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政唯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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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时分,一辆遮盖严实的黑篷车驶到了丞相府后门。
   
  篷车停稳,驭手利落下车轻声两句,便见厚厚的布帘掀开,一个胖大苍白的黑衣人扶着驭手的肩膀走了下来,头无高冠,身无佩玉,散发长须,简约得看不出任何身份。黑衣人低声吩咐一句,驭手便将篷车圈赶到了对面一片柳树林中。一眼瞄去见府门紧闭,黑衣人便从容走了过去轻轻叩门。方过三声,便听咣当吱扭两响,厚重的木门落闩开启,一颗雪白的头颅从门缝伸了出来,“先生何人?家主不见后门来客。”黑衣人却不说话,只将手掌对门一亮,雪白的头颅便倏地缩了回去,黑衣人一步跨过了门槛,方过影壁,白头老仆却匆匆赶来,“大人且缓行几步,容老朽禀报家主。”
   
  “不用。”黑衣人大袖一甩,径自绕过影壁向里去了。
   
  穿过一片竹林一片水面,一道草木葱茏的土石假山横亘眼前。山麓一座茅亭,亭下一人红衣高冠,正在暮色中悠悠然自斟自饮。黑衣人遥遥拱手,“燕士齐风,信哉斯然!”亭下红衣高冠者哈哈大笑,“孟春之月,万物章章,安国君也活泛了?”黑衣人笑道:“新相秉政,理当恭贺。”红衣高冠者离座起身,罗圈步摇到茅亭廊下便是一拱手,“新政未彰,蔡泽愧不敢当。”说罢一招手,“垫毡。”已经碎步赶到亭外的白头老仆一声答应,便将一方厚厚的毛毡片垫在了茅亭下的石礅上。黑衣人道:“丞相关照入微,多谢了。”便在对面石礅上坐了下来。“燕人粗筛孔,何有入微之能?”红衣高冠者呵呵笑着,“若非应侯多方交代,蔡泽何知安国君畏寒忌热也。”黑衣人便是一声感喟,“应侯离秦,未能相送,诚为憾事矣!”
   
  “逢得此等人物,安国君却是拘泥俗礼了。”蔡泽悠然一笑,“名士特立独行者,无如范雎也。君恩未衰却力请隐退,两袖清风竟不辞而去,何等洒脱!当年穰侯罢黜出秦,十里车马财货满载铜臭薰天,两厢比照,何异霄壤之别?而今想来,范雎在相曾遭秦人恚骂,范雎离国,秦人却是万千惋惜,直是天下一奇也。此人此行,送与不送都是一般,安国君无须自责了。”
   
  “理虽如此,心下终是不安也。”安国君叹息一句却转了话头,“应侯辞官之际,唯丞相与之盘桓三日,不知何以教我?”一副殷殷期待教诲的神色便浓浓地堆在了脸上。蔡泽不禁笑道:“交接国事,一板一眼,实在是寡淡不当聒噪,岂敢言教?”安国君便是一声长吁,“非是嬴柱强人所难,实是丞相有所不知也。父王年迈无断,丞相新入无威,我虽储君,却是游离于国事之外,如此等等,嬴柱寝食难安。原指望应侯指点歧路,不想他却径自去了。”蔡泽便是哈哈大笑:“安国君所虑者,子虚乌有也!秦王沧海胸襟,大事孰能无断?蔡泽纵是新入无威,亦有国家法度在后,安国君稳住自己便是,无须杞人忧天。”
   
  “敢问丞相方略何在?”嬴柱丝毫不觉嘲讽,竟立即跟上一问。
   
  蔡泽目光一闪,“安国君心下有虚?”
   
  一阵默然,安国君竟不知如何说了。立储废储素为邦国头等机密,莫说蔡泽不知情,便是知情又如何能公然说明?更有一层,蔡泽乃新任丞相,自己更是王子封君,此等隐秘造访虽说不上有违法度,却是大大的不合时宜,私相谈论立储机密,更是犯忌。范雎虽则离秦,也还有“去职不泄国”的天下通例,蔡泽若将范雎作为国事交代的立储之见泄露出去,岂非种恶于人?想得明白,安国君便起身笑道:“叨扰丞相,告辞了。”
   
  “且慢。”蔡泽突兀一问,“安国君子女中可有能者?”
   
  “我嫡妻华阳夫人向未生育,二十三子十三女尽皆庶出也。”已经走到廊下的安国君叹息了一声,便是忧心忡忡,“其中两子尚算有能:一个行六名傒,勤奋好学,文武皆可;一个行十名异人,自幼聪慧,只可惜一直在赵国做人质。”
   
  “两子师从何人?”
   
  “秦法有定:庶出王子皆由太子傅派员教习。”
   
  蔡泽笑道:“我举荐一人,做公子傒老师如何?”
   
  “好事!”安国君精神陡然一振,“不知丞相所荐何人?”
   
  “士仓。”
   
  “河西名士,智囊士仓?”
   
  “士仓之学,法墨兼顾,正合秦国。”
   
  安国君苍白的脸上大起红潮,不禁便是深深一躬,“子嗣若得有成,丞相便是恩公也。”蔡泽一阵哈哈大笑,“荐师之举,原本却与蔡泽无涉。”从大袖中摸出一支铜管递给安国君,说声收好,便摇着罗圈步湮没到晚霞竹林去了。安国君恍然一笑,将铜管揣进贴身皮袋,大步出门对驭手低声吩咐一句,黑篷车便向王城辚辚而来。
   
  春寒犹在,暮色中的咸阳城大是萧瑟。清风过街,车马稀疏,连入夜便是灯火汪洋的尚商坊也变得星光寥落,国人区更是湮没在暮霭的灰黑里,间或有店铺官署的灯光闪烁,便如点点萤火飞动,更显这座关西大都的幽暗深邃。若非王城的一片灿烂灯光,任谁不会相信这便是往昔车水马龙热气蒸腾的大咸阳。
   
  黑篷车一路驶过空旷的长街,一辆官车也没有遇上。进入王城,车马场也是空荡荡一片,灯火煌煌之下,幽静得仿佛进入了一道世外峡谷。黑篷车木闸咣当落下,回声响彻王城,慌得场边石屋中的中车府吏惶惶然小跑过来,老远便是一声喝问,“非官车不得擅入王城!不知道法令么?”安国君悠然一笑,“自己没长眼还怨人不知法令,倒是好执事。”已经跑到面前的中车府吏连忙便是一躬,“小吏没想到此刻有车,慌得没认出安国君,大人毋罪小吏。”安国君一点头,“不消说得,你去验车便是。”转身便匆匆踏上了宫前三十六级天步阶。
   
  除了冷清寂寥,王宫一切如常,每个转角都立着两座六尺高的铜人风灯,每道大门都笔挺地站着四名带剑甲士,每间殿口都守着一名面无表情的老内侍。几个转弯,安国君便到了通向王室书房的长廊,远远便见肃立在廊下的老内侍一闪身进了书房,及至他从容来到门前,老内侍恰好迎出,拱手低声道:“我王正在暮寝,请安国君稍候片刻。”
   
  嬴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便在廊下漫步转悠起来。往昔臣子晋见,只要进入书房长廊,老内侍远远便是一声报名传呼。只要事先没有特殊禁令,只这一声传呼,臣子便可径直入内议事。这原本是父王在长平大战期间立下的规矩,宗旨只是六个字,“废冗礼,兴时效”,为的是尽量快捷地处置紧急国务。倏忽六年,这讲求实效的快捷规矩也不知何时竟没有了。细细想来,父王确实老了。一个六十六岁年近古稀的老人,纵然心雄天下,也是难以撑持了。白起死,范雎辞,王龁王陵两次攻赵兵败,六国合纵复起,秦国重陷孤立。短短六年,风云突变,秦国竟是出人意料地从顶峰跌到了低谷。在接踵而来的危机面前,父王能够苦撑不倒已经是不容易了,还能要他如何?近年来,父王日暮便犯迷糊,迷糊得一阵醒来,便是彻夜难眠。于是,便有了这“朝暮不做”与“宵衣旰食”同时并存的新规矩:日暮初夜,王宫中最是幽静;一过初更,有急务的臣工方才纷纷进宫,直到四更尾五更头,王宫书房一直都是灯火通明;次日清晨,父王又是酣然大睡,直过卓午。如此一来,要见父王办事便只有两段时间:午后一个多时辰,中夜三个多时辰。安国君事有隐秘,这次只想单独与父王诉说,便在日暮时来撞撞运气,但愿父王没有暮寝,不想却是依然如斯,便只有耐心等候了。
   
  “灯亮了。安国君可入也。”老内侍轻步走过来低声一句。
   
  秦昭王蓦然醒来,侍女已经点亮了四座铜灯,捧来了一大铜盆清水。用冰凉的布面巾擦拭一阵,秦昭王顿时清醒,便在厚厚的地毡上转悠起来。这是他暮寝之后的例行规矩,或长或短转得片刻,惺忪之态一去,便要伏身书案彻夜忙碌了。
   
  “儿臣嬴柱,见过父王。”安国君毕恭毕敬地深深一躬。
   
  “呵,柱儿,进来。”秦昭王转悠着一指座案,“有事便说。”
   
  嬴柱清楚父王厌恶虚冗的禀性,便只肃然站着恭谨率直地开了口,“嬴柱庶出子异人,在赵国做人质已经十三年,日前托商贾捎回羽书一封,说在邯郸备受赵国冷落,生计艰辛,请王命召他回国;若不能召回,则求千金以求宽裕。嬴柱无奈,特来禀告父王,并呈上异人书简。”
   
  “异人是你的儿子?”秦昭王沙哑的声音透着一丝惊讶。
   
  苍白的嘴唇猛然一个抽搐,嬴柱便迅速平静下来,依旧一副平静率直的国事口吻,“异人乃儿臣之妾夏姬所生。生下异人后,夏姬暴病而亡。十三年前,异人奉宣太后之命为质于赵,今年已是二十八岁。”
   
  “商贾传书?异人的侍从呢?”秦昭王突兀便是一问。
   
  嬴柱却没有说话,只默默地低着头。父王与祖母一起做过十几年人质,人质之艰难何须他说?惟其不说,才是对父王最好的提醒。果然,便在这片刻之间,秦昭王摇头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便回过头来长吁一声,“人质难为也!异人书简交行人署,着其与少内署商议处置。千金之数,只怕难为也。”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显然滞涩了。嬴柱心中一酸,不禁慨然一句秦人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生计唯艰,对王子也是历练,父王无须伤感。”两道白眉下目光一闪,秦昭王脸上倏忽绽出了一丝笑容,“王族子弟多奢靡。你能体恤邦国困境,难得也。你却说,异人能召回么?”
   
  “不能。”
   
  “为何?”
   
  “秦赵两困,寒铁僵持,彼不为敌,我不破面。”
   
  “好!”秦昭王难得地赞叹了儿子一句,轻松坐到了宽大的书案前,“舍身赴难,义士之行。王者大道,却要洞察全局而决行止。你能窥透秦赵奥秘,以大局决断异人去留,这便比赴难之心高了一筹。实在说话,为父没有想到呵。”
   
  “父王激励,儿臣不敢懈怠!”嬴柱顿时精神抖擞。
   
  “那日闲暇,我去看看孙子们。”秦昭王慈和地笑了。骤然之间,嬴柱心下一热,正要拜谢诉说,却听见书房外脚步轻响,两名内侍已经将一大案公文书简抬了进来,便按捺下心头冲动,只深深一躬便要告辞,却见父王忽然一招手,便大步走到书案前俯下了身子。
   
  “你的病体见轻了?”秦昭王漫不经心地轻声问了一句。
   
  “禀报父王,儿臣本无大病,只是阴虚畏寒。一年来经扁鹊弟子奇药治疗,已经大为好转,几近痊愈。”嬴柱声音虽低,却是满面红光。
   
  “好,你便去吧。”秦昭王说话间已经将铜管大笔提到了手中。
   
  匆匆回到府邸,嬴柱兴奋得心头怦怦乱跳,连晚汤也无心进了,走进池边柳林漫无目标地转悠了小半个时辰,方才渐渐平静下来,便吩咐卫士将公子傒找来说话。盏茶工夫,一盏风灯远远向石亭飘悠过来,快捷脚步托着一个英挺的身影,便已经到了亭外廊柱之下。
   
  “守在路口,任何人不要过来。”嬴柱对卫士轻声吩咐了一句,便对灯下身影一招手,“灭了风灯,进来说话。”英挺身影“嗨!”的一声,便将风灯一口吹息,咔咔两大步进了石亭。暗夜之中,喁喁低语便湮没在在了弥漫天地的春风之中。
   
  次日清晨,一队骑士簇拥着一辆黑篷车出了咸阳北门,翻上北阪便直向北方山塬而去。这片山塬位当关中平川之北,河西高原之南,虽无险峻高峰,却是土塬连绵林木荒莽越向北越高,直抵北方的云中大河。时当初春,草木将发未发,沟壑苍黄萧瑟,这荒莽山塬又无官道,车马便只有在间不方轨的商旅猎户小道上艰难跋涉。如此三日,前方突兀一片青山,黑篷车后的骑士们顿时便噢嗬嗬欢呼起来。
   
  “君父,桥山到了!”紧随车侧的英挺骑士翻身下马,一把掀开了车帘。
   
  “好。下车。”
   
  篷车中话音落点,便有一名健壮的少年仆人先行跳下车来,回身便将一个胖大的黑衣人背了下来。英挺骑士已经将一方厚厚的毛毡安放到了一棵大松树下,少年仆人便将黑衣人靠着松树轻轻放下,转身便快步从篷车上拿下一个皮囊,向骑士手中的铜碗注了一碗清水。骑士喂水,少仆捶背,一阵忙碌,黑衣人苍白虚胀的脸才泛起了一片红晕,睁开眼睛长吁一声,“傒儿,这便是桥山?”英挺骑士笑道:“没错!我等兄弟行猎,来过桥山多次了。”黑衣人沉下脸道:“黄帝陵寝,是行猎之地么?”骑士连忙便道:“君父误会,我等兄弟历来只在桥山外围狩猎,从来不进桥山松柏林。”黑衣人点头道:“秦人护黄陵,越人护禹陵,这是天下大规矩,坏不得。”说着话便扶着少年仆人站了起来,从怀中摸出一方折叠的羊皮纸抖开,“看看这张图,能找到么?”骑士接过羊皮纸图端详片刻道:“看图上地势,这个所在便是黄陵之后,沮水河谷。孩儿虽没去过,却也大略知道。”黑衣人道:“如此便好。吩咐车马人等在此扎营,只你随我进山。”骑士急迫道:“君父体虚,不宜跋涉,还是车马进山好。”黑衣人脸色便是一沉,“傒儿,你已到加冠之年,不知访贤求师规矩么?”骑士红着脸便是一躬,“是!孩儿知错。”转身马鞭一扬,“车马人等在此安营造饭,巡查等候!”众人一声领命,便开始了忙碌扎营。骑士一回身,见父亲已经大步走了,连忙快步赶上,抢前开路进山。
   
  “君父,士仓敢居桥山,也忒是怪异了。”骑士边走边说。
   
  “好在没犯法。”黑衣人一挥手,“先找见人再说。”
   
  “也是。君父随我来。”骑士用长剑拨打着枯黄的茅草,便沿着山麓绕了过去。
   
  这桥山乃是天下一奇。奇之根源,便在于华夏上帝——黄帝陵寝在此。自从皇帝葬于桥山,桥山便成了桥陵,也被秦人呼为黄陵。原本说来,桥山也只是沟壑纵横的河西高原的一座寻常土山,与周围山塬一样,只生杂木野草,每到秋天便是枯萎萧瑟茫茫苍黄。可自从做了黄帝陵寝,这桥山便生出了四季长青的万千松柏,郁郁葱葱地覆盖了方圆十余里的山头,加之沮水环山,桥山竟成了四季苍翠的一座神山。千余年来,遍山松柏株株参天合抱,枝干虬结纠缠,整个桥山便被苍松翠柏遮盖得严严实实。但有山风掠过,遍山松涛便如怒潮鼓荡,声闻百里之外,那浓郁的松香便随着浩浩长风弥漫了整个河西高原。
   
  自秦人成为东周开国诸侯而入主关中,桥山黄陵便成为秦人顶礼膜拜的圣地。在华夏传说中,黄帝生于上邽轩辕谷。轩辕者,天龟也,玄武之神也,西方上帝也,四灵之根也。这上邽之地位于华夏西部,恰恰便是老秦部族立国之前生存的根基。这轩辕谷,这玄武天龟,这西方上帝,则都是老秦人在西方游牧部族的包围中艰难自立时的佑护神灵。黄帝虽非秦人直接先祖,秦人却是在黄帝根基之地生存壮大而起的。惟其如此,秦人对黄帝的景仰膜拜,便与对自己直接先祖的景仰膜拜有过之而无不及。除了祭祀者的足迹与香火,秦法禁止农人猎户靠近桥山十里居住。秦人尚黑,其第一个根源也是对黄帝玄武之神的崇拜,后来才是阴阳家的水德论证。
   
  如此一座神山圣陵,却有人在此隐居,如何不令造访者忐忑不安?
   
  “君父,你看!”
   
  胖大黑衣人顺骑士指向看去,但见遥遥一帘瀑布从对面高山挂下河谷,苍黄草木中一缕炊烟袅袅直上,其下一座茅屋隐隐可见。端详有顷,黑衣人笑道:“前有满山松柏,后有天河飞瀑,脚下滔滔清流,左右修竹成林,却是好个所在也!”便除下皮靴布袜,卷起长袍裤脚,说声走,便大踏步走进河中。骑士高喊一声,“君父且慢,我背你涉水!”连忙赶上,却见父亲头也不回,便不再说话,只抢到前方趟水去了。
   
  春日河枯,水流清浅,不消片刻二人便涉水到了对岸。瀑布茅屋炊烟已经不见,唯闻水声如隐隐沉雷,面前竹林却是遍山摇曳,与对岸桥山的万千松柏恰成遥遥呼应。黑衣人也不整衣衫,便赤脚向竹林山坡爬了上来。将到半山,骑士忽然停下,“君父你听!”
   
  山上传来悠长的吟诵,在隐隐沉雷中却是若断若续,“……古之大化者,乃与无形俱生。反以观往,复以验来。反以知古,复以知今。反以知彼,复以知己。动静虚实之理,不合来今,反古而求之。事有反而得复者,以人之意也,不可不察……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言有象,事有比……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辞也。以无形求有声,其的语合事,得人实也……”
   
  “咿咿呀呀念叨个甚?”骑士一脸茫然。
   
  默默沉思的黑衣人突然道:“傒儿,还记得为父那篇《天吟》么?”
   
  “记得。”
   
  “好!为父气力不足,你便与他一唱。”
   
  骑士一清嗓子,便放喉唱了起来,粗犷的秦音顿时贯满山川——
   
  天有长风我无帆蓬
   
  天生惊雷我做困龙
   
  天为广宇我思鲲鹏
   
  翼若垂云何上苍穹
   
  歌声方落之际,山腰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好!其志可嘉也!”
   
  黑衣人再不说话,猫腰大步便向山坡爬上。精壮骑士连忙飞步抢前,拨草寻路,拉着父亲上山。爬得一阵,便见眼前一片平地,茅屋炊烟便隐在竹林深处,那道飞珠溅玉的大瀑布却挂在茅屋北侧的山腰。茅草中一条小道直入竹林,隐隐可见茅屋前发黑的竹篱与幽静的小庭院。黑衣人喘息打量一阵,便是深深一躬,“秦,安国君嬴柱,拜会先生。”
   
  “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随着长声吟诵,瀑布旁的山崖上突兀现出一人,须发散乱虬结,精悍黑瘦得直是一个山民猎户。骑士看得一眼,便是大皱眉头,“君父,回去算了。”黑衣人凌厉的目光向骑士一扫,回身便是遥遥拱手,“敢问先生,何以称谓?”山崖之人朗声笑道:“河西士仓,等候安国君多日矣!”黑衣人肃然一躬,“请先生回庄,嬴柱父子登堂拜谒。”山崖人朗朗一笑,“士仓茅舍,向不待客。安国君稍待,我片刻便来也。”笑声落点,竟是倏忽不见了山崖身影。
   
  客不当道。嬴柱父子刚刚走上竹林旁山坡,便见一束松枝火把高高抛向林中茅舍屋顶,山凹处一团烟火骤然升腾,伴着扑鼻松香,便闻一阵大笑传来,茅舍庭院顿时被大火吞没。
   
  “洒脱不羁,真名士也!”嬴柱不禁便是高声赞叹。
   
  “君父,忒煞怪也!”骑士惊讶地嚷嚷起来,“这烟火竟不向四山蔓延,烧到竹林松柏火便住了!”
   
  嬴柱板着脸,“这是桥山,黄帝陵寝,不知道么?”
   
  骑士不说话了,却只皱起眉头盯着渐渐飞散的烟火。便在此时,山坡竹林中一阵婆娑,精悍黑瘦的身影已经站在了小道中间,一身布衣粗针大线地钉满了各色补丁,肩头一只包袱脏污得没了本色,手中一口短剑也是锈蚀斑斑,加上长发长须赤脚草鞋,竟活生生一个落荒难民!骑士想笑不敢笑,硬生生憋出一个响亮喷嚏。安国君顾不得呵斥便连忙迎了过来,“山路崎岖,先生倾刻而至,嬴柱佩服!”来者便是哈哈大笑,“士仓常居山野,与鸟兽争食,身轻体健而已,安国君谬奖了。”嬴柱笑道:“敢问先生贵庚几何?”士仓道:“老夫已过耳顺之年,六十有三也。”“六十有三?”嬴柱惊讶地打量着劲健轻捷的士仓,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禁便是长长一躬,“先生真世外仙人也!”士仓一摆手道:“范叔扯出老夫,却是要给哪位王子点拨?”
   
  嬴柱对山坡骑士一招手,回身拱手道:“久闻先生大才,我父子同为先生门下,回到咸阳便行拜师大礼。”一指骑士,“此儿乃我六子嬴傒。傒儿,拜见老师。”
   
  嬴傒板着脸走过来浅浅一躬,“嬴傒拜见老师。”
   
  士仓目光飞快地向嬴傒一扫,便是淡淡一笑,“公子不喜好读书深思,只是醉心剑戈骑射,何以称文武俱佳?”
   
  嬴傒顿时面色胀红,昂昂高声道:“刀兵天下,剑戈骑射有何不好?”
   
  “竖子无礼!”嬴柱呵斥一声,回身颇为难堪地一拱手,“国事幽微,不得已出此考语,尚请先生见谅。若得补上此子学问见识,嬴柱一门永不负先生之恩。”
   
  士仓哈哈大笑道:“此儿不学无术,却不失本色,老夫姑且一试也!”
   
  嬴柱心中大石顿时落地,当即吩咐嬴傒揹老师下山。士仓却是一摆手,说声老夫自在山下等候,便从草木间掠下山坡去了。嬴柱板着脸看一眼儿子道:“你既好武,追上先生便是本事。”嬴傒顿时精神抖擞,口中好字未落,人便飞身下了山坡。山腰到河谷大约二里许,路程不长,却是荆棘丛生草木纠缠,要想快步下山谈何容易?嬴傒自恃精壮,便顺着来路趟开的毛道,连跳带滚地来追那个落拓老士。说也奇怪,分明看见前方身影悠悠然如履平地,连跳带滚的嬴傒却总是无法望其项背。眼看再过一道山坎荆棘便是河谷草地,老士身影还是遥不可及,情急之下,嬴傒一个大跳便和身滚过荆棘山坎,要在大下坡的河谷草地追上老士。不想刚滚下山坎荆棘丛,便被一名武士扶起,“公子莫慌,我正在侯你。”
   
  “我慌个甚!”嬴傒一脸汗污一身泥土,又气又笑,“你说在这里侯我?”
   
  “正是!”武士赳赳挺身,遥遥向河对岸一指,“那个老药农说的,已经有两人去接安国君了,公子莫慌。”
   
  “你才慌!”嬴傒没好气吼得一声,便大踏步趟水过河去了。上得岸边,却见士仓大开两腿骑坐在一方滚圆的大石上,悠悠然兀自吟诵着嬴傒全然不懂的古奥句子。嬴傒赤脚走过去冷冷一笑,“先生腿脚好利落。”士仓头也没回便道:“老夫利落,何止腿脚?你小子却没得一件利落。”嬴傒红了脸道:“滚山爬坡算个甚?剑戈骑射才是真功夫!”士仓回身哈哈大笑,“滚山爬坡尚不利落,却有真功夫了?小子当真可人也。”嬴傒忿忿然道:“我是黑鹰剑士!先生知道么?”士仓呵呵笑道:“纵是鲲鹏名号,你小子也是蠢猪一头。”嬴傒大急,正要冲上来理论,却听身后哗哗水响,回头一看,父亲正沉着脸站在河边,便连忙低下头走到旁边预备车马去了。
   
  嬴柱赤脚走过来一拱手道:“先生之意,歇息一日再走,还是即刻便行?”
   
  “但凭安国君。”士仓晃荡着枯树枝般的大脚,“老夫只一样,毋得张扬便是。”
   
  “如此甚好。”安国君笑道,“我不如先生健旺,便歇息两日起程了。”回身正要吩咐军士造饭,却见山道上一马飞来,片刻便到面前。骑士跳下马顾不得擦拭淋漓汗水,便对迎上来的安国君一阵急促低语。安国君听罢,回身便是一声吩咐:“即刻拔营起程!嬴傒前骑开路,我与先生同车。”一阵忙碌,骑士小队便护着那辆大黑篷车轰隆隆出了桥山。
   
  次日落黑,嬴柱车马终于匆匆过了泾水,再向南翻过北阪便是咸阳了。
   
  嬴柱刚刚松得一口气,便闻篷车外马蹄声疾,嬴傒在车外低声急促道:“君父,北阪扎了军营!是绕道还是停车请令?”嬴柱略一思忖便掀开车帘道:“你上车护住先生,无论何事,不许出来!”说话间已经跳下篷车上了嬴傒战马,待嬴傒在车中说声好了,又吩咐二十多名骑士前后护持篷车,便策马飞驰直向北阪而来。
   
  北阪,原本是咸阳北面一道孤立的土塬,南北宽约十余里,东西横亘近百里,南面大下坡是咸阳,北面大下坡便是泾水河谷。这道土塬地势高峻林木葱茏,历来是咸阳北面天然的要塞屏障。虽则如此,北阪却极少驻军。尤其是秦惠王之后,北方的河西高原已经被秦国牢牢控制,除了阴山匈奴,来自北方的威胁基本已经消除,北阪便只成了“金城汤池”的标志而已。如今这座军营突兀驻扎北阪,封锁了北面进入咸阳的道口,也实在是令嬴柱莫名其妙。眼看军营连绵在前,嬴柱丝毫没有减速,领着身后车马自顾隆隆冲来。
   
  “车马停队!验令通行!”道中鹿砦后一声大喝。
   
  “安国君驾到——”一名骑士高举火把遥遥喝道,车马队便风一般卷到了鹿砦之前。嬴柱一勒马,手中一面黑玉牌便飞了出去。
   
  “封君令牌,不能放行!”鹿砦后一声粗喝,黑玉牌又嗖的飞了回来。
   
  “请王陵老将军出营说话。”嬴柱一瞄那面大纛旗,便知道这是五大夫王陵大军。
   
  “如此大人稍待。”鹿砦后一声应答,便见一支响箭带着哨音直飞军营深处,顷刻之间便是马蹄如雨,一员大将风驰电掣般卷到营门,勒马间哈哈大笑,“啊呀呀,安国君如何到了这里?”
   
  “我奉王命,旬日前北山治药,没有即时令牌。”
   
  “篷车中便是药材了?”
   
  “药材另车在后,篷车中是为父王诊病之神医。”
   
  “好!打开鹿砦,百人队送安国君回咸阳!”王陵一挥手,便有一个百人骑队从灯影里飞出鹿砦,两列夹护住嬴柱车马。王陵笑着一拱手道:“老夫固与安国君相熟,却也得按上将军令行事,尚请见谅。”嬴柱笑道:“何消说得,闲暇时再与老将军盘桓了。”说罢一挥手,便策马去了。
   
  一路出营进城,便见王城区外军士林立,国人区长街也是甲士游弋森严定街。嬴柱本欲先到丞相府见蔡泽,问清究竟何事召他紧急还都,然一想身边有王陵的百骑队“护送”,便只有悻悻作罢,回到府中也顾不得细想,便先忙着亲自安顿士仓的衣食居所。
   
  这士仓却是奇特,坚执不住嬴柱原先预备好的华贵庭院,只要住一间茅屋,说辞只一句话,“老夫土性,沾得茅草便塌实。”嬴柱不能勉强,便与家老一阵密商,立即腾出了仆役居住的一座小院落,打扫干净收拾整齐,便请士仓去看。进得小院也没有影壁,迎面便是一株合抱粗的大柳树,柳芽初发,嫩绿清新;柳树后一座土丘,荒草荆棘交错,却活似一座荒冢;土丘后又是三五株细柳,细柳后一排三间茅屋,屋旁便是一口青石井台的老井。
   
  士仓看得呵呵直笑,“好好好,只是太得干净也。”旁边的嬴傒忍不住便是嗤的一笑,嬴柱瞪得儿子一眼,回身肃然拱手道:“此地原本是修建府邸时的工役棚,土丘便是挖池泥土堆积。除了幽静,实在简陋得一无是处,先生坚执要沾土,嬴柱却是惭愧了。”士仓哈哈大笑,“安国君尽管惭愧可也,老夫却只管舒坦便是!”一言落点,嬴柱也不禁笑了起来,“先生如此简约,嬴柱无由效力,心下老大不安。”士仓呵呵笑道:“这吃喝老夫却是讲究,不知安国君何以安顿?”嬴柱郑重道:“天下珍馐美味,但凭先生指点名目。”士仓连连摆手,“错错错,你说的那些物事不叫珍馐美味,叫烂肠之食。老夫要咥的,是桥山野果,要喝的,是飞瀑山泉。没得这两样,老夫浑身毛病也。”嬴柱慨然道:“先生但说个名目数量便了。”士仓掰着指头道:“松子、榛子、酸枣、山杏、野梨、羊屎枣、麦李子、山柿子、山栗子、山核桃等等等等,只要是桥山采摘,老夫都咥得,每日六七斤可也。”嬴柱思忖道:“山水,是否先生庄侧之瀑布了?”“然也!”士仓得意点头,“水就省事些个,每月三坛,老夫只做水引子便了。”嬴柱惊讶道:“先生不食五谷么?”士仓便皱起了眉头,“没奈何时也得咥,只是生咥罢了,熟了咥不得。”旁边嬴傒憋不住便大笑了起来,嬴柱正要发作,士仓却摆摆手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此子不笑,非此子也。天性使然,呵斥却是无用。”嬴柱便是深深一躬,“先生山川胸襟,此子却是无状。”士仓便是哈哈大笑,“安国君苦心,老夫知道了。”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便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便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便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原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连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异常,家老派人四处探听,却是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闷,不能安寝,一时竟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从来不涉国事,蔡泽秘密手札要他即刻还都,想必是国中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此种大事,除了立储,还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决断,要废黜自己这个太子而另立储君了?极有可能!除了废立大典自己这个原太子封君当事者必得到场外,其余国事,自己在不在咸阳有谁过问呢?蔡泽不明说,便是不好说,若是委任国事,又何须蔡泽密书,早有王命车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时,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动。最后一次临走时,嬴柱谦恭求教,范雎只说了一句话,“明君在前,谋正道,去虚势,储君之本也。”从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潜心读书,便是着意侍弄自己病体,对外则从来不用太子名号,为的便是韬光养晦,以免在父王对自己尚存疑虑之心的情势下无端召来王子们的猜忌合围。年前范雎悄然去职,却给蔡泽留下了举荐士仓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密简。那日进宫,父王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流露了满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顺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呢?果真如此,便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便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的。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也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便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的。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便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的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便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己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呢?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煇,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便是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
   
  “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
   
  “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便是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吧。”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意来!”
   
  “请来个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
   
  “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便是痛心疾首,“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却是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却见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却听土丘顶一个声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便了。”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便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便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地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便径自先在大草席东手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手。屋中随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做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便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宾客。仅次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便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道:“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
   
  “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
   
  “何以见得?”
   
  “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之患。”
   
  “果真如此,这肘腋之患却是何等事体?”
   
  “若非王族内乱,便是权臣生变。目下秦国无强权重臣,安国君便当明白也。”
   
  “先生之见,与废储立储无关涉了?”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却是多虑也。”
   
  “何以见得?”
   
  “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尽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犹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时竟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
   
  “好,我明日便见蔡泽。”
   
  “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却觉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便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便是。”一声告辞,便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便见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便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便是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了。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却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地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宫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便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十八级高台便是正殿。嬴柱见正殿前的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却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便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的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便是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候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便在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房道口,却还是匆匆前行。嬴柱心头蓦然一跳,脱口便要喊住给事中,却咳嗽两声生生憋了回去。老给事中回头一望,依旧脚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顿时一身冰凉,却只有稳住心神跟了上来,双腿竟如灌铅般沉重。
   
  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设于王宫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这便是驷车庶长署。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赞襄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官制仿效中原变革,行开府丞相总摄政务,各庶长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惟独这庶长之末的驷车庶长,却因了职掌特殊,既不能取缔,又无法虚化,便成为唯一保留下来的职爵一体的祖制庶长,且都是王族老资格大臣担任。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腻烦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登录王族之功爵封赏与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之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族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已经是太子之身,却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给事中便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绝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便闻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便摇了出来,“老夫将闲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却是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同父异母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执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了,不该问你么?”说着便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便是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却是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铜铆,便听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便是一头冷汗。
   
  “这是蜀侯贡品,胙肉。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便是煇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便闻一股浓烈的烟薰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便道:“巴蜀地原有薰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薰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也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便见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便是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却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煇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吁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煇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煇弟。”
   
  “好,你便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便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直是漫漫长夜一般。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便是大险!今日之事便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便是一身冷汗。
   
  便在此时,却闻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胀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便是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便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是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竟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竟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便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便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便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得便是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便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便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便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大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便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声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便向他说了君父今日进宫,问他有何高见?这老头儿竟只点点头又摇摇头,便转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阵默然,猛然转身一挥手,“走,去见先生。”
   
  进得小跨院,却见老井台上一张草席,旁边一炉明火幽幽包着吊在铁支架上的陶罐,院中弥漫出一片清新的异香,一双黑瘦长腿大岔着半卧半坐在草席旁的井台石上,却是不见人头!嬴傒噫的一声,正要冲上去看个究竟,嬴柱却摆摆手笑道:“先生,煮茶么?”话音落点,便见一颗散披长发的头颅悠然从井口探出,转身坐正便是一个深深地吐纳,落气之后方才笑道:“桥山药茶,须接地气饮之。这口老井深通渭水,老夫却是没有想到。”嬴柱眉头便是一皱,“先生之法,颇具方士术气,不敢苟同。”士仓呵呵笑道:“惠王之后,秦国对方士深恶痛绝,原是不错。然则以养生论之,方士之术亦非全无可取。老夫聊做消遣,比划一二,却与正道无关,安国君毋得忌惮也。”嬴柱见落拓不羁的士仓说得认真,连忙拱手笑道:“原是嬴柱浅陋无知,先生见谅了。”士仓一指井台草席道:“安国君坐了说话。只怕你这难题老夫不好解也。”
   
  “先生洞若观火,肘腋之患果然无差!”席地而坐,嬴柱便将今日进宫情形说了一遍,末了忧心忡忡道,“不瞒先生,嬴柱虽侥幸躲得一劫,前路却是无以应对也。”士仓一直静静地听着,黑脸枯树皮一般板着,此时却突兀一问:“君与蜀侯之纠结,能否实情见告?”嬴柱叹息一声道:“此事龌龊也!不敢相瞒先生。”想着说着,便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段宫廷秘事——
   
  太子嬴柱与蜀侯嬴煇的恩怨纠葛,可谓纷杂交错。秦昭王先后有九女,名位分别是:王后(正妻)、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女御。按照天下传统,王女比爵食禄,除王后至尊之外,所有“王女”都比照官制爵位享受禄米:夫人比爵大良造,年三千石;美人比爵少上造,年两千石;良人比爵右更,年千五百石;八子比爵中更,千石;八子之下,一律六百石。战国之世,大国君主动辄“畜女”数千,墨子孟子无不痛斥有加。相比之下,秦孝公之后的秦国君主实在是简约了许多,“畜女”大体只在十人上下,大体遵循了“天子十二女,诸侯九女”的古老传统。
   
  周礼有定制: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天子与庶民同礼。然自春秋以降,婚礼已经在各诸侯国大大松动。为了增加人口,各邦国纷纷降低嫁娶年龄以奖励生育。越王勾践以民少为患,严令国中男子必于二十岁之前娶妻,女子十七岁出嫁,否则治父母以重罪!便在这数百年的松动中,诸多新的早婚礼法逐渐形成,其中最显眼的一则,便是国君可十五岁大婚,以利多子。秦昭王从燕国回来即位时,恰恰是十五岁,宣太后便为他娶了一个楚国王族的十四岁少女。宣太后本是楚国王族女子,这位十四岁少女便理所当然的成了秦王正妻,宫中称为芈后。两年后,这位芈后生下了一个秦昭王的第一个王子,自己却因大崩血而死了。二十岁时,秦昭王加冠大礼,宣太后一次便为秦昭王册封了四个嫔妃,品级却都在“八子”之下。十年之中,四个王妃生下了两子四女。一个儿子是嬴柱,另一个儿子便是嬴煇。嬴柱的生母是唐国后裔,品级是八子,便被宫中称为唐八子。嬴煇的生母是故蜀王后裔,品级是少使,便被宫中称为王少使。由于没有王后,三个王子便由品级最高的唐八子执抚养职责,都在唐八子的泾苑吃住读书,嬉戏习武,相处得很是快乐。
   
  倏忽十余年,秦昭王又先后增娶了四个王妃,陆续生下了十个王子、六个公主。此时宣太后已死,秦昭王亲政,重行排定嫔妃品级:王后空位,以示对宣太后主婚的敬意;原先的四位老王妃依次递进,嬴柱生母便做了夫人,其余三女分别做了美人、良人、八子。不料,那位王少使刚刚做了八子半年,便莫名其妙地死了。
   
  王少使的突然病故,便开始了嬴柱与嬴煇之间的龌龊纠葛。
   
  在三个年长王子中,原本便是各有心病,越是长大,心病便越重。长子嬴倬与次子嬴柱都是体弱身虚,从小便经不起摔打,连秦国王子人人必须的练武都不堪重负,军旅磨练便更谈不上了。三子嬴煇却是精壮敏捷,醉心剑戈搏击,十三岁便入蒙骜军中历练,十分得秦昭王钟爱。然则嬴煇却生性恶学,见读书便喊头疼。管教严厉的唐八子多次责打嬴煇,有次竟连竹尺也打坯了。两手鲜血的嬴煇逃出泾苑,对生母王少使大哭大嚎。王少使大是痛惜,立即抱着儿子到秦昭王面前哭诉。秦昭王无可奈何,便破例允准王少使执嬴煇教习职责。虽说两家由此生疏冷漠,然毕竟无甚深仇大恨,还算相安无事。
   
  王少使突然身亡,正在河内战场的嬴煇连夜回到咸阳晋见父王,一口咬定生母是唐八子谋害致死,理由便是为生母诊病的太医是唐八子族叔。秦昭王顿生疑惑,立即下令密查。查来查去一个月,却始终都是子虚乌有。可嬴煇依然咬定唐八子不松口,竟然私下扬言要为生母手刃仇人!隐忍一月的嬴柱母子闻讯大怒,唐八子不见秦昭王,却闯进廷尉府状告王子诬陷养母,忤逆难容,罪在不赦!嬴柱请见国尉,举发嬴煇因私逃军,请以军法治其罪!
   
  如此一来,王室家丑举朝皆知,自然也演变成了一桩国事。秦昭王恼则恼矣,对这诉诸国法军法的嬴柱母子却也实在无奈,只有下令廷尉府秉公彻查。三月之后,廷尉府会同太医令联名具奏:王八子(死时品级)为寒热瘟病致死,诊治太医药方药物煎药器皿均查证无疑,当依法处嬴煇流刑千里。秦昭王半晌默然,突兀厉声下令:“嬴煇流蜀!三年不得返国!”
   
  在老秦人眼中,蜀地山高水险蛮荒僻远甚于陇西,流放蜀地,显然便是最严厉地处罚了。嬴柱母子非但无话可说,反倒是隐隐生出了一丝悔意。毕竟,唐八子一手将嬴煇抚养到十岁,眼见自己亲生儿子虚弱,心下便存了好生抚养嬴煇,以使儿子将来有个得力帮衬的念想;如今画虎不成反类犬,自己也落了个绝情寡恩的恶名,如何不心痛追悔?
   
  也就在嬴煇放逐一月之后,秦昭王突然册立长子嬴倬为太子,册封嬴柱为安国君。一时之间,三位年长王子便都有了自己的结局,事情似乎也就平息了。
   
  然而也就在三年之后,秦昭王又突然册封嬴煇为蜀侯,就地赴任,不须来朝。这一重大变故,嬴柱母子竟是事先毫不知情。若不是嬴柱与赴蜀特使有交谊,还真不知道父王会在何时告知他们?唐八子满腹狐疑,借着太子探视养母的时机询问太子,太子竟然也是事先不知。如此一来,嬴柱母子与太子一起突生疑惧:莫非老秦王准备让嬴煇做储君?果真如此,以嬴煇的顽韧刚猛,一旦君临秦国,嬴柱母子便是永无宁日了。太子原也不满,却因体弱性柔,只吭吭哧哧埋头叹息,半晌也没有一句话。
   
  “只要太子安心,我倒是乐得你等兄弟一心帮衬了。”嬴柱记得很清楚,母亲淡淡说完这句话,便丢下他和太子径自走了。从此以后,母亲在任何人面前都只夸赞嬴煇,即或太子有几次探视想说什么,母亲也照样夸赞不休,说完便走,再没有与太子做过母子谈。
   
  嬴煇做蜀侯一年之后,太子嬴倬出使魏国,突然死在了大梁。太子孱弱萎缩,秦国上下原不看好,今番猝死,朝野也是波澜不惊。秦昭王一番伤痛,为太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便下诏白起范雎等一班股肱大臣举荐太子人选。正在此时,回咸阳奔丧太子的嬴煇却突然秘密上书,指太子使魏前曾入宫拜辞养母,安国君嬴柱也曾为太子饯行,请彻查太子死因。正在嬴柱母子惊恐不安之时,王室书房吏却密报消息:秦昭王怒斥嬴煇“不识时务不读书”,下令其即刻回蜀,无王诏不得返国!
   
  唐八子大感困惑,多方秘密探听,终于弄明白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秦昭王对嬴倬嬴柱两个儿子的孱弱一直耿耿于怀,始终对强悍精明的嬴煇寄予厚望;当初将嬴煇放逐巴蜀,实际上便是要保护嬴煇不受宫廷争斗的伤害;这次重臣议举太子,秦昭王便密令驷车庶长着意查核嬴煇在蜀之言行政绩,并即时通报范雎白起;不想正在此时,嬴煇却急不可耐的跳了出来上书纠劾嬴柱母子,反而使自己落了个“觊觎储君”的朝议;秦昭王大为光火,将嬴煇赶回了蜀地,立太子的事自然也就搁置了。
   
  嬴柱母子度过了险关,从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远,反倒是借着礼数关节一力修补与嬴煇的亲情,在公开场合更是时时留心维护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国中大臣们便渐渐淡忘了王子们之间的龌龊,安国君的贤名也渐渐在朝野流传开来。
   
  三年后,秦国与赵国大争上党,战云密布,长平大战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诏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侯,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中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在长平大战后与赵国拉锯三年,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以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直到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嬴煇之变的真相。
   
  原来,在长平大战后的三四年里,嬴煇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种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国征战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煇便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活泛起来。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煇闻得密报,却是找不见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便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两月,嬴摎却依旧没有显身。无奈之下,嬴煇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便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肉。
   
  驷车庶长告诉嬴柱: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煇贡品很是高兴,便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这难得的祭天胙肉。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便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毒不成?”元老们也是一阵大笑喧哗,“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便在这君臣笑语之时,那支六寸银针竟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碳,举座无不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肉,便怪叫着夹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便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如此一来,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竟无一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便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便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说完,嬴柱便是一声粗长地叹息。
   
  故事说完,已是暮色将至。士仓卸下早已熄火的铁架上的陶罐,向井边两只陶碗中斟满了红亮的汁液,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药,安国君来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数,安敢掠美,但请自便。”士仓道:“怕药味儿么?”嬴柱摆手道:“哪里话来,我吃得药,只怕比先生吃得桥山野果还多。”士仓呵呵笑道:“你药我药,非一药也。你喝下这碗,只日后别向老夫讨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过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便咳嗽一声大皱眉头,“苦涩酸甜,还有些许腐草气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仓哈哈大笑道:“安国君硬口一个也,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话题,“说说,安国君如何应对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终是摇了摇头,“我已被搅得心乱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仓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还乱个甚?”
   
  “先生说甚来!”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国纠缠,到时还不是诬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谁又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我能平安么!”
   
  噗地一声响,士仓喷出了一口药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煇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经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国君还兀自神叨叨将心悬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极是整洁的嬴柱顾不得喷洒一身的药茶,竟急得有些口吃起来。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便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煇要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诏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煇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安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便是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对这番大礼士仓却视若不见,只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两家学问了。”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们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仓哈哈大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之难题,老夫便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咳嗽一声笑容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激荡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听得一头汗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还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将井台石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是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寻觅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然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得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宫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便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
   
  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这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让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便进了茅屋。嬴傒连忙扶起父亲跟了进去,自己便石桩一般守在了茅屋门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父子方才离开了茅屋庭院。
   
   
  秦昭王终于缓过了劲儿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便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派出两名王族大臣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为蜀相巴相,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两君降格为侯爵,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民不聊生频繁生乱的危地!而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煇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详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嬴煇不堪!竖子该杀也!盛怒之下,他当即密令驻守汉水的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煇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便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咸阳,肃清宫廷大患!桓龁率军兼程疾进,抵达蜀中,乌合之众的叛军一哄而散,嬴煇也畏罪自裁了。当那颗淤血的人头摆在案头时,秦昭王感到天旋地转,顿时便昏厥了过去。
   
  半月卧榻,秦昭王愈发坚定了彻底治蜀的主张。仔细想来,嬴煇固然有罪,可要说蜀地穷困是嬴煇一人之失也未免牵强。六十年一直如此,嬴煇并未改弦更张,纵然浮躁添乱,穷乱根基却远非自他酿成。若不彻底治蜀,这方山水便将永远成为秦国的巨大乱源,不说饥民流窜,仅是长驻一支大军,便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秦国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梦也。
   
  噫!这是何人上书?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耸,哗啦一声摊开竹简,题头大字赫然入目——治蜀方略书!愣怔有顷,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扫到书简卷末,却是“儿臣嬴柱顿首”几个字。揉揉老眼再看一遍,还是嬴柱,没错。秦昭王的惊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嬴柱虽有长进,然素来不学无术,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个治蜀长策?还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便来虚应故事。然则,嬴柱毕竟还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看得两行,秦昭王精神便是一振,说得不错!再看下去,竟被书简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书
   
  臣奉王命应对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贫瘠生乱,非蜀人之过也,皆国府之失也!国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王族领蜀自治,几与封地无异,国府法令无以直达民治,反酿王族祸乱之源;其二,蜀道艰难僻远,关山重重,消息闭锁,财货难通,几同海外之邦,无以一体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号为绿海,然水患频仍,庶民无积年衣食,常陷饥谨荒年,但有变故,不乱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镇之权,无视庶民忧患,不思为国开源,蜀地便成累赘重负矣!臣尝闻昔年司马错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难。我得蜀地六十年而未大治,不亦明哉!惟其如此,臣斗胆直陈治蜀方略:力行郡县,大开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纳臣之言,臣当举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悬。
   
  儿臣嬴柱顿首。
   
  “来人!”秦昭王啪地一拍书案,“宣安国君即刻进宫。”
   
  待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了,再三咀嚼,竟觉得嬴柱这治蜀书直是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地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地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亦哉!这是嬴柱么?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么?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么?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间思绪纷繁,秦昭王竟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父王离榻举步,儿臣欣慰之至。”
   
  秦昭王转身笑道:“二子呵,快,进来说话。”
   
  嬴柱一答谢礼,便进了书房,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连苍白虚胀的大脸也透出了结实的黑红色,恍然竟是换了个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点点头便是喟然一叹:“非天意也,孰能为之哉!”接着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竹简,“这是谁人主见?”嬴柱望着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儿臣原本为病体所困,忧戚在心而不学无术。然自兄长病故、长平战后三败于赵国以来,儿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发奋雪耻之心,一面求医强身,一面读书体察国情。近年来,儿臣对《商君书》、《法经》、《鬼谷子》、《墨子》并秦国法典反复揣摩,多有心得。当初,父王以三弟嬴煇为蜀侯,儿臣深感不安。然三弟与儿臣母子龌龊,儿臣劝谏父王未必听之。无奈之下,儿臣便多方搜罗巴蜀图书,处处留心蜀地民治,方对治蜀有所主张。然儿臣多年疏离国事,不敢贸然进言,若非父王限期上书,儿臣依旧不敢言事。此次上书,乃儿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无敢欺瞒。”
   
  大书房静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惫地倚上坐榻一声长吁:“二子呵,数年之间有此鱼龙变化,不易也!儿抱病谋国,精进如斯,为父却熟视无睹,实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声哽咽,不禁便拜倒在地。
   
  “起来了,坐。”秦昭王轻松地笑了,“说说,你举荐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惊讶了,“我只闻许由之农家,如何还有个水家?”
   
  “水家详情儿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经》,士人呼为水家。”
   
  “立经成家,谅是不差。说说此人来由,你如何识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便对父王说起了一则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国湘山求医采药,在洞庭湖北岸遇见一片修浚河沟的民伕营。其时阴雨连绵,嬴柱一行三人随带军食已经耗尽,便想在这里买一些舂米干肉。指路老人说:“找官没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县令,旁边那间干栏是水神,看好了,别拜错了庙门。”依老人指点,嬴柱来到那间楚人称为“干栏”的吊脚竹楼前,高声询问,里边却空无一人。正在等候之际,大雨滂沱而至。两名卫士便将虚弱的嬴柱扶进了干栏避雨,然后便守在了干栏下继续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无定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的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便闻干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便涌向干栏而来。嬴柱闻声出来,便见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便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汹汹动地!
   
  嬴柱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尸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便是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便跑了下来。嬴柱原是久病成医,孜孜不倦地寻药问医,几十年下来,对医道倒是比寻常太医还来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沿途所采名贵药石也有些许。此刻一声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听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众人闪开一条甬道,嬴柱便呼呼大喘着冲了进来,打开药包,便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膀胱俞三处大穴;接着便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片刻之间,少年便睁开了眼睛,叫一声“我父!”便猛然翻身坐起。嬴柱连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臓腑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嬴柱,突然翻身扑地便拜:“先生神医!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片乱纷纷哭喊:“先生救活水神,便是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便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针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竟是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了东海龙王,如何便回来了?”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水神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便隆隆荡开在大泽高山。嬴柱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样,便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得声张,到干栏再说。”便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间,毋近干栏!”灰蒙蒙泥人群竟是齐齐地吼了一声“谨遵水神!”便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便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的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便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这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竟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了。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便治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满荡荡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便见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便是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却是言重了。”
   
  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
   
  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便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却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最后殊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嬴柱恍然大悟,却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这治水大事,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复如初!”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这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便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旋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旋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便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便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彝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便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这便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便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便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原来这李冰却是个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竟比鱼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便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便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
   
  然则便在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便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便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便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湖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便在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伕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竟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伕,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便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湖。突然,布衣士子却涌身跳入洞庭湖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便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便是狂热地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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