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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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我们那个大杂院,共七户。吴家是“坐地户”。我家和其余五家,都因动迁从四面八方搬来不久。一九六六年元旦前,凑齐在那个院里了。春节,互相拜年,和睦友好的关系从此奠定基础。那一年我十七。初三。
  
  吴叔是“院长”,以“坐地户”虔诚的热情,义不容辞地担负起了管理我们这个大院的责任,晚十点插大门;早六点开大门;比较公平地划分各家各户盖“门斗”和煤棚的面积;撵走到院里玩闹的野孩子;对出现在院里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进行盘问;突然断电则严肃地查寻原因;不失一切时机地树立威信。
  
  他三十七岁,比我现在的年龄大一岁。可在我心目中是长辈。曾参加抗美援朝,立一次小功。复员当铁路乘警,得意过一阵子。天生的驴脾气,动辄以保家卫国的功臣自居,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屡屡触怒领导,结果仅仅由于一次两厢情愿的“男女问题”被开除公职。不服,研究法律。上诉。认为按照法律条文,自己是在与那女人将“入港”而未来得及“入港”之际被“捉奸”的,算不得事实上的“奸情”。上级机关批驳:开除公职,依据的并非法律,是道德。未来得及“入港”算他走运。果已“入港”,就不但要开除公职,且要判罪了。那女人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位老局长的年轻夫人。他各方奔走,到处辩白,希望获得同情。
  
  闹腾两年,难以翻案。万般无奈,只好继承他父亲吴老麻子的衣钵,干起推手推车敲鼓收破烂的行当。用他自己的话说,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却一个跟斗栽倒在一个女人怀里爬不起来!“他妈的不过就是怀里呀!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呀!”他常与人谈到自己当年这件功倍成半极可悲的“风流韵事”。因为“就是怀里”“就是一个女人”,无比委屈。委屈中流露出很不上算的意思。“他妈的是她先挑逗的我!她是局长夫人,不先挑逗我,我敢勾搭她吗?他妈的事发后她倒哭哭啼啼,反咬我一口。如今还当上了科长!”他对败坏了他名誉、断送了他前程的女人恨得咬牙切齿。可每次诅咒之后,总这么说一句:“他妈的她真有股子骚劲儿,啪地飞个媚眼,谁是男人也酥半边身子!”分明还有点旧情难忘。
  
  亏得吴婶对他极其宽大,一贯采取“无为而治”的可嘉态度,绝不怨恨。他也由这次惨重的教训得出一个睿智的经验——“家花虽不及野花香,到底是自己的,什么时候想摘什么时候摘!摘野花太不安全,太不安全。”
  
  “破烂的换钱”虽属“下九流”的干活,收入倒比当一名乘警可观。屋里屋外,一年三百六十多天,净是一堆堆的破烂儿,吴婶从不嫌碍眼。
  
  “管它是干什么的,花钱便当就成呗!我家那口子爱哪天开支就哪天开支,市长不是还得一个月才开一回吗?”吴婶对生活也持一种“无为而治”的达观态度。
  
  哪天吴叔赚钱多了,她便使出一位堪称优秀的厨房夫人的浑身解数,做上七盘八碗,全家香香美美饱吃一顿。碰上吴叔犯懒不肯出门挣钱的日子,便熬一大锅高粱米粥或苞谷面粥,从早喝到晚。院里的女人们都说,吴家的大人孩子不亏一副胃肠。只有我母亲对这种初一撑死初五饿死的生活方式不以为然,却没发表过评论。
  
  吴叔自从情感经历受挫,对“野花”再也不存半点浪漫,变成了个专一不二的丈夫。收破烂以外的剩余价值,全部体现在“酒棋”二字上。守着酒瓶子,哪怕只有咸菜条,两斤“老白干”醉不倒他,自诩是“酒太极”的功夫。一旦醉倒,便捧着半导体歪在炕头听京戏。这是七成醉的表现,八九成醉的时候摔东砸西。十成醉的时候触目惊心,握一把菜刀或一柄斧头,站在房顶上跳跃着骂大街,扬言和张三拼命,和李四不共戴天。张三或李四,大抵会来为了什么事向他赔礼道歉。这条街上住的都是老婆孩子一大堆的人,谁愿和他拼命、和他不共戴天呢?“大哥,别生气!我那是醉话,咱哥们儿!你是我大哥!我哪能跟你拼命啊!……”他见好就收。能见好就收,证明他那十分醉也是不无水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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