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恭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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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皇帝的丧仪上,恭王妃姚文秋可能是除了新平公主李长忆以外哭得最惨的人了。
  她哭得嗓子都哑掉了还在掉眼泪,跪在地上宫人搀都搀不起来,和长忆姑嫂两个拉着手头碰头一起“呜呜呜”,好不容易停下来喝口水,一听“大行皇上”几个字两人又抱头哭得天崩地裂。
  温贵妃叹为观止,对着姚文秋她亲婆婆德妃咬耳朵:“小四媳妇这么实诚的,好神奇啊,她认识皇帝老……认识大行皇上才几天啊,居然是真哭啊。”姚文秋气鼓鼓地扭过头去,江皇后赶紧摸摸她的头说:“小四媳妇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姚大人教女有方。”
  姚文秋之所以哭得这么惨,实在是因为她受的是忠君爱国正统教育,自小就是听着明皇帝的光辉事迹长大的。
  姚文秋的祖父回家养老前官至大理寺卿,明皇帝交给他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重核愍帝一朝许氏当权那三十一年遗留的大小两百余宗冤案。明皇帝公正严明,数十位被无辜流放的官员重返朝堂,本人已死子孙犹在的赐金安抚,便是那年代久远全家都死绝了的,明皇帝还要下旨昭告天下为他们平反昭雪。
  姚老大人经手昭雪的冤案不知几何,但姚家满门其实差一点点也成了冤死鬼。昔年明皇帝还是太子时,姚文秋的祖父任凤翔郡长史,凤翔郡太守姓许,是许太后的侄子,亲妹子还是赵王妃。他本人不太识字,二十出头就做了一郡父母官。
  “了不得吧?官没法做!”天气热的时候,祖父摇着葵扇在院子里纳凉,就爱跟他们讲当年的事,“他连第十二房小妾的外甥的好友要抢人家祖上传下来的院子都能让祖父去帮忙料理一下,祖父怎么办嘛!”
  这位许太守强掳了一位年轻举子的妻子到府里做妾,那女子一头碰死了,举子去讨说法,竟被许太守一声令下活活打死。好好一对佳偶,双双做了枉死鬼,两家人也算当地富户,哪肯罢休,联名写了状子到京兆府告状,可巧得很,京兆尹恰好也姓许。两家人白花了许多银子,到头来还落一个“诬告朝廷命官”的罪名,举子的父亲被一顿毒打,回来的路上就死了,岳父被关进大牢里,生死不知。
  许太守本以为此事就此了结,乐呵呵又纳了两房小妾。却未料到文人也有真义气,这举子一帮同窗旧友洋洋洒洒一篇长赋递到沈丞相门下去,立刻就有人下来查。
  姚文秋她祖父一向憎恶许太守的做派,朝廷的人一来他乐得像深闺怨妇见了离家许久的郎君,恨不得扑上去抱着人家的胳膊咬一口骂一声“死鬼你怎的才来”,主动配合积极合作,提供了大量许太守鱼肉百姓的铁证,然后……然后这强抢民妇,草菅人命的罪名,连带着凤翔郡五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最终居然落到他老人家自己头上。
  “祖父枷都带上了,秋秋知道枷么?二十斤重的大木板子,套着祖父的脑袋和两个拳头,祖父就跟后厨准备切了做菜的大冬瓜一样,被塞进囚车里送大理寺问罪。”
  姚文秋每次听到这里都觉得很恐惧,祖母还要把细节告诉她:“祖母和你阿爹、大伯父一起被锁在囚车里,祖母走得慢一点,天杀的衙役就抡起水火棍掼在祖母后腰上……秋秋没见过,十月天下着雨,只穿着一件单衣啊,你姑姑姑父抱着你表哥,跟在后面哭啊哭,我说妞妞你回家去,她喊着阿娘,喏喏喏,祖母心都碎了啊。”
  祖母讲故事绘声绘色,表情扭曲,肢体动作极其夸张,姚文秋每次听到这就哇的一下哭出来。
  进了京,审案的大人还没问就先把祖父一阵毒打,一家子收在监狱里,以为不是砍头就是流放,结果过完年太子亲自问此案,仗义执言据理力争,把他们救出来了。
  “十九岁,过完年才十九岁,长得又好,想得又周到,去牢里问话还给我们带了伤药和夹袄。有的人啊生下来就是要做大事的。”祖母夸起明皇帝总不忘损自己儿子一嘴,“你伯父跟他同岁,吓得发高烧做噩梦,全靠我和你爹照看他,哎呀真是一点用都没有,跟你祖父一样的。”
  明皇帝帮姚家人翻了案,罢了草包许太守的官,又力陈祖父在凤翔郡七年谨小慎微为官清廉,请旨给祖父补了青州别驾。这一年姚文秋她爹才十岁,明皇帝送了他一方端砚,跟祖父说:“此子聪明伶俐目光端正,来日必成大器。”
  十年后,新科探花郎正是姚家的小郎君,琼林宴上,明皇帝对新任大理寺卿半年的姚大人玩笑道:“姚卿,昔年朕说此子可成大器,今日果然,朕可能算得上铁口直断?”
  那方端砚如今还在姚文秋她爹的书案上,姚文秋每次去书房都绕着它走,生怕自己笨手笨脚一个不小心把它磕着碰着了,一家子都能捶地痛哭。
  除了听祖父讲姚家旧事,频频上她家串门的温丞相也能在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两眼发直之际开始哭天抹地忆苦思甜。姚文秋长得乖巧,很得长辈喜欢,温丞相一来,祖父就让她偷偷背着祖母给他们拿酒,借着送酒的机会,姚文秋跟听说书似的,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听了一遍又一遍。
  温丞相中进士时不过二十五岁,沈老丞相看他人品端方,有心抬举他做自家的东床快婿,奈何这位新科进士不识抬举舍不下糟糠之妻,从此不说飞黄腾达,根本就是哪里穷哪里远哪里乱让他去哪里。每每他花了大力气将辖地治理得有些起色,就有后来人来“乘凉”,他这个前人自然又被挪个地方继续“种树”。
  “贵妃娘娘刚生下来,狄人已打下了天水安昌”,温丞相喝到半醉时,说起自家女儿都忘不了尊称,“我夫人生个孩子的功夫,西平郡守郡丞长史拖家带口的已经都不见了。我与我夫人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是只有殉城一条路了,她赶紧带着孩子们回陈留投奔我兄长去……”
  “我夫人说她不走,西平到陈留路途遥远,若路上有个好歹,我没死她们母子先死了,到时我娶个年轻貌美的把她忘了岂不是血亏。不如留在西平,狄人来了她先杀了孩子再自尽,一家人死在一起。我怎么劝也不听,女人有时候真是不讲道理……”他这么嘀嘀咕咕的,在姚老大人“你也就在我这里过嘴瘾”的嘲笑里故作镇静地嘿嘿嘿,“万幸国运昌隆,狄人几位王子自己打了起来,就退兵了……”
  经此一事,温丞相心有余悸,把妻儿送回陈留老家,此后他一人辗转于穷山恶水间,郁郁不得志。直到明皇帝当了太子,天知道是生了怎样一双慧眼,竟将这颗蒙尘明珠挖了出来委以重任。温丞相苦尽甘来,与明皇帝君臣相得二十年,一贯是忠心耿耿两袖清风,曾有同僚问他为何连房妾室都没有,温丞相答曰:“一则家里穷,养不起。二则家有贤妻,妾纳来作甚?”那位同僚多喝了两杯酒,还要问温夫人如何贤惠,温丞相抹着眼泪从当年自己俸禄微薄靠夫人接绣活养活全家说起,当场把许多官员说得痛哭流涕。
  他这么明晃晃往满朝文武嘴里塞狗粮,明皇帝听了很欣慰,亲自组织百官向他学习:“若尔等能人人似温卿,为官忠谨,齐家有方,朕何愁天下不治!”
  姚文秋听着这些事长大,对明皇帝天然一股好感,每次陪祖母去上香都不忘认认真真给菩萨磕三个头“求菩萨保佑皇上无病无灾长命百岁”。明皇帝将她指给皇四子恭王做王妃,她接了旨说的第一句话是:“皇上怎么知道我聪敏娴静的!皇上真的好英明啊!”
  姚文秋她娘被她傻得直叹气,回自己房里就冲着姚文秋她爹发火:“你平日里莫不是跟皇上说过秋秋?怎的就挑了秋秋做王妃?她傻成这样怎么做王妃!”
  姚侍郎捂着耳朵躲到女儿身后委屈巴巴:“我几时跟皇上说过秋秋?皇上是问过我家里孩子都多大了亲事定了没有,我总不能欺君吧?皇上前天刚夸过恭王,我看挺好的。”
  阿娘拿着帕子开始哭:“皇上自然是好皇上,可恭王什么样谁说得准,万一他对秋秋不好,我想替秋秋出头都出不得……”
  姚侍郎一向怕她哭,一见她哭就赶紧蹭过去,转来转去转了两圈也不晓得该说什么,憋了半天才说:“恭王饱览群书,为人谦谨,不会欺负秋秋的。”
  他话才说完就被姚夫人瞪了,瞪得他很委屈:“你瞪我做什么?难道要我说恭王一定会对秋秋不好?哪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
  姚夫人气得要把他赶出房门,还是姚文秋拼命拦下来,姚侍郎缓了半天才想明白夫人在担心什么:“恭王口碑一直很好,都说他少年老成为人勤谨,品貌才学都是第一等的,不是我不向着自家孩子,说来倒是咱们秋秋不大能配得上他。他跟太子也处得很好,咱们关起门小心说一句,想来不会有什么夺嫡祸事。”
  姚夫人心才放下一半,又开始担心宫里娘娘们嫌姚文秋傻气,整天紧张兮兮地念叨,满怀自信的姚文秋被她念叨得有些发憷,仔细想想她其实啥也不会,只在养花上有些心得,后院小花房里几十株牡丹就是她亲手伺弄的,年年都开得很好,可惜皇上不是要她去当花匠的。
  万一被皇上嫌弃了可怎么办,想想都很难过。
  姚夫人开始零零碎碎给她科普宫里的事。江皇后一向慈悲贤德不会为难秋秋的,恭王的亲娘德妃,温老夫人说了也不是刻薄人。林贤妃呢,她跟阿娘有旧交,秋秋见着她记得帮阿娘给她问声好。温贵妃……
  “秋秋记住了,千万别在贵妃娘娘跟前说谁绣花绣得好,明白么?你只管夸贵妃娘娘绣花绣得最好看就完事了。”
  这个小道消息是温贵妃她亲娘温老夫人亲自透露的,温贵妃自小随着母兄住在陈留郡伯父家。温老夫人因着丈夫长年不在身边,三个儿子读书全靠她亲自督促,对小女儿未免就管得不大严,见她喜欢刺绣还很欣慰,把自己的好手艺都教给了她。万万没料到,所谓德容言功,温贵妃前面三项丢得干干净净,三句话离不开一个“绣”字。
  “到了十二三岁,绣得就比我好多了,隔三差五缠着我要到城南绣庄去,我原不想太拘着她,想去就让她去,谁知她在那拜了好几个师傅呢。”温老夫人痛心疾首,“脾气犟,她两个哥哥都没她犟。她堂姐跟她合不来,说有哪家的姑娘绣得比她好,她就非去看看人家姑娘怎么绣的!”
  温老夫人以为她是年纪小争强好胜,等温丞相把一家子接到京城来,才发现女儿哪里不太对——京城繁华她半点没放在眼里,整天忙着批评府里的绣娘并提供业务指导:“这绣的都是什么?这配色也太难看了,这鲤鱼的眼睛一点活气都没有。这里针要这么下才对……”
  温老夫人试着鼓励女儿参加社交,譬如护国公家的六姑娘十五岁生辰给温家也下了帖子,不如备份礼物去交个朋友,然而温贵妃只顾埋头绣鲤鱼:“阿娘,你别闹我,眼睛这里不太好绣——去哪?陈家六姑娘?不去。上回她来咱们家,我见她身上的荷包还没我绣的好,问她家可还有别的绣娘,她说我怎的没学好规矩。嘁,学个鬼的规矩!”
  温贵妃沉迷绣花,就算收了她的绣架罚她抄书,她抄完看见温老夫人只会说:“阿娘,你襟上这朵兰花绣得怪呆的,把衣服换下来我改一下好不好?”这样如何嫁得出去!温老夫人愁得直掉头发,温贵妃还雪上加霜地安慰她:“阿娘放心,我不会嫁人的,我把我绣的活计拿去绣坊卖一样能养我自己,活到老绣到老,等绣不动了我不活了就是了。”
  “这是说的什么话,哪有姑娘老死不嫁人的,一大家子的名声要不要了呢……后来选秀进了宫也好,就是我整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她哪天张口说皇上的龙衮花纹配色不好要改一改”,温老夫人拍着姚夫人的手臂,“你放心吧,我看秋秋比媛媛靠谱,咳,我是说秋秋很招人喜欢的,你只管放心好了。”
  姚夫人听得瞠目结舌,瞬间觉得自己的担心全是多余的,等见着姚文秋蹲在花房里一边修剪牡丹花的枝条一边跟那株花说悄悄话:“我很快就能见到皇上啦!我好紧张怎么办!”姚夫人就觉得万事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秋秋,你进王府先别带着花去,跟恭王商量他同意了再来家拿——你可千万别跟花说话了!人家听了以为你是傻子呢!”
  (二)
  姚夫人显然对自己的女儿认识不足,姚文秋不用带着牡丹花出嫁也差点被恭王当成傻子。
  新婚之夜,恭王把姐夫弟弟都喝趴下了,自己也被顺王泼了一整壶酒在身上,回房跟姚文秋打了声招呼就先去洗漱。原本候在姚文秋身边的下人得了王爷的眼色,恭恭敬敬全退下去了,徒留姚文秋一个人沉浸在“皇上的儿子也太好看了”的惊诧里。
  恭王真的很好看,唇红齿白,形貌昳丽,早先念却扇诗时声音朗如清泉,只是板着一张脸,姚文秋有些怕,行撒帐合卺礼时没多看他两眼,一整天后悔得直挠头。现在他喝了酒回来,脸色微有些潮红,看上去好像也没那么严肃了。
  “咿呀,他好好看呀”,姚文秋对摆在小几上的桔子小声说,“太好看啦,穿裙子一定比我漂亮多了。唔,他要是不那么高我就可以把我的新裙子送给他啦。”
  那四个桔子摆在房里,原取的是大吉大利的好意头,被她用嫩生生的手指头挨个儿戳呀戳,迫不得已听了她一箩筐悄悄话:“我本来可担心了,阿爹说王爷跟他一样都是美男子,我都要吓死了,阿爹那么胖,除了我阿娘谁要啊。还好还好王爷不像他。”
  “你们说以后我们熟了,我给他穿裙子他会不会答应呀!他也太好看啦!他的嘴唇不涂胭脂太可惜了……”
  她嘁嘁喳喳说得高兴,背后传来一个没有感情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你在跟谁说话?”
  姚文秋吓得身子一软往旁边一翻直接滚到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又被层层叠叠的嫁衣绊倒又摔了一跤,偏偏头上花冠太重,她的脑门直接磕到紫檀床腿上,几个桔子被她打翻在地,骨碌碌滚了几滚滚进了床底下。
  一切发生得迅雷不及掩耳,恭王给她吓得眼睛都直了,冲上来扶住她的脑袋,一只手想去揽她又不敢:“你你你,你没事吧疼不疼?”
  姚文秋疼得眼泪都出来,湿着眼眶陪着笑点着头:“没事没事,不疼不疼。”
  恭王大约担心她磕傻了,把人拉到床上坐好捧着她的额头研究:“坐着别动,我看一下……到底是疼还是不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好,我吓到你了是不是?”
  别人的洞房之夜是怎么过的姚文秋不知道,反正她的洞房之夜恭王忙着拿冰帕子给她捂头。德妃娘娘派来伺候的大姑姑以为恭王新婚夜打老婆,看他的眼神明晃晃地写着“你居然是这样一个禽兽”。恭王惭愧得仿佛自己真的动手了一样,垂头丧气跟姚文秋赔礼道歉:“娘子,对不起,我不知道在你背后说话会吓到你,只此一次以后不会有了。”
  姚文秋见他全不计较自己想给他穿裙子涂唇脂的事,心想着莫非此事有戏?遂大着胆子问:“那王爷,我明天帮你点个唇脂好吗?那个颜色你点上一定很好看的。”
  恭王耳朵尖不知是不是喝了酒有些红,俯下身子直视她的眼睛,放轻声音跟她讲道理:“第一,古人云,礼仪之始,在于正衣冠,所以此事不许再提。第二,你我已经完婚了,你应该叫我夫君。”
  他一本正经讲道理的样子也好好看哦!好看得姚文秋丧失理智想打个滚,一抬头不小心脑门磕到恭王的额头上,夫妻两个一起捂着脑袋龇牙咧嘴,恭王拿冰帕子按着她的额头把她整个人都摁在枕头上:“娘子消停点吧,本就不甚聪明,再多磕几次就更不甚聪明了。”
  他们闹了一晚上,第二天进宫觐见自然就晚了,去永安宫见皇上时恭王收获了来自亲爹的调侃:“长慎,朕听说长怀昨夜喝了太多酒,回去吐了三回,半夜去了你三皇姐那里要跟阿瑾比武,被你三皇姐捆在柴房,太子下了朝才去把他救回府——怎的你这个新郎官没醉倒?”
  这么好笑的事,姚文秋拼命咬着唇不敢笑出声,恭王却回话回得很平静:“父皇,新郎官另有要事,万万不能醉倒。”他说这话时回头看了姚文秋一眼,看得姚文秋一头雾水,皇上却笑了,骂了一句:“混小子,娶了媳妇什么话都敢说了。”
  他招手叫姚文秋上前去,姚文秋激动得几欲落泪,瞪大眼睛冲他笑,也忘了行礼,傻乎乎地冲他摇胖爪子:“皇上,我祖母常说您长得特别好看,今日一见她果然没骗我啊。”
  恭王急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皇上却摆手不以为意:“你祖父祖母身体可还康健?你祖父祖母俱有风骨,身陷囹圄受了重刑犹不肯攀诬旁人,朕一向很钦佩的。”
  姚文秋拼命点头“是啊是啊我也很钦佩的”,傻得惨不忍睹,恭王摇着头,拼命抿紧的嘴角却抖得厉害,分明就是在憋笑。皇上也笑:“既做了我李家妇,就不必拘谨,若长慎欺负你,你只管来告诉朕。”说着他转过头去拍恭王的肩膀,“你媳妇年纪还小,性子天真,你少拿子曰诗云那套拘着她。”
  恭王沉声应了,就跟姚文秋行了礼退出来,姚文秋依依不舍回头去看,看见皇上背对着他们仰头望天,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后来宫里赐下来皇上亲手写的一幅字,写的是“琴瑟和鸣笙磬同音”八个字,笔势凌厉,纵肆奇险,姚文秋觉得应该把它挂在床头,自己和恭王醒后睡前看一看,不要辜负皇上的期望。恭王只吐出两个字:
  不,行。
  为什么不行呀?
  因为自己的房间应该挂自己写的字。
  恭王这么说着,把御赐的墨宝收起来:“请娘子磨墨铺纸”,他端坐在书案后,凝神静气一笔一划地写,姚文秋伸头看,见他写的是,“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他的楷书法度严峻,端庄雄浑,真真字如其人,偏偏写的是这样缠绵悱恻的诗句,写完还波澜不惊地对姚文秋说:“这个才应该挂在床头。”
  姚文秋看着他的脸,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王爷,夫君,既然要与我偕老,我送你条裙子当谢礼好不好?”
  恭王睨了她一眼,后面的事就是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了。
  恭王整天叮嘱姚文秋“娘子,嘴巴合上别傻笑”,宫里娘娘们却没人嫌姚文秋傻,江皇后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四公主小长忆一样的,每次见了她都要往她怀里塞一碟糕点一盏牛乳:“秋秋来了,乖拿去吃,别不好意思,你还小呢,多吃一点能长高。”她就跟小松鼠一样,跟长忆康乐两位公主一起坐在一边你吃一口我的我吃一口你的,听娘娘们聊天取乐。
  说来姚文秋一直担心自己早晚要面对恶婆婆寻衅滋事这种千古无解的难题,她婆婆还有点多:江皇后是恭王嫡母,德妃是恭王生母,贤妃又一直跟德妃共同教养恭王,几乎可以算得上养母,恭王对“贤母妃”也一直很上心,特意吩咐姚文秋也要多去给贤妃请安。姚文秋本以为自己单是在三个宫之间行走周旋就能累成狗,万万没想到娘娘们大多数时候都聚在未央宫一起玩。
  亲婆婆德妃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娶了儿媳妇似的,每次姚文秋去给她请安时,她都要拉着姚文秋的手左瞧瞧右瞧瞧:“啧啧啧,我家秋秋真好看是不是啊,啧啧啧这么好看的小姑娘是我儿媳妇是不是啊,啧啧啧还这么乖天天来看阿娘是不是啊,啧啧啧啧啧啧,你们看看,我家阿慎真有福气是不是啊……”
  德妃娘娘年近四十犹带着妩媚娇娆的风流,天生是当妖妃魅惑君王的好苗子,然而满口的啧啧啧让她的气质瞬间沦为街头巷尾与人闲谈的村妇,根本魅惑不起来,简直是口头禅改变人生的经典案例。
  宋婕妤会偷偷把话本子先给姚文秋看:“秋秋偷偷看呀,不许跟你母妃讲,她前日说我女儿太作,不道歉休想看新章。”她写的每个话本子女主角都是她女儿,男主角都是她儿子。姚文秋实在不知道哪个做娘的会这样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既要撮合自己的儿子女儿,又要他们各种误会争吵虐得人肝痛。
  “咱们就从来不吵架,对不对?”姚文秋捧着话本问恭王,“你书房里有没有一个楚楚可怜的丫鬟呀?她是不是救了你被你收留在府里的呀?”
  恭王自从娶了她,叹气的次数就越来越多,他把话本从姚文秋手里“拔”起来,两手把姚文秋的脑袋扳过来正对他的眼睛:“你说你要写一幅字送给我,写了没有呢?”
  姚文秋大字一向写得不大好,被他这一问瞬间泄气,只好老老实实去摹恭王的字。
  王美人对姚文秋尤其好,总是拉着她的手问在王府好不好,跟恭王好不好,家里好不好,祖父祖母阿爹阿娘哥哥弟弟都好不好,隔不了几天都要问一次的。王娘娘厨艺精湛,知道姚文秋喜欢吃螃蟹,还费心给她做蟹酿橙,金灿灿的橙子顶盖一掀开,蟹肉咸鲜橙肉香甜,姚文秋跟长忆姑嫂两个吃得高兴还要来一壶桂花酒,唯一一个理智尚存的小康乐左边劝一句“嫂嫂别贪多”,右边劝一句“阿姐你不能再喝了”,末了只好叫人去备醒酒汤。
  王美人连责备她一句都没有的,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在姚文秋跟她道谢时摸摸她的头,声音轻轻的:“秋秋还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就好啦。”她这么说着,把她按下来坐好,“刚刚跟长忆闹得两鬓都松了吧?坐好,我替你抿一抿啊。”
  她这样细致入微,姚文秋有句话就脱口而出:“娘娘,您跟我娘似的,我在家也这样,追着我弟弟打,头发松了总是我娘第一个瞧见。”
  王美人替她抿头发的手一顿,轻轻笑道:“我哪有你阿娘那样的好福气啊。”
  贤妃娘娘也喜欢姚文秋,阿娘跟姚文秋说过,贤妃从前在闺中时,与姚文秋她姨母是手帕交,常到姚文秋外祖家玩的。贤妃一向有威仪,姚文秋有些憷她,见她没说自己也不敢问,想着她多半忘了。有一日姚文秋跟温贵妃吵架时,贤妃却突然笑出声来:“你倒跟你娘一个性子,从前我跟你姨母聊天顾不上理她时,她就要骂我作甚要抢她阿姐。”
  姚文秋跟温贵妃吵架简直是家常便饭,温贵妃哪都好,还给姚文秋做了好几条裙子,然而她人再好骂皇上也是不能忍的,姚文秋每次都要因为温贵妃一句“皇帝老儿”气得瞪眼睛:“娘娘,是皇上,要叫皇上,皇上一点都不老!”
  温贵妃大半辈子脾气就没改过:“不管,就是皇帝老儿!”
  “皇上公正严明,雄才大略,你不可以说他老!”
  “我说他老怎么了?我还要说他坏呢!皇帝老儿一张骗人的嘴,负心薄情!”
  “不可以,皇上善用人才,严肃法纪,是好皇上!”
  “他负心薄情!”
  “皇上抚定内外节俭为民,是很好很好的好皇上!”
  “他负心薄情!”
  ……
  她们两个都吵得气呼呼的,德妃指着温贵妃笑得合不拢嘴:“啧啧啧你说你,多大的人了是不是啊,啧啧啧干什么啦,我家秋秋真厉害啊是不是啊,啧啧啧,你还瞪我?你自己吵不过怪我啦,是不是啊,秋秋来阿娘这里,不跟她吵架。”
  温贵妃差点被她们婆媳气哭,江皇后赶紧安慰她:“好了好了,不气不气,咱们不说他了不说他了,当着孩子的面不说他了……诶,你绣的这只鸳鸯脑门上怎么有个白点……”
  温贵妃赶忙去看她的鸳鸯,贤妃悄无声息凑到姚文秋近旁,一字一顿轻声说:“好孩子,不是怪你,以后休再跟你温母妃吵这个了,没用的。”
  姚文秋看向贤妃,她却不多解释了,只是说:“你们都没错,你们说的不是一个皇上。”
  这话听起来怪瘆人的。
  姚文秋还想再问,却有宫人来问贤妃娘娘冬至的章程,她跟江皇后便一起去前殿了,贤妃轻轻咳了好几声,江皇后说叫太医来看看,贤妃娘娘说议完事再看也使得……姚文秋看着她们一红一蓝两道背影喁喁私语着走远了,忽然就想起阿娘跟她说的贤妃娘娘的一些事。
  (三)
  林贤妃出身大将军府,她父亲林大将军原是世家子弟,祖上也煊赫过,到他这一辈早就没落了,不过林大将军少年勤勉,精通兵法武艺高超,很得许太师赏识。许太师领兵打仗原是天才,曾九战九捷大胜北狄,奈何他的儿孙本事平平,唯一一个可担大任的次子又英年早逝,因此便格外提携林大将军。林大将军不负许太师所望,领兵出征少有败绩,奈何他这人有个毛病——贪花好色贪到没谱,后院的姬妾数量之多,来路之丰富简直世所罕见。
  林贤妃她亲娘出身不显,与林大将军相识于微时,也曾恩爱过,家中美人越来越多,林夫人病也越来越重,终于撒下娇儿稚女归天去了。后来林大将军再娶,新夫人是许太师夫人的娘家外甥女。这位新夫人性子暴躁又少智谋,大将军府后院乱得全京城都在看笑话,林贤妃彼时不过七岁,两个哥哥有父亲师傅带着习武识字,她却没什么人管,长成后来这样是谁也想不到的。
  “阿娘比她小了六岁,跟她也不大熟,你姨妈是跟她很好的,你外祖母跟她娘算是表亲,所以她常上我们家来玩。”阿娘说起贤妃娘娘时总是很感慨,“跟你姨妈一样,说话喜欢说一半留一半,她们自己明白了,我听不懂她不管。她厉害得很呐,不到十三岁吧,将军府上下就由她当家了。”
  “谁也别想着糊弄她——她见得多了!林家上下,她继母弟妹,还有别房的什么伯母婶子哪个不听她的。全家上下都要按着她的章程来,好便相安无事,但凡敢作妖闹事,她爹的姬妾她说罚就罚!我记得有一回她家宴客,大将军新纳的歌姬跟人吵了两句差点闹到前面来,她当着人娘子长娘子短地哄两句叫人扶下去,回头宴刚散就把人卖了。”
  林贤妃小小年纪就管着一大家子,也只有来找姚文秋她姨母时才能松快一些。
  “我记得她下棋下得很好的,你姨母整天在家看这个棋谱摆那个残局,次次跟我说,这回肯定能赢。等她来了随便落两子你姨母就输了。”
  “她一到我家来就爱卸了钗环歪着跟你姨母聊天,还要哄我喂她吃糕点,我笑她懒,她说,她一到我们家骨头就软了……后来有风声说她们家跟许家要结亲,她一说起这个事就发愁。”
  那会许太师的病显见是不能好了,林许两家联姻势在必行,怎么联却大有说头。许太师想的是将长房嫡长女许婵芳嫁给林贤妃她哥哥,许皇后却觉着不如让许家三公子把林贤妃娶进门,到底谁娶谁嫁,大家各怀心思,而林贤妃满腹心事,却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我爹自然是想着让我哥哥娶许家姑娘进门的,前天我在书房听见他说,太师年纪大了,我估摸着,他更想把我塞给太子做妾。”
  姚文秋她娘彼时不过六七岁,林贤妃喜欢把她团在怀里当揉面一样揉着解压,姚文秋她姨母脾气温和,听了这话忍不住叹气:“那你怎么想的?太子儿女都好几个了,要我说,还是许家好一些,好歹是做正头娘子。”
  林贤妃给姚文秋她娘编了辫子又解开,编了又解开,小姑娘给她烦得不得了要跳下来,又被她一把捞回来:“也就当个正头娘子强一些了,许三那一屋子妾室通房不少还是我爹送他的呢。但凡他们家有个上进的子弟,可怜老太师也用不着这么瞻前顾后的。”
  后面她开始嘟嘟囔囔地论证起来,姚文秋她娘年纪太小,听得不大明白,只记得她后来说:“……我的事由不得我,我爹说了也未必作数。我只担心我哥哥,我们家这样,没个有手段的少奶奶撑不起来,许家姐姐我是挑不出她一点不好,你看满京城哪个不夸她?可就是太好了,我见她总有些怕。”
  既是太好了,她又怕什么呢?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后面的事却出人意料,林贤妃的准嫂子转眼成了新太子的良娣,她自己的亲事却没半分着落。林大将军送了个庶女到许家去,说起嫡长女的婚事却只是打着哈哈:
  “我家阿宁年纪还小呢,她娘去得早,我一向心疼她,实在还想多留她两年。哎,生女儿就这点不好,捧在手心上疼个十几年就到别人家去了。哎,我一想起来就舍不得。”
  大将军说到此处还要抹抹眼泪,姚文秋她姨母听说了很感动:“阿宁,你爹对你还真不错啊。”
  林贤妃歪在榻上都快睡着了,闻言感叹道:“你听我一句,你也在议亲了,选个门第简单自己上进的嫁了就是了,你这个脑子,要是换到我家,都活不过三个……半个月。”
  姚文秋她姨母闻言要去挠她,两个女孩子倒在一起笑,笑累了林贤妃才说:“我爹是眼见局势不明,才搁下我的亲事,连我两个哥哥他都说再看看。但凡他确定赵王明日要登基,今夜亥时都能把我塞进赵王的后院里……”
  她自嘲地摇头:“我原是最烦妾室通房的,我爹后院那些,我几时拿正眼瞧过她们?只愿我娘在天有灵,别叫我也落个与人做妾的下场。”
  “我记得第二年春天你姨母就出阁了,当时议亲的除了你姨父,还有宣平侯赵家的庶长子。你姨父家跟我家是世交,却已无人在朝中为官,离京城也远。宣平侯府世代簪缨,宣平侯世子又是沈丞相的得意门生,你外祖母自然觉着宣平侯家好。你姨母请娘娘拿个主意,娘娘说,离得近有什么用,无辜送命时家里人连哭都不敢哭。离得远怕什么,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得亏听了她的。后来赵家可不就险些出事了吗?你姨母如今在淮阴好好地当她的太守夫人,虽不能见面,总归是安安稳稳的。你姨母出阁后,她来我家就少了,进东宫前来过最后一回,我那时十岁,她比你姨母小一岁,是十七,坐在我房里,问了很多你姨母的事。我问她,妙姐姐,我怎么觉得你不高兴?她说,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皇家的妾再尊贵也是妾。没奈何,不能做个贤妻,就只能做个不生事的好妾。”
  她私下这么想,但又有传言说,她进东宫前强压着把她爹几个最不安分的姬妾送到庄子上,其中有一个刚生下儿子,林大将军有些不忍心,她却只管把那孩子交到她继母手上。她继母只生了两个女儿,跟林大将军又近乎反目,得了这个孩子眼泪汪汪的,宫里来接人时哭肿了双眼。
  姚文秋在家听贤妃娘娘的故事,就觉得这个娘娘真厉害真吓人,最初进宫在她跟前连腰都要挺直一点,话也不敢乱说。不料当年杀伐决断的一个人,如今再没人比她周全守礼和善的了。
  姚文秋把这番感叹跟她娘一说,她娘也难免唏嘘,从此但凡淮阴有姨母的家书送来,姚文秋就按着她娘吩咐的,把姨母的近况讲给她听。
  “难为你这样有心”,康乐公主坐在贤妃娘娘脚边的小杌上,贤妃娘娘一下一下替她梳着头,“你姨母棋下得不好,还不肯让人说,总叫我等着,总有一日要赢我的。”
  她摇摇头,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好一阵才笑着摇头:“许氏自戕以后,我已许久不与人对弈了。不知如今与她下一盘,她能不能多走十个子。”
  姚文秋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自然忘不了跟她的宝贝牡丹花有福同享,回家想把几十盆花一起搬到王府,遭到姚夫人的强烈反对:“秋秋,这花不是你一个人种的,你小时候还是阿娘亲自教你怎么分株的,你个贪心不知足的你好意思全部拿走哇!”
  姚侍郎一贯不大识相,居然试图给她们讲道理:“一人一半不就完事了吗?你们怎么这样多事!”
  他无所谓的语气激怒了夫人,遭到“嫌弃我们就找别人去你个糟老头”这样一通抢白后摇头叹息,到底还是陪着女儿去后院花圃一盆盆挑。姚文秋每一盆都喜欢,非常难以取舍,对着两个食指一盆盆问过去:“你们谁想跟我走呀?”姚侍郎和姚夫人倒也由着她,整个花圃转下来,姚侍郎似有感叹:“最初那两株若还在,比秋秋还要大好几岁呢。”
  姚夫人听到这个就撇嘴嘲笑他:“谁叫你浇那么多水来?亏得我早早给分株了,你才年年有牡丹可赏。当初有人还不领情咧。”
  姚侍郎忆及往事赔笑作揖:“是是是,夫人英明,多谢夫人。”
  姚文秋把花搬回家,恭王忍着笑听她喃喃一整天“不知道别的花会不会想我,会不会怪我偏心”,把她抱起来坐到书案上,姚文秋个子小,坐在上面两只脚晃晃悠悠的够不着地,恭王两手撑在她两侧:“她们自己不能聊天吗?为何一定要有你陪着?”
  姚文秋答得很骄傲:“因为会跟花说话的花有很多,会跟花说话的人只有我一个!”
  恭王给她逗笑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轻说:“你这样说,我倒想起一个,唔,一个志怪故事。”
  难得他想起的不是古人说的某句话,姚文秋眼睛亮晶晶地听他讲。讲的却是从前青州有位姑娘,种了一院子牡丹花,每日悉心浇灌,视之如命。其中有一株花比别的不同,格外有灵气。姑娘浇水时,那株花会晃晃叶子以示感谢,姑娘赏花时,那株花会故意伸出枝条勾住她的衣裙不让她走。
  原来那株花是被上古花神附身了,那花神受了仇家重创,不得已附身在这株花上慢慢修养,花神得知姑娘每夜都梦见自己被恶鬼追杀,就释放元神入她梦里,化作一个锦衣少年为她劈妖邪斩恶鬼,慢慢地,两人就在梦里生出情愫来。
  “这个花神竟是个男的!”姚文秋听得眼睛溜圆,“他一定一开始就不怀好意!”
  恭王一本正经地反驳:“古人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么能说不怀好意呢?”
  他亲亲姚文秋的额头,继续给她讲:后来那姑娘被她父亲送给了一位亲王做妾,离家千里之遥,再也见不到自己亲手种的满院牡丹花。花神伤重未愈,没法子离开那个院子,二十年间,那姑娘噩梦缠身,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锦衣少年。她在深宅后院里蹉跎岁月,终于病得要死了,临终之际混混沌沌,又看见那个锦衣少年向她伸出手来……
  姚文秋哭得都要断气,闹着要从书案上跳下来,恭王不慌不忙把她摁在怀里继续讲:“后来,花神就带着她的魂魄回了天上的百花洲,把她也养在一株牡丹上。过了一百年,那株牡丹结出一个硕大的十二色花苞,风一吹,花开了,第一缕月光照到它身上,它就不见了,当年那个种花的小姑娘从枝头上走下来。上天封她做牡丹仙子,她从此就跟花神永远厮守在一起。”
  姚文秋靠在恭王肩上扯他的头发,想了半天才看着恭王认认真真地说:“夫君,什么一百年,天长地久,都没什么意思,倒不如我们一辈子几十年守在一起,对不对?”
  恭王点点头:“我想说的不止这个……我想说”,他说到这,再也绷不住一脸板正,把她抱起来往卧房走,“我想说,娘子已经嫁了我,有话要对我说,不必跟花说。不然不小心惹上桃花债,有花精花神找上门来,我就只好把你的花拔掉了。”
  这个人好凶残!姚文秋给他气得难得变聪明了:“你读圣贤书,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吗?”
  恭王依旧不动声色:“子不语,不是我不语。一介凡人,怎敢事事跟圣人比较。”
  (四)
  四月里,贤妃娘娘已经卧病在床,姚文秋种的粉牡丹开了,虽不是什么名贵品种,却修剪得很好看,花也开得很好,姚文秋就带上两盆到宫里请娘娘们赏花。娘娘们放着御花园里“洛阳锦”“醉酒杨妃”“青龙卧墨池”这些名品不看,围着姚文秋送来的这两盆花夸个不停,王美人尤其喜欢,拉着姚文秋绕着两盆花转过来转过去,青葱食指在叶子上小心翼翼点一点就放下了:
  “想不到,我还能见到咱们秋秋种的牡丹花啊。”
  姚文秋可骄傲了:“嗯,我从小跟着我阿娘一起种哒!娘娘莫看这花不名贵,我阿娘说,这花还是从前我祖父在青州任满回京时,一位故人送我阿爹的呢!可惜原株叫我阿爹浇太多水浇没了,不然娘娘就可以看到比秋秋年纪还大的牡丹花啦!现在这些都是从前我阿娘给分株种下来的。”
  王美人听了又细细去端详那两盆花:“你阿娘真好啊。”
  “嗯,养花很费心思的,您看这一朵”,姚文秋抱着王美人的胳膊,指着一朵花跟她说,“老早就打花苞了,我等了她好久都不开,急得我一天去看她三四回。所以种花要一心一意,像我阿爹,嘴上说着喜欢喜欢,一天到晚事那么多根本顾不上,这些花还不是要靠我和我阿娘来照顾。”
  王美人伸手想摸摸那朵花的花瓣,手伸到一半倒放下了,拈起一块云片糕塞到姚文秋嘴里:“咱们秋秋真好,你阿娘人好,把你教得也好。”
  她这一开口夸姚文秋,连靠在榻上咳着的林贤妃都跟着夸:“正是说呢,秋秋连花开了都不忘带进宫给咱们看。花是易得的,孝心却难得,咱们小四有福气。”江皇后和德妃一左一右坐在榻边,也是笑眼盈盈的,姚文秋就不好意思起来,一时脑子抽了,就把恭王讲给她听的故事讲给娘娘们听。
  她讲得声情并茂,最动情处险些掉眼泪,娘娘们听着听着却都瞅向宋婕妤,故事讲完了,宋婕妤一脸茫然:“这个故事,不是我写的吗?”她转向德妃,“你儿子不是只读圣贤书的吗?我当初讲这个故事他不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吗?如今居然拿它去哄媳妇?”
  温贵妃表示理解:“他都有媳妇儿了还要脸做什么。”
  不要脸的恭王事务繁多,无暇常去看沉疴日重的贤妃娘娘,姚文秋就三日两头往她宫里凑趣儿。贤妃娘娘一只手支着头,一边咳一边指点她和康乐公主看账本,姚文秋原也学过,管恭王府也算管得凑合,可经贤妃娘娘指点起来,又觉得自己都不配提一个“管”字。
  腊月里,林贤妃咳都咳不动了,整日伏在枕上微微喘着,姚文秋替她顺着胸口,康乐公主坐在一旁念阖宫上下月俸该发多少,念完了贤妃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尚寝局的错了。”
  康乐公主手忙脚乱去翻账本,贤妃娘娘就笑她:“这也要翻,尚寝局九月里,一位典设得了恩典出宫去了,一位司苑调去了未央宫,都没选人补上去。尚寝女官上月不是还在未央宫说,她那里还空了两个女史,要等开春了一并补上。怎的发下的月钱还跟去年一样?”
  康乐公主面有愧色,趴在榻边垂头丧气:“孩儿还是不仔细。”
  贤妃伸手拍拍康乐公主的头,“你既主动在皇后娘娘跟前领了这个差,就要做好——这不是银钱的事。皇后娘娘待宫人不薄,年年腊月、正月给的都是两倍月俸,还不算除夕夜的红封,这点钱算什么——只是不能任她开这个头。银子,主子赏多少都使得,自己使手段欺瞒主子从公中昧下来万万使不得。”
  她拉过姚文秋和康乐公主的手,轻轻拍了拍:“你们自己当家,心里一定要万事有数,你若心里没谱,她瞒你一次瞒过了,以后就会瞒得更多,旁的人有样学样的,早晚要惹出祸事。”
  康乐公主大约越想越气,鼓着嘴说:“嫂嫂且陪着阿娘。阿娘,孩儿这就去尚寝局问她!”
  林贤妃叫姚文秋把她扶起身来坐着:“说了多少次要沉住气,气呼呼地做什么?叫人传个话,让她们重新算就是了——你去问她什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亲自去问。”
  “御下之术,讲的是张弛有道。太松了不好,太紧了也不好。譬如她们收底下人孝敬的事,你当阿娘和皇后娘娘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你总得让人有点利可图。尚寝女官进宫多年,诸事妥帖,在宫里有些体面,若是敲打敲打就能让她消停,给她留着体面又如何?此事原也不大,你若亲自去问,反把它闹大了。你记着,凡是能一句话就解决的,一定不要多说第二句。”
  姚文秋听得津津有味,见娘娘停下来赶紧举手发言:“娘娘,那要是这个女官非说她没算错怎么办?”
  这道题康乐公主会:“过完年就可以把她换了!随便找个什么由头换!”
  姚文秋感受到了学渣的自卑,低头嘟囔道:“我过完年就把府里的事再好好理一遍,他们不会一直在骗我吧。”
  贤妃娘娘就笑了:“想来不会,恭王府里几位管事都是我亲手挑的——不过你和小四若用着不好,该换就换了。”
  姚文秋眼里全是星星,重复了好几次“娘娘真厉害啊”,康乐公主看着她直乐,贤妃娘娘招手让姚文秋和康乐坐近一些,靠在枕头上轻轻咳了一阵才说:“秋秋,你是不用我担心的。康乐要记住,我死了以后,你若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就去问一个人。”
  “皇后娘娘。”
  “世上聪明人多了,当年许德妃在闺中时无人不敬服,清华端丽气度翩翩,任你多刁钻任性的人,到她跟前都心甘情愿听她的。她是谋大事的人,被困在闺阁里,犹能不折手段与你父皇隔空过招,你父皇如今想起她来估计也怕的,可有什么用?”
  “敏慧皇后心比比干多一窍,事事瞧得明白想得通透,当初在东宫,许婵芳日日来找我下棋意图离间,敏慧皇后却能全心全意信得过我。她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腌臜的事她学不来,偏偏身边尽是这样的事,偏偏她又看得清清楚楚骗也骗不过,只能是芳年早逝。”
  “她们的聪明,一个伤人,一个伤己。皇后娘娘的聪明跟她们不一样,皇后娘娘是干脆把这份聪明丢得干净,乐得自在做个傻子,论守愚藏拙,我就没见过能比得过她的。”
  “康乐记着阿娘的话,阿娘死了,你要听皇后娘娘的。”
  贤妃娘娘故去后,康乐连着大半年都病歪歪的,江皇后忙于操持太子和长忆的婚事,德妃就把康乐接到自己宫里住着,姚文秋去看她时,见她烧得昏昏沉沉的有些糊涂了,嘴里翻来覆去念念有词的,仔细听来说的是:
  “……独处险境,莫多说一句话,莫多走一步路,莫有好胜心,阿娘我记住了……”
  德妃轻手轻脚地探一下她的额头,替她搭上一条凉帕子,掖一下本就捂得紧紧的棉被,摸摸她的脸又掖一下被子,轻声对姚文秋说:“秋秋,没娘的孩子就是好可怜的,是不是啊?”
  姚文秋摸摸自己的肚子,看着婆婆由衷地点头,德妃把她揽到身边第一百遍地嘱咐:“所以你要对自己好一点是不是啊,甜的凉的就不要吃了,不开心该骂小四就骂是不是啊,啧啧啧女人啊,有了孩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不开心伤身体啊是不是啊……”
  其实她是有些多虑了,恭王把德妃总结的“照看孕妇心得一百零八点”学习得很透彻,为了哄姚文秋开心,就把德妃强行向皇上传授从给孩子换尿布到陪孩子做游戏系列育儿知识的事当睡前故事讲给她听:
  “……阿娘还教我跳索,说是强身健体,有次父皇来了顺嘴夸我跳得好,阿娘一整顿饭都在追着问‘皇上真的不想跟小四学跳索么,父子一同跳索能传为佳话的’,父皇最后都笑了,对阿娘说‘朕不想传为佳话,朕只想好好把饭吃了’。”
  姚文秋抱着肚子笑得在床上打滚,听个睡前故事听得精神奕奕,彻底睡不着:“那父皇后来学会了吗?”恭王把她按在怀里,拍着她要她快睡觉:“自然是没有,阿娘后来也不跟父皇提这些了。父皇日理万机,小时候莫说是我,就是太子也不能时时见他的。”
  “当皇上真是好辛苦”,姚文秋摸摸肚子,抓住恭王的手,“夫君,等宝宝生下来,你跟我陪他跳索好不好?”
  恭王明明是笑了一声,嘴上却淡淡的:“看他乖不乖吧。”
  大约是想他阿爹能多陪他玩,这孩子乖得很,姚文秋很轻松,什么孕吐啦、水肿啦通通没有,六七个月了还照常给牡丹花修剪枝叶,进宫去找娘娘们聊天,跟太子妃婉婉偷偷讨论皇上的八卦。被第三胎折磨得胆汁儿都吐干净了的三姐姐嘉乐嫉妒得面目全非,对恭王说:
  “小四,我生那两个秃小子时也跟秋秋一样安逸,可见秋秋怀的也是个秃小子。唔,阿姐如今这样辛苦,一定会生一个顶好看的小姑娘,你羡慕吗?你说两句好听的,我就把小闺女借你抱一抱。”
  她明艳张扬的眉目里写满了得意洋洋,姚文秋瞬间给她带偏了,低头还真有些沮丧,恭王对这个姐姐嘴上就没客气过,闻言连眼睑都不抬:“阿姐,古人云生男生女看缘分,横竖秋秋生的我都喜欢。再说我家秋秋鬓发如云,就是生个小子也不会秃的。”
  三姐姐气得抱着盂盆又吐了一回,非要三姐夫打恭王一顿,姚文秋见势不好捂着嘴装吐,把恭王唬得要叫太医。三姐夫替三姐姐拭着额角的汗,看向恭王的眼神全是揶揄:“我倒是头一回见恭王慌成这样,甚是难得——没有人要吐了是捂着嘴嗷嗷叫的,王爷给王妃拿杯水润润喉吧。”
  姚文秋和恭王的长子出生时,院子里的牡丹花开得喧喧嚷嚷,恭王很专业地把孩子横抱在怀里,虎口小心翼翼托着孩子的脖颈,对姚文秋说:“我昨夜梦见牡丹花丛中跑出一只青色幼麋,不如乳名就叫青麋好不好?”
  这个名字遭到恭王他五弟顺王的大肆嘲笑:“哈哈哈哈哈哈,四哥,你还不如管你儿子叫四不像算了,麋不就是四不像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皇上虽卧病已久,听到顺王管他的长孙叫四不像,还是撑着一口气当着恭王和姚文秋的面骂他一顿,让他给青麋赔礼道歉,青麋在姚文秋怀里咯咯笑,顺王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大侄子,五叔跟你打个商量,你要是喜欢叫四不像就笑一笑?哎!笑就对了!咱们就叫四不像!多好听啊!”
  皇上素来拿这个儿子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是冷哼一声:“混账东西!独你最不让朕省心!来日你儿子若跟你一个德行,朕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五)
  然而皇上没能看见顺王娶妻生子,他都没等到青麋学会喊“祖父”,姚文秋每次想到这里就很伤心。
  婉婉怀了孩子,姚文秋跟她聊到先帝随口说了一嘴,婉婉一边把梨片咬得咔嚓响一边说:“秋秋,咔嚓咔嚓,你怎么就这么喜欢先帝啊,咔嚓咔嚓,我姨母要不是倒了血霉嫁给先帝,咔嚓咔嚓,如今必定也是儿孙满堂了。”
  “所以我阿娘说啊,男神是用来仰视的,不是用来仰慕的。”平阳郡新贡上来的梨甘甜香脆,婉婉自己吃着还要塞一片给姚文秋,姚文秋的吃相比婉婉好多了,并没有发出那么大的咔嚓声,“先皇是天子嘛,不是人啊,嫁人嫁人,嫁的当然得是个人才好。”
  婉婉心悦诚服:“你阿娘说得有道理,咔嚓咔嚓,我阿娘就很不讲理,非说,咔嚓咔嚓”,她拿帕子拭了一下嘴角的汁水,又拈了一片梨,“非说也是我姨母不争气,咔嚓咔嚓,不过我阿娘很厉害,把我阿爹弄瘸了,咔嚓咔嚓……”
  姚文秋一听这等高门秘事眼睛立刻亮了,把那盘梨片推到一边:“别吃了,先说你阿爹阿娘的事!”
  婉婉说起这事也觉得很好玩:“等一下,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唔,就好多年前,我阿娘怀着我大哥呢,我阿爹是我太外公的得意弟子,沈家有人犯了事,就是,就是那个汴州粮仓贪腐案呀,我阿娘的不知道哪门子叔叔,跟大老鼠一样,把汴州粮仓都贪空了,下了好大的雪呢,百姓没吃没穿的,先皇把他抓起来。我阿爹还要帮忙给这个坏蛋说情,你说我阿娘气不气了。”
  气!好气!根正苗红的姚文秋愤愤不平:“应该把他关进大理寺狱!他一定有同伙!我祖父一定可以全部问出来!”
  婉婉笑得像只小狐狸:“不用劳烦你祖父啦,他的同伙就是我阿娘的亲伯父亲叔叔哦,他贪的钱有一半都送到沈家哦——”
  难怪一听人说沈老丞相高风峻节,祖父总似笑非笑的。
  “我阿娘让我阿爹别管了,我阿爹说她妇人之见,我阿娘就恼了,一簪子扎在马臀上,那马受惊把我阿爹掀翻在地,我阿爹瘸了一条腿,在床上躺了三个月,等他上朝时那只大老鼠已经叫先皇砍了脑袋啦!”
  “先皇英明!”姚文秋叫到破音,婉婉不高兴了:“你怎的不夸我阿娘!”
  姚文秋赶紧夸宣平侯夫人大义灭亲,真是当世女子之典范,婉婉这才满意:“我阿爹后来也是这么说的,他说多亏我阿娘当机立断,不然就不是瘸一条腿的事了。”
  “要是我姨母有一点点像我阿娘就好了,我姨母被我外祖父宠坏了——也不能怪我外祖父,他身体不好,成婚好几年才得了我姨母一个,一家子本来都很疼我姨母的,人变了脸真是丧心病狂。外祖父不肯将我姨母嫁给先皇,可他没有入仕么,说话也没有人听。不过我阿娘说,姨母要是不嫁给先皇,搞不好死得更早。”
  “为什么啊?”姚文秋听故事一向很配合。
  “这事可长了,我姑祖母,就是我娘的姑姑,就是愍皇帝的沈贵妃,哎呀就是我外祖家本来有女儿在宫里的,后来没了,连她养的四皇子也没了。听我阿娘说,是因为二皇子弄死了许太师最出色的儿子,许太师没了这个儿子,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我二姨,就是我伯祖父女儿,是四皇子良娣,你猜后来怎么了?”
  她在姚文秋耳边问得神神秘秘的,姚文秋毫无波澜:“肯定是没了啊。”
  “秋秋,你还挺聪明啊!”婉婉的夸赞跟侮辱人似的,姚文秋就忍不住自证聪明:“这算什么,我以前……听我祖父说过一嘴嘛,不过我听说的是,许家子弟抢了一位校尉的军功,还把人打死了。那位校尉人很好,手下几个生死兄弟给他报仇,不知道为什么正好杀了许家二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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