一笑:“这次我可不是故意的。”他随手折了一根葡萄架上的细藤,一路走过去,将地上小孩白花花的屁股挨个轻轻抽了抽,“都给我进屋来。”他一唤,小孩们捂着光溜溜的屁股,略带着委屈,迈着生疏的步伐,踉跄着进了屋。行止看了沈璃一眼:“自会给你个交代。”
  沈璃便这样被晾在地上没人搭理,过了一会儿,沈璃缓过气儿来,她便听见屋里传出来了细细的呜咽声,是小孩在哭,沈璃想着行止手里方才折了一根细藤,琢磨着行止莫不是在抽那些孩子吧……唔,是该狠狠抽抽,沈璃心里如是想着,进了屋,绕过门口的屏风,便看见行止撑着脑袋,斜斜倚在榻上,手里的细藤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而他面前乖乖的站了一排光溜溜的孩子,每个孩子都红着眼睛,见沈璃进来,行止瞅了她一眼,又望向孩子们:“唔,道歉呢?”
  最边上的小孩一边哭,一边胡乱抹泪,一边含糊道:“姐姐对不起,呜呜,我不知道你不会游泳的,呜呜,我再也不这么玩了。”他话音一落,另一个小孩接着道:“对不起,呜呜,对不起呜呜。我们只是太想和别人一起玩。”然后是此起彼伏的道歉声和抽噎声,混杂着吸鼻涕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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