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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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看卢云泪流满面已是泣不成声韦子壮也不禁百感交集他擦着眼角泪水叹道:“起来话吧。留得老命在不怕没柴烧。反正姓韦的以前也不是白面生烧烂了脸照样吃喝嫖。”
  
      众人听他言语如此坦然莫不暗自钦佩。一旁贴木儿灭里便弯下腰来把卢云扶了起来。灵智取出了一条手帕便让卢云擦脸。
  
      卢云吹泪道:“韦大哥……你……你的家人呢?他们……他们还活在世上么?”
  
      多年不见卢云第一句问的便是这个。自让韦子壮大为感激忙道:“你放心吧。那晚有人抢先一步带着我的妻离开北京。”
  
      卢云大喜道:“是谁?”
  
      韦子壮紧紧握住卢云的手微笑道:“猜一猜吧我为何会投入‘义勇人’?”
  
      卢云啊了一声道:“是……是义勇人的领救了他们?”
  
      韦子壮哈哈一笑却不多言只搂住他的肩头笑道:“先别我的事了倒是你呢?听你这几日邪念顿生已成武林第一采花淫贼了是吧?”
  
      卢云微微一惊道:“什么采花淫贼?此话从何起?”
  
      韦子壮笑道:“据咱们义勇人的探子回报好像有人拐跑了一位‘苏夫人’十来日里双宿双飞把这美女糟蹋得十分尽兴可有此事啊?”
  
      卢云愕然道:“苏夫人?谁是苏夫人?”
  
      韦子壮笑道:“苏夫人娘家姓琼。”
  
      听得此言卢云立时想起了琼芳随即想起苏颖已是悚然大惊:“韦护卫你……你可别胡八道我和琼姑娘萍水相逢哪有什么私情?”
  
      韦子壮嗔嗔笑道:“好吧这桩公案暂且压下倒是杨夫人的事情却又是怎么回事啊?”
  
      卢云喃喃皱眉:“杨夫人?……这又是谁?”
  
      韦子壮道:“杨夫人娘家姓顾。今晚去布庄买布。”
  
      卢云大惊失色没想自己在宝庆布庄巧遇旧情人却给察觉了。颤声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此事?”
  
      韦子壮笑道:“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据咱们义勇人的密探指出听卢大人的面担还弄丢了是么?”
  
      对方无所不知无微不至当真神通广大之至。卢云神色大窘面红过耳已是不知所措韦子壮附耳道:“别难为情啊你在水瀑里熬了十年一原阳未泄难免神志错乱。我看你还是赶紧去宜花院消消火吧别老是乱瞄人家的老婆闹得京城妇女人人自危了。”
  
      杨夫人、苏夫人全成了枕边人那是什么模样?卢云面色更窘忙换了个话头道:“韦大哥你怎么知道我会京城来了?”
  
      韦子壮想也不想径道:“武在扬州见到了你。”
  
      卢云低声道:“武?……是崇卿孩儿么?”
  
      韦子壮笑道:“人家都二十来岁了还什么孩儿?”
  
      他顿了顿又道:“过年前武去了一趟江南恰巧在那儿遇上了你此后消息传出各方人马全知道你回来了。”
  
      卢云了头原来早在江南便走漏了消息。他沉吟半晌又道:“我返京时曾在侯爷府上遇见一个高手身穿黑衣也是自称为‘义勇人’这人便是崇卿吧?”
  
      韦子壮道:“没错你一回京城便成众矢之的。武怕你遇上麻烦便从红螺寺里悄悄跟着你没想‘镇国铁卫’还是抢先了一步早派人在侯爷府里守株待兔。”
  
      卢云叹道:“这话倒是我在侯爷府见到了胡媚儿她给了我一封信劝我留在京城当官。”
  
      “当官?……”韦子壮哈哈大笑“当你个屁官!你还以为是中状元、做翰林么?还不是要你替客栈跑腿?”
  
      卢云愕然道:“客栈?什么客栈?”
  
      灵智解释道:“客栈就是‘镇国铁卫’的别号。旗下共有六名账房。今晚你遭遇的人马便是四当家金凌霜的手下。”
  
      卢云醒悟道:“原来如此那……那胡媚儿呢?她是几当家?”
  
      话声未落便听韦子壮嗤之以鼻:“什么年头了还轮得到她出头?告诉你这几年胡媚儿已成了低三下四的丫鬟专给人家带孩子啦!”
  
      卢云吃了一惊他今夜虽曾与胡媚儿会面却没听她提及此事忙道:“她……她成了人家的丫环?你……你听谁的?”
  
      韦子壮冷冷地道:“听谁的?你去问伍定远的老婆不就明白了?”
  
      卢云愕然道:“艳婷?她……她收了胡媚儿当丫头?”
  
      韦子壮道:“当然是她了。若非是她?谁敢把这妓女留在身边?”
  
      卢云忖想半晌道:“不对啊……这……这艳婷不是和胡媚儿有仇么?为何要收她当丫鬟?”
  
      韦子壮嘿嘿笑道:“你反了吧?若非是想报仇又何必收来当丫鬟?”
  
      听得内情如此卢云不由也恍然大悟了。现世报、来得快。当年‘百花仙子’辣手害死张之越下手凶毒谁知今日自己却落到了艳婷手中这几年想必饱受折磨落得生不如死了。
  
      想起自己与胡媚儿的情分卢云微起不忍之意道:“真是生受她了。”
  
      韦子壮骂道:“生受个屁?看你没见识你怎不想想这姓胡的以前陪谁上床?”
  
      听得韦子壮话难听之至卢云不由咳了一声喃喃地道:“是……是江充对么?”
  
      韦子壮冷笑道:“懂了吧?当年艳婷抓住了胡媚儿本想拿来大卸八块做成*人干什么的谁晓得这妓女在江充身边混的久了早学得一身吹捧功夫一见艳婷的面登时拿出了毕生本领把她捧上了天肉麻无比。这艳婷也是个天生下贱的见得胡媚儿这等马屁人才怎舍得杀她?现下这两个女人一个烂、一个贱蛇鼠一窝弄得京城里妓院也似臭不可闻哪!”
  
      这韦子壮给烧烂了脸性情与当年大不相同了。看他满腔的愤世嫉俗起话来非‘烂’即‘贱’只不知他何以这般痛恨艳婷竟也把她骂的如此不堪。
  
      念在武定远的情分上卢云登时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再了。
  
      众人闲聊几句眼看众汉子解下了面具各自收拾刀剑道具想来是要离开了。卢云忙道:“韦大哥你……你会带我去见崇卿吧?”
  
      韦子壮道:“别急!我一会儿先带你拜见咱们领。到时再听他吩咐。”
  
      卢云愕然道:“你们领?他……他和崇卿有何干系?”
  
      韦子壮道:“他是崇卿的朋友平日伍若是遇上了麻烦必然向他求援。”
  
      卢云了头方知崇卿与‘义勇人’渊源极深低声又问:“韦大哥我……我看崇卿身上也有个印记他……他也是‘镇国铁卫’的人么?”
  
      韦子壮叹道:“是啊他十四岁那年性情大变从此与咱们领结交也开始愤练武。一年之后他便投入了‘镇国铁卫’成了客栈的‘龙影太子’。”
  
      回思崇卿的凶恶嘴脸卢云不由长叹一声道:“这孩子……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为何变成这模样?”
  
      韦子壮道:“你想得知内情自己去问武定远。”
  
      卢云愕然道:“定远?他……他知道儿子投入‘镇国铁卫’?”
  
      韦子壮道:“我已经了这事你得自己去问武定远。”
  
      卢云愕然道:“为什么?”
  
      韦子壮道:“有些话外人不好来。你得自己问他。”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此事涉及了伍家得**方才不足为外人道。他深深吸了口气又道:“韦大哥你……你们知道我掉入了白水大瀑布?”
  
      韦子壮叹道:“当然知道。那年胡媚儿回到了北京带回了一柄剑、一个婴儿却没有见到你卢大人的影踪谁不晓得你出事了?”
  
      听得‘婴儿’三字卢云等时跳了起来慌道:“等等!阿秀!他在哪里?你们有谁知道?”
  
      卢云与胡媚儿相会之时便曾向她打听阿秀的下落谁知这女子却板着冷冰冰的脸把自己毒咒了一顿至于阿秀是死是活、人在何处却是只字不提。此时卢云关心情切嗓音竟然微微颤抖就怕阿秀有了什么万一。哪知众人看入眼里却只眉来眼去嘴角都挂着笑。
  
      卢云见他们神色如此心里更加慌张了正要追问这孩子的生死下落却听洞穴极远传来轻轻一响似有什么人潜进来了。这声响虽然低微却瞒不住众高手的耳去。灵智颔道:“金凌霜要攻进来了。”
  
      韦子壮嘿嘿冷笑道:“客栈的狗腿子又来啦?他***大家先换个地方话。甭跟他们罗嗦。”
  
      正要转身离开却给卢云拉住了焦急道:“先别走你……你跟我阿秀……阿秀他还活着吗?”
  
      眼看卢云又惊又怕目光中满布自责之色就怕阿秀早已不在世上了。灵智抚了抚他的背心安慰道:“放心神秀极好。他活泼健壮早已长成一个大孩子了。”
  
      卢云眼眶一红低声道:“他……他在哪里?我可以见到他么?”
  
      灵智微笑道:“跟我们来吧见到了义勇人的领即便什么都明白了。”
  
      话间洞穴里脚步声渐渐逼近只在百尺之外韦子壮立时吹熄了灯火道:“大家跟我来。”
  
      在场高手极多除了卢云韦子壮之外尚有帖木儿灭里灵智方丈等人自不必畏惧‘镇国铁卫’。只是此行既是为与义勇人的领会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也不必节外生枝。
  
      众人由韦子壮领队一路向洞穴深处而去。沿途经过每隔几尺便见一个坑道这地底水脉错综复杂竟如迷宫一般。众汉子却是熟门熟路一路左拐右转想来都走惯了。卢云看着便道:“韦大哥你们平常都躲在这儿吗?”
  
      韦子壮道:“地上一切全是‘镇国铁卫’的地盘地底九幽之处却是咱们义勇人的巢穴。”
  
      卢云了头又道:“他们……他们没派人进来搜捕吗?”
  
      韦子壮冷冷一笑:“你以为我的‘夜行刀’是练来干啥的?”
  
      卢云微微颔十年不见韦子壮武功大进早已脱出当年‘八卦游身掌’的格局武功比之当年强了何止一倍?想来‘镇国铁卫’若是硬闯进来必有无数陷阱暗器伺候当是伤亡惨重了。
  
      卢云又道:“你们是怎么找到这水道的?”
  
      韦子壮道:“正统元年夏全京水井一起干枯半年后邻近各省也受波及大家都这是天罚怪得离奇。咱们领精通风水堪舆之术于是率先潜入井中察看地底水脉动向这便给他找到了这个栖身之所。”
  
      卢云楞了楞道:“什么?你们领精通风水?”
  
      灵智接口道:“没错义勇人的领熟知风水除此之外他还精通奇门遁甲五行生克之术算是一位奇人。”
  
      卢云忙道:“大师也会看面相么?与这位领相比却是谁高谁低?”
  
      灵智叹道:“知州这是折煞我了。在下虽略知命理可要与人家的道术相比却如初出茅庐相距岂能以道理计?”
  
      灵智精熟命理当年曾预见武定远日后的富贵极品根底自当不俗谁知却出此自谦之词?卢云颇有不信之意便道:“这人高姓大名?可否赐予在下知道?”
  
      韦子壮咳了一声欲言又止间却听灵智坦然道:“不瞒知州这位领姓祁人称祁郎中便是。”
  
      卢云听这名字耳生便只微微皱眉道:“我……我以前识得这人么?”
  
      灵智还未回答韦子壮便又急急转了回来大声道:“方丈够了!别再跟他了!”
  
      卢云疑惑道:“韦大哥何出此言?莫非你信我不过?”
  
      韦子壮哼道:“你这人一向守不住秘密还是少为妙。”
  
      卢云气往上冲大声道:“什么话?卢某此生讲信重义岂是通风报信之人?罢了!罢了!我走便是了。”
  
      到气愤处袍袖一拂转身便走韦子壮吓了一跳忙拉住了他慌道:“干什么!干什么!几年不见一句话便得罪你啦?”
  
      卢云满心不快仍不愿话灵智便安抚了:“知州别动怒其实韦先生也是好意。想你秉性忠良本事又高当然不受威胁利诱可一旦你的亲人受了挟制逼迫阁下却该怎么办?”
  
      灵智不愧是少林方丈一语便道破了卢云得弱。想他天性刚强纵给千刀万剐亦能守口如瓶。可若有人抓住了他的至亲至爱稍加折磨拷打后恐怕卢云便要慨然赴死任其摆布了。想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让他得知为妙。
  
      卢云想想不错便也叹了口气道:“也罢不问便不问那他为何要见我?”
  
      灵智道:“你能应验他卜出来的最后一卦。”
  
      卢云大吃一惊反问道:“最后一卦?”
  
      灵智淡淡的道:“他相信这场历时十年的大战终会在你的手上结束。”
  
      卢云更吃惊了慌道:“什么?”
  
      韦子壮咳道:“大师拜托你少两句别吓跑他了。”
  
      今夜入洞以来韦子壮始终神神秘秘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八成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卢云满心疑惑脚步便慢了下来灵智便又安抚道:“卢大人放心吧这位‘祁郎中’并非什么牛鬼蛇神他之所以会给人称为‘郎中’纯是因为他是个大夫。”
  
      卢云愣道:“大夫?他……他不是熟知风水吗?”
  
      灵智微微一笑道:“卢大人医理之上还有一层道理你晓得是什么?”
  
      卢云茫然摇意示不知灵智便自问自答了含笑道:“命理。”
  
      卢云愕然道:“命理?”
  
      灵智微笑道:“这位领同知州一般也都是聪明绝的人。他凭着一本经书入门无师自通练成了世上罕有的针灸术熟知人身一切气血循环。不过他看诊时却现了一些奇事有些病人看似给他治好了可不久便即复;有些病人看似沉疴难起药石惘然谁知久而久之却能不药而愈。于是他便懂了原来医理之上还有一层道理。”
  
      卢云啊了一声道:“便是命理么?”
  
      灵智含笑道:“没错。人的寿算其实都已经注定好了。他们的生老病死都有一层因果倘使参不破这层道理纵使知其病灶竭心诊疗至多只能医一时却也不能医一世医之何用?于是他便以医理为根基开始钻研命理。”
  
      卢云听出了兴趣忙道:“何谓命?”
  
      灵智道:“命者先天之性也形于内为‘气’形于外为‘运’气衰而运衰运衰而命竭故良医为人把脉不只观脏腑查气血也往往趁机观看病人的手相面相以名其一生之荣枯。”
  
      卢云叹道:“大师所言已是巫医之道了。”
  
      灵智微笑道:“殷商远古之时医巫本为一家何足为怪?”
  
      卢云饱读经书自知殷商时医者必也占卜故称巫医。这些人焚烧龟甲以测吉凶渐渐才有日后的易经命理。他了头又道:“听大师如此来此人医术之精莫非还强于青衣秀士了?”
  
      灵智微笑道:“青出于蓝而青于蓝。青衣秀士的医术是九华祖传仅能治一时之病。义勇人领的针术却更胜一筹能治一世之患。”
  
      ‘青衣秀士’便是今日怒苍的总军师昔日他曾求道于九华医术精湛天下无双谁知竟有人自称本领强过了他?卢云沉吟半晌又道:“也罢这命理又与风水何关?”
  
      灵智道:“医理之道可测常人一时之荣枯;命理之道可知凡人一世之吉凶;至于风水地理之道则可察一家一姓、上下三代之兴亡。”
  
      卢云哦了一声道:“这么来风水便是最高的学问了?”
  
      灵智摇头道:“风水之上尚有一理便是天理。此理隐藏于星象之中若能洞之察之可测天下之动静。”
  
      卢云微微一惊方知这义勇人的领非同可竟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忙道:“如此来这人能预知天机了?”
  
      灵智微笑道:“知州果然聪明。医理治一时之疾命理治一生之病地理则能治五湖四海、山川百岳之患到得三者俱精之日便能为天下把脉此即太平之术也。”
  
      命理、地理、天理合称‘三元’。天下儒生所求无多但盼处世以智、修身以仁、立心以勇此为‘三达’之境界。然而三达再高探究的也只是君子立身的道理是以道家羽士不以此为满足他们观察命理内在外观五湖四海到得至高境界便能仰视星象探究天机从而找出‘天地人’三元之法号称术数。
  
      卢云是孔门儒生少语怪力乱神思索半晌却又不置可否起来道:“大师不是学佛之人么?岂能谈这些玄学命理?”
  
      灵智笑了笑欠身道:“知州责备的是。我辈学佛之人种三世之因求今世正果本不该谈这些术数。不过在下先天有个智慧障故也沾了些旁门左道。”
  
      佛法慈悲只论后天修行不信先天之命卢云虽是儒生亦知其详。灵智见他有些不以为然便道:“知州本乃绝世之才若有心探究天命我愿倾囊相授。”
  
      卢云早年在顾嗣源府上常书僮时也曾一度动念求道这番话若在他年轻时听来自当怦然心动可此时人过中年爱的怨的、悲的喜的都不会再变了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天命与夫子之道不可得而闻也。”
  
      灵智微笑道:“轮回六道、看似无常实则有其恒常。知州本乃上智之人难道不想探究自己的天命?”
  
      卢云摇头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纵知天命又如何?”
  
      这话脱自论语为政第二篇意思是一个人心里若没了善念纵使衣冠楚楚、知书达礼还不是个斯文败类?卢云以此明志自也表明对天命的看法。
  
      灵智听他屡番推托不由哈哈笑了:“孔子曾:‘君子三畏’看来卢大人也如孔夫子一般同样畏知自己的天命了。”
  
      闻得此言卢云全身震动竟然答不出一个字来了一直以来卢云都不想回到京城其实理由只有一个他害怕得知自己的‘天命’。
  
      天命者宿命也。千万年来世间万物哪个每不是强者生、弱者死这‘优胜劣败’的至理正是谁也逃不掉的宿命。即便强如‘秦皇汉武’若想成功立业一匡天下也得顺着这条路来走。一旦背叛了这层至理纵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要落得一事难成、抑郁而终。是以孔夫子曾:‘君子三畏’其中开宗明义的第一个恐惧便是‘畏天命’。孔子五十才知天命当他得知此生宿命的一刻称作‘仲尼泣麟’。七十长者闻子路死于道竟痛苦滂沱而若不自禁感生不逢时死不得所悠悠乱世吾心已孤吾命将绝这就是孔子最后的‘天命’。天道无亲以强者为亲。在这残忍的人世间连孔夫子也不禁落泪了故而老子:“柔弱者、生之徒”佛家:‘转世轮回’各门各派都懂了上苍的本意却只有儒生不懂。
  
      几千年来他们既不懂顺天应人之法也不出什么转世轮回的奥秘。他们不断鼓舞自己的士气总天下无道他们便要‘替天行道’上天无心他们便要‘为天地立心’然而逆天而为的下稍却只有无语问苍天。
  
      念及顾嗣源之死卢云以袖掩面泪水竟是夺眶而出。灵智猜到了他的心事轻声劝道:“卢大人轮回六道自有其因果你若想闯出一番事业便得顺著上天的心意行事知道么吗?”
  
      卢云拭泪哽咽:“上天的心意?那是什么?”
  
      灵智道:“不妄度不疑心你只要虔诚恭敬自能体会我佛指引你的道路。”
  
      闻得此言卢云默然半晌轻声道:“大师谢谢你的开示。不过我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选了一条路。”
  
      灵智楞住了:“什么路?”
  
      卢云没有回答他低着头默默无语那身影虽然孤单却也隐隐告诉了灵智一件事。
  
      根本没有回头路十年之前卢云就已经做出了抉择他一定会把这趟路走完。
  
      甬道里一片寂静人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吞齿。良久良久眼看灵智还想再劝卢云便打断了话轻轻道:“大师别老提我的事倒是你自己尼?你这几年究竟生的什么事怎么江湖上都你失踪了?”
  
      灵智微微叹气:“怎么?还有谁在找我么?”
  
      卢云道:“我曾在永定门一带见到灵音大师。他一直在寻访你的下落。”
  
      少林四大神僧合称‘智定音真’卢云曾在京城一处陋巷遇见灵音和尚曾听他提起往事好似十年前灵智方丈不告而别就此失踪谁也不知他的下落。殊不知当年的方丈其实早就返回了北京他便是面前这位温文儒雅的‘林先生’。卢云轻声道:“大师你这几年究竟去了哪儿?可以么?”
  
      灵智回思往事饶他五蕴深藏四大皆空还是不免怔怔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正统元年春我从少林寺后山出一路去了西域。”
  
      卢云愕然道:“西域?”
  
      灵智拍了拍帖木儿灭里的肩头叹道:“这十年来我托态在帖木儿汗国治下直到去岁方才回来。为免走漏风声我不得不蓄还俗改回俗家姓氏。”
  
      卢云微微一凛忙道:“大师你……好端端的为何要远走他乡?”
  
      灵智轻轻地道:“十一年前我获知了天机。”
  
      卢云惊道:“天机?”
  
      灵智叹道:“天机者不可泄漏之事也。自从得知天机后我晓得自己大祸临头。为免连累同门不得已而离寺避祸。”
  
      灵智见识之高、武功之深可天下罕见若连他也觉得自己处境堪虞足见这‘天机’何其隐讳却又何其重大。卢云微感悚然忙道:“大师到底这天机是什么?”
  
      灵智道:“天机就是预言。”
  
      卢云愕然道:“预言?这……这是从那儿生出来的?”
  
      灵智道:“景泰朝最后一年怒苍群雄曾至我少林拜山卢大人想必还记得此事吧?”
  
      卢云颔道:“我知道。这是为了天绝大师羁押‘潜龙’一事对么?”
  
      听得‘潜龙’二字灭里脸色大变韦子壮也是咳了一声灵智却是容情如常道:“没错。那年怒苍山克将复兴朝廷里也是暗潮汹涌我担忧大战将起便去丹阳镇拜访一位前辈。”
  
      卢云沉吟道:“前辈?哪一位前辈?”
  
      灵智道:“我去见宁不凡。”
  
      卢云啊了一声:“宁不凡?他……他不是退隐了吗?”
  
      灵智叹道:“他之所以退隐其实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那时天下气运将换我猜测他晓得一些内情便想过去探听谁知此人守口如瓶我与他谈了良久不得要领便闷闷而归没想回程时却大有斩获。”
  
      卢云微微一凛:“大师见到了什么?”
  
      灵智道:“回程路上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对我占卜了四卦语言十年后即将生的四件大事。”
  
      卢云闻言大惊:“此人是谁?”
  
      灵智叹道:“这人便是今日义勇人的领。”
  
      古来便有所谓‘卦象识言’如烧饼歌推背图等等莫不是推测百年千年大事只没想早在十年前便有人预测了今日之事。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又道:“他——他是怎么跟你的?”
  
      灵智道:“第一卦是神僧之死第二卦是景泰覆灭第三卦则是天下大旱。”
  
      听到此处全场都缓下脚来了卢云颤声道:“神僧之死?这位神僧就是——就是天绝大师么?”
  
      灵智叹了口气微微颔。
  
      十年前景泰覆灭正统复辟朝廷大臣接连垮台此后文杨武秦翻脸成仇观海云远也分崩离析至今仍无见面余地这一切追根究底全起源于天绝之死。
  
      满场静默之中只听灵智叹道:“想我自己也是命理术士当是听的识言光怪陆离便只一笑置之事后我返回寺中不及一个月少林怒苍便已开战其后我天绝师叔一死应验了第一卦我才醒悟过来方知这个卦象全是真的即将一一生。”
  
      卢云心下骇然忙道:“那——那后来呢?大师可有应变?”
  
      灵智幽幽的道:“也许是造化弄人吧那时我天绝师叔已死局面已不可为我想起剩下的预言自是惶惶不可终日。我反复忖想后便决定找上伍定远盼能与他联手。”
  
      卢云惊道:“定远?你找上了定远么?”
  
      灵智叹道:“伍定远三奇盖能应验命理中的九五龙飞之卦正道中人若能托庇在他的羽翼下自能扭转干坤。可惜他并无远见一听事涉朝政便已掩耳疾走。”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伍定远是顺势而起的豪杰却非扭转时局的英才灵智找上了他自如缘木求鱼。卢云情知如此只得叹了口气道:“后来呢你怎么办?”
  
      灵智道:“伍定远拒绝了我可这些卦象却一一逼近。我长考数日虽知天意不可为却还是决定上干天和做出最后一搏。”
  
      卢云颤声道:“最后一搏?你——你做了什么?”
  
      灵智道:“你可知道永定河畔那一枪——你——你的是——?”
  
      灵智叹道:“想起来了么?十一年前有人在永定河畔策动了一场刺杀险些将柳门第一大将杨肃观射死你可晓得这是谁下的手?”
  
      卢云颤声道:“就是——就是大师你么?”
  
      灵智道:“没错。当时出手射杀杨肃观的便是区区在下。”
  
      十年前杨肃观兵败少室山四面楚歌先是忤逆了景泰皇帝惨遭格籍为民其后又在永定河畔给人刺杀从此坠入滔滔河水不知所踪。当时卢云潜心推想本以为这是江充所为抑或有人揣应上意这才策动暗杀。没想此事与大臣一概无涉竟是他的同门师兄灵智方丈所为?
  
      卢云越想越是骇然忍不住便向后退开了了几步颤声道:“大事你—你为何要开枪打他--他--他是你的师弟阿--”
  
      灵智道:“卢大人你可知义勇人的全名叫做什么?”
  
      卢云茫然摇头却听韦子壮接口道:“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卢云愕然道:“反杨?”
  
      灵智道:“正是反杨。昔日江刘柳三大派中以刘敬最为把细城府也最厉害偏偏此人死得最早待到我天绝师叔再死整个景泰王朝已是覆灭在即当时情势危急江充柳昂天都已束手无策我再不先下手为强谁能扭转大局?”
  
      卢云颤声道:“且慢景泰朝覆灭这——这和杨肃观有何干系?”
  
      灵智淡然道:“卢大人你知道正统之宝是怎么现身的?”
  
      ‘正统之宝’卢云几乎要跳起来了他满身急汗颤声道:“就是那块传国玉玺么?”
  
      灵智叹道:“你对了。这正统之宝本是朝廷二十四玺之传它于武英十五年失踪落入也先可汗之手其后也先覆灭这块玉玺还是不见踪影。也因这般神秘当年正统之宝现身禁城人人都武英皇帝即将复出立时让景泰皇帝大乱阵脚。”
  
      当年景泰皇帝所以一败涂地正是因为自乱阵脚。他先废江充后诛柳昂天剪除自己的羽翼之后却把兵权扔给一群人抚今追昔这一切的丧心病狂竟是给那方玉玺逼出来的。卢云颤声道:“如此来那——那块正统之宝——其实是杨肃观找出来的?”
  
      灵智淡淡的道:“答对了自从我在永定河畔失手他便拿到了正统之宝。”
  
      卢云喃喃愕然:“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智笑了一笑道:“卢大人这得问你了。”
  
      卢云更为惊讶了:“问——问我?”
  
      灵智道:“当年我天绝师叔圆寂之时你可有听到什么遗言?”
  
      卢云全身大震当年天绝神僧身死之时他曾随侍身侧便也得知“金水桥畔龙吐珠少林佛国大旱年”这两句识言那时秦仲海千般告诫要自己万万不可外传否则天地会有大变动此刻听灵智再次提起此事竟如五雷轰茫茫然不知所措。
  
      灵智道:“玉玺现世后情势急转直下我明白新皇复辟后中原已无立锥之地便连夜潜逃西域义勇人的领也被迫转往地下其后他以柳昂天的名义号召朝廷义士歃血为盟合称‘反杨十大臣善穆义勇人’。”
  
      着朝韦子壮望了一眼道:“当时这位韦君已然入会起善穆这两个字还是他出的主意。”
  
      卢云越听越感惊怕方知这场政变其实早有迹象可循只是各方势力事前一无所悉上起江充柳昂天乃至于景泰皇帝自己竟是前后摔入谷底无人能逃脱劫难可此事真是杨肃观所为么?他与武英皇帝毫无渊源为何要下这个毒手?
  
      正骇然忖想间忽听韦子壮道:“卢云你已经见过大掌柜了吧?”
  
      想起那位大掌柜卢云全身冷汗不觉涔涔而下便了头韦子壮又道:“听你和他动过了手是么?”
  
      卢云叹了口气再次了头韦子壮道:“你打赢了么?”
  
      闻得此言卢云竟是无话可连头也没法了。众人看在眼里都晓得他输的极惨灵智道:“卢大人你和他动手时身旁定有同伴在场?是么?”
  
      卢云低声道:“是除了崇卿之外尚有苍山华山神刀门的几位朋友此外尚有一位蒙古高人——”
  
      灵智打断了话道:“结果这些人全都帮不上忙凡给对方拿来运用了对么?”
  
      卢云呼吸微促低声道:“大事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灵智微微苦笑道:“诸位朋友你们听过六道轮回么?”
  
      ‘六道阵’名气何其响亮武林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纷纷头:“听这阵法是少林寺镇寺之宝是么?”
  
      灵智叹道:“没错我少林共有五套禁传神功相传五大邪功若能以佛门心法引领便能返邪归正成为一套无敌阵势这便是六道阵的由来。不过长老们言之凿凿实则寺中脑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传闻是假的。”
  
      “假的?”众人瞠目结舌喃喃问道:“此话怎?”
  
      灵智道:“禁传神功太独太专便算以易筋经达摩心经引领彼此也还是难以搭配在我年轻之时就从未见过寺中长老演练过这套阵法。”
  
      卢云起疑道:“这——这阵法和我今夜的遭遇有关么?”
  
      灵智摇头道:“当然有关在我天绝师叔闭关前这阵法本是拿来吓唬外人的只能算虚言空谈不过在我师叔闭关二十年后六道轮回却是真有其事。”
  
      众人茫然道:“何以如此?”
  
      灵智叹道:“他找到了一个心法世称天决。”
  
      卢云跳了起来大惊道:“天决?”
  
      灵智叹了口气道:“我天决师叔是不世出的武林怪杰他费了二十年功夫总算找到了一套统驭之术可以分化旁人的真力也可以纠结众力使其秉承上意万众一心共抗强敌。这套分合心法便是我少林最后一套禁传神功天决。”
  
      武林没有必胜的武功却有一套必胜的阵法这便是六道轮回有人这传闻是假的有人是真的众纷纭莫衷一是没想到天绝僧其实早已跨过了最艰难的一步创出了精微奥妙的天诀。
  
      今夜卢云给大掌柜压着打全然还不了手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内力不及此人而是对方的心法前所未见好似足以统驭天下一切内力方才让他身陷重围。他低头忖想忽地骇然道:“等等!天绝大师只有一个弟子这么来这位大掌柜便是——便是——”
  
      灵智叹了口气正要回话忽听甬道深处传来低语:“天听自我听天视自我视——神剑主人——君临天下”
  
      忽然间地道深处仿佛飘起了阵阵鬼哭让人大感阴森卢云满身惊惧看他今夜才与‘大掌柜’动过手自也听过此人话。看过适才那嗓音无喜无怒平平淡淡竟与那‘大掌柜’好生神似灭里握紧双拳正要上前察看却给韦子壮拦住了:“没事是自己人。”
  
      闻得此言卢云如何肯信。一旁帖木尔灭里也犯上了疑心立时道:“林先生究竟怎么回事?”
  
      灵智道:“别担心。方才话的那位便是义勇人的领。”
  
      灭里一脸错愕正要把话问个清楚韦子壮却矮下身子率先从一条水道爬了进去。
  
      眼见灵智尾随而入众汉子也跟着走了。卢云与帖木尔灭里互望一眼终究还是一先一后爬了进去。两人爬不数尺穿过了洞穴眼前豁然开朗此地竟是一座极空旷的大洞穴。
  
      卢云游目四顾只见灵智等人都到了但见洞中放置了十张空椅当是义勇人脑平日聚会之所。再看正前方却有一座布幔灯光于后隐隐透出仿佛便是皮影戏的台子。两旁分站八名汉子人人腰悬钢刀手提孔明灯想来是部属之类。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道:“劳烦诸位嘉宾远道来此……敝会上下感激不尽。”
  
      来人话迟慢带着浓浓的陕甘口音卢云一听之下不免又吃一惊:“定远!是你么?”
  
      这话声纯是西北腔一字一句都与伍定远极为神似卢云惊疑不定正要朝布幔靠近忽然洞中灯火全熄什么也瞧不到了。
  
      黑暗袭来猝不及防卢云大为错愕正要提声喝话却给韦子壮拉住了只见他竖指唇边摇了摇头:示意自己稍安勿躁。
  
      正看间那布幔慢慢亮了起来只见光芒幽幽暗暗映出一个人影想来便是义勇人的最高脑了听他淡然道:“方丈大师十年前匆匆一别没来得及给您饯行来真是失礼了。”
  
      “使君不必客气在下此番归国尚望使君多方相助。”
  
      帘幕后的影子动了动道:“这个自然。倒是大师今夜与卢大人较量武功不知胜负如何?”
  
      灵智道:“卢大人临敌经验虽浅内力却是深厚至极远胜于我。”
  
      那领道:“比之天绝神僧如何?”
  
      灵智道:“以内功而论卢大人呼吸漫长在下闻所未闻。纵是我天绝师叔在世也要自叹弗如。”
  
      卢云一旁听着话已知灵智真是受人委托方才来试探自己的武功。只不知这领究竟是什么来历卢云便只静立一旁且观其变又听那领又道:“站在那儿的壮士可就是银川公主的护卫官帖木尔灭里将军?”
  
      灭里双手交叉胸前躬身道:“不敢。正是可。”
  
      那领道:“听你家娘娘和‘大掌柜’办事去了可有此事呀?”
  
      灭里欠身道:“使君无所不知可来此正是想请使君指此事。”
  
      那领笑道:“我能指你什么?公主床上功夫如何只能问‘大掌柜’了却问我做什么?”
  
      卢云闻言大怒厉声道:“你什么?”正要上前理论却给韦子壮抱住了。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啊。”那个领哈哈大笑起来道:“卢大人学学人家灭里将军吧看人家不愠不火多好?比起那个猴急好色把公主死命来抱的卢老哥可真是强得太多啦!”
  
      卢云越来越为怒之极矣。却反而沉静下来了。道殣相望:“韦护卫请你把崇卿叫出来我有几件事相询问过便走。”
  
      韦子壮又惊又怕陪笑道:“卢知州稍安勿躁给我面子……”卢云见他不肯只把袍袖一拂沉声道:“也罢我走便是了。”
  
      正要迈步离开却听那领淡然道:“卢云……听不懂我的话么?可要我换个嗓音啊?”
  
      对方退去甘陕土腔成了一口卷舌官话隐隐带了些山东乡音。卢云听着听不觉心下一凛这才觉这是自己的话声看来这人竞有百变邬舌不只能学伍定远话尚可仿世间一切声腔这份口艺之精当真是匪夷所思。
  
      卢云定了定神收起了觑之心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四下孔明灯尽数暗淡布帘上照出红光映出了五个字正是‘善穆义勇人’。
  
      先前听灵智提起这人好似姓‘祁’中因精于声术便给称作‘祁郎中’却不知为何这般藏头露尾躲于暗处?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阁下夜半召我前来想必有话要吧?”
  
      “可不是么……”帘幕后响起叹息声倏忽之间那叹息渐渐低沉好似消逝了青春化为无尽苍老转眼成了个古稀之人听他浑浊叹气:“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如何让你得知这十年来天下生的种种大事……我思来想去决意这般做……”
  
      猛听‘当啷’一声响一名汉子抛出了东西坠到了地下卢云低头去看脚边却是一面铁盾牌擦得油亮精光。卢云微起纳闷不知对方有何用意韦子壮便拾起了盾牌交到卢云手中道:“你仔细瞧瞧便知咱们领的用意。”
  
      卢云打量手中盾牌。只见迁徙内面刻了一行字见是“景泰十年工部监造”其下另有一行刻字见是:“陕西提督本营器械”忽地醒悟道:“景泰朝的东西?”
  
      那领转为苍老话也缓慢许多听他道:“别什么景泰……用咱们正统朝时兴的话来这叫‘江朝旧货’。”
  
      卢云多年历练自知打仗须得兵员粮饷将才器械缺一不可其中兵卒粮饷皆由‘兵部’统筹刀剑弓矢却由工部的‘军器局’监造验收之后方由兵部派必各地守备。看这面盾牌的形制当是‘太子太师’江充主政时所监造。
  
      卢云道:“这陕西提督……可就是那个江翼吗?”
  
      那领叹道:“对了。江家三兄弟老大早死老二自杀就只剩这个三弟还活着。”
  
      卢云沉吟思索不知对方为何交给自己这面盾牌正猜想间忽见一名汉子手持钢刀缓缓来到卢云面前他躬身行礼必恭必敬忽然把手一提钢刀竞已直劈而下。
  
      卢云嘿了一声不知他想干么忙提起盾牌直迎而上猛听‘当’地一响火花飞射手上盾牌竟给砍出了一道缺口。卢云心情不悦索性把盾牌扔到了地下正要空手接招那汉子却已躬身退让道:“得罪。”
  
      完转过刀柄恭恭敬敬奉了上来。
  
      看那汉子前倨后恭葫芦里不知卖著什么药眼见灵智、韦子壮等人都微微颌料来必有深意卢云微微沉吟之下便也把刀接了过来忽然之间手上一沉这才惊觉这柄刀份量极沉至少重达五十斤。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当下仔细把玩这柄刀只见此刀长约三尺依形制来看当是军中惯用的步战大刀只是份量却重了一倍有馀转看护手刀镡处其上环铸一行字见是:“五关彪将言振武部将配刀”。刀柄正中却有个‘怒’字。
  
      卢云啊了一声他抚摸握柄底座果然触到了一只铁牛记号。已知这是一柄‘怒苍军刀’。
  
      怒苍最善兵器铸之人便是‘铁牛儿’欧阳勇。这人出身长洲铸铁山庄乃是‘铁狮儿’巩志的师弟。看这柄刀能一软裂景泰朝的铁盾果是出自‘铁牛儿’之手方有如此神威。
  
      正思索间又是一名汉子走了上来看他单手持了一面大盾牌高达五尺大约双肩宽窄。那人行到近处随即半蹲下来将盾牌立在卢云面前。
  
      有了先前的例子卢云自也明白对方的用意他了头便提起刀来朝盾牌劈下。‘咚’地闷响传过那盾牌嗡嗡作响隐隐回音想来受力甚是均匀转看手上钢刀却是微微反弹刃口处竟然抢起来一块。
  
      卢云大吃一惊没料到这块盾牌如此坚硬非但接得下怒苍军刀还能将之反震毁伤。他扔下军刀急急接过盾牌来看但见内侧刻著两行字左是“正统四年工部监造”右是:“正统军械严禁离营”。卢云大惊道:“正统军?”那领轻声补述:“伍定远的正统军。”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总算也懂得那领的用意了他要藉著这一新一旧两件器械让自己瞧瞧朝廷十年来的变幻。
  
      面前这两块盾牌者是朝廷之物一是‘正统四年’监造一是‘景泰十年’监造同样的工部同样的军器局却因‘正统’、‘景泰’二军之差竟有此天渊之别。
  
      卢云手持‘正统之盾’怔怔出神却听脚步声响又有一名汉子走来看他手持水桶搁到了卢云脚边向他微微躬身便即退开。卢云微微一奇撇眼去看只见水桶里搁着一柄刀浸泡在泥巴脏水之中彷佛不怕生銹似的。他更不打话反手握住手刀柄但听‘哗’地一响军刀已然破水而出。
  
      第一个入手体会是‘轻’看这柄刀背脊弧拱刀头微仰当也是一柄步战军刀。不过份量仅只二十来斤远不如方能所见的“言振武部将佩刀”。转看刀面处更沾满了泥脏上头依稀可见一处指头大的刻痕正是个火焰腾烧的印记。
  
      卢云醒悟到:“这也是怒苍军刀?”那领道:“是不过这柄刀是新物。”
  
      卢云了头已知这柄刀是泰仲海当政时所造。至于先前那柄“言振武部将佩刀”则是‘秦霸先’主政时所为。依此观之那领有意借着这两柄刀的不同让他明白秦家父子两代的差别。
  
      卢云静下心来凝目来看手中双刀只见两者一新一旧一轻一重看那柄旧物虽时隔久远却仍光可鉴人拿在手上更是沉甸甸的虽只是寻常步卒的佩刀却也打造的极精致。反观秦仲海治下之物则是沾满污水刃口处依稀还有些缺损颇为不堪。
  
      过去卢云曾听人提起这‘秦霸先’虽是朝廷反贼却是有守有为的仁人君子是以方子敬、陆孤瞻等豪杰都乐于为其效力。反观秦仲海却招募一窝土匪杀人放火无所不为。若与乃父相较秦仲海无论人品武功智略胆识样样都有所不及便从一把刀也看得出来。
  
      正想间忽听滴滴答答之声不绝于耳刀面上污水渐渐聚合竟然成了一颗一颗水珠尽数滑到了地下。卢云微微一奇忙提起刀来就手甩了甩刹那之间泥水尽落刀面竟已全干其上非但不见一颗水珠附著连污垢脏灰也不见一。
  
      ‘出淤泥而不染’!卢云悚然大惊方知这柄刀的强处此刀既能‘出淤泥不染’当然也不会沾上血迹这是一柄‘杀人不沾血’的好刀。
  
      卢云颤声道:“这……这柄刀也是欧阳勇打出的?”
  
      那领道:“岂止如此?满场兵器尽数出于‘铸铁山庄’之手。”
  
      那领叹了口气道:“卢云我曾仔细想过该怎么让你知道这场十年大战的惨烈处。你现下明白了么?”
  
      卢云沉良久轻声道:“我明白。”
  
      无须一字著墨也不必谈什么人数死伤单单这几件兵器的演变便已道尽了一切沧桑。
  
      那领悠悠道:“十年前江充的火炮能射八十尺十年之后朝廷的火炮可射八百丈。景泰六年兵部上奏秦霸先的铁胎大弓连破三层甲满朝皆惊现今秦仲海的连弩一射四十钉城墙而朝廷上下视若平常……”
  
      全场静默下来灵智、帖木儿灭里乃至于韦子壮人人无言以对。那领的嗓音更显苍老低声道:“这场大战势均力敌双方越战越勇、越打越强据我猜想他们只要再打个二十年人便能飞上青天木牛流马也能重现人间只是到了那一刻天下也没几个人好杀了。”
  
      在这强生弱死的人世间要想活下去便得越来越强。战国百年泰人率先出铁器五代异族南侵宋人被迫明古今第一火炮倘使朝廷怒苍再打百年谁也不知敌我双方会走到哪一步。
  
      一片沉静间猛听一声怒喊卢云提起刀来使劲朝‘正统军’的盾牌砍落。一刀一刀火星飞射激得洞内满是火光望来恁煞壮观。可无论他怎摩砍盾牌就是文风不动军刀也是毫无伤他提起内力放声怒吼霎时已将‘正统之盾’砍做两半。
  
      当地一声响手上的军刀却也断为两截只余下一个空柄。这两件兵器居然同归于尽了卢云微微喘气手上提著一个空柄神色激动间正要将之扔出却摸到了刀柄护手上的刻字他凝目来看却见到了两行字见是:“怒仓征西招抚使江翼本部器械、严禁离营”。
  
      卢云大吃一惊:“江翼!他投入了怒苍?”布幕后响起了笑声:“天下事真是难料是么?”
  
      这江翼来头不正是当年‘太子太师’江充的胞弟景泰年间出征剿匪与秦霸先糜下不知打了多少仗岂料十年之后他竟成了怒苍匪将的一员?
  
      今朝是国家大将明日却聚众称反楚河汉界翻就翻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那领轻声道:“起这个江翼呢倒也是个奇葩。此人十年前平平无奇才干至多称得上堪用可十年之后他名气之大威震西疆用兵如同鬼神江充如果见到他今日的气势恐怕要吓得从坟里跳出来了。”
  
      他叹息一声又道:“卢云你跟我吧为何十年前的江翼不值一哂、十年前的铁牛儿稀松平常却纷纷在正统朝里成为当代宗匠?”
  
      同样的江翼、同样的铁牛儿、同样的打铁艺十年前、十年后却有惊天动地的转变这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进步了而是因为另一个情由。卢云望著地下的军刀铁盾轻轻地道:“他们效命的人不同了。”
  
      那领淡然道;“有何不同?”
  
      卢云微起叹息之意他抚摸额头的旧伤并未回话。
  
      那领道:“卢云你跟我一个人什么时候气力最力?”
  
      卢云怔怔呆不曾回话一旁韦子壮便替他了:“生气的时候。”
  
      那领道:“正是如此。凡人生气时咬牙切齿、须俱张气力远比嘻笑时大上十倍不止有时气愤所至更能做到平日想也想到不到的事情……”他顿了顿忽道:“懂了吗?为何朝廷将领一旦投上怒苍个个都能化身当代神将?几万官军也档不下?”
  
      卢云叹到:“他们怒了。”
  
      那领道:“没错我想今日的江翼也该明白了为何过去的自己就是打不赢秦霸先。”
  
      人因愤怒而有力来世上最大的力量便是这个‘怒’字。当年秦霸先以西北一隅抗击天下山寨人材却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原来一切力量的出处正是这个‘怒’字。
  
      那领又道:“卢云你可晓得世上比‘怒’更强大的力量却是什么?”
  
      卢云轻声道:“恕。”
  
      “恕。”帘幕后传来疑问卢云静静道:“宽恕。”
  
      噗嗤一声那领好似唵嘴莞尔一旁韦子壮则是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须臾之间整座洞里放肆哄堂满是狂笑声。那领笑了一会儿道:“卢云啊卢云亏你饱读诗书居然天真至此。你跟我世人为何会怒?”
  
      卢云给无端嘲弄了一时神情默然不愿回话。灵智便替他答了:“遭逢不公的时候。”
  
      那领道:“是啊。世人之所以会怒正是因为‘不公’。你考不上科举至多只会悲伤叹气、感慨际遇起伏欲不至于怒。可你若是见到旁人买通帘官作弊取巧那就不是叹息而已而是要动怒杀人了。”
  
      他顿了顿又道:“卢云你经历过不公吧?”
  
      卢云早年怀才不遇中年丢官流放‘不公’二字自是如影随形伴随一生。听他低声叹了口气道:“怨天尤人那是年轻时的往事了。”
  
      那领道:“那是你修为。别人可没这么好脾气了。你且想想若是天地大不公逼得一个人早也生气、晚也生气无时无刻不在生气这股日以继夜的怒气可称做什么?”
  
      卢云轻声道:“恨。”
  
      那领道:“没错。‘怒’到了极处便是‘恨’。怒气不过是一时的事过境迁稍纵即逝。可你若真心恨著一个人你会无时无刻不想他朝也想、暮也想久而久之你会越强大直到亲手铲除这股恨意为止。”
  
      他顿了顿又道:“懂了吗?为何今日的秦仲海能强于秦霸先?”
  
      比‘怒’更强的力道正是‘恨’。秦霸先的山寨是一时的他的怒气只是场家家酒。秦仲海的造反却是玩真的。在他的率领下欧阳勇变强了、五虎上将变强了甚至连西北军马也变强了这股排山倒海之力正是起源于‘恨’方能打造出今日的怒苍兵威。
  
      那领道:“卢云你有没想过究竟秦仲海在想恨些什么?”
  
      卢云深深吸了口气看当年秦仲海起兵称反是为了打垮景泰、杀死江充。可十年之后他自己却收罗了江充的胞弟江翼与正统皇帝打个头破血流。秦仲海究竟图谋什么委实令人费解。
  
      那领道:“卢云有人秦仲海想自立为帝。你呢?他想想当皇帝吗?”
  
      卢云想也不想轻声便道:“当皇帝那是毙死他了。”
  
      那领哦了一声道:“此话怎?”
  
      卢云低声道:“他乐于当土匪胜于当皇帝。”
  
      那领哈哈大笑:“的好啊!无怪秦仲海视你为知己了。三宫六院七十二妃比不上路边野花随你采!可卢云啊你也来评评理吧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他自己不肯坐上宝座却把宝座上的人全数打死了这岂止是无君无父而已、简直是莫名其妙!你吧你这老友究竟想干什么?“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会冒出一张宝座来。这是颠扑不灭的至理以孔夫子之贤、孟夫子之能也得这‘君臣父子’的道理看秦仲海这般胡搅瞎搞却是想做些什么?难不成真要闹到“灾星降世大地红”?
  
      卢云默然不语他当然不明白秦仲海想做些什么。否则……两人又何以走到今日的绝路?
  
      那领笑得好开心听他道:“想不出秦仲海要干些什么吗?来让我指引你一条思路。你且想想伍定远是怎么档下怒苍山的?”
  
      “一代真龙……”卢云目光撇向了‘正统之盾’眼前也出现老友那张威严稳重的面孔。
  
      来难得今日的怒苍锋锐如刀犹胜秦霸先之时。朝廷若以江充的兵马出阵来档早已一败涂地。可十年来伍定远却能屹立不摇这不能不让人佩服之至。
  
      眼看卢云低头沉思那领又道:“卢云你别老是不吭气快跟我吧方才那面盾牌你也看过了你想凭伍定远的能耐打得出那种东西来么?”
  
      卢云心下一醒自也知此问来到了要紧处。看当年景泰朝的铁盾之所以破烂正是因为朝廷上下中饱私囊无论江刘柳哪一派全都吃干抹尽。可伍定远却也不是什么铁面无私之人。他是个好人向来讲人情留后路从不赶尽杀绝。似他这般性子带兵操练还可以可他便算生了三颗头、六只臂也无法监造出那面精钢铁盾。
  
      卢云怔怔望著地下的‘正统之盾’道:“定远背后还有靠山是么?”
  
      那领哈哈笑道:“靠山?亏你想得出这两字来这就让你瞧清楚你嘴里的‘靠山’是什么东西?”
  
      刷地一声洞中八盏孔明灯再次熄灭帘幕前竟然放落了一大卷轴光芒掩映只见眼前是一富七工笔图长宽巨广其上绘了一只金色大鸟看扬喙睥睨双翼全展的形样不正是胡媚儿、伍崇卿等人烧启在身、金凌霜、誓死效忠的那只‘镇国铁卫之令’?
  
      卢云倒抽一口凉气情不自禁走近几步他仰头来看只见卷轴里的神鹰略显不同只见它多生了两只金爪左爪揪抓了几十尾蛇龙右爪高举过好似仰颈欲吞一尾大龙。
  
      卢云背脊凉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那领道:“这叫做迦楼罗金翅鸟。以龙为食。”
  
      著顿了一顿道:“灵智大师这是佛门的东西还是让你来吧。”
  
      灵智双掌合十谒道:“观佛三昧经有言:‘金翅鸟名迦楼罗业报应食诸龙。于阎浮提之中日取一龙王与五百龙周而复始八千载须食龙族亿万死后悲鸣扑坠尽焚其身得一琉璃之心。’”
  
      眼看卢云悚然而惊那领轻轻地道:“卢云搞懂了吧?这才是怒苍山真正的死敌。”
  
      ‘镇国铁卫’这四字飞入心坎卢云不由微起晕眩之感四下一片沉默但见一名汉子默默走上帘幕前又放下了一幅卷轴上头绘了一位大神明。
  
      眼前又是一富大佛图一平佛晕光明中云彩围绕神明身遭看他身做黑青三头六臂第一双手合十为掌第二双手持拿日月最后一双手则威持刀剑。三张脸或做笑容、或做忿恚或做平静不一而足。
  
      这幅图画不出的古怪不免让卢云微微一惊:“这……这是什么?”
  
      那领道:“这就是大掌柜的本相。”
  
      卢云错愕至极:“本相?”
  
      灵智合十道:“这位神明法号‘修罗王’他有天之福、却无天之德邻次诸天而非诸天故名非天。”
  
      眼见这幅佛图如此可怖全场隐见不安那领却毫无分毫畏惧淡然道:“修罗王持修罗法这位‘大掌柜’向以修罗王自况杀人如麻、使众生知所畏惧。替他执法之人一共有六大当家。他们隐藏夜叉之貌躲在茫茫人海之中替他监看人间动向。”
  
      卢云身上冷颤声道:“六大当家他们……他们是谁?”
  
      那领道:“别急咱们一个一个来……”话间帘幕上贴来了一张丝帛光芒从后透出照得金光隐隐看形状却是一只指环听那领道:“认得这个么?”
  
      卢云低声道:“我……我知道这是金凌霜的指环。”
  
      那领道:“没错。这就是‘佛门六度’之一的‘精进戒’。于六度中行四。”
  
      话之间帘幕光芒黯淡便又映出了六行字见是忍辱、布施、精进、禅定、智慧、持戒从右至左数来这‘精进’二字恰恰行四其下对应了一个名字正是‘金凌霜’。
  
      那领淡然道:“这金凌霜是客栈的四帐房也是第一批追随‘大掌柜’的部属。他秉持上意絭养大批刺客号称十八学士、十二神将。举凡朝廷里的阴私暗杀、绑架陷害全由此人作为。”
  
      听这指环如此权威。卢云不由一凛:“绑架暗杀?难道……难道刑部不管么?”
  
      那领笑道:“他的部下多半出身锦衣卫连东厂里也有不少客栈中人谁敢来管?”
  
      看昔日江充权势薰天却也无法染指东厂谁知十年过后树倒猢狲散区区一个金凌霜便能将手插入东厂这固然是东厂无人却也能是‘镇国铁卫’手段非凡。卢云深深吸了口气道:“那……那正统皇帝呢?他自己晓不晓得身边藏了这群人?”
  
      那领笑道:“放心大掌柜早有准备了。”
  
      话声未毕‘金凌霜’的名号旁又多了三字卢云凝目去看赫然便是‘琼武川’不觉大惊道:“琼国丈?他也是‘镇国铁卫’?”
  
      那领道:“懂了吧?‘镇国铁卫’为何能与皇上相安无事这就是答案。”
  
      他顿了顿又道:“琼武川对应之物称为云裳裙带布于皇帝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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