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玄之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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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白袍如霜雪般铺开在冰冷的地上,仿若坐在月光下的一朵荧惑,白玉般光洁的面容却带着让人不自觉退避三舍的漠然。他的身边是凌乱的算筹,纤长有力的手指缓缓游移着那些黑色的薄片,紧锁的眉慢慢张缓开来,就如同夜半退去的潮水,悠然,寂寞。
  他听到“啪嗒”一声,接着就是衣袂掠过夹带的风声,虽然轻微,但他还是晓得又有贵客来了。窗外,凌厉的锋丝正裹夹着一个不速之客,他用黑布蒙着面,只露出一对似蛇般狠毒的眼睛。“不要再挣了,”白玄雷的嘴角带上一丝雍容的浅笑,“如果你还想活着回去。”
  那黑影一滞,突然一声鸣谪,钉落那些危险地包裹着同伴的锋丝,黑影一腾便在空中翻了三个跟头,轻巧无声地落在地上。但机括也在他解开束缚的一瞬打开,霎时用包铁封住了三扇窗户,只余一扇低矮的门,映着惨白的烛色投在糊纸上。
  窗外的两个人对了下眼色,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
  是的,恐惧。
  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二十一个人失手了。
  持弓的杀手腾上屋顶,另一个疾如闪电般冲进屋里,一把锋利与危险的匕首在他掌间露出冰冷的锋芒,表面赤红,如同毒蛇的信子。白玄雷侧坐着,猛地咳嗽起来,以手撑地往后一仰,躲过了正对着他太阳穴的一击。可杀手并没有如愿以偿地回划,只是一转手将匕首横握在手里,向他的咽喉刺去。其下,他的脚尖猛然发力,狠狠地朝他跪坐的大腿踢去,鞋尖探出一柄带着倒勾的匕首。而屋顶上的刺客则小心翼翼地踏着房顶,突然沉身踏碎了覆瓦,抽出长剑猛地向下递出,正对着他的头顶。他并不期望踏进那个房间还能出来,那如瀑的剑势便盈满了力道,如飙风一般向他的天灵盖掠去。
  底下的刺客突然觉得脚尖一滞。
  他发现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再次打量眼前博雅的白衣人。
  帝师坐的姿势、位置,无一不含着精当的力道,他是想……他慌乱之中想退后,可是继而他的猎物狠狠一翻腕,在自己的大腿处斜向上拉开一道血痕,遒劲的刀劲直没到肋下。那柄刀穿透他的身体,其上的血槽疯狂地泄尽他的气力。然后他瞪着眼睛倒下,最后一眼是那柄飞剑被一把斩断的图景。
  白玄雷看着空中悬吊的人叹了口气,起身却听见门外一阵萧风。他抽出赤红的匕首在自己臂上拉开一道大口子,然后把“溟臾”甩到床底下去。
  邢绎一赶到看到地上的尸首,又抬头望望空中被一柄长枪刺穿的杀手,摇了摇头。他突然看见白玄雷手臂上的伤痕,又看看赤红的匕首,不禁慌乱道,“毒……”
  白玄雷摇摇头,“躲得慢了些——本来是要对着心口的。不过没有关系。”
  邢绎不知道他说得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歉疚地把一瓶服平膏从怀里掏出来。可惜帝师的屋子里没有桌子,就只好摆在他面前的地上。“今天来了急报,一时没脱开身——皇上下落不明。”他皱着眉头细细检查起杀手的尸体,“白先生的机括真是好生精妙,不论什么样的杀手都挡得住。”
  白玄雷淡漠地笑笑:“时景轻(帝都金吾卫统领)失了手下那么多精锐,暗得不成怕是要来明的。”
  邢绎愤怒地一咬牙:“皇上不在,他就如此胡作非为。静公是要灭主啊……”
  “他只是想皇上乖一点,听话一点,”白玄雷幽幽地看着门外,仲春的天气,这太学祭酒府里却刮着凛烈的寒风,仿佛是有不安于黑暗的魂灵在弹拨着箜篌轻轻吟唱。“皇上这么一来,恐怕就彻底撕开脸来,再也不可能相安无事了。”
  “这样最好!”邢绎按着夜绝剑,让召来的两个从人整理起沾满血污的居室——他知道白玄雷很爱干净,有了这样血气的屋子,肯定呆也不愿意呆了。二十一个杀手,他换了十九间屋。
  “还是早了些。”他起身走到屋外,“若是帝都动乱,你有把握平息吗?”
  邢绎本就是做好了这个准备,镇定地说:“我手里的人马有点紧,只能保住紫辰宫。太学……”
  白玄雷点点头,“能保则保。”
  邢绎看着那一袭白衣往门口走去,按着夜绝的剑镡轻轻转了转,留下一抹汗渍。这个人真得什么都不看重吗?甚至命……
  他俯下身去有看了看那具尸体,突然狐疑地盯着尸体的伤痕。尸首对门十尺远,是哪面墙上的机括得以劈开他的身体?他看了看弥漫的血迹皱了皱眉,带血槽的刀不可能有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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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的男子悠然地坐在树下饮茶,他放下杯盏,一瓣桃花轻轻地随风落到茶水中,羞涩地晕在青黄的温热里。他愣了愣,静静地看着那瓣桃花,用纤长而苍白的手指细细拨了拨仍露在杯盏外的小半花萼。一旁的林煜诚(太学生,路人甲)谦恭地上前执礼:“祭酒大人,要换一杯吗?”他晓得白玄雷不喜欢夹杂的东西。
  但他却摇摇头,彻底把那瓣桃花没入茶水中,抬到唇边却停下了。那一瞬,他眼中黑色的冰块碎裂在仲春的阳光里,幽蓝得似一鸿春水。不过刹那,他已放下了杯盏,仿佛在等待什么似地看着幽深的月门。
  他自言自语道:“东宫隐幽池边……大概遍开了吧。”
  而秦矜汐这时正漫无目的地游荡在隐幽池边,皇兄们走了,风子走了,去沃雪原玩居然不带她去……都走得远远的,不用回来算了!她赌气地摇了摇桃花树,落下满地花雨,可最后还是难过地把怀里的刺绣绑在树枝上。她回眸一望,一片桃花林,半是粉萼半是锦绣。
  只是没人来赏罢了……
  楚轩谣一走白玄雷也不再来东宫了,他不会真喜欢那个整日抽风的家伙吧?!当时随口的一句,如今却像刺一样钉在心里,生根、发芽、抽枝、长出更多的刺……她的脑海里突然蹦出楚轩谣那张嗤笑的脸:天下女人多得是,又不止你我,你怎么知道宫外头就没有他心仪的女子?
  她叹了口气。现在她已经有一个不可遏止的习惯,就是凡事都会从脑袋里蹦出一个声音,用风子的口吻在那里絮絮数落她的不是她的愚笨。“等回来真该好好抽她。”她手里握着根桃枝倏啦倏啦抽着地,闷闷地想。
  突然,凌月提着裙摆一溜烟跑过来,脸色雪白得连其下的青筋都能看到。“公主公主出大事了,不好了不好了……是祭酒大人……”
  “金吾卫兵围太学,说是领太后懿旨,为清君侧诛杀太学祭酒!”
  秦矜汐憋着气,脑中迅速地掠过太学、太后、金吾卫这三个本来风牛马不及的名字,怎么会……“你从哪里听来的!”她肃然道,“这种事情不是可以随随便便乱传的!”
  “前宫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我截下去太后宫里报信的人才……”她话没说完就看见公主披着云锦披帛匆匆向宫外的方向跑,叫了声却拦不住她。
  秦矜汐知道如果现在不赶过去,母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找到她并且囚起来,这是常识。她平生第一次那么没命地跑,跑得喉间全是腥味,冲开侍卫的阻拦,大声呵斥着跑出宫去。那一定不会是母后下的懿旨,但是母后不会否认的,母后才懒得为了他与朝堂上的那群人撕破脸。皇兄不在,御史大臣跟着去沃雪原了,金吾卫想动刀动枪拘人没人拦得住,到时候谁来救他?她越想越坏,恨不得飞到太学去看看到底怎么样。东宫本就在后宫之外,跑出宫门不难。可真正离了那琉璃瓦覆的皇宫,她却像无依的浮萍,立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哎呀,她狠狠敲了敲头,不晓得路……
  她站在衮泰街上,看到周围的行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就随便抓过一个粗喘着问:“太学怎么、怎么走?”
  那个人大概早就听说那消息了,用看大傻的眼光看了眼这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姑娘,你也是看上祭酒大人的吧……我奉劝你一句,年纪轻轻以后的路还很长,何必呢?保命要紧啊。这个世上好男人很多的……”
  秦矜汐近乎绝望地看着这个比楚轩谣话还多的大妈,又一拍头想了起来,太学和期门宫只隔一街之遥,而三皇兄带自己去过期门宫旁的青庐居喝酒。她放开那人想走,却突然想起什么来,当街脱下锦缎要和那个大妈换衣服。大妈虽然生在天子脚下,这辈子还只有看的份,欣然解下粗鄙的外袍与她对换。秦矜汐一边系衣带一边疯跑,想,隔了一街打起来也真是挺方便的啊……
  她跑到太学已经大汗淋漓,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本就是热气十足的体质,这样一来云仙髻也散了,脸上也污浊一片。她抹了抹脸,看到金吾卫把太学围成一个铁桶,个个按刀而立,最前头的那个校尉样子的人正在和一个白衣士子激烈地交涉——那个人不是白玄雷。在半掩的府门后,太学生盘腿静坐在广场。她松了口气,又望望不远处的期门宫。一些年少的金吾卫军官们被拦在宫门前出不去。他们推搡着他们的长官,想要冲破这层冰冷的阻拦,却只能看着太学周围的金吾卫越积越多,无能为力。秦矜汐定了定心——她知道白玄雷在民间的名声很好。
  她找不到缝隙钻进去,游荡的同时看见很多鬼鬼祟祟的丫头也和她一样,在金吾卫大队的后头神出鬼没,有豆蔻少女也有矜持的大家闺秀,更有甚者如南枯家小姐。诶,她不是要和邢绎成亲的吗?还那么不老实!待皇兄回宫,立马让他下诏把他们两个早点拴在一起,省得老是窥觑她家白玄雷。
  该怎么进去呢?她低头看看穿得粗陋如同任何一个屠户家小姐的自己,又回神看了看青庐居,计从中来。她跑到那里用臂钏当了一壶青瓠酒和一盘牛肉,端着盘子避开大门,朝守卫比较稀松的后门走去。他们都知道,以白玄雷的骄傲绝不至于临阵脱逃,自然等着他出来与都统直接过招。
  秦矜汐冷静地走到按剑的武士身后,朗声道:“请让一让。”
  守后门的是个百夫长,一看凭空冒出个野丫头来心里烦躁,不由得挥挥手:“小姑娘家不要凑热闹,我们在执行公务呢!”
  秦矜汐心里“呸”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冷漠的厌烦:“我也是执行公务呢!”
  周围的金吾卫冷冷一笑:“今天上午用过你这个法子的女孩子家不下十个!”
  她呵呵笑了起来——同一件事情对不同对象,愚蠢指数是波动的……所以她不慌不忙地顶回去:“我不会妨碍军爷做事,要抓什么人要查什么事与小女子无关啊。我只知道楚夫子正在里头等着这好酒呢!”
  那百夫长听闻愣了愣:“楚大人?”这倒稀奇,前头的那些都是要给白玄雷送断头餐的。
  秦矜汐自然知道楚少孤今天没有去东宫,可能住在别馆里,但最有可能也是在太学里头。而且以他慢腾腾又仗义通理的性子,即使再恨白玄雷,也不至于抛下后生独自逃走。太学生都在前门坐着呢!金吾卫要真攻进去还得面对不少麻烦。
  “我就是对面青庐居的,前几日刚来帝都给我婶婶叔叔帮个手,不信尽可以去问问。楚夫子可是晋国的贵勋,又是当世之大儒,”她顺顺溜溜地把皇兄挂在口上的词背出来,说得煞有介事,“恐怕我们都开罪不起,是吧军爷?”
  那个百夫长心下一盘算,楚少孤的确很贪恋青庐居出产的晋域孤竹酒,看这丫头也不像是多危险的角色;再说都统说了,不要放一只鸟出来,没说不能塞一只鸟进去。“姑娘,这一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秦矜汐面上一愣,皱着眉盘算一下道:“军爷……这你不是……”
  那军校一挥手,表示这没得说。她又站在原地思量了好久,终于抬眼哀怜地看了眼军校:“军爷,你们若是待会儿攻进去千万要认出小女来,刀下留人啊!”
  “行了行了!”他耗尽耐心地让军士让开一条道,秦矜汐撩着裙摆轻巧地跃上台阶,向他福了福身。走进太学的一瞬却呲呲牙,欺负到我家白玄雷头上?以后让你们个个吃不了兜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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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玄雷一直都没有动过,他的心很静,除了桃花绽开的声音他什么都听不到。他不在乎,更不恐惧,只是微微地有些失落。
  他也许回不去了……但他知道秦雍晗会代他回去。总有一天,秦雍晗会斩下鹰与流云的旗帜,那便足够了。
  突然他微扬起头,捕捉到风中不一样的一丝味道。还很青涩,也很执狂,可惜……她离了树,便错过了最好的季节。
  “你来干什么?”他背对着她,万古不变的闲雅被轻轻一皱眉打碎。他说得极轻,像是一阵叹息。
  秦矜汐撩开月门的竹围,看到他好好地坐在桃花树下,面前一杯失了热气的茶。她只是看着他就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是皇帝,她是太监。
  于是她选择沉默,她没有话可以说,也不用再说。她在纵横的街巷奔跑,她在市井更衣,她怀揣着她从来没有对过阵的小皮鞭,冷静地穿行过金吾卫凛烈的杀气——但她只是想看见他好好的,他还在,那就总会有办法。办法不用去她想,只要默默跟在他身后,看他闲雅地化解危如累卵的情势便足够了。可她没有注意到他手边那个黑色的长条布包。
  他已是穷途之人。
  他捂着嘴开始咳嗽,愈来愈剧烈,似是要把肺咳出来。末了,他起身道:“殿下,金吾卫甚至只需要一个理由,便敢血洗紫辰宫。”他摇摇一指皇城,白色的袍角在凝滞和湿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风雷。“若他们真得杀进来,也就不会管你到底是不是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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