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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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多日过去,慧言并没有发现什么,我亦开始觉得自己疑心太重,或许小皇子真的只是先天不足。然而宛如姐姐却一直不依不饶地清查六宫,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几名宠妃纷纷向皇上哭诉,皇上也无可奈何。
   
    這日回家中探望父亲,还未离开镇国公府,便有人匆匆来报,説皇后正大闹乾元殿,逼着皇上处死卫妃。等我赶到乾元殿,才知起因是卫妃对皇后含怨,私下説了一句“小婴孩本就孱弱,夭折了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偏她這么大惊小怪”——這话被人告发,皇后怒不可遏,认定是卫妃诅咒了小皇子。皇上一向宠爱卫妃,闻知此话也只是轻责了几句,更激怒皇后,誓必杀了卫妃才肯罢休。
   
    宛如姐姐狂怒得失了常态,所有人都拿她无可奈何,直待我赶到,才勉强劝住了她。皇上为了息事宁人,也将卫妃暂时禁足冷宫。好容易将皇后劝回了昭阳殿去,我和皇上相对苦笑,一起坐在高大空寂的乾元殿上叹气。
   
    “皇上……”我刚开口,他却打断我,“又没旁人在,叫什么皇上王妃的,还跟从前一样叫吧!”
   
    从前,我是叫他子隆哥哥——倏忽多年,我们已很久不曾這样坐下来好好説话了。他好像终于逮到一个可以説话的人,开始喋喋不休地对我诉苦,不停抱怨做皇帝的烦闷无趣。眼下他刚刚即位,朝中诸事未宁,江南叛军还来不及出兵清剿,宫中却又闹得鸡犬不宁。我心不在焉地支颐听着,心里却在想着,你這皇帝只不过做做样子,国事大半都在萧綦肩上压着,未听他説过一个累字,你倒抱怨不休了……
   
    “阿妩!”皇上突然重重吼了一声,惊得我一愣,脱口应道,“干嘛?”
   
    “你有没有在听我説话?”他瞪住我,一脸不悦。
   
    我怔了怔,支吾道,“在听啊,刚才説到御史整日烦你是么?”
   
    他不説话了,定定看了我半晌,一反常态没有抱怨,神色却黯淡下去,“算了,改天再説……你退下吧。”
   
    我也有些疲惫了,一时无话可説,起身行礼告退。退至殿门转身,却听他在身后低低説,“刚才朕説,要是不长大该有多好。”
   
    我驻足回头,见那年轻的帝王孤伶伶坐在大殿上,耸塌着肩头,明黄龙袍越发映得他神情颓丧,像个没有人理睬的孩子。
   
    就在我打算召回慧言的时候,她终于查出了昭阳殿里“魇咒”的真相。
   
    宛如的直觉果然没有错,那大概就是所谓母子连心,而我的多疑也被证实是对的——正是宛如身边相伴最久的两个嬷嬷,趁夜里奶娘和宫女睡着,突然惊吓小皇子,反复引他号哭不休,长时不能安睡,便自然而然的萎顿虚弱下去。难怪查遍小皇子的饮食衣物都不见异常,谁能想到折磨一个小婴儿最简单的法子竟是不让他睡觉。可怜小皇子多日以来竟不曾安睡过一宿!我惊骇于她们竟能想出這样隐秘奇巧的法子,完全不露痕迹,连慧言也窥探多日才瞧出端睨,更想不到两个年老慈和的嬷嬷会有如此歹毒的心肠。
   
    在秘刑逼供之下,两个嬷嬷终于招认。她们自始至终都是谢贵妃的人,当年被送到东宫侍候太子妃,便是谢贵妃为日后设下的棋子。在姑姑的铁腕之下,谢贵妃无力与之相抗,便在侄女身上下足工夫,从而抓住姑姑唯一的软肋——太子。谢贵妃没能完成這番布署,便病逝了。两名嬷嬷留在东宫依然时刻想着帮三皇子夺回皇位。太子身边无法下手,她们便一心断绝皇家后嗣,只要太子无后,皇位终还要落回子澹手中。早年东宫姬妾大多没有子女,曾有一个男婴也夭折了,能平安长大的都是女孩。如今想来,只怕全是她们从中动了手脚。
   
    谢贵妃,那个婉约如淡墨画出的女子,至死都隐忍无争的女子……竟用心如此之深。我渐渐明白过来,假如谢贵妃果真没有一点心机手段,又岂能在姑姑的铁腕之下立足不败,恩宠多年不衰。或许這深宫之中,从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也或许干净的人都已如子澹一般,被贬入不见天日之处,甚至如更多无名冤魂,永远消失在宫墙之后。
   
    不寒而栗之余,我仍觉庆幸,這幕后的主谋不是子澹——若连他也卷入這血腥黑暗的纷争,才是最令我恐惧的事情。受此真相刺激最深的人,却是宛如——最残酷的阴谋和背叛,来自她嫡亲的姑妈和身边最亲信的宫人。
   
    两名嬷嬷当即被杖毙,而此事的幕后主使者一旦供出是谢贵妃,必然连累子澹和整个谢家。宛如再三挣扎,终于忍下对子澹母子的愤恨,推出卫妃做为替罪羊,赐她自缢。
   
    我一手找出真相,保护了小皇子,又一手隐瞒真相以保护子澹,而這背后却是另一个无辜女子的性命被断送。翻手是生,覆手是死,救人与杀人都是我這一双手——或许哥哥説得对,我的确越来越像萧綦。
   
    自此之后,宛如姐姐也终于变了,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皇后。她开始铁腕整肃后宫,妃嫔稍有获宠,便遭她贬斥。普通宫人被皇上召去侍寝,次日必被她赐药。皇上与她的争执怨隙越发厉害,几番闹到要废后……谢皇后善妒失德的名声很快传遍朝中。
   
    又到一年元宵,宫中开始筹备元宵夜宴,而萧綦却在准备讨伐江南叛军。
   
    這日我们一同入宫,他去御书房决议南征大事,而我去昭阳殿商议宫宴的琐事。
   
    方一踏入殿内,便看见一名女子跪在殿上,被左右宫人强逼着喝下一碗汤药。谢皇后冷眼坐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喝。我虽早就知道宛如整治后宫的手腕严酷,但亲眼见她逼侍寝的宫人喝药却是第一次。见我怔在殿前,宛如淡淡笑着,起身迎上来。那女子猛的挣脱左右宫人,将药碗打翻在地,扑在皇后脚下苦苦哀求。宛如看也不看一眼,拂袖令人拖走那女子。
   
    那药汁在地上蜿蜒流淌,殿上隐隐有一股辛涩药味……這药味,竟异常的熟悉。
   
    宛如同我説话,我只怔怔看着她面容,脑中一片空白,却不知她在説些什么。
   
    “阿妩?”她诧异地唤我,“你怎么了,脸色为何這般苍白,是不是方才那婢子惊吓到你?”
   
    我勉强一笑,推説一时不适,匆匆告退。
   
    离开昭阳殿,也不及等待萧綦,我一路心神恍惚地回府。
   
    从前曾问过府中医侍,都只説我每日所服的汤药是寻常滋补之物,我也从未多想。然而今日在宫中闻到那种药的辛涩气味,竟和我每日服用的汤药一模一样,這种味道我绝不会记错。
   
    房门外步履声急,萧綦匆匆步入内室,人未到,声已至,“阿妩——”
   
    我回转身看他,他额上有微汗,看似走得甚急,“皇后説你忽觉不适,究竟怎么了,可有传太医来瞧过?”
   
    “也没什么大碍。”我淡淡笑,转头看向案上的那碗药,“刚叫人煎好了药,服下就没事了。”
   
    萧綦看也不看那药一眼,立即道,“這药不行,来人,传太医!”
   
    “這药怎么不行?”我望住他,依然微笑,“這不是每日不可间断的良药吗?”
   
    萧綦一下顿住,定定看我,目光微微变了。看到他如此神色,我已明白了七八分,心下反而平静无波,只端起那碗药来看了看,“果真是么?”
   
    他没有回答,双唇紧绷似一片锋利的薄刃。
   
    我笑着举起药碗,松手,任它跌落地面,药汁四溅,瓷盏摔作粉碎。我开始笑,从心里觉得這一切如此可笑,笑得无法自抑,笑得全身颤抖。萧綦开口唤我,似乎説了什么,我却听不清,耳中只听见自己的笑声……他陡然将我拽入怀抱,用力抱紧我。我如溺水般挣扎,绝望到极点,不愿让他再触碰我半分。无论我怎样踢打,他都不肯放手。挣扎间钗环零落,长发散乱下来,丝丝缕缕在他胸前缭绕,仿如爱恨嗔痴,怎么也逃不过命中這一场沉沦。
   
    我再也没有了力气,软倒在他臂弯,似一只了无生气的布偶。丝丝的寒意从肌肤袭来,仿佛有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密密在心底滋生蔓延,将周身爬满,缠绕得不见天日,只剩下心底一片空洞。没有愤怒,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原来,他给我服的是這种药。
   
    他不肯让我再拥有他的子嗣,不肯让他的后代身上流有王氏的血,不肯让我的家族再有机会成为“外戚”。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生死相随,终敌不过那颠峰之上最耀眼动人的权势。他仍在一声声唤我,神色惶急,嘴唇开合,仿佛説了许多许多,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见,陡然觉得天地间安静了,周遭一切都蒙上了灰沉沉的颜色。他的面容在我眼里忽远忽近,渐渐模糊……
   
    恍惚感觉到他的怀抱和体温,听到他一声声低唤。
   
    可是我不想醒来,不想再睁开眼睛。又有药汁喂进口中,苦中回甘……药,我陡然一颤,不由自主地挣脱,却被一双手臂禁锢得不能动弹,任由药汁一点点灌入口中,毫无反抗的余地。我终于放弃挣扎,泪水却从眼角滑落。
   
    他放下药碗,轻拭我唇边残留的药汁,举止轻柔仔细。我睁眼看他,微微一笑,声音轻若游丝,“现在王爷满意了?”
   
    他的手僵在我唇边,凝目定定看我。
   
    我笑道,“你不想要王氏血脉的子嗣,只需一纸休书,另娶个身份清白的女子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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