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梁晓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三敛果小说www.runsolenergy.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131章
  
  第二年,黄吉顺有了一个外孙,取名叫吴快跑;张广泰有了一个孙女,取名叫张腊月。对于黄吉顺,从此又多了一种遗憾,那就是——外孙终归不是孙子,不能随他的姓黄。而对于张广泰,从此与大柳树村的关系更加紧密了。因为他在那一年成了大柳树村党支部的一名新党员。
  
  一九五八年的冬末春初时节,成民正与放学的孩子们一起走在村里,孩子们唱着歌:
  
  煤将军,粮状元,
  
  钢铁元帅升帐了;
  
  钢铁元帅一升帐,
  
  遍地高炉出钢。
  
  ……
  
  曲国经、张广泰和李寡妇迎面匆匆走来,成民问:“爸,你们这是到哪去?”
  
  曲国经一招手:“成民,你也跟我们来吧!”
  
  成民困惑地随着去了,李寡妇一边走一边急急地跟他说什么。张广泰发现孩子们也跟来了,让成民阻止。成民转身,让孩子们不要跟着。
  
  小桥那儿,聚集着大柳树村的男男女女,各拿家伙;曹有贵站在桥正中,手握长鞭;他对面,是广华五金厂的工人们,为首的是小芹和吴发林,还有忐忑不安的厂长朱孝存。
  
  曹有贵用鞭向前一指:“你们从哪儿来的,趁早回哪儿去!哪个往前迈一步,我的鞭子捎了你的眼,可别怪我把式没准头!”
  
  吴发林理直气壮地问:“曹有贵,你反对大炼钢铁吗?”
  
  曹有贵说:“中国多炼钢,多炼铁,我举双手拥护!但是谁要想砍我们大柳树村的林子,门儿都没有!那片林子,我们要重建小学校,全村开了几次大会,都没舍得伐,现在岂能眼睁睁让你们给砍了,给拖走烧了!”
  
  小芹说:“有贵大叔,不是白白烧了啊!是为了炼钢铁啊!炼钢铁是全民运动啊!我们厂也几个月不出钉子了,大家都在没白没黑地炼钢炼铁。现在,炉里眼看停火了,上级又催得紧迫,你说叫我们怎么办?”
  
  曹有贵怒目圆睁:“那你就带帮人来砍这边的林子?别忘了你黄小芹也是大柳树村长大的!”
  
  小芹苦口婆心地说:“大叔,话不能这么说。既然是全民运动,农村也理应作出点儿牺牲……”
  
  曹有贵打断她:“放屁!我不跟你讲大道理!谁要砍,那也得过这桥!也得问我身后的人答应不答应!”
  
  身后人齐发一声喊:“不答应!”
  
  也有的喊:
  
  “谁敢动大柳树村一草一木,我们跟他拼了!”
  
  “黄小芹,你怎么和你爹一样没良心?”
  
  “你滚一边儿去,叫你们厂长说话!”
  
  吴发林朝后一挥手:“大伙别听他们瞎诈唬!不炼出一炉钢来,咱们也没个消停日子!都跟上我,看他能怎么样?!”
  
  小芹和朱存孝一左一右,都想扯住他。他左右一抡胳膊,跨上前去,其他人也紧跟着,呼啦一下拥上前。
  
  曹有贵的长鞭,在对方们头顶啪地甩了一个脆响:“大柳树村的,怕他们吗?”
  
  “不怕!”大柳树村的人也呼啦一下拥上前。
  
  “哎!乡亲们乡亲们,工人们工人们,咱们双方都不要冲动,不要冲动!”朱存孝一眼看到林士凡隐在大柳树村的人们后边,遂叫道,“林科长,你别往后缩!我知道你一定是林科长!你是国家干部,这关头,你得站出来说句话!”
  
  林士凡不情愿地走上桥,畏畏懦懦地对曹有贵说:“你,你就让他们过去吧!你不懂什么是运动……运动一来,谁也挡不住的……”
  
  曹有贵一扬巴掌:“我扇你!看来还是没有把你改造好!”
  
  林士凡吓得又退下了桥。
  
  这时,曲国经、张广泰、李寡妇、成民匆匆赶来了,而且,孩子们到底也还是跟来了。
  
  张广泰人到声到:“两边的人听着,谁都不许胡来,让老村长来决断!”
  
  曹有贵乖乖退下桥,见曲国经呼哧带喘,扶他走上了桥。
  
  曲国经喘定,问广华厂的人:“非砍我们的树不可?”
  
  吴发林大声说:“非砍不可!”
  
  张广泰也走上了桥头,一直走过桥去,将朱存孝扯到了一旁。
  
  “张师傅,你来了,我心里就不怕出事了。”朱存孝抹了把头上的汗。
  
  “朱先生,我以前一向尊敬您,一向叫您朱先生,是吧?”
  
  “是啊是啊,你张师傅对我怎么样,我心里有数。”
  
  “现在,我还叫您朱先生。难道您不明白,那片林子,是咱们大柳树村的肉!而且是心头肉!”
  
  “广泰呀,实话告诉你吧!你们那片林子,即使我们不去砍,你们也是保不住的!城里这边,连学校连商店连居委会,都开始炼起来了呀!与其让别人们砍了,还莫如……”
  
  张广泰厉声打断他:“朱存孝!”
  
  曲国经在一旁说:“广泰!朱厂长有什么道理,让他大声说给咱们全村的人听!”
  
  这时,双方的人又一阵骚动——是潘凡来了。潘凡走上桥头,人们肃静了。
  
  潘凡上来就说:“老村长,你们大柳树村,嗨,怎么总给我添乱啊!”
  
  曲国经不高兴了:“潘凡!大柳树村,给你添了什么乱了?”
  
  潘凡对大柳树村的众人说:“大柳树村的乡亲们,桥那边,广华区,只有一个广华五金厂!区里不指望他们出钢,指望谁们?树,是人栽的。砍了,还可以再栽。该作出的牺牲,轮到谁们头上了,那就非牺牲不可!”
  
  曹有贵一摆手:“潘同志,我们不听你的,去把区长找来!”
  
  大柳树村的人又喊:
  
  “对,不听他的!”
  
  “让区长来!”
  
  “让区长来!”
  
  曲彦芳抱着孩子走上桥头,哭道:“爹!你们还在这儿说啊说的!又来了一拨人都在林子里砍起来了!就成才一个人,在林子里和他们打架呢!”
  
  双方的人都往林子那边望,但见有人影在砍,在锯,在厮打,已经有树木开始倒斜。
  
  “嗨!”潘凡跑着离开了。
  
  广华厂这边,也跑来一个人报信:“黄小芹,黄小芹,再不往炉膛里续火,一炉钢就废了!”报信的青年工人都快哭了。
  
  曹有贵振臂一呼:“大柳树村的,都去帮成才!”
  
  于是大柳树村的人们转眼跑光——桥上桥下,只剩曲国经、张广泰、张成民、林士凡、曲彦芳、李寡妇几人。
  
  朱存孝对厂里的人悄语:“你们还等什么呀!”
  
  吴发林带头,广华厂的人一个个悄没声地从曲国经他们身旁走过。
  
  小芹走过桥时,大柳树村的人目光里充满谴责。曲彦芳责问她:“小芹,你对大柳树就这么寡情寡义吗?”
  
  小芹没说话,一低头跑过桥去,边跑边抹泪。
  
  朱存孝最后一个走上桥:“你们也不要责怪小芹,她是厂里的团支书,得带这个头。区里的领导给她下了死命令,她也是没法子。”他也摇着头走过桥去了。
  
  曲国经他们都呆呆地望着那一片林子,眼看着又一棵树倒下,再一棵树倒下……
  
  张广泰冲成民发火:“让你来装哑巴的吗?你知识分子不是会讲道理的吗?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我这个父亲白敬着你了!”
  
  成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曲国经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张广泰急扶住他,背起他就跑。
  
  曲彦芳哭了:“爹!爹!”她怀里的孩子也哭了。
  
  晚上,曲国经靠坐在炕上,张广泰、李寡妇、曹有贵,包括林士凡,或坐或立,都在关心着他。
  
  李寡妇在炕上对林士凡说:“你看汤药凉了没有!”
  
  林士凡端起汤药,呷了一口:“凉了……就是太……太苦了……”
  
  曹有贵关心地说:“老村长,再苦,你也得喝下去!”
  
  曲国经说:“好,我喝。我没事儿,你们都别慌。”
  
  李寡妇扶曲国经饮下药,张广泰随之将一碗白水捧给他。
  
  曲国经刚饮下白水,曲彦芳抱孩子闯了进来:“爹,成民和成才在家里吵起来了!”
  
  张广泰吃惊地问:“唔?为什么?”
  
  曲彦芳哭诉道:“成民要写一封什么信,成才不让他写,说写了也白写,成民说白写也得写。”
  
  曲国经在炕上说:“有贵,啊不,广泰,还是你自己亲自回去一次,一定要把成民给我请来,也要把他写那一封信给我带来……”
  
  张广泰点点头,站起来就往外走。
  
  曹有贵站起来说:“那我也去!”
  
  曲彦芳看着父亲,心疼地说:“爹,今晚我不走了,我要服侍您。”
  
  曲国经摇头:“一会儿我们要开个会,不知开到啥时候散,你给我趁早回去!”
  
  “爹……”曲彦芳还想再说什么,曲国经挥手道:“别多说了,回吧,回吧。我需要你服侍时,自然会让你家来。”
  
  曲彦芳含着泪走了出去。
  
  李寡妇说:“听说,有些村的庄稼地,都给挖出了些大坑,就地在农田地里修起了炼钢炉……这样做,肯定对吗?”
  
  曲国经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寡妇目光定定地看他,曲国经又说:“我真的不知道……正因为我不知道,今天在桥头,我才说不出个道理来。实指望别人能说出番道理来给我听,听了能使我心服。可是,有人说出那种道理了吗?”
  
  李寡妇摇头:“反正又不是咱们一个村遭殃,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也不必太生气。”
  
  曲国经皱着眉说:“我不是生气,是急。要说生气,也是生自己的气。当着一村之长,又是支书,该替全村人说理的时候,往那一杵,却说不出一句理来,我可算是个什么村长?什么支书?”
  
  旁边一直没吭声的林士凡小声说:“老村长,你可不能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指望在您的教诲之下……”
  
  李寡妇斥责他:“闭上你的乌鸦嘴,尽说些不吉利的!”
  
  张广泰、曹有贵和成民进来了,曲国经说:“都随便坐吧。成民,你写的信带来了吗?”
  
  成民恭恭敬敬地递上信,曲国经正反两面看——见信封上写的是:北京,党中央收,并已粘了口。
  
  曲国经放下信说:“一会儿再说信的事,先说点别的。”
  
  李寡妇挑亮了油灯捻儿,曲国经接着说:“有贵,入党这件事上,你比广泰申请得早,因为成民的婚事,延长了你的考验期。结果,广泰反而比你早入了,你心里没什么疙瘩吧?”
  
  “没有。只要您看得起我,早一天晚一天的,无所谓。”
  
  “不是我看得起你看不起你,是党认为你条件成熟了还是没成熟。没结疙瘩就好。成民,你是当过团委书记的人,又是主动要求到大柳树村来的。而且呢,一来就向我交了入党申请书。你父亲的申请书还是你替写的。现在呢,你父亲比你先入党了,你没什么意见吧?”
  
  成民摇头。
  
  “没意见就好。有贵,你想办法替成民‘淘登’点儿红漆。成民,给你个任务,明天一早,把我们那些树干上,都写上大字标语——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好!工农一家亲什么什么的……一棵不落,棵棵都写上!”
  
  林士凡听得两眼放光:“好!还是老村长有智慧!这么一来,没人敢砍,没人敢锯了!”
  
  曹有贵担忧地说:“可……要是也在我们的地里盖高炉怎么办?”
  
  曲国经说:“地里都给我遍插上牌子,牌子上写:社会主义实验田,粮食是社会主义的基础,工农一家亲,写‘民以食为天’之类的也行。明白了?”
  
  成民点头。
  
  曲国经拿起了桌上的信,说:“现在,该说你的信了。你信里写了些什么,不用看,大家也想得到。”
  
  成民拿过去信,撕开,念道:“所谓大炼钢铁,在我们这儿,完全变成了一场胡闹,滑稽可笑,而且令人气愤。故我代表广大农民,对此种严重损害农民和农业利益的现象,提出强烈的抗议……”
  
  曲国经默默向成民伸去一只手,成民将信递给曲国经后,曲国经说:“向党中央反映情况,不要这么大火气。火气一大,往往地,性质就变了。”
  
  他将信在油灯火苗上点着,递给张广泰。张广泰呆呆地看着信在自己手中烧成灰,扔到了地上。
  
  曲国经看着成民,语重心长地说:“咱村就你一个知识分子,不是多,而是少。有些事儿,不太适合你们知识分子去做。你们一做,结果反而不好了。”
  
  林士凡猛点头:“对,对,老村长说的是肺腑之言!”
  
  曲国经又说:“成民,你坐我对面来。”
  
  成民坐曲国经对面后,曲国经从席下翻出几页纸,半截铅笔放在炕桌上,说:“现在,你替我写一封反映情况的信。我说一句,你记一句。”
  
  成民问:“要不,我回家去取些纸,取支钢笔来?”
  
  曲国经说:“不用,这纸这笔就行。”
  
  张广泰犹豫了一下说:“给党中央写信,还是应该正式点儿吧?”
  
  曲国经正色道:“党中央是领导全国的,为咱们村的事,不必非惊天动地地给党中央写信,给省里的领导写封反映情况的信就行。他们如果认为有必要,会再向党中央反映的。”
  
  李寡妇看着曲国经说:“你要写给秦书记吧?”
  
  曲国经点点头:“对,我也只有动用这一层关系了,成民听着:尊敬的秦书记,您好,我是大柳树村的曲国经。当年,为了将您的家属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我们大柳树村,牺牲了不少男子汉。所以,我们村现在寡妇才多。您曾经握着我的手,流着泪对我说过,所有大柳树村的农民,都是您的亲人。现在,您所有的亲人委托我,给您写这一封紧急的信……”
  
  成民写完信,曲国经亲手碾碎几颗玉米粒儿,将信口粘上,双手将信交给张广泰:“广泰,你明天一早就去省城,要当面将这一封信交给秦书记。记住,只能当面交给秦书记。广泰,只有让你去,我才放心啊!”
  
  张广泰郑重地接过信,重重地点了点头。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