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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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乔家院门正对着的那棵老柳树,又绿了三次黄了三次秃了三次因挂雪而白了三次。
  
  乔乔初中也毕业了。
  
  她十四岁了。
  
  那一年已经是一九九二年了。
  
  是中学生了的乔乔,再也没写过一篇关于老柳树的作文。听音乐的感受开始经常成为她的作文内容了。全部中学里的学生中,唯她一人能写那一种内容独特的作文。是的,对于那些是农民儿女的中学生们,关于大提琴曲和萨克斯曲的作文,确乎独特得令他们无法想象。乔乔的作文依然是同学中最好的,每每被当成范文在课堂上朗读。有时由她自己读;有时由同学们轮流读;有时则由教语文的三十几岁的女老师亲自读。写听音乐的感受的作文,当然必会写到亲爱的大哥哥。在她那些篇作文中,大哥哥乔祺被满怀少女深情地写成集慈父、仁兄与英俊的具有无私奉献精神和细致爱心的白马王子般的种种美好品德于一身的男子。以至于使三十几岁的已婚的有了孩子的女老师,经常好像关心她本人似的,话里话外地问到一些关于她的好大哥哥的情况。连学生们都看出来了,他们的女老师实际上是对他们的乔乔同学的好大哥哥发生了难以掩盖的兴趣。而班级里的不少女同学们,也不约而同地在她们的作文中日记中流露出将来也想当作曲家的强烈愿望……
  
  当然,乔祺本人都是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他还是从不曾看过小妹的作文。还是不看也相信她的作文肯定是班级里甚至全年级全校最好的。起码是作文最好的学生之一。他更不曾偷看过小妹的日记。某时瞧见她的日记本就在桌上,而她本人不在眼前,虽然特别想翻开看一看小妹究竟在日记中记了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要求自己要特别尊重小妹的“个人秘密”。那时“隐私”一词还没在中国人中普及开来。……
  
  一九九二年,亦即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乔祺二十九岁了。
  
  二十九岁的乔祺,发生了第二次恋爱,对方是省艺校一位教声乐的二十五岁的姑娘。形象不错的一位姑娘。品质和性格也不错。她的父亲是省艺校的副校长,对女儿与乔祺的恋爱关系非但不反对,而且报以热忱支持的积极态度。他曾通过女儿向乔祺间接许诺——等乔祺正式做了他的女婿,他将会帮助乔祺解决城市户口问题,还会将乔祺正式调到省艺校去任教。当一名省艺校的器乐教师,工资比少年宫高五十几元呢!
  
  起初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拥抱热吻,除了性,一切两个恋爱中人该有的事,全都有了。乔祺好几次渴望与她发生婚前的性关系。但出于对她的真爱,每一次他都以强有力的理性战胜了自己的性欲冲动。
  
  一九九二年,爱在中国还没彻底的现代,还保持着些传统的、古典主义的色彩。
  
  痴迷于音乐的乔祺,对传统的,具有古典主义色彩的恋爱关系情有独钟奉若神明。也对那样的一种老派的恋爱关系,怀有类似储蓄般的一种新浪漫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想法。他不知根据什么理论自以为是地认为,婚前的冲动储蓄,等于婚后的有息性生活。而那样的性生活肯定是更美满的。这种想法,换一种直白的话说那就是——一棵好果树既已铁定将归我所有了,其上的果子又何必在半青不红的时候就猴急地去摘它呢?
  
  一个农民的儿子一旦在音乐理念方面成为古典主义的信徒,他的恋爱观不但也会是古典主义的,而且注定了是农民式的古典主义的。女人在这样的头脑中被当做浪漫主义的理解时,是一棵树;被当作现实主义的理解时,则便是土地。
  
  乔祺希望他们为爱所付出的时间最好是在花前。因为在花前也完全可以是在白天。天一黑了他依旧一心只想赶快回家。虽然小妹已经是初中生了。坡底村是一个民风淳厚日夜安宁的村子,但天黑了还让小妹独自在家,他仍大不放心。
  
  姑娘却更喜欢在月下品味恋爱的甘甜。因为在月下小鸟依人喃喃低语更使她陶醉。
  
  结果后来两个人之间就经常发生花前与月下的矛盾分歧了。
  
  有次她问:“你总是放心不下你小妹,她多大了呀?”
  
  乔祺回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嘛,她才十四呀!”
  
  “是啊是啊,现在想起来了,你是跟我说过的。”——姑娘低头寻思片刻,又问,“那,我们结婚以后,你妹妹怎么办呢?”
  
  乔祺愣了一下,理所当然地说:“当然还是要和我,也就是和我们俩共同生活在一起啦。”
  
  姑娘也愣了一下,又低头寻思片刻,接着抬起头,大睁着一双丹凤眼,单刀直入地问:“我没有自己的住房,你更没有。明摆着我们短时间里难有自己的住房,我们婚后是要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的。我家三间屋子,我父母一间,我俩一间,另一间做客厅,如果你妹妹也生活在我家,没有属于她的屋子呀。总不能因为你妹妹的存在,我家就没有客厅了吧?”
  
  乔祺再愣,随之垂下了头。对方提出的问题,他还没有站在对方的立场替对方认真考虑过。
  
  姑娘接着说:“她才十四岁,也要和你一起住到我家去的话,究竟得在我家住到多久呢?”
  
  早该由自己考虑到的问题自己却一直忽略了,他难以回答。
  
  “你倒是说话呀!”
  
  姑娘的一只手斯时正握着他的一只手。姑娘那只手使劲儿甩了一下,他的手也被甩了一下。他还是只有沉默的份儿。
  
  “你看这样行不行?她不是十四岁了吗?那么高中毕业就该十七岁多了,差几个月十八岁了。等她一满十八岁,就该让她独立生活了。十八岁也该算是大姑娘了,当哥哥的没必要再把她当成个小妹妹照顾在身边了!”
  
  乔祺终于开口了。他说:“那怎么行?!”
  
  他也大睁着一双眼睛,瞪起自己所恋爱的姑娘来,仿佛她在怂恿他形成一种罪过的念头。
  
  姑娘急了,有点生气了。
  
  她大声问:“如果不行,怎么才行?”
  
  乔祺说:“我不能现在就明确告诉你我小妹她将和我一起生活到哪一年为止。总之,一定是在她大学毕业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了,找到了一位像我一样爱她的丈夫,并且有能力和他组成一个小家庭那一年那一天为止……”
  
  “够了够了,别说了别说了……”
  
  姑娘打断他的话,不拉着他的手了,还从他面前后退了一步。
  
  “如果你妹妹考不上大学呢?”
  
  “她一定能考上!”
  
  “等她大学毕业了,那是七年之后!你是说她至少也得在我家生活七年吗?”
  
  “如果你不愿意,你父母也必然反对,你可以和我一起住到坡底村去!结婚前,我一定将我的家翻盖了,再扩出一间,规整得干干净净的,保证让你满意!”
  
  “什么?让我住到农村去?亏你想得出来!”
  
  “我天天骑自行车驮着你上下班还不行吗?无非每天早起点儿,晚睡点儿。农村城里只隔着一条江十几里路嘛。再说住在农村有住在农村的好处,空气新鲜,白天晚上都很安静……”
  
  姑娘又打断了他的话。
  
  她说:“对不起,今晚就到此为止吧!我现在想回家了,我得把这个情况及时告诉我父母!”姑娘说完,转身便走。
  
  乔祺呆立原地,等人家走远了,才想到当务之急是应该叫住人家。可白白张大了几次嘴,竟没叫出声来。
  
  几天后他得到正式的通告,是姑娘家通过第三者转达给他的——祝愿他能够另找到一位适合他具体情况的妻子。姑娘家要招的是入赘女婿,但无论如何也不打算同时将一个小姑也引入家门。
  
  一场双方一见钟情的恋爱,于是以相当和平的分手告终。倒也算好聚好散,都没有反目成仇。
  
  二十九岁的乔祺,因此感觉了人生第二次大醉的难受滋味,比第一次醉得还厉害。
  
  他摇摇晃晃,脚步虚浮地过了江桥,于醉态毕露的情况之下,居然还想到了三年前对小妹说过的“哥不会再有第二次”的誓言般的保证,无颜面对小妹,不敢回家,坐在桥梯的最后一阶上,要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不断用头去撞桥梯栏杆。
  
  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那是他这个大哥哥第一次晚上九点多了还没回到家里。
  
  十四岁的小妹独自在家越等越不放心,壮着胆子走出家门走出坡底村想在回村的路上迎迎他。结果一迎就迎到了江桥边。
  
  乔乔虽然长高了,但也不过就长到他胸口那么高。她搀扶着勉强还能移动脚步的高高大大的大哥哥,一会儿偏到路这边一会儿偏到路那边地往家走,被拖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大哥哥一路不住口地说:“小妹,对不起……对不起,小妹,真对不起……”
  
  “别说话了哥,尽量走路中间,啊?你越说话胃里越难受,胃里越难受越走不稳……”小妹心疼大哥哥心疼得又一次流泪不止。
  
  半路,乔祺吐了。
  
  半夜,兄妹二人终于到家。
  
  翌日中午乔祺一睁开眼,见小妹正坐在一只小凳上,双手浸于盆水中刷洗什么。自己昨天穿的那身衣服和裤子,又被洗过晾起来了。和前次不同的是,此次晾在院子里。不用问他也知道小妹在刷他的鞋子。
  
  他只得又一次对小妹撒谎,说是一个朋友结婚,他替朋友“保驾”,不成想被喜酒灌醉了。他说到“结婚”二字时,小妹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她以三娘教子般忧郁的口吻说:“哥,可不许有第三次了。”
  
  小妹那种含有探究意味的目光,使乔祺敏感到,以后再用谎话骗她,看来不是那么容易了。
  
  乔祺内心里的失恋阴霾,居然很快就被一件意外成功的高兴之事一扫而光了。
  
  乔乔初中毕业那一年,城市里的一所重点中学实行了一次招生原则的前所未有的改革——也开始面向近郊的农村中学招收高中生了。名额极有限。或者招收保送的“三好学生”,或者招收初考成绩优秀的学生。
  
  学校决定保送乔乔。
  
  乔乔将此事告诉大哥哥后,大哥哥激动得一下子紧紧搂抱住了她,连连亲她额头,亲得咂咂有声。自从她上中学了,那一天以前,大哥哥不曾那么忘乎所以地亲过她。
  
  可她又说:“哥,名额那么少,我不想占去学校一个保送名额,我想自己考。”
  
  “这……小妹,万一你考不上怎么办呢?机会难得呀小妹!你可不能一时冲动,说让就让。你让了,你没考上,那时你不管多么后悔都晚了呀!……”
  
  大哥哥的高兴立刻变成了担心。
  
  “哥,你放心,我一定能考上!”
  
  小妹的话说得无比自信。
  
  大哥哥当即表明自己的坚决态度:“我反对!我是你哥哥,爸爸不在了,我就是你家长!这么重大的事,不能你自己怎么想就依你自己怎么去做!得听我的明白吗?”
  
  可是小妹的态度也坚决得毫不动摇。
  
  她说:“哥,这首先是我的事。我经过慎重考虑,已经作出决定了,并且在学校声明了。即使爸爸还活着,我想他也会尊重我自己作出的决定。”
  
  大哥哥不由得将小妹从怀里推出。
  
  望着眼前表情严肃的小妹,他忽然感到她变得有点儿陌生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撒娇,磨着他缠着他乞宠耍娇的小女孩儿了;也不是以前那个为了表现自己是一个乖乖女,只要心情好时,大人怎么说自己怎么服从的小女孩儿了。
  
  她说她“已经作出了决定”一句话时,开始显示出她在对待直接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方面,自己有自己的主意了,要争取和维护自主权了。
  
  乔祺瞠目结舌。
  
  斯时她终究不是自己的亲妹妹这一点,又像礁石露出海面一样,在他意识的海边一下子呈现了出来。呈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而易见。
  
  他本能地想起了他的老师。那是一种心理方面的条件反射。老师高翔始终是他的精神上帝,而乔乔对于他宛如上帝的“女儿”。他视自己为上帝所信任的人间女儿的监护人。他爱她业已接近是信仰。而现在,上帝的“女儿”长大了,有她自己的思想和主见了。
  
  “哦,老师,老师,你看,你听,她竟这样作出重大的决定了!我该拿她怎么办?怎么办呢?……”坡底村的农民的儿子默默向他的上帝求助。可是却没有获得到什么及时的启示。面对着上帝的女儿,他只有在心里徒唤无奈……
  
  城市里那一所重点中学,派了本校的一位老师来到江这边的农村中学,对参加竞争的三十几名是农家子女的中学生们进行监考。最终的录取比例高于十比一。
  
  考试在上午进行。那天一早,乔祺坚持陪乔乔走到学校。他的自行车在因失恋而第二次喝醉酒那一天晚上,丢失在江那边的城市里了。乔乔起初不同意大哥哥陪送她,见他快生气了才让步。
  
  在离校门一百多米远处,乔乔站住了。
  
  她说:“哥,你不许往前再送我。”
  
  乔祺只得也站住了。二十九岁的大哥哥,在十四岁的小妹面前,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弟弟似的,而且是跟屁虫那一类的。他尤其觉得自己对小妹的话听从得简直有点儿莫名其妙了,连自己都对自己难以理解了。
  
  乔乔又说:“哥,你回去吧。你看,别的同学没有一个大人陪送来的,你别让我在同学面前感到难堪。”
  
  乔祺说:“我就站在这儿,一步也不往前走了,望着你进入校门还不行吗?”
  
  乔乔说:“那也不行。我站在这儿望着你往家走。要不,你该在这儿等我了。我不许你在这儿等我。”
  
  她将“不许”二字,说出格外强调的意味。
  
  乔祺听了,心中难免有几分不悦。他怕影响她考试的情绪,什么话也没再说,抚摸了她的头一下,一转身,迈着缓缓的,根本不情愿的步子往家走。
  
  他是打算在校园外等小妹考完的。既然小妹不许,他只得乖乖服从。
  
  他认为不违背她的意愿,也是一种对她的爱。
  
  走出很远,忍不住回头,见小妹仍站在原地目送他。
  
  他朝她招了招手……
  
  回到家里,他不知拿自己怎么办才好,仿佛那一天将会产生的,是一次直接关乎自己以后人生命运的结果。他坐立不安,一会儿屋里一会儿屋外地踱了几遭,最后背起大提琴进城去了。那一天他在城市里并没有什么演出可以参与,纯粹为了打发时间,在江畔拉起了大提琴。他已经很久没在江畔演奏过了,琴声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
  
  一辆小汽车驶来,停住。车上踏下他的一位朋友,是省歌舞团的一位中年指挥,在全省音乐界很有些名气的人物。对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接着夺过他的大提琴,另一只手将他拽上了车。
  
  他问人家有什么事?
  
  人家说别急,一会儿车停了告诉他。
  
  车顺着沿江路往前开了十分钟,停在僻静之处。指挥从前座回过头,不以为然地说:“你怎么还像个流浪艺人似的干那种事儿?你现在已经不至于那么缺钱花了吧?”
  
  他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是为了挣小钱,只不过是为了解闷儿。
  
  人家指挥说那几天到处找他,没想到无意间发现了他。人家到处找他是要亲口向他报喜——省歌舞团决定将他纳入正式编制了!
  
  “真的?!”
  
  他闻言喜出望外。省歌舞团的大提琴手出国不回来了。某次他经朋友介绍,参与了省歌舞团的一次演出,算是救急帮忙,于是给指挥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人家主动提出要向省歌舞团推荐他,这当然符合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但一想到实现之难,也就只看作是一种友好的表示,并没太认真,更没放在心上过。后来,竟渐渐忘了曾有那么一回事儿了。
  
  指挥说:“乔祺啊,为你我可没少跟领导们谈。班子里的每一位都谈过了。现在终于落实了,连你的户口问题团里也将替你出面解决啊!”
  
  这喜事来得太突然了,乔祺高兴得头都有点儿晕了。
  
  “还有好消息呢!你回去各方面准备准备,下一个月,几乎天天晚上都有演出任务。上半月在省内巡回演出,下半月到兄弟省份去演出。一个月后,到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去演出,你可要多练习几首独奏曲目!……”
  
  对方一说到出国演出,自己也不禁喜形于色。
  
  乔祺脸上的喜色,却渐渐收敛了。
  
  他嗫嚅地说:“我……我考虑考虑……”
  
  “考虑?你还考虑个什么劲儿啊!”
  
  对方诧异了。
  
  “我……我得跟我妹妹商议商议……”
  
  “跟你妹妹商议?!”
  
  “是这样的……我妹妹今年该上高中了……演出任务排得一满,我恐怕在时间上保证不了……”
  
  “可……如果真是这样,团里急着要你干什么呀!哪个单位不是在正缺人的时候招人啊!乔祺,你可别让我为你的事儿白费心思……”
  
  “多谢了,多谢了!……但我,我真的保证不了……我妹妹……我……出国我是特别……”乔祺脸红了,语无伦次了,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尴尬之下,他一手抓琴,一手抓弓,下车了。
  
  “乔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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