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裴踏燕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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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踏燕的眉角轻轻一挑,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他不是笑面虎,对他来说,笑不是什么谋略武器,而是一种经历过漫长的时间磨砺,已经融入他生命当中的本能。
   
    裴踏燕在被裴嫣嫣收养以前,并不姓裴。有一点,他和燕破岳还有些相像,他的父亲也是一名退伍军人,而且也曾经兄弟遍天下。
   
    那个被他曾经喊为“父亲”的男人,也曾经为人处事磊落大方,从部队退伍后返回家乡,做起了生意,也混得风生水起,是十里八乡公认的能人,无论谁家有什么红白喜事,甚至是婆媳之间产生矛盾冲突,都会请他去帮着照料。
   
    多年未见的战友来了,裴踏燕的父亲总是好酒好肉好好招待,无论对方待多少天,他都毫不在意。可就是这么一个对战友能贴着心窝子说话,只要谁需要帮忙,就会毫不犹豫慷慨解囊的男人,却被多年未见的战友用一个高回报零风险的投资项目诱骗得投入所有身家,甚至为此四处借债,最终被骗得倾家荡产。而那名在部队时和父亲同班,睡在同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口锅里搅食吃的战友,也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父亲从此一蹶不振,他天天借酒浇愁,一喝酒就会喝醉,一醉了就会发酒疯闹事,成为人人躲避不迭的“祸害”。父亲原来对参军的经历那么自豪,可是当他被骗后,哪怕是在电视上看到穿着国防绿的身影,都会暴跳如雷,把家里砸得满地狼藉。
   
    巨额欠债,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催债上门,家徒四壁,还有一个天天借酒浇愁,再也没有了上进心的丈夫。面对这样的一切,那个生了裴踏燕,双方之间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女人,忍受了两年,终于选择了一个四五十岁、头顶都秃了一半,据说还有两个孩子的男人离开了。裴踏燕那个曾经的父亲,面对这一切根本没有去尝试挽留,而是瞪着充血的眼睛,追在那个秃顶男人身后,索要什么“赔偿金”。那个男人一脸鄙夷地拉开随身带的皮包,将厚厚一沓钞票随意丢出去,裴踏燕曾经的父亲就像狗一样扑到地上飞快地捡拾。
   
    半年后,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裴踏燕曾经的父亲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当村子里的人踏着满地的鞭炮纸屑,穿着新衣裳出来四下拜年时,他们在村边的小水渠中,看到了脸上已经结了冰碴儿,心脏早已经停止跳动,怀里却依然抱着一个空酒瓶,用“卖”老婆的钱把自己活活喝死、冻死的男人尸体。
   
    在埋葬那个他称为父亲的男人的葬礼上,裴踏燕没有哭。在那个男人头七过后,裴踏燕背着一个小小的包,捏着那个和他有直系血缘关系的女人悄悄给他的字条,走出村子,走进了城市。
   
    裴踏燕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讲过后面的故事,他也拒绝去回忆。总之,两个月后,在那个城市的街头,多了一个流浪的孩子。没有多久,这个没亲没故的孩子就被贼头看中,用一张芝麻饼诱骗到贼窝,贼头把半块肥皂丢进倒了半盆开水的水盆里,要他用食指和中指把肥皂从水盆中夹出来,而且动作一定要快,否则手指就会被开水烫伤。
   
    就是在贼头的教导下,他学会了察言观色,他根本不需要懂什么心理学,挣扎在社会最底层,为了生存,他自然而然拥有了透析人心的本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学会了用笑容面对一切。
   
    在偷窃失手被抓,被失主痛殴时,他会扬着一张笑脸,笑得比任何时候更灿烂;被贼头丢进小黑屋三天三夜,除了水什么也得不到,在被人拖出来时,他对着贼头扬起的第一个表情,依然是笑;他饿了会笑,他疼了会笑,他被人打会笑,他不停地笑,他用笑容面对任何人和任何事。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对有些人来说,孩子的眼泪与哀求,非但无法换来同情与怜悯,反而会让他们更加兴致高昂对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的身体,倾倒更多的暴力与伤害。只要他不停地笑,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时间长了,那些人自然会觉得无趣,不再理会他这个傻瓜。试问,又有谁喜欢对着一块石头拳打脚踢,又有谁会无聊地对着一块石头不停吐口水,自说自话没完没了?
   
    那一年,他和干娘的初次相逢,他才十岁,在偷钱包时被人当场抓住,失主是一个脾气很坏的中年男人,当场就连抽了他十几记耳光,把他打得鼻血飞溅,当胸一脚更把身体瘦弱的他踹得倒飞出四五米远,重重摔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在皮肤上磨出一条条血痕。
   
    周围的人都围了上来,却没有人说话,贼头派出来监视他们这些小偷的监工,更是冷眼旁观一声不吭。等到那个中年男人打完了,自然就会离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可能把他打死打残,他的年龄太小,小到就算当少年犯都不够资格的程度,他又没爹没娘、没亲没友,孤家寡人一个,就算把他送进派出所,在批评教育一通之后,也会把他再放出来。然后他在贼头的安排下,换一个“地盘”,自然可以继续“重操旧业”。
   
    这大概也算是年龄小的“好处”了吧。
   
    中年男人终于发完了火,微微气喘着离开了,围观的人群也慢慢散开,就是在这个时候,裴嫣嫣走到了裴踏燕的面前,将一个装满小笼包的塑料袋连同一双一次性筷子,外加一杯豆浆,一起递到了裴踏燕的面前。
   
    裴踏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不会忘记在那个晚霞灿烂,天与地之间都蒙上了一层金黄色质感的傍晚,那个叫裴嫣嫣的女人,对着他盈盈一笑,就让周围的天地万物都失去了光彩,只剩下她依然美丽的致命温柔。
   
    他接过了食物,吃得很慢,不是他不饿,而是这样,他才能在这个女人身边多待一会儿。他慢慢嚼着食物,深深吸着气,嗅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感受着她的目光中,那纯粹的温柔与怜惜,他只觉得心神皆醉。
   
    流浪在外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女人给他食物,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笑得这样纯粹而干净。她没有趁机说教,用来彰显自己的正义和道德,她就是觉得他饿了,才会去偷别人的钱包,所以她买了小笼包和豆浆,她的初衷就是这么简单,简单得就连一个十岁的孩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满脸温柔笑容的女人,明明在看着他,可是看着看着她的眼神却渐渐飘忽起来,她明明仍然望着他,可是她的心却透过他的脸,不知道落到了谁的身上,而她的目光,也随之更加柔和起来。
   
    她静静地陪在裴踏燕身边,陪着他吃完了袋子里的小笼包,喝完了杯子里的豆浆,当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时,她的衣角被裴踏燕拽住了。
   
    当年,就算是妈妈离开,裴踏燕都没有这样伸手去拽过。迎着裴嫣嫣略微惊诧回望过来的脸,裴踏燕嘴角一咧,对着这个身上散发着好闻气味,目光更如村边的小溪一样清澈得一尘不染的女人,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也许就是因为他的笑容太灿烂、太无邪,和他满身伤痕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也许是一种冥冥中早已注定的缘,看着面前这个明明疼得全身都在轻颤,却依然对着自己扬起笑脸,拼命将自己最阳光帅气一面展现出来的男孩儿,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家庭,几乎失去了一切的裴嫣嫣,突然被打动了,在她的大脑做出思考前,她已经再次蹲到了裴踏燕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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