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暴乱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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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元年五月,河淮大地出现了亘古未闻的天象征候。
   
  灰蒙蒙云团时聚时散,红彤彤太阳时隐时现。似乎是九州四海的云气都向大平原上空汇拢聚集,穹庐寥廓的天际如万马奔腾,却没有一团黑云能遮住苍黄的太阳,一天灰云在出没无定的阳光底色下显出漫无边际的苍白。分明是雷声阵发,却没有一滴雨。分明是乱云疾飞,却没有一丝风。天地间既明亮又幽暗,活生生一个大蒸笼,将整个大平原捂在其中闷热得透不过气来。无垠的麦田黄灿灿弥漫在苍翠的山原河谷之间,有序的村落镶嵌在整肃的驰道林木边际,一切皆如旧日壮美,唯独没有了农忙时令所当有的喧闹沸腾。田间没有农夫,道中没有商旅,村落间没有鸡鸣狗吠,闷热难当中浸出一片清冷萧疏。
   
  两匹快马从驰道飞下,打破了大平原的无尽清冷。在刻有“陈里”两个大字的村口,一个身着黑色官衣的骑士飞身下马,将马缰随意一撇便大步走进了村落西面的小巷。那匹青灰色鬃毛的牝马向身后空鞍的黄马嘶鸣几声,两马便悠闲自在地向村口的小河草地去了。骑士在小巷中走过一座座门户紧闭的庭院,打量着门户前的姓氏刻字,径自来到了小巷尽头。这道干砖堆砌的院墙很是低矮,同样是干砖堆砌的门墙上刻着一个不起眼的“陈”字。骑士目光一亮,叩响了木门。
   
  “敲甚敲甚!门又没关,自家进来!”院内传来愤愤然的声音。
   
  “一个大男子尚能在家,陈胜何其天佑也!”骑士推开了木门。
   
  “周文?”院内精瘦男子停住了手中活计,“你如何能找到这里?”
   
  “穷人都住闾右,门上都刻姓氏,有甚难了?”
   
  “你是县吏官身,俺与你没瓜葛。”陈胜冷冰冰盯着来人。
   
  “陈胜兄,周文为你谋事,你倒与我没瓜葛了?”
   
  “鸟!谋俺谋到渔阳!谋俺去做屯丁!”
   
  “是屯长!陈胜兄当真懵懂,渔阳戍边是我能做得主的事么?”
   
  “有事便说,没事快走。”陈胜依旧冷着黝黑的瘦骨棱棱的脸。
   
  “我只一件事,听不听在你。”叫做周文的县吏也冷冷道,“此次征发尽是闾左贵户子弟,又是两郡徭役合并,我怕你这个屯长难做,想撮合你与吴广结成兄弟之谊。你陈胜若不在乎,周文抬脚便走。”
   
  “你?你与那个吴广相熟?”陈胜惊讶了。
   
  “岂止相熟?你只说,要不要我介绍?”
   
  “要!”陈胜一字吐出,立即一拱手笑道,“周兄见谅,坐了坐了。”
   
  “你老鳏夫一个,没吃没喝坐个甚?要见立马走。”
   
  “走也得带些吃喝,两三百里路哩!”
   
  “不用。知道你会骑马,我多借了一匹马来,只管走。”
   
  “有马?好!好好好,走!”
   
  陈胜一边说话一边进了破旧的正屋,匆匆出来已经换上了一件稍见干净的粗布衣,一手提一只破旧的皮袋笑道:“昨夜俺烙了几张大麦锅盔,来!一人一袋。”周文道:“青黄不接一春了,你老兄还有余粮,能人也!”陈胜呵呵笑道:“你也不闻闻,这是新麦!甚余粮?俺是正经自家割麦自家磨面,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周文惊讶道:“你家地都卖了,你割谁家麦去?盗割可不行,我这县吏要吃连坐哩!”陈胜摇手道:“你老兄放心,俺能盗割么?家家没了丁壮,我给谁家抢割点早熟大麦,谁家不给我两捆麦子?走走走!”两人一边说一边收拾院落关门闭户,片刻间便匆匆出了小巷来到村口。周文一个唿哨,两马从村外小河旁飞来。两人飞身上马飞出了陈里,飞上了驰道,直向东南而去了。
   
  一路奔来,陈胜一句话没有,内心却是翻翻滚滚没个安宁。
   
  这个陈胜,不是寻常农夫。多年前,陈胜因与暗查土地兼并的皇长子扶苏不期而遇,陈家耕田被黑恶世族强行兼并的冤情得以查清,耕田得以原数归还,陈胜也因此与颍川郡及阳城县的官吏们熟识了。少时便有朦胧大志而不甘佣耕的陈胜,在与吏员们的来往中逐渐见识了官府气派,歆慕之余,也逐渐摸索到了自己脚下有可能摆脱世代耕田命运的些许路径。陈胜谋划的这条路径是:先为官府做些催征催粮之类的跑腿杂务,凭着手脚勤快利落肯吃苦,慢慢积得些许劳绩,使县吏们举荐自己做个里正亭长抑或县吏之类的官身人物。在陈胜心目里,这便是自己光宗耀祖的功业之路。陈胜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做到。因为,大秦官府比颍川郡曾经的韩国楚国官府强多了,既清明,又公正,只要你辛勤劳作又有干才,官府一定不会埋没你。
   
  譬如陈胜最早认识的这个周文,原本是楚国项燕军中的一个军吏,名号颇怪,谁都记不住。楚国灭亡后,周文流回了陈郡老家。因识文断字,两三年后,周文便被乡老以“贤者”之名,举荐到陈城县府做了田吏。周文勤于政事,颇有劳绩,很快又被升迁到颍川郡的阳城县做了县丞。后来,周文在与陈胜的一次聚酒中颇有醉意,陈胜便问周文做过甚官。周文高声大气地说,视日!陈胜问视日是甚官?周文满脸通红地嚷嚷说,知道么!楚军巫术之风甚盛,视日是楚军专设的军吏,职同司马,专一地观望天候云气,为大军行止决断吉凶哩!陈胜大是景仰,纠缠着周文要学这视日之术。周文万般感慨地拍着陈胜肩膀道:“大秦官府公道哩!你学这虚叨叨本事顶个鸟用!兄弟只要实做苦做,何愁没个正经官身也!”也就是从那时起,陈胜看到了脚下的实在路径,将懵懂少壮之时的空言壮语早已经看做痴人说梦了。
   
  然则,便在陈胜勤苦奔波县乡派下的种种事务时,情势却越来越不妙了。官府原本说好的,长城即将竣工,直道也即将竣工,之后便是民力还乡,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陈胜也将县令这些话风快地传给了各亭各里,满心期盼着即将到来的官身荣耀。因为,县丞周文已经悄悄地告知了陈胜,民力归乡之后县政便要繁杂许多,他可能擢升县令;其时,周文将举荐陈胜出任亭长或县府田吏,合力将阳城治理成大秦法政之楷模!可不到一年,天神一般的始皇帝骤然殁了,天地乾坤眼看着飞快地变得没鼻子没眼一团漆黑了。非但原本说要返乡的民力不能返乡了,还要继续徭役大征发。骊山陵、阿房宫、长城屯卫、北地戍边等等等等一拨接一拨的征发令来了。不到半年,整个阳城的闾右男丁都被征发尽了,贫贱民户再也无丁可征了。陈胜走到哪里催征,都被父老妇孺们骂得不能开口,说陈胜是半个骗子半个官,专一糊弄穷人。周文也大为沮丧,非但擢升县令无望,反倒因征发不力的罪名被贬黜成了最不起眼的县啬夫,由县丞变成了最寻常的县吏,举荐陈胜更是无望了。处处挨骂的陈胜大觉难堪,愤然之下决意不吃这碗跑腿饭了,索性溜回村里混日子了。不料便在此时,阳城县接到郡守最严厉的一道书令:闾右若无男丁,续征闾左男丁,徭役征发不能停止!
   
  列位看官留意,历来史家对闾左闾右之说多有错解,认定“闾右”是村中富贵户居住区,“闾左”是村中贫贱户居住区,由此将《史记。陈涉世家》中的“发问左……九百人”解释为征发贫贱男丁九百人。《史记·索隐》,首开此解也。其实不然,秦政秦风崇左,以左为上,以右为下,闾左恰恰是富贵户居住区,闾右恰恰是贫贱户居住区。此间要害,不在“贫富”两字,而在“贵贱”两字。秦政尚功,官民皆同。尚功激发之要,恰恰在于以能够体现的种种外在形式,划分出有功之人与无功之人的种种差别。对于民户,有功获爵获赏者,谓之贵;无功白身无赏者,谓之贱。有爵有赏之民户,庄院可大,房屋可高,出行可乘车马;无爵无赏之民户,则庭院虽可大,然却不得高产(门房高大),上路也只能徒步。如此种种差别,自然也不能混同居住,于是,便有了闾左闾右之分:贵者居住于阊(村)之左方,一般而言便是村东;贱者居住于闾之右方,一般而言便是村西。这里,贱与贵皆是一种官方认定的身份,未必与生计之穷与富必然相连。也就是说,居住闾右的贱户未必家家生计贫困,居住闾左的贵户也未必家家生计富裕。就征发而言,若是从军征发,尤其是骑士征发,则闾左子弟先行征发,因为从军是建功立业之阶梯,是荣耀之途。徭役征发则不同,徭役之劳不计功,甚或带有某种惩罚性质,譬如轻度犯法便要以自带口粮的劳役为惩罚,是故,徭役必先征闾右贱户。当然,不先征闾左徭役,不等于绝不征发闾左一个徭役。通常情况下,是总能给闾左之民户保留一定数量的劳力人力,而不像征发闾右那般有可能将成年男丁征发净尽。
   
  二世胡亥在始皇帝葬礼工程之后,又开阿房宫又开屯卫戍边,业已征尽了天下闾右之民力犹不自觉,竟迫使李斯的丞相府继续征发闾左之民力,实为丧心病狂之举也。这一荒诞政策的真正危险性在于:征发闾左之民,意味着胡亥政权掘断了大秦新政最后的一片庶民根基,将剑锋搭上了自家脖颈。
   
  征发闾左之民,使阳城县令与吏员们陷入了极大的难堪困境。
   
  闾左之征,主要在两难:一则,是叫做屯长的徭役头目难选。闾左子弟几乎家家都是或高或低的爵位门庭,或积功受赏之家,谁也不屑做苦役头目,即或有个屯长名号,也是人人拼命推辞。二则,是闾左子弟难征,凑不够官府所定之数。闻左难征又有三个原因:一是闾左之家多从军,所留耕耘丁壮也已经是少到了不能再少;二是闾左之家皆有爵位,县府吏员不能如同对待闾右贱户那般强征强拉,偶有逃役之家,县府也不能轻易治罪,须得至少上报郡守方能处置;三是闾左之家消息多,早对朝局剧变有了愤懑怨声,为国效力之心几乎是荡然无存了。
   
  如此情势之下,这征发问左之民便成了颍川郡最棘手的政事。恰在此时,随二世胡亥大巡狩的丞相李斯来了。李斯定下了两则对策:一是闾左徭役不能空,至少要够千人之数;二是颍川郡与陈郡合并为一屯之征,原本的一郡各千人减为两郡凑千人。李斯走后,两郡守各自召齐了本郡的县令县吏会商举荐,两郡竟没能在闾左可征子弟中定下一个人。最后还是遭贬的周文憋出了一个办法,叫在县府做过帮事的陈胜做屯长。郡守与县令们都听说过这个陈胜,一思谋竟无不欣然赞同。于是,屯长之位终归落到了陈胜头上。
   
  当周文奉县令之命前来宣示书令时,陈胜黑着脸连连大吼:“看老子没饭吃么!鸟屯长!俺不做!”周文思忖了一阵,拍着陈胜肩膀低声而又颇显神秘地说:“兄弟,我倒看你该去。”“如何我该去?你才该去!”陈胜没好气地嚷嚷着。“你莫上火,听我说。”周文低声道,“说实话,我看这天下要出大事!兄弟有贵相,没准这个屯长,正好便是你出头之日!”陈胜一时大为惊愕:“如何如何,俺有贵相么?咋贵了?”周文道:“说你也不明白,你只去。左右在家也是一个人,屯长好赖吃得官粮,没准到边地挣个将军当当,也未可知。至少,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出路。”陈胜不禁大笑:“好你个周啬夫!徭役不能入军,俺不知道么?骗俺!不中!俺偏不去!”周文忍不住骂道:“你个陈胜有鸟本事!不就有点胆气么?不出门还想找出路,做梦!去不去在你,干我鸟事!我只说明白:目下不去,到头来被县令派人绑了去,连屯长官粮也没了!你自想去!”陈胜嘿嘿干笑着,挠头思谋了半日,终归万般无奈地应允了。
   
  没几日,周文又来知会陈胜:陈郡选定的屯长是阳夏人吴广,两郡守已经议定,陈胜吴广并称屯长,共同主事。陈胜一听便来了火气:“鸟!两马驾辕有个好么?不中!俺不做这鸟屯长!”这次周文没再劝说陈胜,而是立即赶回县府如实禀报了陈胜发怒拒绝。县令听得又气又笑道:“这个陈胜!还说不做屯长,一个徭役头目也要争个正副,倒是会当官!”周文说了陈胜一大片好话,又说了贱户子弟统率贵户子弟的种种难处,县令这才重新禀报了郡守,请求复议屯长事。没过几日便有了消息:两郡守重新会商议定,以陈胜为主事屯长,居正,吴广副之。周文来知会,陈胜又嚷嚷说要县府给屯长配备官衣甲胄,最好能带剑。周文气得大骂陈胜疲(痞)民得寸进尺。陈胜想想将官府也折腾得够受了,便嘿嘿笑着不说话了。周文终究义气,虽则气狠狠走了,却没撂开陈胜不管,今日还来给陈胜引荐吴广做兄弟交,陈胜如何能拒绝?须知,这两郡闾左子弟千人上下,陈挂吴广两个闾右丁壮做屯长,难处本来便多如牛毛,若两人再不同心,如何能有个好?冻胜原本精明过人,又在县府跑腿多年,深知其中利害,故而周文一说立马便走……
   
  陈郡的阳夏地面,多少还有星星点点的妇孺老幼蠕动着。
   
  驰道边的无边麦田一片金黄,灰白色天空下,麦浪中隐隐起伏着一点点黑色包头。
   
  当陈胜周文拐下驰道,进入田头小道时,麦浪中飘来一阵嘶哑如泣的女人歌声:
   
  黔首割大麦
   
  田薄不成穗
   
  男儿葬他乡
   
  安得不憔悴……
   
  游丝般的饮泣呻吟中,麦海中骤然站起一个光膀子黑瘦男丁,一边扯下头上黑布擦式着汗水,一边遥遥喊道:“老嫂子莫唱了,听着伤心!过得片刻我来帮你!”远远地一个黑布衣女子直起了腰身,斑白的两鬓又是汗又是泪地一招手:“兄弟不用了……谁家人手都紧……”女人一语未了,抹抹泪水又埋到麦海中去了。黑瘦男子一阵打量,向身后麦田低声道:“草姑子,你先拢拢麦捆子,我过去看看石九娘。”一个头不及麦高的女孩子麦惫地应了一声,黑瘦男子便提着一张铁镰刀大步向远处的麦田去了。那个隐没在麦每的女人直起了腰身,手里一撮拔起的大麦还带着湿乎乎的泥土。女人看见男子走来,勉力地笑了笑:“大兄弟,回去,老嫂子慢慢拔了。”黑瘦男子摇头道:“老嫂子,石大哥修长城殁了,你儿子石九又在咸阳徭役,帮帮你该当的。你手拔麦子咋行?来!这把镰刀你用,我来拔!”说着话黑瘦男子将镰刀往女人手中一塞,自己便弯腰拔起麦来。两鬓斑白的女人掂了掂手中镰刀,抹了抹一脸汗泪哽咽道:“家有个男人多好……大兄弟啊,男人死的死了,没死的都被官府征走了,这日子可咋过也……”黑瘦男子一边拔麦子一边高声道:“老嫂子,我也要走了。官府疯了,黔首只有陪着跳火坑,老天爷也没办法!”女子惊讶道:“你不是刚修完长城回来么!又要走?”黑瘦男子道:“那是大将军蒙恬还在,我走得早!没来得及走的,都被弄到直道去了!一样,回到家的还得去!这不,连闾左户都要尽征了,闾右户还能逃脱了?”女人听得一阵愣怔,跌坐在麦田中不能动了……
   
  “老嫂子!镰刀给俺!”一个粗重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你是何人?”黑瘦男子惊讶地抬起头来。
   
  “吴广兄弟,俺叫陈胜。不说话,先割麦!”
   
  精干利落的陈胜二话不说,从女子手中拿过长柄镰刀嚓嚓嚓挥舞起来,腰身步态俨然一个娴熟的农家好手。黑瘦汉子蓦然醒悟道:“陈胜?你是这次的屯长陈胜!”陈胜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奋力舞动着长柄镰刀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向麦海深入着。黑瘦汉子稍一打量又蓦然高喊:“周文大哥!拔麦子的是你么?”麦海另一头站起一人,遥遥向黑瘦汉子摆摆手,又隐没到麦海去了。黑瘦汉子重重地咳了一声,也不再说话,猛然弯腰奋力拔麦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三人终于在麦海中碰头了。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中,三人对望一眼,没说一句话一齐撒手跌坐在麦堆上了。
   
  “三个兄弟,手都出血了……”女人过来一脸泪水,“起来,回去,歇着……老嫂子给兄弟们蒸新麦饼!走……”陈胜摆摆手道:“不饿不饿,麦子收了不搬运,天一雨就白忙活了。吴广兄弟,有车么?没车便背!连你家的一起收拾了!”两手起满血泡的周文也气喘吁吁道:“也是,吴广兄弟要走了,麦田得收拾干净了。”吴广高声道:“不能不能!周文大哥从来没做过粗话,如何能再劳累?回去回去!要做也明日!”陈胜一指灰蒙蒙云天道:“麦田争晌!你看老天成啥样了?随时都会下雨!你去找把镰刀来,你我两人杀麦!周文大哥帮老嫂子做饭送饭,小侄女与大妹子找车找牛拉麦,夜来便叫这片地净净光!”周文大笑道:“陈胜倒会铺排!吴广兄弟,我看就如此了。”吴广奋然站起一拱手道:“好!多谢两位大哥!我去借镰刀叫老婆!”(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周文兄弟,跟老嫂子走!”女人一抹泪水也走了。
   
  蒙蒙夜色下,这片辽阔清冷的麦海中破天荒地有了夜间劳作。两镰杀麦声嚓嚓不断,田头送饭的火把时时摇曳,牛车咣当嘎吱地响动着,给这久无人气的空旷田野平添了一丝鲜活的慰藉。及至天色麻麻亮,灰白的云层团团翻卷在头顶时,两家麦田都是一片干净了。三人并肩踉跄着走出地头时,周文指着灰白翻卷的云团低声说了两句话,教陈胜吴广一起猛然打了个激灵。周文说的是:“云气灰白不散,天下死丧之象!两位兄弟,同心患难最是要紧!”
   
  “陈胜大哥!吴广听你!”
   
  “吴广兄弟!血肉同心!”
   
  四手相握,血水汗水吧嗒吧嗒地滴进了脚下的泥土。
   
  将及六月底,两郡只凑够了九百人的闾左徭役。
   
  虽不足千人,两郡还是接到了太尉府的徭役进发令:“发颍川郡陈郡闾左之民九百人,以陈胜吴广为屯长,逋戍渔阳,限期一月抵达,失期皆斩!”逋(音zhē)者,问责也。逋戍者,惩罚性戍边也。也就是说,这九百人虽是戍边屯卫,却不是从军的士兵,而是从事徭役劳作的入军苦力。唯其如此,两郡守经过会商,议定从颍川郡的阳城县与陈郡的阳夏县各出一名县尉并五名县卒,押解九百闾左徭役赶赴渔阳郡;期限是一个月,若逾期抵达则全部斩首。
   
  依据今日地理位置,渔阳郡治所在今北京市密云与怀柔之间,颍川郡在今河南省郑州市地带,陈郡在今河南省淮阳周口地带。若以稍北的阳城县为出发点北上至渔阳,地图直线距离大体一千公里上下,计以种种实际曲折路程,则大体在三千余里上下。若以稍南的陈城为出发点,则距离无疑超越三千里了。也就是说,这支徒步赶路的徭役队伍,每日至少要走八十余里到百余里,才能在期限内到达渔阳郡。以常人步行速度,每小时大体十里上下,每日至少得走八小时到十余小时,若再加上歇息造饭扎营劳作,以及翻山越岭涉水过险等等艰难路段,几乎每日至少得奔波十五六个小时。对于长达两三千里的远途跋涉,这是紧张又紧张的。战国兵法《尉缭子》云:“故凡集兵,千里者旬日,百里者一日,必集敌境,卒聚将至。”一日百里,这是久经训练的军旅行军速度,而且仅限于千里之内才能如此兼程行军;若距离超过千里,则在古代历来视为长途异常行军,通常不会硬性限定时日。秦法之根基是商鞅变法时所创立的法律,其时秦国领土路程至多不过千里上下,以兵法行军要求徭役,民力尚能支撑。而二世胡亥即位后以赵高申法令,“用法益刻深”,竟至对长途跋涉三千里的徭役民力,也以每日百里之速度限期抵达,显然是太过苛刻而不合常理了。
   
  此前,由于陈郡地广路远,闾左徭役集中较慢。颍川郡的陈胜接到郡守书令,于五月中便领着颍川郡的四百余名闾左民力南下,赶赴陈郡的陈城先行等候。临行之时,陈胜找到周文辞行,对官府的这种不就近而就远的做法大为不解,又骂骂咧咧不想做屯长了。周文说,这也是郡守没办法的办法,让四百余人在颍川郡空等十来天,空耗颍川郡府库粮食不说,万一跑了几个人或出了甚意外,岂不是郡署的大麻烦?周文也是沮丧得牢骚满腹,说如今这官府谁还担事,谁担事谁死得快,是我也赶紧将你推出去了事。陈胜只有借着酒意大骂了一通院中老树,万般无奈地走了。
   
  三五日间赶到了陈城,陈郡民力尚在聚集。陈胜吴广密商一阵,每日便拉着两个因押解重任而被称为“将尉”的县尉去小酒肆盘桓,饮些淡酒,嚼些自家随身带来的山果面饼,没话找话地说着,左右要结交得两个将尉热络起来。这是陈胜的主意。陈胜说,几千里路限期赶到,牛马都能累得半道趴下,何况是人?闾左子弟素来轻蔑我等闾右民户,再不交好这两个将尉,你我就是老鼠钻进风囊两头受气。诚实厚重的吴广赞同了,且立即拿出了自家的五六十枚半两钱,与陈胜一起凑了百钱之数。几日下来,两个将尉觉得陈胜吴广很是对路,竟轮流提着一袋子半两钱,邀两个屯长到陈城的大酒肆吃喝了两次,痛饮了一番。及至进发令颁下时,四个人已经是相互称兄道弟了。自然,两个将尉都是大哥,陈胜吴广只能是小兄弟。
   
  不料,进发令一宣,九百多人立时嚷嚷得鼎沸。
   
  一个月期限太紧,根本赶不到,不是分明杀人么?全部愤愤然地嚷叫,都脱不开这几句话。陈胜还没开口,阳城将尉便吼喝起来:“嚷嚷甚!都给我闭嘴!听我说!”待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阳城将尉高声道:“郡守已经请准了太尉府:期限不能改!路径自家选!到渔阳有两条路:一条渡河北上,经河内北上,过邯郸郡、巨鹿郡、广阳郡,最后抵达渔阳郡!一条路向东南下去,经泗水郡,再北上过薛郡、济北郡,从齐燕大道进入渔阳郡!选哪条?自家说!”将尉话音落点,林下营地立即乱纷纷嚷叫起来,各说各理纷纭难辨。吴广见状,跳上土台高声道:“都莫嚷嚷!听屯长说话!”闾左徭役们这才想起还有两个闾右屯长,一时闹哄哄嘲笑起来:“还屯长哩!屯长知道渔阳郡在南边还是北边?泗水郡在东面还是西面?啊!”陈胜不禁腾地蹿起一股心火,却压住了火气跳上土台高声道:“诸位!陈胜既是屯长,便得为众人做主!路要自家走。俺说得对,大家便听!俺说得不对,大家便不听!如此鸡飞狗跳,能选定路径么!”几句话喊罢,营地中竟出奇地安静了下来。显然,闾左徭役们都没有料到,一个闾右贱户还能说出如此理直气壮的一番话来。
   
  “俺说!”陈胜的声音昂昂回荡,“北上路近,然却没有直通大道。一路山高水险,走得艰难,还免不了跌打损伤死人。看似近,实则远!走东南再北上,看似远得许多,却有中原驰道、楚齐驰道、齐燕驰道三条大路!运气要好,中间还可趁便坐坐船歇歇脚,其实是近!最大的好处是,免得死伤性命!诸位说,哪条道好?”
   
  “东南道好——!”林下齐声一吼,没有一个人异议。
   
  “两将尉如何?”陈胜一拱手请命。
   
  “娘的!这乱口汹汹竟教兄弟一席话摆平了,中!”阳夏将尉大是赞赏。
   
  “都说好,我还说甚?明日上路!”阳城将尉大手一挥定点了。
   
  列位看官留意,这支徭役部伍的行进路线,是一个很少为人觉察的历史奥秘。
   
  奥秘所在者,出事之前的行进路线与原本所去之目标,全然南辕北辙也。《史记·陈涉世家》是直然连接:“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逋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此后便是叙述起事经过,根本没有说明何以北上渔阳却到了东南泗水郡的蕲县大泽乡,何以如此南辕北辙?于是,后世有了诸多的猜想、剖析与解密。最富于想象力的一种说法是:这是一支秦军的叛逆部伍,根本不是徭役民力,是着意背离目标而远走东南发动叛乱的。就实而论,《史记》没有交代原因,应该是没有将此当做一个问题。因为,秦代交通干道的分布,在百余年之后的司马迁时期还是很清楚的,最大的实际可能是:除非大军作战需要,徭役商旅等民力北上都走这条很成熟的平坦大道;民众很熟悉,官方也很熟悉,无须特意说明。
   
  六月底,这支九百人的屯卒部伍踏上了东南大道。
   
  上路之日天低云暗,灰白色的云莫名其妙地渐渐变黑了。吴广与周文相熟,知道些许云气征候迹象,悄悄对陈胜说:“黑云为哀色,老天不妙,很可能有大雨。”陈胜昂昂道:“就是下刀子也得走,想它弄啥来,走!走一步说一步!”说罢便前后忙碌照应去了。也是刚刚上路,屯卒人众体力尚在,一连五日,日日准定百里稍有超出。
   
  依如此走法,一个月抵达渔阳该当不是大事。
   
  孰料,第六日正午刚刚进入泗水郡的蕲县地面,一天黑云便刷啦啦下起了小雨。陈胜一算计,六日已经走了六百余里,依着路道规矩,也该露营一半日让大家挑挑血泡缓缓神气吃吃热乎饭了。陈胜拉着吴广对两将尉一说,两将尉也说能行。
   
  于是陈胜下令,在蕲县城东北三十余里的一座大村庄外的一片树林里扎营,埋锅造饭,歇息半日一夜,明早赶紧上路。疲惫的屯卒们大是欢欣,一口声夸赞陈胜是个好屯长,会带兵。绵绵密密的细雨中,九百屯卒一片忙碌,在避风避雨的土坡下扎了营地,捡拾枯枝干柴埋锅造饭烧热水,人人忙得汗水淋漓。及至暮色降临,屯卒们人人都用分得的一瓢热水搓洗过了腿脚,菜饭也已经煮熟了。屯卒们每人分得一大碗热乎乎的菜饭团,呼噜噜吃光喝净,整个营地便扯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快起来!大闷雨!还死猪睡!”
   
  当屯卒们在一脸汗水雨水的陈胜的吼叫中醒来时,人人都惊愕得脸色变白了。
   
  大雨瓢泼般激打着树林,那声音叫人头皮发麻,林中一片亮汪汪的哗哗流水,地势稍低的帐篷都泡进了水里。大雨可劲下着,天上却没有一声雷鸣。显然是老天郁积多日,下起了令人生畏的大闷雨。
   
  “愣怔个鸟!快!拔营!转到林外山头去!”
   
  在陈胜吴广的一连串吼叫中,将尉与十名县卒也从唯一的一顶牛皮军帐中钻出来了。一看情势,两将尉二话没说便喊了声对,下令县卒们立即转营。屯卒们见将尉也是如此主张,再不怀疑陈胜,立即一片乱纷纷喊声手忙脚乱地拆帐收拾随带衣物熟食,趟泥趟水地跑向树林外的一座山头。吴广站在山头向天上打量片刻,对陈胜高声道:“天雨不会住!这里还不行!要靠近村里,找没人住的空房落脚!”陈胜立即点头,一手抹着脸上雨水一手指着山下远处嘶声大喊道:“吴广说得对!跟俺来!到乡亭去!”屯卒们似乎已经信服了这个屯长,陈胜一拔脚,屯卒们便呼啦啦一片跟着去了。两名将尉打量了一阵地势,也带着县卒们跟来了。
   
  “果然!大泽乡亭!”吴广指着一柱石刻大喊着。
   
  “进去!”陈胜大喊,“不许乱来!听号令!”
   
  雨幕之中的这片庭院,显然是这个名叫大泽乡的乡亭了。杂沓蜂拥而来的人群塞满了廊下,空荡荡的大庭院顿时喧嚣起来。一个白发苍苍腰身佝偻的老人,从庭院角落的一间小屋走了出来,惊讶地打量着这黑压压冒出来的人群。吴广看见了老人,连忙上前拱手说明了情由。老人喃喃道:“怪道也,我说目下都没男子了,哪里来这一大群精壮?”吴广问:“这庭院可否住下?”老人说:“这是大泽乡亭的官署,都空了一年了,想住几日住几日。”吴广问:“这乡署为何比寻常乡署大?”老人说:“大泽乡是蕲县大乡,大泽乡与大泽亭合署,故而叫做大泽乡亭,比寻常乡署大许多了。”吴广问:“亭长在么?”老人说:“亭长乡长都领着乡卒们带徭役工程去了,亭长一拨在咸阳阿房宫,乡长一拨在九原直道哩,只剩我这个老卒看守乡亭了。”吴广将老人领到陈胜面前时,将尉县卒们也恰恰赶到,吴广将老人所说的诸般情形一说,陈胜与将尉连声说好,一致决断便住在这里等候放晴上路。
   
  陈胜吴广立即察看了所有房屋,立即派定了住所:将尉与十名县卒,住了三间最好的房子;其余屯卒打乱县制,以年岁与是否有病分派住处:年长体弱者住正房大屋,年青力壮者住牛棚马圈仓储房等;陈胜吴广两人,住进了一间与看守老卒一样的低矮石屋。如此分派,众人无一人不满,欣然服从之余,立即忙乱地收拾随身物事纷纷走进了指定的所在。大约过午时分,一切都在茫茫雨幕中安定了下来。
   
  不料,大雨连绵不停了。一连旬日,黑云翻卷的天空都是沉沉雨幕,无边无际地笼罩大地,似乎要淹没了可恶的人间。日日大雨滂沱,山原迷茫。乡亭内外皆水深及膝。雨水积成了无数大河小河,遍野白茫茫一片。大庭院的屯卒们,最初因劳碌奔波暂歇而带来的轻松笑语早没有了,每日都聚集在廊下阴郁地望着天空,渐渐地一句话都没有了。年青的后生们则纷纷赤脚趟进水中,望着雨雾弥漫的天空,木呆呆不知所以。两名将尉与县卒们也没辙了,每日只唉声叹气地阴沉着脸不说话。
   
  两将尉随带的酒囊早空了,只好每日摇晃着空空的酒囊骂天骂地。谁都不敢说破的一个事实是:一个月的路程已经耽搁了十日,便是天气立即放晴上路,只怕插翅也飞不到渔阳了!若到不了渔阳,八月初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全部就地斩首!
   
  陈胜的脸越来越黑了。这一日,陈胜将吴广拉到了乡亭外一座空旷的不知祭祀何人的祠堂。幽暗的祠堂中,陈胜良久没说话,吴广也良久没说话。最后,还是陈胜开口了:“吴广兄弟,你我终是要死了!”吴广闷闷地答了一句:“大哥是屯长,没个主张?”陈胜嘶声道:“俺不说,说了也白说。”吴广道:“你不说,咋知道白说?”
   
  陈胜气狠狠道:“狗日的老天!分明教人死!逃亡是死,到渔阳也是死!左右非死不可,只有等死!”吴广目光一闪道:“若不想等死,咋办?”陈胜一拳砸上了空荡荡的香案:“死便死!怕他啥来!等死不如撞死!弄件大事出来!”
   
  “大事,甚大事?”
   
  “死国!”
   
  “死国……为国去死?”
   
  “鸟!反了,立国!死于立国大计,强于伸头等死!”
   
  “大哥真是敢想,赤手空拳便想立国。”吴广丝毫没有惊讶。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倒也是。”吴广思谋道,“反得有个由头,否则谁跟你反?”
   
  “天下苦秦久矣!”陈胜显然有所思谋,望着屋外茫茫雨幕,话语罕见的利落,“人心苦秦,想反者绝非你我。俺听说二世胡亥本来便不该做皇帝,他是少子!该做皇帝的,是公子扶苏!扶苏与蒙公守边,大驱匈奴,又主张宽政,大有人望。二世杀扶苏,百姓很少有人知道,许多人还以为扶苏依然在世。俺等就以拥扶苏称帝为名,反了它!”
   
  “拥立扶苏,好!只是……我等目下身处楚地,似得有个楚人旗号。”
   
  “这个俺也想了!”陈胜奋然搓着双手,“楚国便是项燕!项燕是楚国名将,曾大胜秦军。楚人多念项燕,有说项燕死了,有说项燕跑了。俺等便打他旗号!”
   
  “好!这两面大旗好!”吴广奋然拍掌,又谨慎低声道,“不过,一定要细。教这九百人齐心反国,要一步步来。”
   
  “那是!你我得仔细盘算!”
   
  雨幕潇潇,两人直到天黑方回到乡亭。
   
  次日天刚亮,陈胜来到将尉房,要将尉领他去蕲县城办粮。两个将尉睡得昏沉沉未醒,好容易被陈胜高声唤醒,一听说大雨出门立即黑了脸。陈胜说炊卒营已经没米谷下锅了,再不办粮便得一齐挨饿。阳城将尉便从腰间摸出太尉府的令牌扔了过来道:“你是屯长,令牌上刻着名字,自个儿去了。”说罢倒头便睡。陈胜高声说,那俺与吴广一起去了。阳城将尉哼了一声。陈胜便大步匆匆出门了。
   
  这屯卒徭役上路,不若军旅之行有辎重营随带粮草。徭役征发是一拨一拨数百上千人不等,若各带牛马车辆运粮上路,显然是于官于民皆不堪重负的。帝国徭役多发,法令严厉,遂在天下通令施行徭役官粮法以方便征发民力。所谓徭役官粮,专指出郡的远途徭役由所过县府从官仓拨粮,其后由郡县官署间相互统一结算,再落实到徭役者本人来年补交粮赋。因屯卒是戍边劳役,是故比寻常的工程徭役稍有宽待,官府全部负担路途粮谷,每人每日斤两堪堪能吃得八成饱罢了。连日大雨,屯卒营在城父县背的粮食,只吃菜煮饭也已经吃光了,只得冒着大雨办粮了。
   
  所谓办粮,便是或将尉或屯长持太尉府的屯卒征发令牌,在县城官府划拨粮谷,而后自家随身背走;一县所供粮谷,以徭役在本县内路程长短而定,中原之县大体是一至三日的口粮。今日冒雨办粮,陈胜吴广召齐了所有精壮四百余人上路,必得在明日天亮前背回粮谷,否则难保没有人逃亡。
   
  大泽乡距蕲县城三十里上下,虽是乡亭大道,奈何也已经泥水汪洋。屯卒们拖泥带水整整走了半日,这才抵达县城。及至办完粮谷,每人背起半麻袋数十斤粮谷往回赶,已经是天色暮黑了。陈胜情急,要去县府请得百十支火把上路。吴广摇头道,大雨天火把有用么?不行,还是天亮再走。万般无奈,陈胜便带着几百人在城门洞内的小街屋檐下窝了一夜,天亮连忙匆匆回程。走走歇歇,好容易在午后时分看见了那片乡亭庭院。
   
  此时乱云浮游,天光稍见亮色,刷刷大雨也转雨丝蒙蒙。押后的吴广正到大泽里村边,却见一个红衣人头戴竹皮冠,身背黑包袱,赤脚从村中趟水走出,长声吟唱着:“云游九州四海,预卜足下人生——”吴广忍不住骂道:“吃撑了你个混子!还卜人生,死人能卜活么!走开走开!”红衣人却站在当道悠然一笑:“死活死活,死本可活,活本可死,非我卜也,足下命也。”吴广心中一动停住了脚步,待最后几个屯卒从身边走过,正色低声道:“先生果能卜命?”红衣人道:“占卜者,窥视天机也。能不能,在天意。”吴广道:“好。你且随我到那座祠堂去。哎,我没钱了。”红衣人笑道:“世间行卜,有为钱者,有为人者,有为事者,有为变者。人皆为钱,岂有生生不息之人世?你纵有钱,我也没处用去,说它何来也。”吴广知此人不是混世之人,便先行趟着泥水进了祠堂,反身来接时,红衣人也已经趟着泥水到了廊下。
   
  “足下是卜事?”
   
  “你如何知道?”
   
  “命悬一线,何须道哉!”
   
  幽暗的祠堂中一个对答,吴广更觉出此人不同寻常,遂不再说话,只静静看着红衣人铺排物事。红衣人跪坐于香案前,打开包袱铺到青砖地面,从一黄布小包中拿出一把细长发亮的茎杆往中间一摆,拱手道:“请壮士起卦。”吴广神色肃然地走到祠门,向上天深深一躬,回身跪坐于红衣人对面,将一枝茎杆郑重地拨到了一边。
   
  红衣人悠然道:“太极已定,当开天地之分。”说着,随手将剩下的四十九根蓍草分做两堆,分握于左右手;一摇左手说声天,一摇右手说声地,左手又从右手中抽出一支草茎,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悠然道:“此乃人也。”然后,方士放下右手中的草茎,用右手数左手中的草茎,每四根一数,口中悠然念道,“此乃四季。”最后余下四根草茎,夹在无名指与中指之间,悠然道,“此乃闰月也。”手中草茎一阵组合,红衣人喃喃念道,“此乃第一变。”遂在大青砖上用一支木炭粗粗地画了一道中间断裂的纹线。吴广大体知道,那叫爻线,六爻画出,便是一卦了。果然,红衣人喃喃念完六次之后,青砖面上画出了一排粗大的断裂纹线。
   
  “这是……”吴广专注地看看卦象,又看看卜者。
   
  “壮士,此乃震卦之象。”
   
  “敢请先生拆解。”
   
  红衣人一根草茎指着卦象道:“震卦之总卦象,乃天地反复,雷电交合,人间震荡之象也。此象之意,预兆壮士将与人携手,欲图一件超凡大事。”
   
  “果然如此,吉凶如何?”吴广心头骤然翻滚起来。
   
  “卦辞彖曰:震往来厉,危行也。其事在中,大无丧也。壮士所图,大险之事也,然最终必能成功。此谓,虽凶无咎,震行无眚。”
   
  “又险,又能成?……”
   
  “震卦深不可测,卦象有借鬼神之力而后成之意,请壮士留心。”
   
  “先生器局不凡,能否留下姓名,日后在下或可于先生张目。”
   
  “我乃旧韩人,姓张。足下知我姓氏足矣,告辞了。”
   
  红衣人走进了霏霏细雨,趟进了没膝泥水。吴广愣怔地站在廊下凝望红衣背影片刻,又猛然大步趟进了泥水。红衣人回身悠然一笑:“壮士还有事么?”吴广一拱手道:“敢问先生,若有人想成天下大事,何等名号可用?”此话原本问得唐突,内中玄机只有吴广明白。吴广难忍一问,却又没指望红衣人回答,只朦胧觉得该有如此一问,否则心下不安。不料红衣人却站住了,似乎丝毫没觉得意外,只仰面望天。
   
  任雨水浇到脸上。良久,红衣人吐出了两个字一句话:“张,楚。楚地楚人,张大楚国也。”吴广愣怔间,红衣人已经哗啦哗啦去了。
   
  回到乡亭营地,吴广与陈胜就着昏黄的烛光,喁喁低语直到四更。吴广说了红衣人的占卜话语,陈胜也是惊喜莫名。两人依着各自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与听来的全部知识,精心竭力地谋划着有可能最见功效的法式,决意要以鬼神之力撬动这九百人了。
   
  次日天色如故,乱雨冷风使人浑然不觉是七月流火之季。虽说昨夜吃了一顿热和饱饭,屯卒们还是纷纷挤到了屋檐下望天叹气,渐渐地,有人开始哭泣了。正在此时,庭院外有人突然惊叫起来:“快来看!天上下鱼了!天上下鱼,快来看也!”
   
  廊下吴广一边大喊着胡说,一边冲出了大庭院。吴广素与屯卒们交好,这一跑一带,百无聊赖又郁闷之极的屯卒们一哄而出,纷纷攘攘地一齐冲到了乡亭大门外。
   
  门外一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显见是当地大泽乡人。此人身旁的车道沟已经积成了一片雨水池塘,水中游动着一条大鱼,金红色鳞光闪动,似乎在惊惶地挣扎。斗笠人操着楚语高声比画着:“晓得无?怪也!我正趟路,大鱼嗖!啪!从天上掉进了水里!大泽乡水面,没有过此等金红怪鱼!”一屯卒大喊:“分明天鱼也!开个水道,放它游到河里去!”众人立即纷纷呼应:“对对对!天鱼!放了天鱼!”有人正要跳下水刨开池塘,吴广大喊一声不对,又连连喊道:“天降大鱼,定有天意!我等月余不见荤腥,上天赐我等炖鱼汤!拿回去炖了!”屯卒们立即又是一片呼应:“屯右说得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炖鱼汤!”更有人大喊着:“对也!没准这天鱼肉永世吃不完!我等不用挨饿了!”在屯卒们的哄笑中,吴广对斗笠人道:“兄弟见得天鱼,给你两个半两钱如何?”斗笠人连连摇手道:“莫莫莫!你等外乡客,天鱼降在你等营地,便是你等之天意!我是地主,如何能要钱了?”说罢一拱手,趟着泥水去了。
   
  于是,那个要刨池塘的屯卒连忙捞起了天鱼抱在了怀里,被众人哄笑着簇拥着回到了庭院。
   
  “庄贾杀鱼!”一进庭院,吴广喊了一嗓子。
   
  “来也——!”一个系着粗布围腰的年青炊卒提着一把菜刀跑了来,兴冲冲看着已经在陶盆中游动的红鳞大鱼,抓耳挠腮道,“只是这鱼,咋个杀法耶?”众人一片哄笑中,一个屯卒过来高声道,“来来来,我杀!我家住水边,常杀鱼哩!”叫做庄贾的炊卒连连摇头大嚷:“不行不行!全营就两把菜刀,炊兵不能交人用。”“闷种你!”
   
  那个屯卒笑骂着伸手夺过菜刀,“都快死的人了,还记着律令,蠢不蠢!”边说边从陶盆中抓起大鱼,“看好了,鱼从这里杀……”切开鱼腹,那个屯卒突然一怔,“哎!不对也!”
   
  “看!鱼腹有红线!”
   
  眼见鱼腹软肉中一丝红线,屯卒们惊讶了,没人说话了。杀鱼屯卒一咬牙,菜刀一用力便将鱼腹剖开,却见一团红色在鱼腹中蠕动着大是怪异。杀鱼屯卒小心翼翼地伸手一挖,不禁一声惊诧:“怪也!鱼腹红绫!”屯卒们大是惊愕,有人便大喊:“屯右快来看,鱼腹红绫!”吴广从廊下大步过来挤入人圈,惊讶道:“愣怔啥!快扯开!”杀鱼屯卒抓住红绫一角啪的一抖,三方黑块蓦然一闪。
   
  “曲里拐弯!天书也!”
   
  “不!是字!”
   
  “对!三个官字!小篆!”识字者连连大喊。
   
  “认得么?啥字?”吴广满脸惊疑。
   
  “陈,胜,王……这,这是……”识字屯卒一脸狐疑。
   
  “陈胜王?陈胜,不是屯长么?”有人低声嘟囔了。
   
  “没错!陈胜王!”有人惊讶失声。
   
  “陈胜王?陈胜王!陈胜王?陈胜王……”惊疑迅速在人群荡开了。
   
  “兄弟们慎言!”吴广正色道,“虽说天鱼天意,也不能害了屯长!”
   
  “对!谁也不许乱说!”炊卒庄贾恍然惊醒。
   
  “不乱说,不乱说。”屯卒们纷纷点头。
   
  “好。一切如常。庄贾炖鱼汤。”吴广做了最后叮嘱,屯卒们兴奋莫名地散了。
   
  这天鱼天书之事原本并非人人知晓,可随着午饭的人人一碗看不见鱼的藿菜鱼汤,便迅速弥漫了每一间大大小小的石屋砖屋。屯卒们坐在密匝匝的地铺上,相互讲述着刚刚发生在清晨的神异,越传越神了。
   
  及至天色将黑,“陈胜王”三个字已经成了屯卒们认定的天启,一种骚动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了。除了两名将尉与十名县卒,“陈胜王”已经成了屯卒们公开的秘密。黑幽幽的初夜,又下起了弥漫天地的大雨。雨声中,每间石屋的屯卒们都头碰头地聚相议论着,没有一个人睡觉了。天鱼天书的出现,意外地在屯卒们绝望的心田抛下了一个火星,原本死心一片的悲怆绝望,变成了聚相议论种种出路的纷纷密谋。三更时分,激烈的窃窃私议依然在无边的雨幕中延续着。
   
  距离将尉住房最远的马圈里,五十多个年青屯卒尤其激烈,吵吵声与刷刷雨声融会成一片。突然,一个阳城口音惊呼道:“都莫说话!快听!弄啥声!”
   
  “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黑幽幽夜幕雨幕中,传来尖厉的呜叫,似人非人,一遍又一遍地响着,令人毛骨悚然。一个屯卒大着胆子蹑手蹑脚走到马圈门口,刚刚向外一张望便是一个屁股蹲儿跌倒在地:“我的娘也!亭,亭门外啥光?蓝幽幽!……”几个人立即一起拥到马圈口,立即纷纷惊呼起来:“狐眼!狐子精!”“对!狐鸣!”“狐作人语!天下要变!”“对对对!没错!狐精在破祠堂门口!”纷纷攘攘中,屯卒们几乎一窝蜂拥出了马圈。立即,其余石屋砖房的屯卒们也纷纷拥了出来,雨幕中的大庭院挤满了赤脚光脊梁的沉寂人群。无边雨声之中,那尖利怪异的声音又随着蓝幽幽的闪烁飘了过来,一声又一声在人们心头悸动着:“大楚兴!陈胜王!大楚兴!陈胜王!”
   
  “天也!”不知谁惊呼了一声,满庭院屯卒们忽然不约而同地呼啦啦跪倒了。
   
  “弟兄们,跟陈胜走,没错!”吴广在人群中低声喊着。
   
  “对!跟陈胜走!”
   
  “跟陈胜走!争个活路!”众人的低声呼应迅速蔓延开来。
   
  一阵低沉的骚乱之中,陈胜光膀子赤脚跑来了,刚进人群问了声弄啥来,便被屯卒们轰然包围了……自这一夜起,这座大泽乡亭始终没有安宁,黑幽幽的一间间房屋中酝酿着一种越来越浓烈的躁动。三日之后,眼看已经到了七月二十,陈胜吴广又带着四百余屯丁去蕲县办粮了。夜半趟着泥泞雨水归来,绝望的消息立即传遍了乡亭屯卒:蕲县官府已经奉命不再供粮,教九百屯卒听候官府处置!吴广私下传开的消息是:因了天雨,泗水郡官兵凑不够数不能决刑,天一放晴,官府便要调集官兵来斩首我等了!屯卒们连日密议密谋,人人都有了拼死之心,夜来消息一传开,业已断粮的乡亭营立即炸开了。陈胜吴广四处劝说,才死死压住了骚乱。天色将明之时,陈胜吴广与各县屯卒头目秘密聚议,终于商定出一个秘密对策并立即悄悄传了开去。屯卒们终于压住了满心愤激,忐忑不安地开始在等待中收拾自家的随身物事了……
   
  天方放亮,庭院传来了吴广与将尉的争吵声。
   
  “鸟个吴广!再乱说老子打死你!”阳城将尉举着酒囊醉醺醺大叫。
   
  “我等凑钱给你买酒!你只会骂人么!”
   
  “你天天说逃亡!老子不杀了你!”
   
  “又冷又饿!不逃耗着等死么!我等今日便要个说法!”
   
  “反了你!来人!拿起吴广!”阳城将尉大喝了一声。
   
  县卒们还没出来,屯卒们便呼啦啦拥了过来一片喊声:“对!不放人就逃!”闻声赶来的阳夏将尉举着酒囊大喊:“陈胜!教他们回去!犯法么!”远处站着的陈胜冷冷道:“你放人,俺便教兄弟们回去。”吴广愤然大叫:“回屋等死么!不饿死也要斩首!你等官人还有人心么!”阳夏将尉大怒,吼喝一声大胆,猛然一马鞭抽来。吴广不躲不闪,一鞭抽得脸上鲜血激溅滚倒在地。吴广愤激跳起大叫:“我便要逃!要逃!”阳夏将尉连抽数鞭,红眼珠暴凸连连吼叫:“你是阳夏人!你他娘跑了教老子死么!我先教你死!”说话间将尉扔掉皮鞭,长剑锵然拔出!屯卒们惊呼之际,吴广一跃而起,飞身抓住了阳夏将尉手腕。将尉空腹饮酒本来晕乎乏力,手臂一软,长剑已到了吴广手中。旁边陈胜大吼一声杀,立即扑向了旁边的阳城将尉。吴广一剑将阳夏将尉刺倒,又向阳城将尉扑来。阳城将尉正在惊愕失色呼喝县卒之际,猛然被陈胜凌空扑倒,又被赶来的吴广一剑洞穿了胸口。陈胜跃起大吼一声:“杀县卒!”立即操起一把门边铁耒冲进了县卒屋。县卒们日久大意,方才出门没带长矛,此刻在将尉方才号令下刚刚冲进屋来取兵;不防陈胜与屯卒们已经蜂拥而人,各色木棍铁耒菜刀一齐打砸,县卒们当即乱纷纷闷哼着倒地了。一阵混打吼喝,县卒全被杀死在小屋中。吴广带血的长剑一举,高呼:“祠前聚集!陈胜王举事了!”
   
  屯卒们呼啸一声,纷纷捡起县卒的长矛冲出了石屋……
   
  片刻之间,破旧的祠堂前拥满了黑压压人群。屯卒们愤激惶恐,人人身背包袱,有人手握着木棍竹杆铁耒菜刀等等种种可手之物,绝大多数则是赤手空拳地张望着。十支长矛与陈胜吴广的两口长剑,在茫茫人群中分外夺目。人群堪堪聚集,廊下吴广举起血剑一声高呼:“弟兄们!陈胜王说话!”
   
  “陈胜王说话——!”屯卒们一口声高呼。
   
  陈胜一步跳上门前台阶,举起长剑高声道:“弟兄们!俺等大雨误期,已经全部是死人了!即或这次各自逃亡不死,还是要服徭役!还是苦死边地!但凡戍边,有几个活着回来!原本说大秦一统,俺等有好日子!谁料苦役不休,俺等庶民还是受苦送死!弄啥来!壮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叫天下都知道俺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不死!举事——!”雨幕中一片怒吼。
   
  吴广举剑大吼:“天命陈胜王!拼死反暴秦!”
   
  “天命陈胜王!拼死反暴秦!”
   
  “陈胜王万岁——!”雨幕中震天撼地。
   
  “今日斩木制兵!明日举事!”陈胜全力吼出了第一道号令。
   
  立即,屯卒们在茫茫雨幕中忙碌了起来,从乡亭仓储中搜集出仅存的些许工具奔向了空荡荡杳无人迹的原野,扳倒了大树,折断了树杆,削光了树皮,削尖了杆头,做成一支支木矛。也有屯卒拥向一片片竹林,折断了竹杆,削尖了杆头,做成了一支支竹矛。炊卒庄贾的两口菜刀忙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手掌流血,仍在削着一支又一支竹杆。更有一群屯卒砸碎大石,磨制出石刀石斧绑上木棍,呼喝着胡乱砍杀。住在马圈的年青屯卒们,则闹哄哄拆掉了马厩,将马厩的木椽一根根砍开,打磨成了各色棍棒。陈胜吴广与各县头目则聚在一起,秘密筹划着举事方式……
   
  次日清晨,大雨骤然住了,天色渐渐亮了。
   
  当屯卒们又一次聚集在祠前时,所有的人都袒露着右臂,弥漫出一片绝望的悲壮。祠前一根高高木杆上绑缚着一面黄布拼成的血字大旗,“张楚”两个字粗大笨拙地舒卷着。廊下的陈胜吴广穿着从两名将尉身上剥下来的带血甲冑,显得狞厉而森然。看看要冲破云层的太阳,陈胜大喊了一声:“今日举兵!祭旗立誓!”旁边吴广大吼一声:“斩两将尉首级!祭我张楚大旗!”立即有四名屯卒将两具将尉尸体抬来,陈胜吴广一齐上前,各自一剑将二人头颅割下,大步摆到了旗下的石案上。
   
  二人向石案跪倒,一拱手同声高诵:“苍天在上!陈胜吴广等九百人举事大泽乡!倒秦暴政,张大楚国!若有二心,天诛地灭!”两人念一句,屯卒们吼一句,轰轰然震天撼地。祭旗一毕,吴广站起身向陈胜一拱手昂昂然高声:“举事首战!天命陈胜王发令!”
   
  “追随陈胜王!”屯卒们一片吼声。
   
  “好!”陈胜举剑指天高声道,“天光已出,天助我也!目下俺等还是腹中空空,要吃饱才能打仗!要吃饱,第一仗打大泽乡,搜尽各里仓房存粮兵器!只要先拿下乡亭十几个仓储,俺等人人吃饱,日后死了也是饱死鬼,不是饿死鬼!走——!”
   
  “攻大泽乡!做饱死鬼——!”人众一声呐喊,光着膀子拥向了四周村庄。
   
  列位看官留意,史书所谓“攻大泽乡”,实际便是拥人各“里”(行政村)抢掠里库的少量存粮与器物,以为初步武装而已,并非真实打仗。其时淮北泗水郡相对富庶,人口稠密,大泽乡之类的大乡,大体当有十个上下的“里”。在徭役多发的秦末,村中精壮十之八九不在,九百入席卷十数个村庄是非常容易的。天尚未黑,这最初的攻杀劫掠便全部完成了,掠得的粮谷米酒器物衣物等乱糟糟堆成了一座小山。
   
  当夜,九百人的大泽乡亭外大举篝火造饭,大吃大喝一顿又呼呼大睡了一夜。次日天明,陈胜吴广立即率领着这支因绝望而轻松起来的乱军,奋力卷向了蕲县城。
   
  屯卒们乱纷纷吼叫着,趟着泥水遍野拥向蕲县。当日午后时分,当大片黑压压屯卒漫卷到城下时,不明所以的蕲县城门的十几个县卒们连城门也没来得及关闭,棍棒人群便冲进了城里。片时之后,县署被占了,县令被杀了,小小县城大乱了。
   
  暮色时分,一杆无比粗糙的“张楚”大黄旗插上了蕲县箭楼,陈胜王的欢呼淹没了这座小小城邑。
   
  三日之后,这支已经尽数劫掠了蕲县财货府库与屯集旧兵器老库的徭役农民,有了十几辆破旧战车,有了几百支铜戈,人马已经壮大到千余人。陈胜吴广会商决断:立即沿着通向中原的驰道攻占沿途县城,攻到哪里算哪里,左右得有个立足之地。于是,徭役军立即乱哄哄开拔,先攻与蕲县最近的錘县。其时暴乱初发,天下郡县全无戒心,县令县卒多为征发奔忙,根本想不到会有如此一股猛烈的飓风卷来,几乎每一座县城都是听任乱军潮水般漫卷进城。几乎不到十天,农民军便先后“攻”下了淮北的銓县、酆县、苦县、枳县、谯县五座县城,雪球迅速滚大到了六七百辆老旧战车,千余骑战马及数千士卒。陈胜吴广大为振奋,立即向淮北最大的陈城进发。
   
  如同曾经的几座城池一样,乱军迅速攻占了陈郡首府陈城。陈郡既是吴广的故里,又与陈胜故里颍川郡相邻,更是当年楚国的末期都城之一。为此,陈胜吴广一番会商,遂在陈城驻扎下来,并接纳了纷纷赶来投奔的一群文吏儒生的谋划,在陈城正式称王,公开打出了“张楚”的国号。
   
  陈胜立国称王,是七月暴乱之后又一声撼天动地的惊雷。
   
  列位看官留意,短短月余之间,这支九百人的徭役屯卒,在面临斩首的绝望时刻揭竿而起斩木为兵,以必死之心谋求活路,走上了为盗暴乱之途。如此不可想象的大叛乱,在执法严厉的帝国竟没有受到任何惩罚,且乱军如入无人之境,竟能在数十日内立国称王。这在笃信秦法与帝国强大威势的臣民心目中,已经荒诞得不可思议了。正是惊愕于这种荒诞与不可思议,始皇帝时代奠定的强盛帝国的威权,第一次显出了巨大的缺陷与脆弱。
   
  这一事实,既摧毁了恪守着最后职责的臣民的信念,又激发出六国复辟势力与潜在的野心家以及种种绝望民众的强烈效法欲望。尤其是陈胜不可思议地飞速地立国称王,其对天下的震撼,远远大于最初的暴乱。首开暴乱之路,未必具有激发诱惑之力,毕竟,暴乱极有可能被加倍地惩罚。
   
  然则,暴乱而不受惩罚且立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使一个佣耕匹夫一举成为诸侯王,这种激发与诱惑之力是不可想象的。
   
  后世史家云“旬日之间,天下响应”,虽是显然地夸大,然在消息传递缓慢的农耕时代,其后两月之间各种暴乱弥漫天下,却也实在是史无前例的。正是在陈胜称王之后的九月十月,几乎所有的潜在反秦势力都举事了,后来的种种旗号都在两个月之内全部打出。其间直接原因,便是陈胜称王立国的激发诱惑之力。
   
  这次被后人称为“第一次农民大起义”的事变,在中国历史上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这看似偶然的一点火星,像一道惊雷闪电掠过华夏大地,像一个火星打上浇满猛火油的柴山,轰然引发了各种潜在势力的大暴发,生成了亘古未见的秦末大混战风暴。在这场历史性的大混战中,陈胜吴广的农民军既是发端者,又是最初的主流,虽然迅速被后来出动的帝国官军与六国复辟势力的外攻内蚀夹击吞没,然却具有不可磨灭的历史价值。这一历史价值在于:中国农民第一次以暴力的方式表达生存要求,第一次以破坏性力量推动了政权更迭的改朝换代,从而在本质上成为华夏文明重构的一种隐蔽的建设性与破坏性兼具的力量。
   
   
  陈胜暴乱的消息迅速传开,所在地泗水郡最为震荡不安。
   
  第一个闻声而起的,是早已逃亡隐匿在芒砀山的一群流窜罪犯。
   
  这是泗水郡沛县①的一支徭役,一年前赶赴咸阳为骊山陵服役,路经芒砀山而多有逃亡,大约二三十人随着领役头目留了下来,在山中狩猎流窜。这个头目是沛县泗水亭的亭长,名叫刘邦,便是后来大名赫赫的汉高祖。这个刘邦的亭长生涯与逃亡生涯,被后来的太史公抹上了许许多多的神秘印记,左股七十二黑子、老父田头相贵、芒砀山斩蛇、赤帝白帝之争、东南天子气、吕氏女云气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此等说法大多都是后来的必要的附会,姑妄听之而已。
   
  究其实,刘邦的这段亡命生涯是很苦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百余人赶赴徭役而中途逃散大部,身为亭长的刘邦非但不报官府,且放任逃亡,又纠结余者流窜山林;依据秦法,这是比陈胜吴广等的“失期”更为严重的罪行,灭族几乎是无疑的。
   
  应该说,刘邦的绝路比陈胜吴广等更甚。然则,在大约一年的时日里,刘邦却没有选择发难起事,自甘悄悄做了事实上的流盗,却不公然对抗官府。此间真实原因大体有三:一是刘邦官身重罪,深恐公然举事累及整个族人;二是刘邦有小吏阅历,看不准的事,没成算的事,都不会第一个去做;三是芒砀山临近乡土,流窜狩猎的同时,再结好当地富户,尚有活路。凡此等等原因,刘邦一伙在芒砀山流窜了至少大半年,虽说也聚结了百人上下的山民,还算活得下去,然毕竟是流盗生涯,个个变得黝黑精瘦竹竿一般,整日为谋得肚皮一饱而过着野人一般的日月。
   
  大约在八月末最艰难的时分,刘邦们正在为刚刚过去的雨灾山洪忙碌,更为即将到来的冬日雪天煎熬时,县城赶来了一个屠户要见刘邦。这个屠户叫做樊哙,也是刘邦小吏生涯的结交之一。樊哙是受刘邦两个老友县吏萧何曹参的委托,特意来找寻刘邦。樊哙告知刘邦一个惊人的消息:滞留在蕲县大泽乡的徭役举事了,已经攻占了五座县城,目下已经攻占陈郡立国称王!
   
  “陈胜称王了?立国了?”刘邦惊愕得一双眼睛都立直了。
   
  “千真万确!假话猪挨一刀!”屠户樊哙急色了。
   
  “娘的!这大秦真成了豆渣饭?”刘邦搓着倏忽变得汗淋淋的双手。
   
  “刘大哥,还有好事!”
   
  “快说!”
   
  樊哙带来了一则更实际的秘密消息:萧何曹参两个县吏说动了县令,也想举事反秦;萧曹二人劝说县令,沛县子弟官府不熟,难以激发,最好将逃亡在外的刘邦一群人召回一起举事,人多势众,沛县民众便不敢不跟着反秦。县令欣然赞同,萧曹两人便派了樊哙来召刘邦回去共图大举。
   
  “好!举旗称王,大丈夫当如是也!”刘邦哈哈大笑。
   
  当日,刘邦立即召集起百数十个流亡者,慷慨激昂而又嬉笑怒骂地说了一通:
   
  “诸位兄弟!这是樊哙兄弟!他从县城带来消息,说目下已经有人反秦了,陈胜九百人连下五座县城,还占了陈郡,称王了!立国了!人家吃得饱,穿得暖,有得马骑,有得战车!我等兄弟如何?黑不溜秋干瘦,饿得人干毬打着胯骨响!再不反,人家把稠的捞干了,我等兄弟连稀汤也没得喝了!刘季没有多的话,反了好吃好喝!不反忍饥挨饿!都说反不反?我刘季只等兄弟们一句话!”
   
  “反!反!反!”山石上一片乱纷纷叫嚷。
   
  “好!连夜上路,回沛县!”
   
  如此这般,刘邦率领着这百十号流盗急匆匆出山了。次日暮色时分,这群流盗赶到了沛县城外。然则,分明说好的事却生出了意外。沛县城楼上见刘邦人群黑压压赶来,一阵牛角号响起,城门竟隆隆关闭了。
   
  刘邦见状情知有变,不禁气得跳脚大骂,思忖一阵又怕是县令诱他出山捕拿的诡计,不禁便想立即返回芒砀山。樊哙却嚷嚷说不怕不怕,城里也就几十个县卒,想拿人也没力气,不妨我先进城问问萧曹出了何事?刘大哥尽可在城外起火吃喝,等到明日再说!刘邦一想也是,便吩咐樊哙小心,而后便下令架起篝火烧烤随带的囤积猎物,吃着喝着骂着等了起来。不想夜半时分,萧何曹参樊哙三人竟买通门吏逃出了县城,找到了刘邦。萧曹二人一阵诉说,刘邦才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樊哙走后沛县令又后悔了,说刘邦一身痞气不像正人,又有一帮流盗相助,不能共事反秦。萧曹两人都说县令出尔反尔,恐生民变。县令大为不悦,阴沉着脸半日无话。今日萧何从交好的县尉口中得知,县令有秘密诛杀萧曹两人的谋划。两人正在设法逃城出走投奔芒砀山,不想刘邦便回来了。萧曹之意,城内人心浮动,只要施以胁迫,沛县城很可能不攻自破。三人密商一阵,萧何立即用随身白帛写就了一篇文字。
   
  “城上听了!刘邦有书给沛县父老!”
   
  四更时分,刘邦在城下大喊一声,将绑着白帛的长箭射上了城头。
   
  城头县尉接到箭书,却没有禀报县令,而是立即传给了惶惶不安的几名族老。
   
  这白帛上写的是:“沛县父老留意,天下苦秦久矣!今诸侯并起,泗水郡即将大乱!沛县令不欲举事,必召乱军屠沛之大祸!沛县父老若能同心诛杀县令响应诸侯,而后选子弟贤者而立,则家室完好!否则,父子族人俱遭屠戮,万事无为也!”族老们一看之下大是惊慌不安,立即召各族人众秘密会商,片刻间便议定了自保举事对策。天色蒙蒙亮时,城内民众与十几名县卒各持棍棒菜刀一齐蜂拥攻人县府,拿住县令立即杀了。天色大亮时,沛县城门便隆隆打开了。
   
  刘邦人群堂而皇之地进入了沛县城。当日,刘邦立即郑重召来城内族老们议事。族老们一致推举刘邦为沛县令,护持沛县生计。刘邦笑道:“目下这县令,是杀头的差使也!我看萧曹两位选一个出来做了。”萧何当即说自己胆识俱无,成不得大事。曹参也说自己只知杀人断狱,没领县大才。樊哙不耐嚷嚷道:“让个鸟!刘大哥来劲!刘大哥县令!”一白发族老也再度拱手道:“老夫素闻刘季命相大贵。君为县令,沛县亦能托君之福以保平安,莫辞让也!”萧何众人一齐拱手齐声:“敢请刘亭长就任县令!”刘邦一阵大笑道:“好好好!刘邦就做了这个鸟县令!官府大军来了,刘邦第一个挨刀!”众人不禁一阵笑声,齐喊了一声:“见过刘县令!”于是,大秦郡县便有了第一个未经官府任命的流盗县令。
   
  三日后,县城车马场举行了粗朴隆重的起兵大典。
   
  依萧曹谋划,县令名号尽管对刘邦与民众而言,已经是大官了,然要举事天下,县令名号却显太小,故此,刘邦当称沛公以对天下。公者,春秋战国大诸侯之君号也。刘邦称沛公,便有了会同诸侯之意。尽管此时尚未真正地诸侯并起,然作为张势之名,尽快将自己列为一路诸侯,不失为刘邦一群大局见识也。这个起兵大典,实际便是拥立沛公杀出沛县的大典。大典祭祀两个人神,其一是百战百胜而一统华夏的黄帝,其二是称为“五兵战神”的蚩尤。
   
  其意在昭示沛公既有黄帝之威德,又有蚩尤战神之战力。县城车马场遍插五色旗帜,中央高杆上垂挂一面大纛旗,红底黑字大书一个“沛”字。大旗下一面牛皮大鼓,广场四周拥满了棍棒兵刃混杂的布衣民众。
   
  清晨卯时,几支牛角号向天吹动,呜呜声悠长沉重地弥漫开来。萧何手举长剑,宣诵了沛公名号。刘邦头戴自家制作的竹皮冠,在黄帝蚩尤两祭案前憋着劲正色高声念完了几句简短的祭祀文告:“黄帝天帝,蚩尤战神,昊天有灵,伏惟告之:刘邦起兵,诛灭暴秦,与民康乐!祈黄帝蚩尤诸神,护佑刘邦终成大势,护佑我沛县子弟战无不克!”在全场民众的呐喊中,萧何举剑宣布了最后一道天启仪式——兽血溅鼓。
   
  与陈胜吴广一样,萧何曹参与刘邦也密谋出了天意激发之道。萧何有心,依据刘邦芒砀山斩杀白蛇的传闻,附会了一则刘邦为赤帝子的说法,要在此次大典中名正言顺地抬将出来激发追随者。司礼的萧何宣完程式,便有十几名兵卒抬来了狗鹿猪三头活牲,站在了那面牛皮大鼓下。屠户樊哙赤膊持刀大步上前,左臂挟起活狗右手一刀捅向狗颈,狗血便直喷皮鼓;掷掉狗尸挟起活鹿又一刀,一股鹿血又激溅大鼓。此时活猪尖叫不已,樊哙左手拎起猪耳,猪身凌空嚎叫中右手猛捅一刀,猪血顿时飞溅鼓面。顷刻之间,牛皮鼓面鲜血横流,红亮异常。
   
  “沛公赤帝子也!血红正色!”萧何举剑高呼。
   
  “沛公万岁!赤帝子万岁!”全场乱纷纷呐喊起来。
   
  大典之后,刘邦萧曹樊哙等率领着在沛县纠集的两三千民众,向北攻占了胡陵、方与两座县城,攻杀丰县县城时却意外地遇到了抵抗,一时攻占不能。于是刘邦觉得还当再看看时势,便暂时滞留在丰县不动了。刘邦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的暴乱潮水已经铺天盖地翻涌起来了——
   
  注释:
   
  ①沛县,今山东省微山湖以西地带。
   
   
  陈胜举事而王的消息风传开来,所有的逃亡者都躁动了。
   
  第一支起而响应的独立力量,是连窜九江郡的一群逃亡刑徒,首领叫做黥布。两三年前,在骊山激发刑徒暴乱的黥布,在暴乱惨败后率残余追随者逃人深山,又继续向南流窜,最后在九江郡的大江湖泊水域中滞留下来,以渔猎隐身为盗了。当陈胜举事称王的消息传入九江郡,秉性暴烈机敏的黥布立即看到了切实的出路。黥布觉得自己的力量太小,立即请见当地号为“番君”的土人头领,力劝其举事反秦。番君正为二世胡亥的种种征发烦恼不堪,立即赞同了黥布之说,举族追随黥布反秦自立,并当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黥布。于是,黥布的刑徒山民军很快聚集到了数千人,立即开出水域向北攻占了一座叫做清波的县城,而后继续北上,加入了秋冬季的天下大混战。就实而论,黥布军是反秦势力中第一支以刑徒与山民为轴心的穷苦阶层力量。
   
  前期举事的另一支独立力量,是巨野泽的一群流盗,首领叫做彭越。
   
  这个彭越虽是水域流盗,人却颇有机变,屡次逃过了始皇帝时期的官府捕拿。及至各方势力蜂起,巨野泽周边的另一群流盗后生纷纷前来鼓动彭越举事效之。彭越却说:“此时两龙方斗,且等候时日再说。”看了几个月,到得次年春季,天下大乱之势已成,流盗后生们又来鼓动彭越,并说愿意推举彭越为巨野泽头领举事。彭越很是轻蔑地笑道:“我纵举事,也不会与你等为伍也。”流盗后生却连番纠缠,非要拥立彭越举事不可。彭越假作无奈,终究答应了,与流盗后生们约定明日太阳升起时在一个中间地会合举事,迟到者斩。次日天亮,彭越率自家群盗准时赶到,那群流盗后生却有十几个人来迟半个时辰,最后一个迟到者竟一直到正午方来。彭越发怒了,正色道:“老夫被你等强立举事,你等竟不重然诺,多人迟到!今日不说如约皆杀,至少杀最后一个!”说罢下令立即杀了最后来也是最骄横的那个流盗,将其首级摆上了祭坛,以为举事祭旗之牺牲。流盗后生们大为惊恐,立即纷纷跪倒,说要死心追随彭越。于是,彭越当日举事,立即向巨野泽群盗发出了聚结反秦号令,旬日之间便聚集了千余名流散盗寇。之后,彭越立即南下泗水郡,加入了天下混战。就实而论,彭越军是反秦势力中第一支真正的流散聚结的盗寇军,不同于任何一支反秦势力。
   
  反秦最为激切的,是隐藏山海之间的六国老世族。
   
  始皇帝后期,历经几次大规模的严厉震慑,六国世族的老一代已经遭到了毁灭性重创。六国王族望族之主要支系,几乎被悉数迁入关中,死伤者有之,老病者有之,劳役者有之,总归是已经丧失了反秦举事的能力与号召力。然则,六国世族的后裔们与少数望族子弟,却逃亡江海弥散山林,一直在隐忍密谋,一直在寻求出路。
   
  及至大泽乡暴乱的消息传开,弥散的六国世族后裔们立即不约而同地秘密赶到了江东地面。这是因为,在六国世族们的圈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秘密消息:楚国名将项燕的嫡系后裔一直藏匿在江东,且从来没有中止过秘密联结各方!
   
  八月中的一个暗夜,六国世族后裔们终于聚结了。
   
  震泽①东山岛的一个山洞里,燃着各式火把,大石与空地间或坐或立,满当当尽是风尘仆仆的精瘦人干。中间一方大石上静坐着一个神色冷峻的中年人,身边挺立着一个身形威猛的后生,其余人则三三两两地低声议论着,神秘又惶恐。突然,洞口传来一声通报:“张良先生到——!”如同一声令下,洞中人纷纷起立向前迎来。
   
  火把光亮中,一个身形瘦长身着方士红袍面有微微细须的中年人大步走进,向冷峻的中年人与众人一拱手:“韩国张良,见过项公,见过诸位!”众人纷纷拱手做礼,人人惊喜不已。被称作项公的冷峻中年人一拱手道:“先生,此乃项梁隐居吴中的最后隐秘所在,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今日大事,项梁做东聚结诸位。先生安抵,人物大体齐备,便可议事了。”“项公所言大是。”张良道,“只是诸位各自隐身多年,面目生疏,宜先自报来路,项公好多方照应也。”项梁笑道:“先生大才,果然缜密。好!诸位,敢请先自报来路。”
   
  “在下乃韩国张良,随行三人。”后到者第一个开口。
   
  “魏国张耳等六人!”
   
  “魏国陈余等六人!”
   
  “魏国魏豹等三人!”
   
  “赵国武臣等八人!”
   
  “齐国田儋等五人!”
   
  “齐国田荣等六人!”
   
  “齐国田横等五人!”
   
  “燕国韩广等三人!”
   
  “楚国项羽等十三人!”那名威猛青年声如洪钟。
   
  项梁向众人一拱手道:“此乃我侄也,诸公见笑。我意,还当先听先生消息高论。”众人一拱手齐声道:“项公明断,愿闻先生高论!”随即各人纷纷坐在了大石上。张良站在中间空地上,向场中环拱一周高声道:“诸位,复兴六国之大时机到也!张良此来,便是向诸位报知喜讯,敢请六国世族后裔一体出山!……”张良话音未落,在一片喊好声中便有人喜极昏厥了,立即便有人掐着人中施救,山洞中一片惊喜骚乱。项梁摆了摆手道:“诸位少安毋躁,请先生细说了。”山洞中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目下大势,秦政酷暴,民不聊生,天下已是乱象丛生!”张良慷慨激昂道,“二世胡亥即位,非但不与民休息,反而大兴征发,用法益深刻,天下臣民怨声载道!陈胜吴广大泽乡举事月余,咸阳竟无大军可派。此间意味何在?大秦国府空虚了,军力耗尽了,没有反击平盗之力了!当此之时,我等群起响应,必成大事!张良念及六国复兴大计,故星夜匆匆而来。敢请诸位在故地反秦自立,灭其暴秦,复辟六国!”
   
  “诛灭暴秦,复辟六国!”山洞里一片激切吼声。
   
  项梁冷静地摆摆手:“如何着手?谁有成算?”
   
  田横霍然站起:“陈胜贱民,只能给我等开路!复辟六国,要靠自己!”
   
  “不尽然!”张耳高声道,“目下可借贱民之力,先走第一步。”
   
  “无论如何得赶快动手!不能教秦二世缓过劲来!”陈余喊着。
   
  “杀光秦人!六国复仇!”项羽大声吼着。
   
  “还是要有实在对策,目下我等力量毕竟不足。”韩广平静地插了一句。
   
  项梁向张良一拱手:“敢问先生有何谋划?”
   
  “张良尚无大计,愿闻项公谋划。”
   
  众人齐声道:“对!敢请项公定夺!”
   
  “好。老夫说说。”项梁颇显平静地一拱手道,“目下大势,必得举事反秦,不举事,不足以道复辟大计,此乃铁定也!然则,如何举事?如何复辟?乃事之要害也。项梁之策有三,诸位可因人因国而异,思忖实施之。其一,故国有人众根基者,可潜回故国,直然聚众举事。其二,钱财广博者,可招兵买马,举事复国。其三,无根无财者,可直然投奔陈胜军中,借力得国!”
   
  “借力得国?如何借力?”武臣高声问了一句。
   
  “项公良谋也!”张良大笑一阵道,“诸位,陈胜军目下正在乌合之际,急需人才领军打仗!诸位都是文武全才,一旦投奔陈胜,顿成拥兵数千数万之大将也。其时请命发兵拓地,必能顺势打回故国!一回故土,陈胜能管得诸位么?”
   
  “万岁项公——!”
   
  “好对策!吃这陈胜去!”
   
  山洞中真正地狂热了。人人都陡然看到了复辟故国的实在出路,更看到了自己趁势崛起的可能,每个人的勃勃野心都被激发点燃了。毕竟,这些六国世族后裔大多不是旧时六国王族,连王族支系都极少;复辟六国的大业对他们而言,完全可以不是旧时王族的复辟,而只是国号的恢复;更大的可能,则是他们自己自立为王裂一方土地做一方诸侯。如此煌煌复辟之路,简直比原样复辟六国还要诱人,谁能不心头怦然大动?……
   
  夜色朦胧中,串串人影从山洞闪出,消失于小岛,消失于水面。六国旧贵族借农民暴乱的大潮,从僵死中复苏了。他们以深刻的仇恨心理,以阴暗的投机意识,纷纷加入了布衣农军的反秦行列,使寻求生计的反秦农军成为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徭役苦难者反抗大旗很快被复辟的恶潮所淹没了,历史的车轮在变形扭曲中步履维艰地咣当嘎吱地行进着,沉重得不忍卒睹。
   
  六国世族震泽大会后,项氏立即开始了各种秘密部署。
   
  几年前,项梁还是一个被始皇帝官府缉拿的逃犯。然自从重新逃回江东故地,项梁已经完全改变了方略,不再试图谋划暗杀复仇之类的惹眼事体,而是隐姓埋名置买田产在吴中住了下来,扎扎实实地暗结人力。项氏作为楚国后期大族,有两处封地,正封在淮北项地,次封在江东吴中。淮北故地过于靠近中原,不利隐身,为此,项梁将隐身之地选择在了会稽郡的吴中老封地。项梁曾是楚军的年青大将,流窜天下数年,对天下大势已经清醒了许多:只要始皇帝这一代君臣在,任谁也莫想颠倒乾坤做复辟梦。身为亡国世族后裔,只能等待时机。当然,说项梁的等待忍耐有一种预料,毋宁说这种等待忍耐全然是无奈之举绝望之举。在项梁逃亡的岁月里,始皇帝的反复辟法令排山倒海强势异常,信人奋士的皇长子扶苏又是天下公认的储君,谁也看不到秦政崩溃的迹象。从事复辟密谋的六国世族及其后裔,惶惶不可终日地忙于流窜逃命,唯一能做的便是散布几则流言或时而策动一次暗杀,如此而已。当此之时,项梁算是六国世族中罕见的清醒者,眼见此等行径无异于飞蛾扑火,便立即收敛坐待。项梁不若韩国张良,一味地痴心于暗杀始皇帝,一味地四海流窜散布流言。项梁曾身为统兵大将,对兵家机变与天下大局有一定的见识,一旦碰壁立即明白了其中根本:杀几个仇人杀一个皇帝,非但于事无补,反而逼得自己四海流窜随时都有丧生可能,结果只能是适得其反;而坐待时机积蓄力量,则是一种更为长远的方略,一旦时机来临,便能立即大举起事。果然终生没有时机,天亡我也,也只能认了。这便是始皇帝后期历经逃亡之后的项梁,忍得下,坐得住。
   
  项梁没有料到,这个梦寐以求的时机来得如此之快。
   
  上年九月,骤然传来始皇帝暴死于沙丘而少皇子胡亥即位的消息,项梁亢奋得几乎要跳了起来。上天非但教始皇帝暴死了,还教少皇子胡亥做了二世皇帝,这不是上天分明教大秦灭亡么?项梁曾在关中秘密流窜过两三年,既知道扶苏,也知道胡亥,一闻二世是那个胡亥,立即奋然拍案:“天意亡秦也!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紧接着,扶苏死了,蒙恬蒙毅死了,皇子公主也被杀光了,凡此等等消息传来,项梁每每都是心头大动。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项梁立即开始了一连串启动部署。
   
  首先,项梁立即部署亲信族人将自己的真实身份在老封地的民众中散布出去,使那些至今仍在怀念项燕父子的江东人士知道:项燕的后人还在,而且就在吴中!
   
  其次,项梁部署自己的侄子项羽立即开始秘密聚结江东子弟,结成缓急可用的一支实际力量。同时,项梁自己也开始与官府来往,没过三两个月,便与县令郡守成了无话不说的官民交诌。在会稽郡徭役征发最烈的时候,郡守县令叫苦不迭,苦于无法对上。项梁给会稽郡守与吴中县令说出了一个对策:每遇征发,在期限最后一日,向上禀报如数完成;再过旬日,立即向上禀报徭役于途中逃亡;如此应对,必可免祸。郡守县令试了一次,果然如是,除了被严词申饬一通,竟没有罢黜问罪。郡守县令惊喜莫名,立即宴请了项梁,连连问何能如此?
   
  项梁答说:“徭役逃亡为盗,举凡郡县皆有。此,天下人人皆知之秘密也。秦法纵然严苛,安能尽罢天下秦官哉!”由此,郡守县令食髓知味接连效法,不想竟有了神奇之效,既保住了官爵,又嬴得了民心。郡守县令由是对这个吴中布衣大是敬佩,几次要举荐项梁做郡丞,项梁都婉拒了。很快地,郡守县令也从民众流言中知道了这个布衣之士就是楚国名将的儿子项梁。奇怪的是,郡守非但没有缉拿项梁,反而愈发地将项梁当做了座上宾,几乎是每有大事必先问项梁而后断。至此,项梁已经明白:郡县离心,天下乱象已成,时机已经到了。
   
  此时,项羽在项氏老封地聚结江东子弟事,也已经大见眉目了。
   
  项梁的侄儿项羽,一个大大的怪异人物。自少时起,这个项羽便显出一种常人不能体察的才具断裂:厌恶读书,酷好兵事。项羽之厌恶读书,并非寻常的压根拒绝,而是浅尝之后立即罢手。项梁督其认字学书,项羽说:“学书,只要能记住名姓便行了,再学没用。”项梁督其学剑,项羽则说:“剑器一人敌,没劲道,不足学。”项梁沉着脸问:“你这小子,究竟想学何等本事?”项羽说:“学万人敌!”项梁大是惊诧,开始教项羽修习兵法典籍。不料项羽还是浅尝辄止,大略念了几本便丢开了,留下的一句话是:“兵法诡计,胜敌不武,何如长兵大戟!”
   
  项梁尚算知人,明白此等秉性之人教任何学问也学不进去,注定一个赳赳雄武的将军而已。无奈之下,通晓兵器的项梁秘密寻觅到一个神奇铁工,可着项羽力道,打造了一件当时极为罕见的兵器,索性号为“万人敌”。那是一支长约两丈的连体精铁大矛,矛头宽约一尺长约三尺,顶端锋锐如箭镞,几若后世之枪,却又比枪长大许多,几若一柄特大铁铲,又比铁铲锋锐许多;矛身不是战国重甲步卒长矛的木杆,而是与矛头铸成一体的胳膊粗细的一根精铁;矛尾也是一支短矛,长约一尺,酷似异形短剑。这件罕见的兵器,以当时秦制度量衡,大体当在二百斤左右,寻常人莫说舞动,扛起来走路也大觉碍手吃力。唯独项羽一见这件兵器大为惊喜,一边将神铁异矛舞动得风声呼啸,一边奋然大吼:“神兵神兵!真万人敌也!”
   
  列位看官留意,项羽之兵器,《史记》并无明载。然“万人敌”之说,却有一个明确逻辑,项羽所持非长兵器莫属,且此等“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神异人物,又绝非寻常长兵器所能遂心。须得说明的是,长兵器存在于春秋车战,战车将士通常是一长戈一弓箭两种兵器。及至战国,随着车战的隐迹,骑兵方兴未艾,骑士几乎一律采用了短兵即各种剑器。即或骑兵将领,也未见使用长兵器者。其实两丈余的长矛氏戈等,只在步兵阵战中使用,骑士不可能使用。也就是说,项羽作为骑士将军,以异常的长兵器作战,在秦末时代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创制。此后马上将军之长兵器纷纷涌现,应当是效法项羽不差。
   
  项羽聚结吴中子弟的方式很奇特,真正地以力服人。
   
  其时天下乱象日见深刻,逃亡徭役为流盗已不鲜见,各地民众无不生出自保之心。江东民众素知项氏大名,遂纷纷接纳项氏族人联结,后生们投奔项氏习武以防不测。项梁自是欣然接纳,立即辟出了一座庄园,专一供项羽等人操练武事。一次,一大群江东子弟在庄园林下习武,项羽指着水池畔一只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高声问:“诸位兄弟们说,这只古鼎几多重?”众后生凑到池畔打量,一人高声道:“龙且说,此鼎当有千数百斤!”项羽大步走到鼎前正色道:“拔起此鼎,要多少力气?”
   
  一个人高声道:“钟离昧说,此鼎久埋地下,拔鼎至少要万斤之力!”“好!谁能拔鼎,立赏百金!”项羽高声一问,后生子弟们顿时亢奋起来,一片喧嚷声中,十余人上前围住鼎身,或抓鼎耳或抱鼎身一起用力摇动,古鼎却纹丝不动。项羽大喊一声全上,百数人立即相互抱腰接力,连成了一个大大的人花。项羽挥手大喊:“一二三!”
   
  全体大吼一声:“起——!”半截埋在地下的大鼎还是纹丝不动,后生们一鼓而泄松手散劲,不禁齐刷刷瘫坐在地上了。“兄弟们起来,看我拔鼎!”项羽大笑了。“天!一人能拔鼎?”后生们纷纷起身一片惊呼。“拔鼎难么?”项羽一笑,随即蹲下马步两手抓紧鼎耳,闭目运气间大吼一声起,刹那间地皮飞裂,一阵烟尘笼罩中轰然一声,三五尺高的大鼎拔地而出,巍巍然高高举起在头顶。“万岁!公子天神也!”后生们顿时慑服了,高呼着跪倒了一大片。
   
  从这次拔鼎开始,项羽的威名风一般传遍了江东,秘密投奔项氏的老封地后生越来越多了。项梁思忖一番,遂在人迹罕至的震泽荒岛上搭建了一片秘密营地,又用小船秘密运去了一些粮米衣物,便让项羽等人专门在岛上操练,不奉召不许出岛。六国世族震泽大会后,项梁召回了项羽。项梁觉得,必须立即举事了。
   
  恰在此时,会稽郡守密邀项梁会商大事。
   
  项梁心下清楚何谓大事,立即带着项羽去了。一路之上,项梁对项羽做了种种叮嘱,将种种可能的变化应对都谋划好了。次日赶到郡守府,守候在正厅廊下的家老却说,只能项梁一个人进去。项羽脸色顿时黑了。项梁却淡淡一笑:“此乃老夫之子,让他在廊下等候便是。”项梁随即将自己的长剑递给了赤手空拳的项羽,随家老进了厅堂。
   
  在隐秘的书房里,郡守低声说出了密邀项梁的本意:“老夫明告项公,天下已经大乱矣!江西皆反,此乃天意亡秦之时也。当此大乱,先举制人,后举则为人所制。为此,老夫欲举兵反秦,欲请项公与桓楚为将,项公必能共襄大举也!”项梁点头道:“桓楚素称江东名士,实可为公之左膀右臂也。只是,桓楚因杀人逃亡震泽之中,公可有其踪迹消息?”郡守连连摇头。项梁思忖片刻,似乎刚刚想起来一般道:“我侄项羽与桓楚素来交好,他或知桓楚去处。”郡守惊喜道:“项羽来了么?快问问了。”
   
  项梁道:“后生未曾到过会稽城,我便带他来长长阅历。他在外面等候。我去问问。”项梁出门,片刻间回来道:“项羽知道。我未向藏匿之地。公可亲自问明。”郡守一点头,当即高声吩咐门外家老唤进项羽。
   
  “项羽参见郡守大人!”
   
  “好!如此威猛,战将之才也!”郡守褒奖一句便问道,“项羽啊,你与桓楚交好,说明白他在何处,老夫派人将他找回,有大事……”项梁突然冷冷插断:“可行了!”瞬息之间,拱手低头的项羽突兀大喝一声,手中长剑一捅,郡守来不及出声便被项羽一剑挑在了空中,长剑穿胸而过,立时没了气息。项羽将尸身摔落地面,长剑一挥便将郡守的人头提在了手中。项梁霍然起身,从郡守腰间解下印盒绶带利落地挂在身上,对项羽高声道:“人头给我,你来开路,若有阻挡,务必杀怕官兵!”
   
  两人方出书房,便闻庭院呼喝喧嚷,显然是家老召来了府中郡卒与吏员。
   
  项羽酷好搏杀而一直无由一试身手,今日得叔父果决号令分外亢奋,大吼一声声若雷鸣,两手抄起厅中青铜书案飓风般卷了出来。这青铜书案不比任何兵器,三大块厚铜板连铸一体,既长大又沉重,寻常间总得三两人抬搬,可在项羽手里却如同木板一般轻捷。冲到廊下骤遇一群长矛郡卒蜂拥而来,项羽奋然怒喝,舞动青铜大案迎面打下又接连一个横扫,声势直如排山倒海,郡卒的短剑长矛与尸体顿时一片翻飞,青铜大案呼啸打砸,顷刻间郡卒百数十人便黑压压红乎乎铺满了庭院。随后跟来的吏员仆役们大是惊骇,乱纷纷跪倒一片竟没有一个人说得出一句话来。
   
  项梁方到廊下,事先联结好的几个郡吏与几个县令已经带着一群人赶了进来,立即齐刷刷一呼:“拥戴项公举事!”
   
  项梁左手官印右手人头,奋然大呼:“复辟楚国!杀官反秦!”
   
  “复辟楚国!杀官反秦!”庭院一片吼喝。
   
  当夜,震泽岛江东子弟已经如约赶来,大片火把各式兵器涌动在郡守府前的车马场。项梁宣布了起事反秦,并当场做出了成军部署:以江东子弟兵为轴心,以吴中豪杰若干人各为校尉斥候司马将吏,以项羽为副将军,项梁自任将军,编成了一支楚军。项梁明白乱军初成须得人心服之,部署罢了激昂高声道:“凡我反秦人众,有一人自感才具未得任用者,均可直找项梁说话!一样,若有一人办事不力才不堪任,项梁必依法度说话!前日一家举丧,老夫曾派一人前去主理,丧事办得很乱。此后,这个人不能再用了!”项梁这一番部署与申明,使随同起事的官吏士卒大是景仰,一口声拥戴项梁先做会稽郡守,先明占江东这个大郡。项梁欣然接纳,立即打出了会稽郡守的旗号。如此未出旬日,项梁旗下已经聚集了八千人马,号为八千江东子弟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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