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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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第二天上午,姚局长夹着公文包走在市工商局的走廊里,亲切随和地与下属们打着招呼。姚局长又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女同志小李,端详着她:“改发式了?好看,我欣赏,更年轻了!”
  
  “本来就不老嘛!局长,您办公室里已经有客人在等着您了。”
  
  “我自己还没进过办公室,你们就随便把人请进去了?”
  
  “不敢不那样,是您老师啊!”小李说罢,匆匆下楼去了。
  
  “我老师?”姚局长推门进入办公室,见坐等他的是李一泓。
  
  “你坐你坐,别起。我下属说是我老师在等我,我当真是我的大学老师从省城来了呢!”
  
  李一泓笑道:“我可没有自称是您的老师啊!”
  
  “你当然不会。可我的下属们,几乎都知道我在跟你学太极拳。在他们眼里,你自然算我老师。喝茶不?哦,已经替你沏上了,替我招待得还挺周到。”
  
  姚局长一边说,一边摘下帽子挂了,又顺手浇了浇办公室里的花,话一说完,人也就在办公桌后坐下了。一身制服的他,在自己的局长办公室里,和在公园里跟李一泓学太极拳时,神态姿态大不一样,判若两人了。
  
  他双手交叉桌上,望着李一泓,亲切而又强调身份地说:“在我局里,我可不能像在公园里那样称你老师了。这一点,还要请你原谅啊。”
  
  李一泓自谦地笑笑:“叫什么都行,随您便。”
  
  “可要是叫你李副馆长呢,有点拗口,就称你老李吧!”
  
  “你我之间,我可担当不起一个老字,您年长我六七岁呢!”
  
  “别担当不起。我要是叫你小李,我不是等于在暗示自己,我已经老了嘛!”姚局长苦笑了一下,“找我有事?”
  
  “是的,想来想去,还非首先找您不可……”
  
  姚局长做了一个手势打断李一泓:“老李,对不起啊——姓马那个卖肉的,拿着你的信来找过我了,我也吩咐下边给办了,总得给你一个面子嘛。但是这类事,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啊。那样,年终述职时,下边就该给我提意见了,明白?”
  
  “明白,我找您,是因为……一件更重要的事……”
  
  “更重要的事?老李,你可别给我出难题啊。进人啊,谁提职啊,违反管理条例批执照啊,那类事我是爱莫能助的……”
  
  “姚局长,我不是为个人的私事。我是来向您举报一个情况的。”
  
  “嗯?”姚局长来了兴趣。
  
  “非法加工大米的事,该咱们工商局管吧?”
  
  “对。咱们工商局有市场监督管理科。一切非法营销之事,都在咱们的监督管理范围以内。可大米……什么大米?就是咱们吃的大米?”姚局长疑惑不解,“如果自己种了稻子,自己在家庭里采取什么办法脱壳了,然后到市场上去卖,那应该不算违法的事。”
  
  李一泓喝了一口茶,放下杯子说:“可他们的米如果是次米,通过一种加工的方式,往米中掺些粉剂的东西,将次米变得像优质米似的,看上去米粒大了,饱满了,更白了,还显得光亮了……”
  
  “等等,等等。你说掺些粉剂的东西,什么粉剂?”
  
  “滑石粉,骨粉,也许还有别的成分,合成的一种粉剂。”
  
  姚局长起身了,绕过办公桌,坐到李一泓对面的沙发上,重视地说:“老李,慢慢说,越详细越好!”他见李一泓的一只手伸入兜里,又说,“想吸烟?吸吧吸吧。我不吸烟,我的办公室也禁烟。但对你可以破例。”
  
  “谢谢。”吸着烟后,李一泓心情沉重地说:“我儿子在农村。我昨天回去了一次,亲眼看见,我儿子就在家里那么加工次大米。我一问,他说村里许多人都那么干。还说,不少村子都那么干。我想,即使我是一名普通公民,我也应该向有关部门举报。何况,我已经是一位政协委员了……”
  
  “你自己不说,我倒忘了。老李,啊不,李委员,您反映的这个情况,确实很严重,这已经不仅仅是合法加工还是非法加工的问题了。这件事的性质如果属实了,那就是坑害消费群众的性质了。”
  
  姚局长对李一泓“您、您”相称,显示敬意了。当然主要不是因为李一泓的责任感,而更是由于李一泓政协委员的身份。
  
  “我是连夜赶回市里的,还用自行车带了一袋儿。”
  
  “太好了,在哪儿?”
  
  “半路掉了。那袋子上还印着:绿色食品,养生保健。”
  
  姚局长显得有些亢奋,搓着手说:“一泓委员……嗯,这称呼还挺顺口。一泓委员,是这样的,我们工商局,为了将职责履行得更好,对举报极为重视。您反映的情况如果属实,非同小可……”
  
  “别的村我目前还不敢肯定,起码我儿子住的那个村里,情况是属实的。”
  
  姚局长起身又走到办公桌后,拉开抽屉,取出两种纸张展示给李一泓看,一种纸页上印着红色的格子,一种纸页上印的是绿色的格子。
  
  “一泓委员,您请看。一般同志的举报或情况反映,我们用绿色表格登记。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举报或反映的情况,我们用红色表格登记。我们对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的监督、建议包括批评,那一向是持特别虚心特别欢迎的态度的。我现在就叫人来把你反映的情况记录在案。”
  
  “不必了吧,该说的我已经说了。我这就走,别耽误你工作。”
  
  “那怎么行!您坐着别动,程序是很重要的!”
  
  “小李,立刻到我办公室来!”姚局长打完电话,搓着手,兴奋地说,“老李,啊不,一泓委员,我代表工商局感谢您。这件事要是核实了,我们就抓得太及时了。我们会防患于未然,把它办得漂漂亮亮。下半年我们的工作汇报和总结,那也有值得大书特书的内容了。”
  
  李一泓面带微笑,心不在焉地看了看手表。
  
  这时小李进来了——就是姚局长在走廊碰见的那一位年轻的女同志。
  
  “小李,这位李同志向我们反映的情况特别值得重视。你要认认真真地记录、整理,我去监督管理科布置任务!”姚局长言罢匆匆离去。
  
  “李同志,我再给您续点水吧!”小李刚拿起李一泓的水杯,姚局长又探进头来:“我又忘了。要用红色表格登记,他可是一位政协委员!”
  
  李一泓反倒被搞得十分局促,连说:“刚是不久,刚是不久。”
  
  文化馆门前停着一辆经过一番“打扮”的卡车,车帮上挂着一条红布,白纸剪的字组成一句醒目的标语——“捐书助农,体恤农民兄弟,关爱农村孩子!”
  
  齐馆长正在车下指挥同事们往车上搬鼓啦锣啦麦克风什么的,一转身,见李一泓在身边下了自行车。
  
  “咦,你怎么来了?我不是给你假了吗?没回农村去看儿子?”
  
  “把素素送回去了,我又连夜赶回来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想到了点儿事儿。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去?”
  
  “秋收过了,又到农闲的季节了,按每年做法把车开到广场上,发起向农村捐书的活动。”
  
  “我也去。”
  
  “你脸色可不太好,没病吧?”
  
  “昨天赶回来都后半夜了,没睡好。让车等我。”
  
  卡车缓缓开到了广场中心,文化馆的同事们在卡车上敲锣、打鼓。早已有些市民拎着成捆的书等在广场上,见车停住,拥上前来,争先恐后地捐书,十分踊跃。
  
  齐馆长手持麦克风,在车上鼓动说:“老少市民们,公民们,我们征集捐书的活动,已经由街道委员会发出通知了,也登过报纸了。感谢大家的热忱,我们文化馆代表农民兄弟和农村孩子谢谢大家……”
  
  一老太太大声问:“要不要衣服啊?”
  
  “衣服也要!但如果是脏的破的,您就直接当破烂卖了吧!农村可不是破烂集散地。”
  
  “看你说的!”老太太不高兴了,将一包衣服拎到车上,解开说,“这是脏的吗?这是破的吗?我在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了,在城市才住了几年,我对农民有感情,能把脏的破的往这儿捐吗?”
  
  李一泓在车上弯腰对老太太说:“大娘,别生气。他跟您开玩笑呢!他这人,总爱开玩笑!”
  
  “你这位同志说话我爱听。”老太太转身向些老头老太太招手,“不光要书,衣服也要!你们都拎过来吧!”
  
  齐馆长手执话筒,越说越起劲儿:“公民们,向农村捐一册值得一读的书,那就等于将科学知识送给了农民兄弟和农村孩子,就等于送的是文化思想,就等于送的是……”
  
  说到这,他忽然将话筒递给了小刘:“没词儿了,你快接着说两句!”
  
  “这……”小刘为难了。可再为难,也得把领导交代的事办好呀!她急中生智,接过话筒说,“为了感谢大家的参与热情,我给大家唱支歌……”
  
  “您是政协委员李一泓同志吧?”说话的是个瘦削的男人。
  
  “我是李一泓。”李一泓正帮着人们往车上拎成捆的书和成包的衣服。
  
  “能跟您说几句话吗?”
  
  李一泓将一捆书放到车上,郑重回答:“能啊!”
  
  瘦削的男人左右看了看,说:“这儿不太方便,我们到远点儿说去,行吗?”表情特别恳切。
  
  李一泓犹豫了一下:“行。”
  
  走到僻静处,对方站住了:“你认为,光凭你们文化馆的几个人,每年搞一次那样的活动,意义很大吗?”
  
  “我……有点儿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这里有一封信,希望你这位政协委员能认真看一看。”瘦削的男人将拿在手中的信递向李一泓。
  
  “什么内容?”
  
  “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看过以后呢?”
  
  “如果你觉得有必要和我联系,信上写明了联系方法。”
  
  李一泓疑惑地接过信,低头看信封——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当他抬起头时,对方的背影已在远处了。
  
  晚上,李一泓正在家中独饮,院子里传来养老院黄院长的声音:“一泓在家吗?”
  
  李一泓听出了是黄院长的声音,闷声闷气地答道:“在!”
  
  黄院长推门而入,笑了:“嚯!有个性,一人在家自斟自饮!”
  
  李一泓头也不抬地说:“这算个性?这是借酒消愁!”
  
  黄院长大大方方地往李一泓对面一坐,又笑道:“连不知愁是何滋味的李一泓都借酒消愁了,那天下还不已有一半人愁死了?”
  
  “你怎么就能断定我这人不知愁是何滋味?”李一泓说罢,饮尽一盅酒。
  
  “我还记得,当年我们这样一些农村青年,凭着头悬梁锥刺股一般刻苦学习的精神,鲤鱼跃龙门似的,好不容易考入了咱们市的重点中学,也一鼓作气升上了高中,离大学的门近在咫尺了,却不料赶上了‘文革’,又得回农村握锄杆,当农民。同学们那个绝望啊!有的同学连寻死的念头都起了,是吧?却唯有你老兄,面对现实,达观坦然,还曾作诗一首,分送给同学们。让我想想,头几句好像是这样的:云涌星驰宇宙宽,闲庭信步学从容。自古人生多磨砺,乐观须存在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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