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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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于凤兰仰躺在炕上,黄吉顺在往她眼里滴药水。
  
  “偏了,都滴眼皮上了!”
  
  “是你眨眼睛嘛!”
  
  “你扒着我的眼呢,我还能眨得了眼皮吗?起开吧,不用你个老东西了!”
  
  黄吉顺把眼药水放到她手里,看着她自己滴眼药水,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自己的眼也早就花了,滴不准了。”
  
  于凤兰将眼药水往炕上一丢,一翻身,双手捂脸,无声而泣地难过起来。黄吉顺看着滚到腿边的眼药水,拿起它问:“不滴了?帽儿呢?”
  
  “别问我。刚才是你拿着来,自己找!”于凤兰终于抽泣出两声,“过一辈子了,过到眼睛都快瞎了,头回从你嘴里听到‘对不起’三个字。”
  
  “是我早就想说的话。今天说了,你也不必感动成这个样子!”黄吉顺边说边满炕找药水瓶的盖儿。
  
  于凤兰一下子坐了起来:“呸!感动个屁!我是心疼眼药水儿!小芹每月挣那四十几元的工资容易吗?店开不下去了,还得靠个守寡女儿接济着才能把日子混下去!她给我买瓶眼药水儿,你还都把它浪费了!这是一颗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的钱买的,你知道吗?”
  
  “你看你,我一句有情有义的话,倒惹出你这么多尖酸刻薄的语言。”
  
  “有情有义?有你个没心没肝的鬼!你早干什么来?”
  
  院子里传来黄家驹的声音:“姥姥,我回来了!”
  
  黄吉顺说:“是家驹!别说了,让孙子听了心烦!”
  
  黄家驹进屋,放下东西,坐在炕沿说:“姥姥,我回来看你了!”
  
  于凤兰摸着抓住黄家驹一只手,另手摸家驹的脸:“哎,我外孙瘦了!”
  
  黄吉顺纠正她:“叫孙子行不行?还改不过来!”
  
  于凤兰故意说:“偏不改!偏叫外孙!家驹,不是又偷偷跑回来的吧?”
  
  “不是。张艳双他爷爷批我的假,明天一白天我都可以在家里。”
  
  “听我外孙口口声声叫我姥姥,我就是觉得亲,心里就是欢喜!”
  
  “姥姥,你刚才哭过了?”
  
  “没,没,她刚才跟我聊天来着,聊得可高兴呢!我还给她上眼药水儿呢!家驹,帮我找找,帽儿丢了!”
  
  黄家驹用目光巡视一遍,找到了:“这儿呢!”拿起来放在黄吉顺手里,又对于凤兰说,“姥姥,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眼睛!”
  
  “哎呀我的外孙,那是多麻烦的事儿!姥姥可不能麻烦你!再说,那多费钱!”
  
  “不麻烦!明天家门口有小车接,医院有护士帮着挂号什么的。”
  
  “噢?”黄吉顺半信半疑,有些惊讶了。
  
  “兴许还不必花钱!那也得带些。我现在,在大柳树村,权力也有点儿了,功劳也大大的了,威望也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就是没钱。”黄家驹看定黄吉顺又说,“钱,你得出。”
  
  “真有小车来接?”黄吉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知青队长要带自己姥姥去医院看病,知青家长还不得积极表现表现?管什么的权力,都比不上管人的权力大。我管的尽是些什么人?处长的儿子算是小干部的儿子!那,他们的老子的权力,还不能间接地听我调遣调遣?”
  
  黄吉顺对他刮目相看了:“听听,听听,多高级的头脑!家驹啊,你没辜负爷爷的期望,成熟了!这么快就出息了!你这叫四两拨千斤啊!权力这东西,就得这么灵活地去用它!好比铁器,不经常用用,那就生锈了!”
  
  黄家驹谦虚地说:“爷爷,还是你平时对我的教导有方。那说定了?明天你出钱?”
  
  黄吉顺乐了:“我出,我出,当然我出!张广泰那老家伙,当初人家市里一些干部为自己的儿子去求他,他还推三拒四,找种种理由拒绝,不识抬举,不好好给人家面子!他就不想想,人家那是给他送宝去了!大柳树村养着那么多活宝贝,他不善于用,只打算把他们当成小骡子小马使唤,那怪谁?就冲这一点,我觉得家驹你的头脑可比他的头脑高级多了!”
  
  黄家驹点点头:“我自己也这么觉得。”
  
  于凤兰也欣慰地说:“你们爷孙俩的话说得那么深,我都插不上嘴啦!”
  
  这时,小芹进屋了,黄家驹站了起来,叫道:“妈,你也来了?”
  
  于凤兰说:“你走后,你妈一直陪我们住这儿。”
  
  小芹看着地上的袋子问:“那是什么?”
  
  “张家让我带回来的干菜。”
  
  “张家的人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我想,是艳双她奶奶吧?也有可能是她爷爷的意思,反正不会是她爸的意思。她爸一直对我劲劲儿的,不愿让我多和她接触……”
  
  黄吉顺说:“那你就别和她多接触嘛,干吗非惹他们张家的人不高兴呢!”
  
  黄家驹故扮无奈地说:“艳双是团支书,我是知青队长,必须多接触啊!”
  
  黄吉顺教他:“家驹,你为工作,谁都可以理解的。正常接触啊!但是,你怎么称呼她,那可就有学问了。我认为,你张口闭口叫她艳双,不妥,很不妥。最好叫她张艳双,某些场合,还要叫她‘张艳双同志’!”
  
  黄家驹不以为然地一笑:“我从没那么叫过她,倒是管她爷爷叫过‘支书同志’。我没资格叫张广泰‘支书同志’时,那出于礼貌,也只能叫他‘张爷爷’,他却不爱听。现在,我有资格和他平起平坐地互称同志了,他心里又觉得不大对劲儿了,又想让我叫他‘张爷爷’了。我呢,我现在倒偏喜欢叫他‘支书同志’了!”
  
  小芹冷冷地说:“别说了!怎么学得那么多废话!”
  
  于凤兰埋怨小芹:“芹,你怎么了?干吗对家驹不亲不热的?”
  
  “他是我儿子,亲热也是,不亲热还是。”小芹又对黄家驹说,“跟我睡一屋,我有话对你说。”
  
  大翠生前住过的屋里灯已关了,小芹坐在炕上,黄家驹曲身躺着,背对小芹。
  
  “你和张艳双,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问的奇怪!”
  
  “你们在小桥边那样,我都亲眼看见了!”
  
  “看见就看见了吧,亲眼看见了还问怎么回事!”
  
  “我跟你说话呢,你给我坐起来!”
  
  “我困了。”
  
  “坐起来!”小芹一拍炕,黄家驹不情愿地坐了起来。
  
  “那叫正常接触?”
  
  “哪就不正常了?”
  
  “不正常!”小芹又拍了一下炕,“你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恋爱了?”
  
  “恋是恋了,先实践着;爱没爱的,还难说。”
  
  小芹啪地扇了家驹一记耳光:“大人百口无数地嘱咐过你……黄家张家,不许再闹出从前那种事,你都当成耳旁风啦?你以为那张艳双她做得了自己的主吗?她做不了自己的主,你还对恋爱有那么没责任的想法,不是总有一天又要闹出个三长两短吗?到了那一天,这家里谁能替你招架得了?是我,还是你姥爷你姥姥,他们都老成那样了!”小芹一扭头,流泪了。
  
  “我让你们替我招架什么了我?!”黄家驹只着短裤下了炕,抱起枕头离开了。
  
  小芹呆呆坐了一会,也生气地下了炕,流着泪回了家。
  
  小芹开自家门锁的时候,林士凡从房角闪了出来,低声叫道:“黄小芹同志……”
  
  “谁?”小芹吃一惊。
  
  林士凡走到了她跟前。“是你?……”小芹虽定下心来,然而觉得奇怪。
  
  “我等了你很久。”
  
  “我去看我父母去了,有事?”
  
  “能进屋去说吗?”
  
  小芹犹豫了,林士凡又说:“就几分钟,但是非常重要。”
  
  小芹推开门,默默让入林士凡,进屋开了灯,靠桌站着,说:“你说吧。”
  
  “这么晚了还来找你,我也思想斗争了很久。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你要是一开口就这么说话,那我只得请你出去了。”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我一时用词不当,你千万别生气。”
  
  “那就快说你认为重要的话吧。”
  
  “想来想去,我对你说的话,不能在别的地方说,我这个人,虽然有毛病,但大节上,我是讲原则的……”
  
  小芹眉头微耸,打断他:“你就别跟我说大节,说原则了,这一套我早就听腻了,耳朵都起茧子了。你干脆就直来直去的吧!”
  
  “你听腻了就好,你听腻了,我就更有胆量讲了。想我林士凡,从不为了自己往上爬出卖朋友,更不会在政治上陷害人,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的事,我是从来也不干的。我讲的是这个原则。做人的原则,正义的原则。从古至今,民间一直在讲着的那种原则。所以,我在北京也是有些知交好友的。他们虽然都不是什么风口浪尖上的大官,可却都是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很灵通的人……”
  
  小芹又一次打断他:“林士凡,你来就是为了当我面夸你自己的吗?”
  
  “当然不是——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北京的朋友们捎话给我,说中国的局面,肯定还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变化。所以,我想,我应该将这一点也告诉你。信不信呢,由你。而且呢,区里、市里,某些人把你抓得很紧。因为你是劳模,他们便为了他们自己往上爬而利用你,经常把你推到台前去表态、发言、批判。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我当面向你进一言,该和某些人保持距离,那就一定要心中有数。免得被人利用了,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被利用的。”
  
  小芹听得呆呆愣愣的,似懂非懂。
  
  “如果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了别人,你应该明白那对我林士凡意味着什么,你不会对别人讲吧?”
  
  小芹摇头。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对你们黄家有罪过。今天,我总算有个机会赎回了。”林士凡一笑,“那我走了。”
  
  林士凡刚一转身,小芹说:“等等。”
  
  林士凡回过身,小芹问:“依你看,我还不是那种别人给竖个梯子就上房乱蹦跶的人吧?”
  
  “你当然不是。你要是那种人了,我也就不多此一举了。”林士凡又欲离去。
  
  “别急着走……”小芹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木匣,从中拿出一些粮票给林士凡,“这二十几斤粮票,你拿去。”
  
  “不不不,这怎么行!粮票这么宝贵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小芹拿起他一只手,塞在他手里:“你人在工厂干活,定量却按当年机关的斤数发,才二十斤半,那怎么够吃。我一个女人,吃不了太多。再说,我父母他们,小店虽然半死不活的,月月的特补粮,还一直没取消。”
  
  “这,这……”
  
  “拿着,啊?”
  
  林士凡眼中含着泪了,猛转身出去了。小芹插上门,依门沉思。
  
  第二天,小芹又走在广华街上,街两旁,人们都望着她窃窃私议。
  
  小芹遇到一个熟悉的女人,打招呼:“顺根嫂,吃了?”
  
  “吃了,吃了。哎小芹,你们家这下可惊动四邻街坊了!”
  
  “我们家又怎么了?”
  
  “不知打哪儿开来一辆小汽车,停在你家门口了,也不知在等着把你家的谁接走!”
  
  “不会吧!”小芹转身加快了脚步,老远她就看到果然有辆小汽车停在新新居厦前,走近了,她看出是辆上海牌的小汽车,疑疑惑惑,不由得站住了。
  
  坐在前座的黄吉顺发现了她,喊:“小芹,愣在那儿干什么呀?还不快去扶你妈出来!”他的喊声刚落,黄家驹已扶着于凤兰出来了,小芹赶紧走上前。
  
  黄家驹把锁给了小芹:“妈,你锁门,我扶姥姥上车。”
  
  小芹锁上门,转身时黄家驹和于凤兰已经坐在车里了,小芹看着,如在梦中。
  
  “妈,到医院去给姥姥看眼病,你不跟着呀?不跟着我可关车门了啊!”
  
  小芹犹豫着,黄吉顺喊她:“去就上车!不去就说不去,痛快点儿!”
  
  小芹身不由己地上了车,小车在人们的观望和议论之下开走。
  
  黄吉顺的头不但探出了车窗,连半个肩膀也探了出来——他微笑,频频向人们摆手,如同一位老国王在检阅。
  
  从那一天起,黄吉顺在广华街上,又重新捡拾起了一些自尊;而为大柳树村立了大功的黄家驹,人气却实实在在地高了起来。
  
  田地里一派农耕景象,远处的地里,有男人们促牛犁地的身影,有女人们跟随其后撒种的身影。近处,李寡妇、曲彦芳等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在用锄勾垅,或反使锄头,砸散犁过的田地的土块儿。
  
  黄家驹一身整洁,背着个书包,意气风发地走着。一个小媳妇喊他:“家驹,哪儿去呀?”
  
  黄家驹不无得意地说:“到公社去开会。”
  
  一个大姑娘问:“开什么会呀?”
  
  “优秀知青代表会,不去不行。”听他那话,好像很不情愿。
  
  大姑娘搭讪起来没完:“开几天呀?”
  
  “就一天。公社的供销社卖不要票的檀香皂,要不要我给你捎一块呀?”
  
  “要,可是我没钱。”
  
  “那我就没辙了,我也没钱。”
  
  女人们一阵哄笑,黄家驹在笑声中走了。
  
  李寡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姑娘们,我可跟你们挑明了啊!那黄家驹,他是人家艳双的,搭讪着说说话儿可以,但谁也不许动真格的啊!”
  
  大姑娘心理不平衡了:“哼,什么好事儿都让支书家占去了!”
  
  曲彦芳不爱听了,大声说:“怎么说话呢?我们家占村里的什么好事儿了?他不就是黄吉顺的外孙吗?不就是一个知青队长吗?我家艳双才看不上他!谁看上了谁下心思!”
  
  李寡妇说:“得啦得啦,一句半句话的,都别认真。我那是开玩笑,怨我行吧!抓紧干活,上午要把这块地的垅勾出来!”
  
  黄家驹却对身后发生的口角概不负责,他一边走一边吹起了口哨,吹的是“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
  
  他迎面遇上了赶马车的罗军,车上载的是干草,草上坐着张艳双。
  
  罗军勒住马,夸口道:“队长,这马现在跟我可熟了;我咳嗽一声,它都会看我一眼。”
  
  黄家驹问:“你们今天干什么活儿?”
  
  罗军说:“支书不是在全村大会上说今年要多拖坯,把全村人家该修的宅墙都给修一修吗?艳双他爸指挥我们先盖个晾坯的棚子,盖好了接着平平村里的路。”
  
  黄家驹说:“这是我向支部提的建议。有些人家的房子,披麻戴孝拄拐棍,东倒西歪的!哪儿像是人住的?我就奇怪,怎么就没人看不过眼去?这是党支部的失职!”
  
  张艳双说他:“黄家驹!不许散布对党支部的不满言论!你想抢班夺权呀?”
  
  “你爷爷他们老了,都干不了几年了,早晚还不是得有人接他们的班?”黄家驹将罗军扯到一旁,小声又说,“今天我要把你立的功劳,当面向方书记汇报。那么大的功劳,埋没了你的作用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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