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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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没有空座的列车车厢里,乘客们睡态各异。仅仅看着他们熟睡的样子,人也会犯困的。两节车厢的连接处,有一个人笔挺地站着,望着漆黑的窗外——是李一泓。
  
  李一泓看着窗外模糊不清的景色,他的心在呐喊:“亦柳,我多想立刻就见到你啊!我有那么多问题要听听你的看法,关于怎样做政协委员的,关于怎样做父亲的,关于我和春梅的父女关系的,关于咱俩的……”
  
  熟睡中的杨亦柳被门铃声吵醒了,她打开床头灯,欠身看了看闹钟,才后半夜三点多一点儿。她感到奇怪,以为自己在幻听。门铃声又响,她不再奇怪,而是非常诧异了,还有点儿不安,犹豫着坐起,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办。
  
  门铃声持续不断了,显然有人在外边按住了不松开手指。杨亦柳穿着睡衣下了床,走到客厅时,门铃声终于停止了。她侧耳聆听,外边静悄悄的,并没有什么更令她不安的声音。
  
  她困惑了,继而打算回到卧室,这时门铃声却又响起来。
  
  走到桌子那儿,杨亦柳抓起听筒才想到电话线拔了。她插上电话线,看得出是打算报警了,但眼镜却没在手边。
  
  她又开了桌灯,脸几乎贴在玻璃板上了,却还是看不清压在玻璃板下的电话通讯录。
  
  门铃声断断续续,看来外边有人非让她出屋不可了。
  
  她恼火起来,啪地放下电话,用目光四处寻找,取下了挂在墙上的羽毛球拍,先是一手拿一只,后来明智地放下了一只。
  
  握着一只羽毛球拍,轻轻推开屋门,走到了院子里,杨亦柳小声问:“谁?”
  
  院门外李一泓的声音同样也很小:“亦柳,是我。”两个人的对话,听起来像是半夜三更在秘密接头。
  
  “你是谁?”
  
  “我你都听不出来了?一泓啊!”
  
  杨亦柳听出来了,好生恼火,高举着的羽毛球拍垂落了。
  
  “李一泓,半夜三更你跑我这儿来做什么妖啊!”
  
  “怎么是作妖呢,我来看看你。”
  
  “看看我?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李一泓站在院门外,脚边放着拎包,他看了看手表:“三点十一分,不,快十二分了。”
  
  “你不是参加调研组了吗?”
  
  “我们组今天傍晚回到省城了。我连夜赶回来,就是为了要见到你!”
  
  “我你什么时候想见见不到?不给你开门,先回自己家去!”
  
  “不给我开门,我可跳进去了啊!”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李一泓的拎包从院门上方飞入,砰的落在杨亦柳脚旁。
  
  杨亦柳愣了愣,急忙说:“千万别跳,小心摔着!你等会儿,我这就拿钥匙给你开门。”
  
  她刚一转身,李一泓的声音近了:“你省了吧你!”
  
  她循声抬头一望——李一泓的半截身子已出现在门上。
  
  “哎呀,你这个家伙!”杨亦柳准备上前接扶他。
  
  “闪开。就你这院门,还拦得住我吗?”话一说完,李一泓已飞人似的,双脚落定在杨亦柳面前。
  
  李一泓朝后拢了一下头发,正了正衣领,得意地说:“还行吧?”
  
  杨亦柳挥起了羽毛球拍:“真想给你一拍子!半夜三更,一个大男人,翻院门跳进一位中学女校长的院子,成何体统?你还嫌网上关于咱俩的谣言少哇?”
  
  “我要怕那些,我还是李一泓吗?”
  
  杨亦柳半认真半不认真地说:“你不怕我怕。”
  
  “你要是怕那些,你还是杨亦柳吗?”他将她横着抱了起来。
  
  “你的包!”
  
  “如果在你家院子里还丢了,当然得赔!”
  
  “真不讲理!”
  
  “以后得来更不讲理的!”
  
  他一脚踢开门,抱着杨亦柳进了屋。他抱着杨亦柳在客厅转圈儿,似乎是抱着一样贵重的大物件,一时又不知该摆放在哪儿。
  
  杨亦柳显然很受用,却说:“放下我吧同志,怪沉的。”
  
  “放哪儿啊?”
  
  杨亦柳仍拿着羽毛球拍,用它轻轻拍了李一泓的头一下,嗔道:“你说放哪儿,放地上啊。”
  
  “我怎么觉得,这时候就不是该把你放地上的时候。”他朝卧室看了一眼,“你那屋我还没进去过。”他抱着杨亦柳进了卧室,将她仰放在床上同时伏在她身上,俯视着她。
  
  杨亦柳的目光脉脉含情起来。
  
  “你把我害苦了,得补偿。”
  
  “你才把我害苦了呢。”羽毛球拍从杨亦柳手中落到地上。
  
  李一泓拉灭了床头灯,黑暗中,李一泓抱怨道:“以前我对你也太拘着了,想想亏大发了。”
  
  ……
  
  天亮了,李一泓只穿大裤衩,肩上搭着背心,在厨房里东找西找。他打开冰箱,发现了一小盆粥、一个馒头和一小盘咸菜,他取出来放在客厅的桌上,也不坐下,捧起小盆,就那么站着喝起来。
  
  披着睡衣的杨亦柳出现在卧室门口,这时李一泓已坐下了,大口吃馒头,用手抓咸菜。
  
  杨亦柳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不嫌凉啊!”
  
  李一泓闻声一扭头,见杨亦柳已不知何时坐在他身旁。李一泓从肩上扯下背心,赶紧穿。
  
  “会吃坏肠胃的。”杨亦柳笑了,“这会儿倒知道不好意思了,那夜里怎么不管我好意思不好意思?”
  
  李一泓将馒头吃光,说:“我们在平德县的时候,素素打我的手机,哭着告诉我,说她和她姐亲眼看到你在家门口被押上了警车。”
  
  “这孩子!那怎么是押呢,那是请。”
  
  “那一天偏巧是你生日。我都不知道你生日是哪一天,她姐俩倒记着了。她们买了生日蛋糕给你送来,结果就看到了当时那情形。我往家里打电话,再要详细问她,可怎么也打不通了。我给春梅打电话,她不接,还把手机关了。我心里乱成了一团,给齐馆长打电话询问,齐馆长说的和她姐俩说的一样,我将信将疑。”
  
  “你怎么还会相信呢?”
  
  “我算有体会了,人一听说自己亲爱的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想要说服自己别信那都办不到。急得我没法子了,最后只得给黄院长打电话。心里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打了。猜他怎么说?他说:‘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贪污受贿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我能想象得出,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笑的样子。放下电话,我心口堵得透不过气来。我就离开宾馆,在平德县城里到处转,找网吧。还真让我找着了,上网一看,肺都要气炸了。”
  
  杨亦柳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干吗那么大火性。”
  
  “后来我就又到一个酒吧去喝酒,我甚至还厚着脸皮央求调研组的徐大姐,让她往省公安厅打电话,帮我探听探听你的情况。”
  
  “徐大姐我们认识,关系挺好。可即使她打电话,也探听不出什么来,那是保密的。”
  
  “你说我这个调研组长,还能当好吗?”
  
  杨亦柳更加温柔了:“那你当得究竟好不好呢?”
  
  李一泓避而不答,只管顺自己的话题说下去:“我们从邻省的平德县回来,路上遇到了泥石流,四个人都捡了一条命。来到咱们省界边上的一个茶村,泥石流刚把那村子危害了。那村的村主任特别好,特别能忍辱负重的一位村主任也遇难了。他……他是……是我春梅的生父。”
  
  李一泓脸上淌下泪来,杨亦柳替他抹去泪。
  
  “两件揪我心的事儿,现在还剩着一件。这一件,不可能转忧为喜了,叫我……叫我怎么告诉春梅那孩子呢?”李一泓双手捂脸,样子难受极了。
  
  杨亦柳挪了挪椅子,坐近他,搂住他一条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
  
  “你还不给我开门!”李一泓委屈地说,像个孩子似的。
  
  “开不开门的那不是小事儿嘛,夜里我都认错了,你就别那么小心眼了呀。春梅她生父的事,想听听我的意见吗?”
  
  “不想我急着见你干吗?”
  
  “别气呼呼的,好好跟我说话。你曾经告诉过我,二十多年了,不是你不愿让春梅去认她生父,是她生父太愧疚,一直也没做好心理准备。人死不能复生,现在再也不能瞒春梅了,告诉她实情吧。”
  
  “春梅虽然不是我的亲女儿,我从小疼她、爱她,待她胜过亲女儿,还总偏向着她。这一阵子因为某些事我俩疙疙瘩瘩的,万一……”
  
  “还因为省里那些干部子女进重点中学的事儿?”
  
  “那事儿你不是原谅我了吗?”
  
  杨亦柳不言语。
  
  “闹半天还没原谅?”
  
  “就算原谅了吧。”
  
  “就算不行!”李一泓急了。
  
  “别急,原谅了,行了吧?”
  
  “那我心里就又去了一块心病。现在是我对她火大了,你说她和她老板,那是一种什么关系?很不正当嘛!”
  
  “那我俩又是什么关系?”
  
  “不能相提并论,我俩可都没有配偶!”
  
  “别说配偶两个字!我顶不爱听配偶两个字了。我侧面打听了一下,她老板那人还不错,妻子在国外,不离婚,也不回来。他们那一种关系,也很难用正当或不正当界定。所以我劝你先不必指责他们那一种关系,也不要担心现在告诉了春梅实情,她会跟你掰生。我可以担保春梅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孩子。不但要告诉她,更要亲自陪她回到家乡去安葬她的生父。”
  
  李一泓小孩子似的:“那,你得和我一起去。”
  
  杨亦柳离开他,不解地问:“我不见得一定得去吧?”
  
  “非去不可。”
  
  杨亦柳苦笑:“你怎么现在变得这么不讲道理啊?好吧,我答应。至于网上那些谣言,你说你不怕,我却觉得你还是挺在乎的。”
  
  “我主要是……恼火透顶!”
  
  “没必要。人和动物的区别之一也在于,人有参与议论他人、议论时事的天性。东西方人都一样。要不西方人为什么那强么调言论自由呢?我们的古人认为君子议人,嘴上要积德。但中国十三亿人呢,要求人人成为君子,太不实际了吧?学校有的老师,把网上那些议论拷贝下来一份,还拿给我看。我呢,一看之下,看出名堂了。敢情不少议论,都是我们熟悉的人敲上去的!他们平时说话的语式,我也是很熟悉的呀,那是化了名也改不了的呀。他们平时还挺友善,可一听说我栽了,他们乐了,亢奋了,来劲儿了。但要是公开地幸灾乐祸,那他们又觉得不好,所以呢,就化了名,在网上贬损我们,添油加醋地再多造些谣言。总得允许十三亿多人口里有这种人吧。他们又不太坏,再见了面,似乎还那么友善,唯恐我们知道了他们的行径。”
  
  李一泓张了张嘴:“可……”
  
  “想说虚伪,是吧?对于某个人而言,当然是虚伪。可相对于人类的社会而言,只不过是现象罢了。有这种现象存在,证明社会不太和谐。跟这种现象较真儿,那也帮不了和谐多大的忙。归根到底那是小社会现象,是间接社会现象。即使自己被恶搞了,那也还是小的、间接的社会现象。政协委员要超越一己感受,始终关注大的、直接的社会现象,比如社会公平。”
  
  “既然你也提到了社会公平,那么我坦率地告诉你,经过此番调研,我更加觉得你们那所重点中学……”
  
  李一泓话未说完,就被一阵门铃声给打断了。
  
  “坏了,光顾劝你,忘了上午我还要主持一次学校的会,手机关了,电话也拔了,准是派人找上门来了。你坐这儿别出声,我去应对一下。”杨亦柳起身走了出去。
  
  杨亦柳走到了院子里,一边开门一边问:“是严老师吧?”
  
  门开了,严老师进了院子,问:“忘了开会的事儿了吧?”
  
  “没忘没忘,起晚了。你就在院儿里等会吧,我马上跟你一起走。”说完,杨亦柳又匆匆回屋了。
  
  回到屋里,杨亦柳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李一泓噤声,并指指卧室,意思是让他躲入卧室。
  
  李一泓摇摇头,没听她的,默默起身收走桌上的小盆和小盘儿。
  
  院子里,严老师发现了李一泓的拎包,感到很奇怪,寻思了一下,拎起包也进了屋。
  
  正在刷牙的杨亦柳听到严老师“妈呀”一声,叼着牙刷从洗漱间出来,见严老师和李一泓正呆呆对视着,李一泓的拎包就在严老师脚旁。
  
  李一泓反应过来,难堪地说:“是严老师吧?早上好。”
  
  严老师也反应过来,尴尬地说:“好,好,你也早上好。”
  
  她望着杨亦柳,指指包,又说:“那什么……是这样的……我见包在院子里,都被露水打潮了,就替你们拎进来了。校长,我就不等你了啊,我还是先走吧。”说完逃也似的离去了。
  
  杨亦柳狠狠瞪李一泓一眼,一扭身又进了洗漱间。
  
  杨亦柳穿好了出门的衣服,刚坐在沙发上,李一泓已仆人似的将她的一双鞋摆在沙发前了。
  
  杨亦柳一边穿鞋一边说:“叫你进卧室躲一下,你偏不进。你呀你呀,你说你使我丢了多少人啊!”
  
  “我怎么能想到那位严老师,她……她就那么手脚勤快呢!”
  
  杨亦柳没好气地说:“别狡辩!你根本就不该跳进来!”
  
  她刚一站起,李一泓已将她的挎包拿在手里,递向她:“看见我就看见我吧,有什么啊!我还是那句话,咱俩都是没有……”
  
  杨亦柳跺了下脚,叫道:“不许说那两个字!”
  
  “好好好,不说。等我穿上衣服跟你一起走。”他转身要往卧室里去。
  
  杨亦柳扯住了他,往他怀里一偎,温柔地说:“你就别跟我一起走啦,叫街坊看见好吗?给我留点儿面子吧!”
  
  “那你给我留下一把钥匙。你先走,我后走,保证替你锁好门。”
  
  “你就先别急着回家啦。素素上学,春梅上班,你就是现在回去了,家里也没人啊!听我话,我走后,你冲个热水澡,给我好好睡上一大觉!我中午回来,给你做一顿可口的吃。”杨亦柳与李一泓贴贴脸,匆匆走了。
  
  李一泓幸福地说:“这还差不多!”转身看着大衣柜中的自己,嘟哝,“我有那么可怕吗?还‘妈呀’一声,夸张!”
  
  杨亦柳匆匆走入重点中学会议室,一边往自己的座位上坐,一边解释:“对不起诸位啊,让大家久等了,看一本书看到后半夜,一睁开眼睛就八点多了。”
  
  李副校长好奇地问:“不会是读的小说吧?”
  
  杨亦柳想了一下,特庄重地回答:“恐怕,还是得算是小说。”
  
  李副校长更奇怪了:“杨校长,您从什么时候起也喜欢看小说了呀?现在值得一看的中国当代小说可不多喽?”
  
  另一位到会者也道:“杨校长,您一看看到后半夜的小说,那也肯定值得我们大家都看看。”
  
  “对,校长,告诉我们书名。”
  
  “要是新书,干脆让会计开张支票,派人去买几十本,作为您向全校教师推荐的一本书。”
  
  严老师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杨亦柳愈加庄重了:“严老师,笑什么啊?”
  
  严老师抿着嘴:“我怎么听着,好像都在拍你的马屁。”
  
  “我听着也像啊,我这儿正受用呢,你干吗非说大煞风景的话啊!”她自己说完也绷不住庄重,笑了,不过马上又严肃起来,“开玩笑啊,会前轻松片刻。现在正式开会。同志们,近一个时期,咱们重点中学,可谓是经风雨、见世面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我个人的声誉经受严峻考验的日子里,大家一如既往地尊敬我,一如既往地服从我的领导,这是令人特别感动的。我现在正式告诉大家,昨天下午,审查组的同志找我谈话了,他们对我校财会账目的情况,相当满意。也就是说,坏事变成了好事。审查组给予了我个人和我们的学校一个经济清白的结论。而这是一个权威性的结论。”
  
  众人顿时鼓掌相庆。
  
  杨亦柳又道:“但是这一个时期,我也进行了必要的反思。我们虽然并没有设小金库、化公为私的经济行为,但我们年复一年,积少成多,毕竟已收了笔目可观的赞助费。尽管收赞助费是上级给予我们重点中学的特殊政策,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有充分的理由,心安理得地全花费在本校的发展上。重点中学作为我市乃至我省教育事业链的一环,我们是否也应表现出一种主动的助贫情怀呢?”
  
  杨亦柳侃侃而谈,此时的她,与李一泓面前的她仿佛是两个人。她从刊物架上取下一期《中国教育》边走边读,将那一期《中国教育》翻开给众人看——对开两版,尽是贫困农村小学校凄凉状况的彩照。
  
  中午,杨亦柳来到菜市场,走着看着,似乎还没想好买什么。
  
  两旁摊贩们都挺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杨校长,买把小葱吧,看这葱多好!”
  
  “杨校长,也买把小白菜吧?”
  
  “杨校长,光吃菜不行啊,再来条鱼吧!”
  
  不大会儿,她的两手已经都不空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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