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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宋怀恩探望玉秀一事,当作家常闲话,不经意地告诉萧綦。
   
    “玉秀虽説身份寒微,倒也是个忠贞的女子,只是這品貌人才……”萧綦沉吟道,“与怀恩果真相配么?”
   
    我转过身,避开萧綦的目光,微微一笑,“身份倒是容易,只要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配不配的。”
   
    “众多部属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怀恩。”萧綦慨然笑道,“军中弟兄跟随我征战多年,大多误了家室。如今回到京中,我也盼他们各自娶得如花美眷。以怀恩的人才,前程不可限量,能被他看上的女子,倒也是有福的。”
   
    我回眸看向萧綦,似笑非笑,“原来你也有這般世俗之见。”
   
    萧綦笑而不语,将我揽到膝上,“不错,世俗之人自当依循世俗之见。我若是昔年一名小小校卫,上阳郡主可会下嫁?”
   
    我敛去笑容,定定看他,心知他所言确是实情,却依然令我觉得苦涩。
   
    他见我变了脸色,不由笑道,“难怪有人説,对女人讲不得实话……算我口拙失言,但凭王妃处置。”
   
    我却半分也笑不出来,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你説得不错。如今我才知道,并没有人蒙骗我们,只不过是没人肯听实话,总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真正的尘世,以为闭上眼,依然身在云端。”
   
    “我们?”萧綦蹙眉。我点头,淡淡一笑,“我、母亲、哥哥……金枝玉叶,名门世家,无不如此。”
   
    萧綦目光深湛,直视了我,柔声道,“你已经不是。”
   
    我默然伏在他肩头,一言不发。
   
    “這几日你一直闷闷不乐。”萧綦淡淡叹道,手指梳进我长发,从发丝间滑过。
   
    我微阖了眼,懒懒笑,“还以为你不会在意。”
   
    他笑了笑,“你不愿説,我便不问,小丫头总要有些自己的心事。”
   
    我扬手打他,“谁是小丫头!”
   
    “才十九岁……”萧綦连连摇头笑叹,“老夫少妻,徒呼奈何。”
   
    “你也才刚过而立之年,又来倚老卖老!”我啼笑皆非,郁郁心绪化为乌有,与他纠缠笑闹在一起。
   
    闺中暖香如熏,琉璃灯影摇曳,画屏上俪影成双。
   
    两日后,宋怀恩来见我。我着宫装朝服,在王府正厅见他。
   
    他一身寻常袍服,全未料到我会這般庄重,一时有些局促。
   
    侍女奉茶上来,我轻轻扣着茶盏,淡淡笑道,“宋将军请坐,不必拘礼。”
   
    他默然坐下,却不开口,也不喝茶,脸色凝重严肃。
   
    “将军此来,可是有事?”我含笑望向他。
   
    “是。”他答得干脆,“末将有事相求。”
   
    我点了点头,“请讲。”
   
    宋怀恩起身,向我屈膝一跪,语声淡定无波,“末将斗胆求娶玉秀姑娘,恳请王妃恩准。”
   
    我不语,垂眸细细看他。但见他面无表情,薄唇紧抿成一线,垂目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汉玉雕砖盯出个裂口来——若只看他此时神情,谁也不会想到這个年轻男子正在求亲,而会以为他是严阵待命,要去赴一场艰难卓绝的战役。
   
    我沉默看了他许久,他亦僵然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此话,是你真心么?”我蓦然开口,淡淡问他。
   
    他身姿笔挺地跪着,并不抬头,“是。”
   
    “心甘情愿,不怨不悔?”我缓缓问道。
   
    “是。”他答得铿锵。
   
    “从此一心待她,再无旁鹜?”我肃然问了最后一句。
   
    他沉默片刻,仿佛自齿缝里迸出决绝的一声,“是!”
   
    一连三声问,三声是,已道尽了一切——他的心意,我早已懂得,我亦给出他两个选择,娶玉秀或是拒绝。
   
    玉秀是我亲信之人,娶她便是与我为盟,从此既是萧綦最青睐的部属,亦是我的心腹,往后于公于私,于军中于朝堂,都无人能与他相争。反之,我亦要他断了妄念,将我视作主子,一心尽忠,善待玉秀。以宋怀恩的雄心抱负,并不会满足于层层军功的累升,他想要平步青云,最好的办法便是获得权贵提携。
   
    這是我给他的允诺,亦是我与他的盟约。
   
    他想要权势功名,我便给他提携;他想要红颜相伴,我便给他玉秀。
   
    我亦需要将更多的人笼络在身边,不只庞癸、牟连和玉秀……身处权势之颠,只有牢牢握住自己的力量,才能伫立于漩涡的中央。
   
    玉秀大概连做梦也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风风光光嫁做他的正室夫人。
   
    她将生命与忠诚献给我,我便回馈她最渴望的一切——给她身份名位,给她锦绣姻缘,但是我给不了她那个男人的心。
   
    那是我不能掌控的,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能靠她自己去争。得之是幸,不得亦是命。
   
    如同一场公平的交易,他们固然做了我的棋子,我亦给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我向姑姑请旨册封和赐婚,姑姑一概应允。看着我亲手在诏书上加盖印玺,姑姑慨然微笑。
   
    我明白她微笑之下的感叹——从前,我曾憎恨她操控我的命运,然而今日,我亦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将旁人的命运扭转。或许這便是权势的宿命,导引着我们走上相同的路。我俯身告退,姑姑淡淡问了一句,“阿妩,你可会愧疚?”
   
    我垂眸沉吟片刻,反问姑姑,“当年赐婚给我,您愧疚吗?”
   
    姑姑笑了笑,“我愧疚至今。”
   
    我抬眸直视她,淡淡道,“阿妩并无愧疚。”
   
    圣旨颁下,豫章王感念玉秀舍身救主,护驾有功,特收为义妹,赐名萧玉岫,册封显义夫人,赐嫁宁远将军宋怀恩。晋封宋怀恩为右卫将军,肃毅伯,封土七十里。
   
    诸事顺遂,忙碌不休,转眼就到了我生辰的前一日。
   
    哥哥来接我去慈安寺,见他独自一人前来,我问起父亲,哥哥却没有回答。
   
    原本由哥哥出面游説,好容易让父亲答允了与我们一同去慈安寺迎回母亲,到此时却不见他身影。我恼他言而无信,却碍于萧綦在侧,不便发作。
   
    鸾车启驾,不觉已至山下。我木然端坐,随车驾微微摇晃,越想越觉可恼可笑,不觉笑出了声,亦笑出了眼泪。
   
    “停下!”我喝止车驾,掀帘而出,直奔哥哥马前,“将马给我!”
   
    哥哥一惊,跃下马来拦住我,“怎么了?”
   
    “放手!”我推开他,冷冷道,“我找父亲问个明白。”
   
    “你這是做什么?”哥哥抓住我,秀扬眉峰微蹙,语声低抑。
   
    我挣不开他,抬眸直直望去,陡然觉得哥哥的面容如此陌生遥远——即便惊愕之下,他依然维持着无暇可击的风仪,任何时候都在微笑,似乎永远不会真情流露。“我也想问你,哥哥,我们這是要做什么?”我望住他,自嘲地笑。
   
    哥哥脸色变了,环顾左右,抬手欲制止我。
   
    我重重拂开他的手,冷冷道,“你们想将這太平光景粉饰多久?父母反目生恨,而我们却在欢天喜地筹备生辰,等着明晚宴开王府,歌舞连宵,人人强颜欢笑;眼睁睁看着母亲遁入空门……”我的话没有説完,便被哥哥猛然拽上马背。
   
    “住口,你随我来。”哥哥从未如此凶狠对我説话,从未如此气急,一路策马疾驰,丢下一众惶恐的侍从,带我驰入林间小径。
   
    一路奔驰了许久,直到林下涧流挡住去路,四下幽寂无人。
   
    哥哥翻身下马,缓步走到涧边,一言不发,背影萧索。
   
    方才似有烈火在心中灼烧,此刻却只剩一片冷冷灰烬。我走到哥哥身边,沉默凝视脚下流水,那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两个衣袂翩跹的身影。
   
    “阿妩……”哥哥淡淡开口,“你既已知道,又何必将一切説破。”
   
    我苦笑,“宁可一切烂在心中,也要粉饰出王侯之家的太平贵气?”
   
    他不回头,不应声,越发令我觉得悲哀,悲哀得喘不过气,“哥哥,我们何时变成了這样?难道从前一切都是泡影,我们自幼所见的举案齐眉,舐犊情深都是假的?”
   
    哥哥不回答我,肩头却在微微颤抖。
   
    “我不相信父亲是那样的人……”我颓然咬唇,满心纷乱无从説起。
   
    “你以为父亲应该是怎样的人,母亲又该是怎样的人?”哥哥蓦然开口,语声幽冷,“如你所言,他们也不过是一介凡人。”
   
    我怔怔看他,他只是凝望流水,神色空茫,“阿妩,扪心自问,你我对父母又所知多少?”
   
    哥哥的话似一盆凉水将我浇透,身为子女,我们对父母所知又有多少?在母亲告诉我之前,我竟从未想过她们有着怎样的悲喜,在我眼里,父亲仿佛生来就该是這个样子。
   
    “谁年少时不曾有过荒唐事,多年之后,岂知后人如何看待你我。”哥哥怅然而笑,“即便父母都做错过,那也都过去了。”
   
    “过去了么?”我苦笑,若是真的过去了,這数十年的怨念又是为何。
   
    哥哥回头望住我,“你真的相信他们彼此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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