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化为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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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泳看着饶玲玲,束手无策。作为出版人,饶玲玲无疑是最好的,敬业,聪明,敏锐,珍惜每一页纸张,善于整束所有人的资源。作为一个女人,她一塌糊涂,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没有信仰,基本上是靠着虚荣心在工作。还有最要命的一点,就是酗酒。此时,2012年1月22号,除夕夜,她坐在刘泳在北京的寓所,已经喝了七个小时。有那么几个时刻,她似乎已把刘泳当成酒保,不时用食指敲敲桌台,示意他把酒给她续上。她身材高瘦,令人想起福楼拜那个著名的比喻,裹在衣服里,如同一柄剑插在剑鞘。她喝掉了自己带给刘泳的两瓶红酒,上面还绑了花。目前开始蚕食刘泳珍藏的威士忌,公寓里的干果已经被她吃光。刘泳看她用手指在空盘摸索,便套上羽绒服下楼。超市关门了,街角做卤味的福建人也已回家过年,铁门上写着大年初十恢复营业。漫天的烟花,路上飞散着硝磺的气味,好像一场战役刚刚落幕,地上尽是红色的纸屑。突然从黑暗里窜出一支炮仗,在刘泳头顶发出一声巨响,吓得刘泳一激灵。那炮仗像是残敌掷来的手雷,震得窗框直晃,却不知对方藏在哪里。
  按理说,饶玲玲这时候来找刘泳,刘泳也应该反省。来之前,她没打招呼,算准他在,算准他是一个人,算准他无所事事也不会睡觉,算准他如果不是无所事事就是在摆弄着电脑写着新的长篇小说,算准他再讨厌她的行径也不会撵她走。这足以证明刘泳在饶玲玲心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刘泳三十一岁,一米六七,六十五公斤,头发白了三分之一,蓝色羽绒服里头穿着一件旧衬衫,前襟因为抽烟破了一个洞,不过此时掖在裤子里看不见。灰白色的运动裤,裆前有尿渍,左边大腿上有一块醒目的油点。
  他一直使用洗衣机,洗衣机不会针对一个油点。
  刘泳和饶玲玲合作了两本书,一本长篇小说,一本小说集。之前出过一本小书,跟没出差不多,只是几个大学里年轻的批评家发现了有这么一个人写得挺有意思。跟她合作之后,他的境况有了明显改善,靠着版税可以过活,一本小说正在改成电影,接触的人,也终于逐渐的,喝红酒和威士忌的,比喝白酒的多了,有几个人还用喷枪烧着雪茄。不过他还是和过去一样,羞于见人。虽然不需要再为生存恐惧,他的作息和工作方式没有变过,每天八点起来,下楼吃早餐,回来写一上午,中午吃饱一点,午睡。睡醒之后处理一些邮件,回一些电话和微信,然后接着写一点。晚上也许自己喝一点酒,或者就在家附近见见老朋友,或者自己去电影院,或者躺在沙发上看一部电影。唯一的区别是,当有了一些积累之后,他能够更从容地准备。他准备把萦绕自己多年的故事写出来。先写上一年初稿,信马由缰,然后再说。
  刘泳回来的时候,饶玲玲已经脱掉毛衣,只穿一件贴身的t恤。刘泳说,你别再脱了,我很两难。她仰头说,你两难个屁,你从来没想动过我。他说,不要贬损自己,也不要贬损我。她说,没有贬损你,你他妈的一向精于算计,你要是对我有念想,你就不会跟我合作,你就是这么他妈的无聊。我一直纳闷你这么乏味的人,怎么会有人买你的书?他说,那是你的本事,你是这个意思对不对?她的眼睛一喝酒就扁一圈,目前是两块菱形。她说,你坐下。他坐在她对面。她三十三岁,柳肩,胸很平,这就少了不少尴尬,他可以将其看做胸肌。她说,说真的,小泳,我做你的书,不为别的,我看你的书都哭。他说,你没跟我说过,你算版税算得可细了。还有我说过好几回,别叫我小泳,不是你叫的。她说,我是南京人,没去过东北,你写的东北我不相信,但是我会哭,这就是为什么我做你的书。他说,你不相信,这个不好。她说,那是你意念中的真实,那些人没那么好,对不,要不然你也不会大年三十不回去。他说,喝多了谈论文学是最没劲的事儿,实在无聊的话你就继续脱。她说,你有个小说说下了一场大雪,工厂的托儿所很旧,礼堂改的,木制的,被大雪压垮了,你们这帮孩子一点事儿没有,就在雪和木头里头玩捉迷藏,阿姨在后面追。刘泳说,我写过。她说,不知为啥,看到这儿我哭了,但是我不信。你们一个大厂子,车间都是石头的,我就不信托儿所是木头的。而且房梁都下来了,人的密度那么大,会没事儿?这就是你们东北人吹的那种牛逼。他说,这事儿有。她说,放你妈的屁,我的故事你为什么不写?我小时候学舞蹈,一身都是伤,在台上一转圈甩出去都是眼泪。来了北京,先从图书批发干起,跟大老爷们一起搬书,睡过五六个作家,后来发现他们都是朋友,有一个群,背后谈论我,你为什么不写?他说,我是个东北男人,写不了南方女人的人生,况且,我要是真写了,你第一蹦出来说我诽谤,对不对?她说,不是这个原因,是你除了你的童年你什么也不会写,你狭隘。她想激怒他,饶玲玲经常会尝试激怒别人,尤其是男人,在争吵中实现男女平等。刘泳没有生气,一是他明白她的企图,二是他已经过了在意这种批评的时候,有些批评家也会这么说他。这很中肯,不过对他没什么影响,他自己也没有因此感到羞愧。
  接神的时刻来了,窗外的爆竹声密如一场暴雨,终于过去了,又归为沉寂。北京已变成空城,归家的人卸掉了这只巨兽的内脏。刘泳想起去年春节的时候,他还不认识饶玲玲,自己穿着羽绒服跑到长安街上骑自行车,骑得忘乎所以,满身大汗。随后他又想起小时候在家里过年,奶奶会包两种饺子,一种是三鲜馅的,一种是芹菜馅的,三鲜馅给大家,大概十几个人吧,芹菜馅只有他一个人吃。爷爷用筷头蘸一点白酒喂给他。小泳,酒是粮食精,张嘴。爷爷在工厂的事故中失去一只眼睛,面部失去了平衡。那只假眼珠像果冻,好像一敲他的下巴就会掉下来。他死时,刘泳在高考,没人告诉他,他得知时他已给烧成灰,下葬在城市背面的山坡上。他成年之后经常会想起那只眼睛,他的面容和高考的试卷一样已经仅具轮廓,只有那枚果冻式的眼睛永远不会腐朽,似乎一直在某个高处看他。
  饶玲玲站起来走向她的背包,他以为她要走了,心情突然有点不好,她没有走,从背包里拿出两摞书稿。她说,你这个长篇的开头我看了,你准备写多少字?他说,没想好。她说,我看了这两万字,觉得你这本书得三十万字。他说,有可能,也不一定,那两万字也许不能用,我最近在琢磨,开头可能得重新写,你知道我想用书面语写一个小说,过去写不太长,可能跟一直用短句子有关系。饶玲玲说,写在书面上的就是书面语,我警告你,别老为语言瞎操心,怎么舒服怎么写。他说,嗯,我准备先这么磨磨蹭蹭写着,不能用也没关系,等天暖和了,我回一趟东北,摸一摸素材。她说,你怎么干我不管,我现在跟你说你这个开头。我看了之后没睡好,不是别的,是挺激动,你知道吧,我这人碰到这样的稿子,总是睡不好,想出一百种方式给你做好。他说,要不你也失眠。她说,傻逼,失眠和睡不好是两码事。你写了一起凶案,说是你十六岁住在工厂,你爸是个钳工,车间主任是个小个子,姓董,宣传口上来的,不太懂生产,贸然用了德国来的机器,出了几起事故,然后在一天晚上,在办公室被一柄匕首插进喉咙,第二天一早被打扫卫生的发现,血已经流干了,对吧。他说,是,你复述得准确。她说,办公室在三楼,窗户在里面锁着,冬天,大雪刚过,即使窗户没锁,也冻死了。办公室门虚掩着,行凶者应该是从门进来的,然后再从门出去。这个车间有两个大门,正门冲南,后面冲北,北门连着一块空地,是生产线上的拖拉机下去之后,直接开动测试用的。下班之后就锁上。一般情况下,下班之后有一伙人在换衣服的工具箱旁边打扑克,所以正门先不锁,到八点左右,打更的老马把这些人清走,然后把正门在里头锁上。董主任那天下班之后走了,据老马回忆,十点左右又回来了,好像喝了点酒,说要写点材料,老马开门让他进来,他上了三楼办公室,你们家当时住在车间的二层,动迁之后没地儿住,你爸就央求董主任让你们家住在二楼的杂物间。因为你爸喜欢下棋,董主任也喜欢下棋,而且想跟你爸学棋,就答应了。那天你爸妈去锦州参加婚礼,只有你自己在,你以第一人称儿童视角写道:我看见了老董走进办公室的背影,穿着灰色的工作服,拎着一只暖瓶。刘泳说,你歇口气,你说的都对,你要干吗?她说,你等我说完。老马的口供很详尽,他是个老更夫,在这个车间打了五年更,每一个角落都熟悉。他确认,八点之后除了你之外,没人在车间里,之后也没人进来过,因为大门从里面用钢筋拴住,不可能钻进来,四面的高窗除了高达两米之外,也都从里面锁好,玻璃第二天完好无缺。所以除了你,没人能够杀人,我这个逻辑对吧。他说,慢一点说,这是我的小说,你这么激动干吗?搞得像在开庭。她说,你这个故事里面有多少东西是真实的?他说,你这是外行话,永远不要问作家这样的问题。她点点头,拿起威士忌放在书稿上,说,行,我是外行,这个事儿先按下不表,说另一份稿子。其实在饶玲玲说话的时候,刘泳已经瞥见了另一份稿件,上面的字体比他的大,分段也比他多,且没有题目,也没有题记,上来就是一个自然段。她说,这份稿子是我昨天在邮箱里发现的,然后打印出来。是十几天前一个莫名的邮箱发给我的,被系统当成垃圾邮件处理了,碰巧我昨天整理垃圾箱,扫了两眼,把它恢复了。这个小说没写完,看格局像是个中篇,目前写了七八千字,还没写出所以然,想到哪写到哪,文字很朴素,语病不少,但是才华尽显,你知道吧,就是一看就不想放下那种,这是文章的人格魅力,你明白吧。他说,明白,但是你跟我说不上这个,我不是编辑,专业不对口。她说,你别急。说着她把书稿推到刘泳面前,拿起压在书稿上的威士忌抿了一口,说,前面七八千字,写了一个罪案,跟你写的一模一样,不是叙述一样,是故事的核心是一样的,对那个车间的格局描写也一模一样。你看这段,你写道:车间的后门是红的,却有一个白色的叉在中间,不知何意。她这里也有对这个后门的描写,她写的是:车间后面是一个红门,上面一个白叉,是我趁人不在,用喷漆枪喷上去的,因为我课本上都是这玩意。我没有比较你们的文学造诣,你是老江湖,此人是个生瓜蛋子,她这七八千字,一边写这个匕首案,一边写了很多闲篇,上学的事儿,好像上的厂办的技校,让人着急。但是她好像对于同一件事情有不同的理解哈。刘泳看着书稿,一动不动。饶玲玲感到这个除夕夜有了点意思,继续说,我不是说你抄袭,作为出版人,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两个互相没有看过对方书稿。你往后看,她还提到了你。
  在文章的末尾,当然不是结尾处写道:据查当时车间里有一个十六岁男孩,是唯一可能的目击证人,他却声称什么也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当然他也可能是唯一的凶手,只是匕首和门把手上都有完整的指纹,不是他的,也不是老马的,也不是能够值得比对的任何人的。于是少年自此排除了嫌疑,使此案成为货真价实的无头案。
  刘泳又把文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然后放在桌子上。他说,她当时不可能在车间里。饶玲玲说,她没这么说,虽然用的是第一人称,但是看出来是想象,比如她说罪案发生前,有一只野猫走上了三楼老董办公室的前面,想要点吃的,这是一只经常在车间里徘徊的野猫,谁有吃的就给点。这是想象,只不过细节很逼真。刘泳说,这不是想象,那只猫是我养的,叫武松,那天它确实上过三楼,我看见了。
  饶玲玲坐直了,看着刘泳。刘泳说,写这东西的是谁?干什么的?男的女的?多大?饶玲玲说,你冷静一下。刘泳说,我没有不冷静,这是很简单的问题,请你回答一下。饶玲玲说,这东西没头没尾,作者署名叫米粒,没有留地址,只有一个电话。刘泳说,请你现在给她打一个电话吧。饶玲玲说,现在是大年三十儿,这人可能五十岁,在美国刷碗,也可能十八岁,现在正在跟父母一起在黑龙江某个县城守夜,你想干吗?刘泳说,不可能五十,也不可能十八,应该跟我差不多大,你打个电话。饶玲玲说,你有病,我没有,我要回去睡觉了,要打你自己打。刘泳一把抓住饶玲玲的手腕,说,今儿我们俩在一起喝酒,就是世上最亲的人,我求你帮我这个忙。饶玲玲说,你别唬我。刘泳说,我的小说里有虚构的部分,就是我当时是待在车间里,但是并非住在里头,我只是去玩。那天十点,我和老董一起回来的,他上楼去写材料,我在车间的另一头拿螺丝摆长龙。因为,这个老董,姓刘,是我的父亲。他死时我十六岁,后来我妈改嫁,嫁到深圳。要不然我不会在这里过年,你说对不对?
  电话那头响了好一阵,饶玲玲几乎在听筒里听见自己的心跳。刘泳坐在对面盯着她,她第一次感到这个东北男人并非一个文弱的书生,他的眼睛微微眯着,手放在桌子上,纹丝不动,那上面的关节,那连接肉的骨头,好像随时会拧成一把什么铁器。
  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女孩:喂?
  饶玲玲:请问,是米粒吗?
  女孩:哪个米粒?
  饶玲玲:大米的米,颗粒的粒?
  女孩:大颗粒?
  饶玲玲:米粒。
  女孩:啊对,米粒,我是米粒,不好意思,我喝多了,睡前还吃了安眠药。
  饶玲玲:我是饶玲玲,做出版的那个饶玲玲,我收到了你的书稿。
  女孩:看了?
  饶玲玲:看了,写得有意思,你是做什么的?
  女孩:我没写完,不知道往下咋写了,你说往下咋写?
  饶玲玲:这你不能偷懒,你得自己想。
  女孩:你在北京吗?
  饶玲玲:在。
  女孩:你看到有一个特别大的烟花没?就在刚才,就在我窗户前面。
  饶玲玲说:没看见。
  女孩:特别大,像一个大蜘蛛。
  饶玲玲:你怎么没回家过年?
  女孩:跟你有关系吗?你怎么也没回家?你不是挺牛逼的出版人吗?不应该拿着一堆成功的样书回家?
  饶玲玲:我提醒你一下,你得尊重我一点,你家人没教你怎么跟人讲话?
  女孩:为什么要尊重你?我就是闲得无聊给你发了篇自己写的破玩意,我指着你能吃饱?我当个傻逼作家?把青春都烂在椅子上,然后到处舔出版人、评论家的屁股,还他妈的穷得叮当响?你家人没教你除夕夜打电话把人叫醒应该抽你大嘴巴?
  饶玲玲打开免提,把手机放在桌子上。
  饶玲玲:这样,我旁边还有一个人,就是你说的那种傻逼作家,他想跟你说两句。
  刘泳:你好,我叫刘泳,写小说的,出版人和批评家屁股什么味道,我不知道,我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写的那个故事,是听来的,还是你看见的?我恰巧也写了这么一个故事,为了证明一下,我告诉你,那个死去的车间主任,姓刘,那只猫,你没有描写,我知道,是黑白相间的花纹,尾巴尖也是白的,公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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