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偏安亡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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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战报飞抵咸阳之时,王城谯楼刚刚打响三更。
   
  看罢战报,嬴政与尚在值夜的李斯蒙毅会商片刻,当即决断:留下蒙毅会同丞相王绾处置王书房政务,秦王与李斯赶赴郢寿。鸡鸣时分,王车马队已飞出咸阳兼程东去了。嬴政之所以紧急赶赴郢寿,是因为王翦在战报之外尚有一卷上书:请对吴越岭南之百越部族连续进兵,一举平定南中国。依此方略,则牵涉诸多方面须得一体谋划。秦王固可在咸阳召几位重臣就王翦上书议决回复,然终不若与王翦当面会商更扎实。另一层原因则是,灭楚之战的完胜,证明了王翦当初的大局洞察之深彻,接踵而来的诸多军政大计,嬴政都想听听王翦的评判。加之王翦年事已高,夫人故去,此前似乎已有暗疾迹象,能否经得起再下岭南的劳碌亦未可知。凡此等等,都使嬴政立下决断,无论咸阳有多少政事亟待解决,都得赶赴淮南立定根本。
   
  从关中直出函谷关,经河外进入鸿沟堤岸大道,再下淮北淮南,一路平坦异常。赵高驾驭着王车第一次在如此宽阔的平野大道上长途飞驰,分外振作,将高超的驾车技艺挥洒得淋漓尽致。一辆庞大的六马青铜高车平稳得如同水上行舟,细碎的车铃声在风中连绵不断如编钟齐奏,整齐划一的二十四只马蹄时疾时徐如同鼓点拍打,身后三千铁骑隆隆如春雷滚动,直是一曲别有况味的铁马铜车行进乐章。出得安陵,赵高一回首正想问秦王要否歇息打尖,却见前座秦王已经鼾声如雷,后座李斯直向他摇手。赵高恍然,手中集束马缰稍一收拢,王车立即变为平稳常速。
   
  “嘭!”鼾声立止,秦王嬴政脚下一跺。
   
  “嗨!兼程疾进!”赵高立即明白,减速反倒惊醒了秦王。
   
  虽有鼾声如雷,嬴政心头却始终萦绕着种种有待决断而尚未清晰的线头。天下即将一统,亟待定夺的大事太多太多了。在接到王翦灭楚战报的瞬息之间,嬴政倏忽感到了呼啸而来的“天下”泰山压顶般降临了。那一刻,一个念头骤然闪现出来:嬴政,你扛得起这座“天下”泰山么?巍巍然矗立近两百年的六座大山,已经轰轰然倒下了五座。打天下固难,然嬴政却强毅奋发一往直前,从来没有过恍惚困惑,只有今日,当楚国这座最广袤的南国之山轰然倒塌时,他却没有那种巨大的战胜喜悦,反倒是心头掠过了一片茫然……秦国的朝局该再度整饬了,这是始终飘荡在嬴政心田的一端思绪。应该立起栋梁了,否则,他这个秦王当真可能被这座“天下”泰山压倒,被这座“天下”泰山吞没。军力该如何重新部署?最后的齐国,重新泛滥的匈奴之患,死而不僵的燕代残部能否一体结束?果真能够一体结束,六国贵族该如何处置?没有了六国王室的天下该如何摆布?老秦国的法令要不要改变?等等等等头绪太多了,且每一个头绪都粗大得足以经天纬地,嬴政也嬴政,你的才具足以胜任么……
   
  “禀报君上,已经过了淮水。”
   
  “好!停车歇息片刻,稍事收拾再见上将军。”
   
  赵高这次没有再看李斯手势,一过连通郢寿官道的淮水大石桥便刹住了王车,径自回首对秦王高声禀报了一句。整整一天都时醒时睡的嬴政蓦然一顿,双手搓了搓脸庞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已经举起火把的马队,又看了看也是刚刚从朦胧中醒来的李斯,这才吩咐了行止,扶着车轼便要下车。李斯捶着腿道:“君上小心,我腿都木了。”正在此时,赵高已经一个纵身到了车下,将嬴政背了下车。饶是如此,嬴政脚一落地便颓然软倒在了地上,不禁一边大笑一边连指李斯。赵高说声明白,立即过去也将李斯背下了王车。李斯虽没有倒地,却也是一瘸一拐地踉跄了几步才活泛过来。
   
  火把之下,护卫骑士们一边大嚼着锅盔夹干肉,一边喂马刷马收拾马具。嬴政与李斯则走到赵高看好的水边稍事梳洗,而后一边走动着活动手脚,一边举着酒袋啜饮着马xx子酒,一边说叨起事来。嬴政说,老将军再下岭南,只怕撑持不住。李斯说,老将军是该歇息颐养了,可平定百越事大,既得缜密梳理,又得威权资望,一时无人可代老将军。嬴政兀自喃喃道,得有个办法,得有个办法,老将军不能有任何闪失,不能有任何闪失。李斯说,君上莫担心,此事终得看老将军气象如何,还是见了老将军再说。嬴政点了点头,望着遍野火把不再说话了。
   
  半个时辰的歇息之后,王车马队整肃起行。大约四更时分,王车马队开到了郢寿北门外十里之遥。嬴政突然一跺车底下令:“停车!城外就地扎营。”赵高一心只想秦王进城好安卧歇息,闻令不禁愣怔了。李斯道:“深夜入城,君上怕搅扰老将军。去传令了。”赵高这才恍然,连忙跳下车高声传令去了。不料,马队刚刚开始扎营,便有一队骑士从郢寿方向飞来查问。李斯快步上前一看,原来是都尉赵佗率兵夜巡,简短问答后连忙将赵佗领到了王车前。嬴政很是高兴,立即便问大军驻扎并王翦饮食起居诸般状况。赵佗禀报说:“占据郢寿三日后,上将军幕府便移到了城外大军营地,城内只留了五千步军;老将军从来严守军旅法度,初更上榻五更操演,卯时准定进入幕府处置军务,从来未见异常。”嬴政皱着眉头道:“李信不是中军司马么,五更操演此等事还要老将军亲临?”赵佗禀报说:“依照军法,寅时操演只练阵法分合,幕府要做的只是号角起令,而后中军司马巡视各营,原本无须统帅过问。然上将军与蒙武老将军却从来都是日日早起,亲自下场与将士一起奔跑操演,李信曾多次劝阻,上将军依然如故。”嬴政听罢好一阵不说话。赵佗便一拱手请求告辞,要立即赶回幕府禀报上将军出迎秦王。嬴政却一摆手道:“将军莫走,一起等候。”赵佗大是困惑,却也没敢再问。李斯笑道:“君上不忍此时惊醒老将军,要等到天亮,将军便等了。”
   
  “禀报君上:行营立好!敢请君上歇息。”赵高快步过来禀报。
   
  “本王要候在这里,看着太阳出山。”
   
  “君上……”
   
  “小高子,教将士们打个盹,寅时末刻起行。”
   
  “嗨!”赵高情知不能争辩,转身大步去了。
   
  “来,将军且坐,说说军旅,想哪说哪便是。”
   
  赵高铺好了一张大草席,又捧来了一坛黄米酒。嬴政与李斯赵佗席地而坐,对着天边一钩残月,听赵佗海阔天空地说起了南下大军的诸般战事。末了,赵佗说上将军正在部署对百越之战,只怕秦军要变一番模样了。嬴政与李斯都对百越大有兴致,赵佗遂说起了百越诸部。赵佗说,越国被灭之后的近百年里,越国王族大支主要分布在两地:最北边的越人聚居区是故越国的瓯水、灵水地带,人呼瓯越,也叫做东瓯,首领瓯越王叫做摇,自称越王勾践后裔;再南的越人聚居处,是闽水两岸与海边岛屿,人呼闽越,首领闽越王无诸,据传也是越王勾践之后裔;其余越人部族则星散于五岭之南,人呼南海百越,以番禺越人势力较大,以讹传讹也叫做南海百粤、南海粤人。这些粤(越)人部族多以渔猎为生,操持农耕者有,但很少,其风习依旧是断发文身部族群居,轻捷剽悍聚合不定,大军应对难处多多。
   
  “将军何以对越人如此熟悉?”李斯饶有兴致。
   
  “末将先祖为会稽越人,经商北上定居赵国,再也没有回去。”
   
  “如此,将军家族是长平大战后入秦?”
   
  “长史明断。”
   
  嬴政高兴道:“好!我军若能多有通晓百越之人,南进会顺畅许多。”赵佗说,还有几个都尉、裨将,也是南楚人或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乐意为南进效力。说话间曙光渐显,嬴政下令起行。车马大队跟着赵佗的小马队,辚辚隆隆地开向了秦主力大军的营地。及至王翦蒙武闻报出迎,太阳刚刚挂上山巅。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旷野之顿,深为惭愧也!”
   
  “老将军数十年驰驱战场,政一夜之野何足道也!”
   
  王翦对秦王深深一躬。秦王对王翦也是深深一躬。这般君臣之礼闻所未闻,此刻却如流水一般自然真切。李斯与蒙武等一班大将肃立两厢,感慨唏嘘不止。尽管王翦步履稳健精神矍铄,但嬴政却分明看出,两年之间王翦是真正地老了。眉毛全白了,眼袋更大了,原本颀长劲健的身躯有些虚胖了,沟壑纵横的古铜色脸膛有了一片片斑痕;从来齐全的甲胄变成了柔韧轻薄的羊皮软甲,那一顶人人熟悉的铜矛帅盔换成了一顶轻得多的将军皮冠,脚下的牛皮铜钉战靴变成了不带铜钉的羊皮软靴。王翦一身唯一没变的,是那一领当年由嬴政亲自下令王室尚坊精工制作的沉甸甸的金丝黑锦斗篷。这一眼打量过去,嬴政心头蓦然一阵酸热,眼圈不禁红了……
   
  “摆开军宴!为我王接风洗尘!”
   
  蒙武奋然一声喝令,君臣将佐们立即轻松起来,络绎走进了聚将厅外赶搭的军宴大帐。原来,王翦一接赵佗飞骑快报,立即与蒙武商定,召全军千夫长以上将官,以迎王军宴觐见秦王。中军司马李信领命,立即聚齐了幕府护卫士兵,在幕府大厅外赶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连棚大帐。大帐的中央座案区设置在一排固定联结的战车上,略有兵士推动,便可巡游全帐。李信又下令幕府炊兵营,军宴酒菜一律改为楚三式:一鱼、一酒、一饭,使秦王一睹楚地风习。蒙武下令开宴之时,李信与军士们业已忙碌了一个时辰,除了远处军营的将尉们尚未全部聚齐,诸事已经大体就绪。
   
  唯其军宴,一切实在简朴。除了中央战车前一片大将座案,其余将尉们都是十人一张草席围坐,透着初夏阳光的大帐下黑沉沉一片。秦王嬴政一走进大帐口,数百人刷的一声一齐站起,哄然齐呼秦王万岁,当真是雷鸣一般。蒙武下令就位,帐中哄然一声坐下,五七百人整齐得刀切一般。王翦亲自导引着秦王嬴政登上了中央战车落座,蒙武大步跨上战车一拱手高声道:“禀报秦王,军宴楚三式:鲈鱼烩、兰陵酒、白米干饭!要否改换秦军战饭?唯待王命!”
   
  “这,本王倒得问问将士们。”嬴政瞥一眼大案上的鱼酒饭,高声笑问,“诸位说,若没有了锅盔酱肉呸,吃得下南国鱼米么?”
   
  “吃得下。”一片呼应声显然没有力道。
   
  “不好吃。”
   
  “鱼有刺。”
   
  “吃不快。”
   
  “不顶饿。”
   
  种种应答纷纭,嬴政不禁大笑起来:“老秦人敢说楚乡酒饭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选了!郑国渠未成之前,老秦人敢这样说么?不敢!那时,老秦人但能吃饱穿暖,已经是托天之福了。今日,秦人丰衣足食了,大出天下了,衣食风物有得比照了……倏忽数十年,天地翻覆也!”嬴政火辣辣的声音飘荡着,可大帐中却是一片寂然,几乎所有将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泪光。嬴政的笑意也不觉消散了,然话语却更平实清晰了,“话说回来。衣食男女,不同风习;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万物,纷纭有别。此,天下之大道也!今我大军南征,淮南距中原已是千里之遥。远则远矣,唯其大道平坦,尚可有麦面牛羊间或输送,锅盔酱肉尚可隔三差五猛呸一顿。然若进兵南海万里驰驱,锅盔酱肉,便只能在梦里得见了……楚国不能归治南海百越,为甚来?没有大军南进!何以没有大军南进?说到底,楚军耐不得苦战!其中之一,肚皮太娇,南海生猛克化不了!”大帐哄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淹没了嬴政的话音。
   
  “好!君上决断,酒饭不变!”蒙武高声宣令了。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举帐雷鸣般吼出了这句秦人老誓。
   
  “楚风秦风四海风!食天下者,大秦猛士也!”嬴政慷慨大笑。
   
  “军宴就绪,秦王开宴——”
   
  大帐中安静了下来。谁都明白,秦王方才的酒饭之辞是临机生发,虽实实在在地打在了将士们的心坎,然毕竟不是正题。无论是成例还是习俗,接下来的秦王的开宴说辞都是最要紧的,否则连千夫长也召来为甚?是故蒙武一宣布秦王开宴,大帐近千人立即肃然。
   
  嬴政在大案前站定,环视着帐中高声道:“灭楚一战底定南天,将士们辛劳备至,功劳殊伟!灭楚完胜,老秦人一统天下之伟业将成,列国人民熄灭刀兵之期盼将成!政为秦王,便以老秦人之名,以天下父老之名,谢我大秦三军将士!”
   
  对着战车下黑压压的将尉们,嬴政深深一躬。
   
  “一统天下!秦王万岁——”
   
  雷鸣之声平息,嬴政双手捧起了精致的白陶大碗,高声道:“此次本王行程匆忙,未及携带老秦酒犒赏将士!然则,兰陵酒也是天下名酒,自今日始,同样也是秦酒!本王便以兰陵秦酒,与上将军,与将士们,同饮共贺!”举帐肃然之中,嬴政转身对着王翦深深一躬,“老将军率举国六十万大军南下,平定大国且全我雄师,居功至伟。此酒殷殷如老将军赤心,政敢以为先敬也。”王翦捧起了大陶碗慷慨道:“君上敬老臣,老臣亦当敬之。我王襟怀四海,运筹于庙堂之上,决胜于万里之遥,此大秦之幸也,天下之幸也!臣等将士为国家驰驱,分内所为也!”
   
  王翦举起大碗汩汩饮干,碗底向嬴政一照,干净利落滴酒未落。嬴政大是欣慰,一个好字出口,举碗三几口吞干了一大碗兰陵酒,碗底一照也是滴酒不落。战车下的将尉们便是哄然一声喝彩。盖战国之世,酒为珍物,敬酒之风习本意,乃为敬者献出自家面前的酒呈给对方饮之,是以为敬也;并非后世之敬酒,大多为敬者先饮,实则将敬之本意讹转为罚,亦将酒之珍稀讹转为贱。然则,敬酒古风至今依然在中原地带保留,即敬酒者后饮,甚或不饮。此乃后话。嬴政观王翦饮酒所以大感欣慰者,老人之饮若能一气吞干,其底气犹存也,体魄犹健也。譬如赵国老将廉颇,郭开同党恶意诬其“一饭三遗矢(屎)”,赵王闻之而叹息廉颇老矣,缘故亦在此。
   
  嬴政敬罢王翦,又对着蒙武与战车下座案区的大将们举起一碗道:“大军南征,诸将各司本部建功,本王敬各位将军!”大将们哄然饮干。嬴政高声道:“今日本王特许,诸位将士放量痛饮!”秦王万岁的呐喊声浪顿时爆发,掀得牛皮大帐鼓荡不止。嬴政转身对王翦李斯一拱手道,“长史陪同老将军但饮无妨,我与各席将尉们一干。”转身正要下车,蒙武在战车下道:“君上立定便是,老臣早有预备。”说罢向大将座案区后一挥手,李信立即带着一小队中军甲士过来,哗啷一声分开连接战车的铁索,便护卫簇拥着王案战车走向了坐席甬道。如此缓缓行进,嬴政站在战车上逐一向每席将尉敬酒。将尉们大是奋发,欢呼声连绵不断。一碗一碗地痛饮,五十余席过去,嬴政已经面如红锦汗如雨下,竟然丝毫不见踉跄醉态,紧步车后的赵高看得心惊肉跳又热泪直流。及至嬴政的王案战车稳稳推回中心座案区,举帐雷鸣般一声呐喊:“彩——”
   
  正当此时,秦王嬴政一步跳下了战车,对着与甲士们共推战车的李信深深一躬。顷刻之间,举帐寂然了。只见嬴政举起了一碗兰陵酒道:“将军虽有一败,然能知耻而后勇,沉心再造,以等量壮士逼杀项燕,真丈夫也!法度在前,本王无以擅自赏功,敢请受嬴政一酒之敬!”愣怔的李信骤感心头大热,踉跄欲倒却又死死站定,又骤然拜倒奋然道:“国不弃我,我何弃国……”言犹未了,李信晕厥了过去。
   
  这一场军宴,火辣辣痛饮到日薄西山。
   
  嬴政睁开眼睛,已经是次日午后了。问赵高昨日情形,赵高说除了王翦、蒙武、李斯三人没醉,十有八九都醉了。王翦李斯送君上回行营,临走时王翦还对李斯说了一句,日后君上犒军,最好莫进军营。嬴政听得哈哈大笑,也是也是,要打仗岂不完了,没老将军在,我敢如此痛饮么?笑罢起身梳洗一番,顿时神清气爽,吩咐赵高去找长史来。片刻李斯来到,嬴政便吩咐李斯一起去上将军幕府。李斯道:“臣已与李信约好,午后带十名书吏进郢寿王城,搜罗法令典籍。君上先与上将军会商兵事,臣随后赶来可否?”嬴政道:“各国法令典籍,不是都有专使送往咸阳么?”李斯道:“臣已问过,楚国王城典籍库分散多处,尚正在搜集搬运之中。臣欲尽早看到楚国与百越部族立定的种种盟约,故想亲自动手,能在此次带回最好。”“长史深谋远虑,无愧庙堂之才也!”嬴政不禁大为感慨,一挥手道,“你只管去,我在上将军幕府等你,一起晚汤!”李斯拱手一应,匆匆去了。
   
  王翦正在打量着司马摆置好的百越地图,蒙武大步进来了。
   
  蒙武说,上将军昨夜交他的平越方略他已经看了,全然赞同,只觉大将摆布似有不妥,上将军还须再行斟酌。王翦笑道:“斟酌甚,你以为秦王能睡到明日去么?没准天黑之前你我就得奉召进行营会商,一起说。”正在此时,辕门外传来当值司马一声长呼:“秦王驾到——”蒙武还没笑出声,见王翦已经霍然起身,立即一跃而起跟着迎到了辕门。
   
  君臣礼罢,各自笑谈着昨日醉酒情形,便进了幕府正厅。嬴政看见将台上已经摆好了一排挂着地图的木架,便说:“长史有事后到,我等先议。”王翦立即下令当值司马:不许任何人进帐,正厅只留一名军令司马与一名录写掌书。而后,王翦又亲自关闭了幕府厅门,回身请秦王入座正案。嬴政坚执不从,说那是帅案,纵然君主也当不扰将令。王翦无奈,索性也坐到了帅案旁一张平日放置军务文书的偏案前,与秦王与蒙武的座案连成了一个紧凑的小圈子。如此君臣三人落座,一次绝密军事会商便告开始。
   
  军令司马重新摆正了三副木架地图,指点着图板对秦王嬴政先行禀报了百越三部的大体情形,而后又禀报了两位主帅拟定的南下进兵路线。这个进兵路线是:兵分三路,一路从江东吴地南下,进入会稽山地,平定瓯越诸部;一路从洞庭郡南下,进入闽水山地,平定闽越诸部;一路从湘水南下,攀越五岭进入南海之地,平定番禺的百粤诸部。
   
  “何谓五岭?”嬴政插问了一句。
   
  “禀报君上,”司马指点着地图高声道,“人谓五岭,是横亘于南中国腰部的一片连绵大山。这片大山起自湘水之南,自西北走向东南海边,依次为:台岭、骑田岭、都庞岭、萌诸岭、越岭。”
   
  “如此岂不是说,只要扼守这道五岭山地,便可卡断南北中国?”
   
  “大体如此。”王翦点头应了一句。
   
  “只是,大将摆布尚未有断。”蒙武似乎有些急迫。
   
  “是老将军自己不赞同罢了。”王翦悠然一笑。
   
  “噢?两位老将军歧见?”嬴政有些惊讶。
   
  “上将军执意自率大军攀越五岭,老臣不敢苟同!其因有三……”
   
  “三也好五也好,左右是自家要去罢了!”王翦罕见地大笑了一阵。
   
  “岂有此理!老夫不能去么?主帅得坐镇!”
   
  “凭甚非老夫坐镇?你坐镇不行么?大仗没得打……”
   
  “断无此理!主将上阵,副将坐镇,天下可有此等事?”
   
  “好好好,教君上决断便了。”
   
  “君上决断,更是上将军坐镇!老枭出营,还叫博戏么?”
   
  蒙武一句博戏比照,嬴政笑得不亦乐乎了。盖博戏为战国流行之智力游戏,几类后世军棋,其中的“枭”为统帅,居宫不出,一方逼杀对方之“枭”即为胜利,是故,这一博戏也叫做杀枭。因宫廷市井酒肆等皆以“杀枭”为赛马之外的最大赌,故列博戏之中。蒙武一时情急脱口而出,自觉精当无比,不禁得意地大笑了起来。蒙武目下是军中最老资格,虽与王翦年岁相仿,然却因军旅世家之故而少年从军,其军旅阅历只怕比王翦还早了些许。加之蒙武秉性宽厚与人争论无分老少,故遇素来不苟言笑的王翦而能赳赳相争。王翦也是唯遇蒙武此等老夫之论,方能偶显轻松。如是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倍显白头兄弟之谐趣。嬴政一时童心大起,只咯咯咯笑得前仰后合,全然没有了评判心思。
   
  “打住打住,还是君上决断。”终是王翦颇显大度地挥了挥手。
   
  “是也!老夫听君上决断!”蒙武硬邦邦跟上,依然没有松缓迹象。
   
  “老夫之见,还是晚汤后再议。”王翦忍着笑意拍了拍案。
   
  “好好好,最好……”
   
  嬴政依旧笑得泪水直流,靠住了军令司马特意安置的坐靠喘息了一阵,又用汗巾拭了几次脸,这才止住了笑意。王翦蒙武都是对这个秦王知之甚深的老人,见早早已经远离了欢笑的嬴政一时显出少年心性而笑不可遏,自是倍感欣慰。晚汤上案时,王翦特意吩咐军令司马从辕门外的王车唤来了赵高,又亲自在帐口叮嘱赵高侍奉好秦王,其殷殷之心如同一个老人照拂不知寒热的儿孙,连从不与大臣将军多礼的赵高也对王翦深深一躬,两眼泪光地走进了幕府。正在此时,李信差人来报,说在郢寿王城典籍库已经找到了楚越文卷一大间,长史正在一一清理,不能赶来晚汤了。嬴政二话不说,立即派赵高驾着王车给李斯送去了酒饭,还特意叮嘱赵高不许回来,一直等李斯完事再接回来。
   
  晚汤之后,君臣三人重新会商。
   
  嬴政之意,两位老将军如何统兵之事过后再说,先定三路实战主将。王翦蒙武立即赞同。王翦禀报说,南下三将已有初定之选:以任嚣为平定瓯越主将,以屠雎为平定闽越主将,以赵佗为平定南海主将。此三人祖籍皆为老越人,入秦均在两代之上,对越人风习依然通晓,可获事半功倍之效。嬴政问三人将才。王翦说,此三人才具勇略虽不及王杨辛李四大将,然却有一共同长处,处事稳健且有政务之能。南下平定百越,大多为分军独战,战事不大却连绵不断,须得下一城邑安一城邑,同时须得兼顾各部族城邑间利害冲突,故政才极其要紧。嬴政听罢,欣然拍案了。
   
  第二件大事,总兵力分派。王翦之见,南下兵力以步军为主,占八成;铁骑变为轻骑,占两成;总兵力只需三十万,每路大体十万上下。其余三十万大军班师中原,底定大局。嬴政听得心头怦怦直跳,竭力按捺着兴奋,只追问南下三十万大军能否胜任?王翦蒙武先后申述一番,都说以秦军战力三十万绰绰有余,若非山高水远,若是平野地带,只怕根本无须三十万。嬴政这才奋然拍案,三十万大军回归中原,天下定矣!
   
  第三件大事,后援保障。自秦昭王之后,秦人多远征大战,上下深知后援畅通之重要。此次万里迢迢远离中原深入不毛之地,其后援通道无疑是闻所未闻的艰难。而楚国所以不能有效归化治理百越,其根本原因与其说兵力不济,毋宁说后援不济。军谚云:千里不运粮。盖长途千里输送粮草,其输送人马足以耗去自身所运之大部粮草,成本之大,任何邦国无以承担。是故,秦军再度南下,其后援根基必然只能设在故楚江南之地,力所能及的越靠南越好。如此一来,建立仓储营地,建立兵器衣甲作坊,征发相应车马民力等等,实在都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运筹。其中还牵涉一个看似不大却又极为要害的难题,就是秦军将士十有八九都是北方人,惯食麦面豆谷与牛羊猪肉。若以江南为后援根基就近征发,则只能以输送鱼米为主。若从河外安陵后援大营将北人食物运至江南大营,而后再越五岭下南海,则消耗将十数倍增长,根本无以承受。然若不如此,秦军将士能否适应,则又很难说。秦王嬴政在将尉军宴上开篇便大说了一番秦军饮食口味,虽是临机而发,实则也是久在心头的大事。大将们连同王翦蒙武在内,都深为秦王的这通激励之辞所振奋,原因也在于此。如此等等纠葛,后援之事便非同寻常地凸现出来。
   
  嬴政听完两位老将军的种种申述,良久默然。
   
  正在此时,李斯一头汗水风尘仆仆地回来了。李斯一边接过赵高递来的汗巾擦拭着汗水,一边大体说了百越文档搜集情形,说他回到咸阳后便可尽快拟出一则既合越人习俗又简单易行的治越法令,君上允准后可以正式王命颁发,南下大军好据以行事。王翦蒙武大为高兴,一口声连连赞叹,说只要这则法令颁行,平定百越便有了八成胜算。嬴政顿感轻松,说了方才所议,问李斯对后援之事有何见教?李斯皱着眉头打量着地图,一时却没了话说。
   
  “水路!可否水路设法?”李斯突然回头。
   
  “有水路还说甚?”蒙武走过来指点着地图高声道,“上将军心思缜密,早派水工带着斥候踏勘了水路。这五岭之北,水皆入江;五岭之南,水皆入粤;两大水网各走各路,平行入海,你却如何从湘水进得粤水?”
   
  “这倒也是。”李斯兀自喃喃。
   
  “不。”思忖的嬴政突然目光炯炯道,“这个想头没错!若能开一水路,省却多少牛马人力?此等事,寻常水工不行。郑国!要郑国说话!”
   
  “对也!郑国!”王翦李斯蒙武异口同声。
   
  “小高子!”嬴政一挥手道,“立驾王车回咸阳,接郑国大人来此!”
   
  “君上限时几何?”赵高拱手高声请命。
   
  “两日后回来。”
   
  “嗨!”赵高大步转身走了。
   
  于是,君臣四人又会商了安定楚国的相关急务,方才散了。
   
  第三日暮色时分,六马王车风驰电掣般归来了。
   
  郑国自做了大田令,执掌秦国整个农事,因在泾水河渠几年中落下了一身疾病,故此与尉缭子一样只虚掌公事,不必日日赶赴官署。近十年下来,郑国的体魄倒渐渐缓了过来,虽已满头霜雪,精神却是矍铄健旺。一见久违了的秦王君臣,郑国的奋发之情油然生出,晚汤后根本无意歇息,立即就在幕府大厅说起了正事。
   
  “老夫高年,虽有心力,不足跋涉山水了!”
   
  “只要老令指点决断,不须跋山涉水。”嬴政接了一句。
   
  “老臣给君上带来一人,足堪水事大任。”
   
  “噢?何人?”
   
  “史禄。”
   
  “是老令弟子么?”嬴政很是惊喜。
   
  “不。史禄史禄,一个御史。”
   
  “噢——御史!”君臣几人一齐恍然又一齐惊讶了。
   
  “没有本名?”蒙武突然插问。
   
  “史禄史禄,官名叫了多年,老夫忘了他本名。”
   
  “臣知此人。”李斯一拱手道,“本名午禄,洞庭郡人氏,南墨士子。”
   
  “着!”郑国慨然拍案,“天下皆知,墨家治学,百工皆通。老臣与长史当年领工泾水,君上下令各郡县工师全数调来做工长,这史禄,便是其中一个!其时,他在陈仓县做田啬夫。因他与老臣几个弟子多言水事,成了老臣属下的得力水工之一。河渠完结,老臣见他文墨出众,又稳健干练,举荐给了丞相。后来,做了一个御史……”
   
  “此人从南墨入秦?”嬴政突然插问。
   
  “对也。在陈仓任小吏两年。”
   
  “既是墨家子弟,何能一直吏身?”
   
  “墨家务实,不足为奇。老夫只说,此人知岭南之水!”
   
  “何以见得?”李斯笑问一句。
   
  “老夫说知便知!有甚何以见得!”
   
  郑国与李斯交谊笃厚言无深浅,一句武断指斥,厅中不禁一阵大笑。笑声落点,嬴政问道:“贤士目下何在?”郑国对站在厅口的赵高一扬手,赵高立即快步出厅,片刻间领进了一个人来。君臣几人一打量,不禁相视一笑。为何?此人活生生一个当年的郑国:黝黑干瘦,阔嘴大眼颧骨高耸,草鞋斗笠粗短布衣,手中一支探水铁尺点地如同竹杖。山野间若见此人,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是一个王室御史。
   
  “足下从咸阳来?”李斯谨慎地问了一句。
   
  “不。我在江南探水,得老令急约,会于淮南。”
   
  “足下在咸阳没有公事?”
   
  “大人不知。我这御史不同:丞相王绾大人当年派定我一个特异差事,巡监河渠事。后来,秦军每下一国,我随之踏勘一国水事,向丞相府禀报列国河渠情势。”
   
  “那,上次灭魏水战……”蒙武突然一问。
   
  “灭魏水战,恢复鸿沟,都是我跟着老令。”
   
  “嘿嘿,此番信了?莫再敲边鼓了。”郑国颇为得意地对李斯蒙武笑了。
   
  “老令举荐足下担岭南水事,可有成算?”王翦直入正题。
   
  “十之八九。”
   
  “这是地图,足下且大体说来。”
   
  史禄大步走上将台,探水铁尺指点着地图道:“君上、诸位大人且看,此乃湘水,此乃离水。湘水北入江,离水南入粤。两大水系之通连,唯在此处。其理何在?盖五岭南北,唯此地两水最近,其余之地,诸水远不相谋。且看此地,两水之间一座大山隔断,其实际路程不到二三十里。通连之法,凿山开渠,引湘入离!但能渠宽丈余,深数尺,便可行千斛之舟……”
   
  “好!”蒙武喜极拍案。
   
  “军营水工说,这片山地南高北低,足下能使低水高流?”
   
  王翦此问极是扎实。史禄看了看郑国,欲言又止。郑国笃笃点着那支永远替代手杖的盈缩自如的探水铁尺,走到了地图前指点道:“凿渠通连湘离两水,难点便在这一上一下。湘水南去过山,这是一上。翻过此山,地势又低,这是一下。一上之难,在水流攀高,否则无以成渠。一下之难,在节制流速,否则无以行舟。史禄若不能攻克如此两难,老夫岂能举荐王前?实在说,史禄之法堪称水中圣手!”郑国从不轻言,今日如此推崇一个后生,嬴政君臣不禁一齐惊讶了。
   
  “老令褒奖,愧不敢当。”史禄连忙一躬。
   
  “真才自真才,无妨。”郑国点着铁尺杖,“你只明说,如何决此两难?”
   
  “君上,列位大人,”史禄一拱手道,“我午氏一族,原本楚国伍氏一支。皆因湘水洞庭水患频仍,我族自来在洞庭大泽与湘水两岸漂泊无定。期间,唯因水患频仍,我族久欲迁徙岭南。终未成者,皆因大山横亘在前,湘水行舟无以南进,徒步跋涉又恐多伤老幼。故此,禄自少时,已对湘南地势多有涉足。后入南墨求学,禄专修治水之学,曾随老师多次踏勘湘水。那时,禄之梦想,为洞庭民众,亦为我族人,拓一南进水道也!奈何楚国分治,国势衰微,此等水事无法提及,我方北上入秦……”
   
  “史禄是说,他对通连两水久有谋划!”
   
  满厅寂然,秦王君臣无不动容,郑国却昂昂一句插断了。郑国之意,一要使秦王君臣明白史禄这段话的本心,二要使史禄尽早切入正题。毕竟,所有的话都可以相机再说,而秦王与如此几位重臣聚会决断的时机却是短暂的。史禄机敏干练,略为停顿,铁尺指点地图,干净利落地转向了本题。
   
  “上下之难,禄有两法决之。其一,决上水之法为:在渠口垒石,为铧嘴之象,头锐而身厚。石铧深入湘水三十里,逆分湘水为两。如此可激六十里水势,使其压入渠口,水积渐进,故能循岩而上。渠道开凿,绕山而上,以缓其坡势,如此水可上也!其二,决下水法为:渠道不走直,以山势多为盘旋,以减其流速,使舟行平稳,建瓴而下!然则,如此两法,便要加长渠道,两水间二十余里,渠道却要百里之长!”
   
  “此法如何啊?”郑国笑吟吟顿着铁尺杖。
   
  “循岩而上,建瓴而下,好!”蒙武率先拍案。
   
  “老夫不通水事,听着也扎实可行。”王翦舒心地笑着。
   
  “老令说成,准成!”李斯更直接。
   
  “公有此策,天下之幸也!”嬴政离案起身,对着史禄深深一躬。
   
  “史禄啊史禄,小子好命也!”骤然之间,郑国老泪纵横了。
   
  “君上,老令……”史禄也哽咽了。
   
  “老令何须心酸也,”李斯呵呵笑道,“天下大水多多,来生再治不晚。”
   
  话未落点,厅中一片大笑。嬴政道:“我意,效当年郑国渠之法,以史禄为湘离河渠令,以姚贾辅之,军民皆统于上将军幕府。”王翦思忖道:“此渠关乎重大,不若以一部大军先期凿渠,渠成后再进兵岭南。君上以为如何?”嬴政点头道:“也是。楚地新平,民力征发定然缓慢……史禄,此渠须得人力几多?”史禄道:“若是精壮士卒,十万足矣!”蒙武高声道:“如此正好!瓯越、闽越可先行南下,岭南渠成再南下,甚不耽搁。”
   
  “好!立即筹划,尽早成渠!”嬴政当即拍案。
   
  于是,这件最大的南进后援工程风云雷电一般决断了,上马了。
   
  这便是那时的秦风,戮力同心惕厉奋发当断则断当行则行,没有拖泥带水,没有猜忌掣肘,数不清的大型工程在此后短短十余年间轰轰然接踵推开,遍及中国南北,其雷霆万里之势闻所未闻超迈古今。雷电远去,历史已经成为可比的废墟,人们才惊愕地发现:那时的任何一件大型工程,都足以使帝国之后的任何朝代视为盛世丰碑,西汉之后清末之前所有的标志性工程相加,也不如帝国十余年创建之多!这,当真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不可思议的一个时代。仅以水利工程论,郑国渠、都江堰、灵渠至今犹存;还有沟通陵水与浙江的通陵水道、沟通汨罗江相关水流的泪罗之流、咸阳至潼关的三百里兴成渠、甘肃灵州的一百五十里秦渠、疏浚沟通黄河与淮河的大鸿沟等等工程,皆已经在岁月沧桑中成为古老的遗迹。凡此等等,任何一件都是亘古不朽的绝世工程。譬如,这道沟通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绝世工程,唐以后谓之灵渠。其构思之妙,其效用之大,其法度之精,其开凿速度之快,其延续寿命之长,无不令后人瞠目。自《汉书》之后,历代典籍多有论及灵渠者,然终不如几个实际踏勘者的评判实在。范成大之《桂海虞衡录》历数灵渠开凿之法后赞叹云:“治水之妙,无如灵渠者!”宋人周去非《岭外代答》云:“(灵渠)其余威能罔水行舟,万世之下乃赖之。”乾隆时《兴安县志》云:“历代以来,修治(灵渠)不一,类皆循其故道,因时而损益之,终不能独出新意,易其开辟之成规。”此乃后话也。
   
  旬日之后,秦王嬴政北上了。
   
  临行之前,嬴政单独召见了王翦,与这位亦师亦友的老臣整整密谈了一夜。嬴政对王翦坦率直陈了目下亟待决断的几件大事,一一征询了王翦的意见。事实上,战国之世的庙堂轴心是三驾马车:君王、丞相、上将军。王翦因为长期在外统军大战,对庙堂决策的亲身参与便大大减少。无论嬴政与王翦在大事上如何及时沟通,这位上将军总会有疏离中枢之感。王翦以任何朝臣所不能比拟的资望功勋而谨慎备至,很难说没有远离庙堂这一因素。若非李信战败,不得不重推王翦出山,嬴政的本意便是要王翦在灭燕之后重回庙堂。此次南来,嬴政原本也是要王翦重返庙堂的。楚国已灭,大战已罢,王翦的战场功业可谓到顶了,加之夫人过世,又生出老疾,王翦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度南下了。从庙堂格局出发,则更是如此。在嬴政看来,王翦这个一生都在军营的老将军,其对政局的评判洞察不下于任何一个名士大家。唯其终生执兵,拥有深重资望,王翦回归庙堂更具镇国之威。
   
  然则,嬴政又不得不割舍了将王翦拉回庙堂的谋划。
   
  身临南国,嬴政更深地体察到了平定南海对整个一统天下的深远意义。灭魏之后,嬴政已经清楚地知道,华夏一统之大局已经底定,堪称无可阻挡;而一统之治能否持久,则威慑来自两重,既在内忧,又在外患。内忧而言,秦国一统大战开始之后,已经有过了贵族复辟的韩国之乱;一统完成之后,此等复辟之乱亦必将不少。甚或将更多。外患而言,则情势较前有所不同。在六国存在的岁月里,无论华夏战国的攻伐多么剧烈,然在对待外患这一点上,哪个战国都没手软过。燕国平定东胡,赵国反击林胡匈奴,秦国反击陇西戎狄北方匈奴,齐国平定东夷,楚国平定东夷南夷等等。而今,六国将不复存在,所有的外患都必须秦国以华夏共主之身一肩挑起。此等局面该如何应对?对嬴政而言,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大课题。
   
  列位看官须知,截至战国末世,华夏已经分治五百余年。期间,所有的为政治国之学,都是霸主之道。以后人话语说,是霸主思维。也就是说,天下探索揣摩之目标,十有八九都是称霸天下的强国之道,而对于“一天下而治”的天子治道的探索揣摩,则已经是久违了。或者说,夏商周三代的“一治”已经被潮流破坏殆尽,而新的“一治”之道还没有出现在人们的构想里。所以,到嬴政之时,如何做天下共主。事实上已经成为一个颇为生疏的命题。就实而论,其时各大战国朝不保夕,除了秦国君主,大约谁也不会去做这般大梦了。最有资格思谋此道的秦王嬴政,不可能不想,也不可能想得更深。更多的情形是,时势逼一步,则秦王嬴政想一步。若不是燕太子丹主谋的荆轲刺秦事件突然发作,很可能秦一天下就多了一种盟约称臣的形式;若非韩国世族的复辟之乱,很可能六国王族世族便不会大举迁入关中……
   
  尽管是边走边想边筹划,然就全局洞察未雨绸缪而言,嬴政还是比任何一个大臣都走得更远。灭国大战开始时,嬴政坚执将能够独当一面的蒙恬摆在了九原,其后历经大战而蒙恬未动一次,便是嬴政这种天下思谋的基本决断——秦国既欲一统华夏,便当一肩挑起抵御天下外患之责!匈奴若乘灭国大战之机南下,秦国何颜立于天下?
   
  议定史禄凿渠之后,嬴政说到衡山与云梦大泽走走看看。因为,对于生长北国的嬴政而言,何为南国之广袤,毕竟尚未有过一次亲身目睹。无论嬴政胸襟如何宽广,然在脚下,在眼中,曾经见到过的最广阔的气象就是阴山草原了。嬴政还记得,议论灭楚之时,尽管王翦反复申述了楚国广袤难下,然当时闪现在嬴政心头的,却是后来无法启齿的一个荒诞念头:“南国能有北国草原广袤?果真广袤,楚国老是北上做甚?”嬴政后来想明白了,自己这个念头,其实是少年踏入苍茫草原时在那些牧民悠长的歌声与豪迈的酒风中埋下的种子。今日亲临郢寿,南海虽无法领略了,然总须看看天下最大的湖海云梦泽。那一日,王车抵达了烟波浩淼的云梦泽畔,嬴政登上了云雾缥缈的高山之巅。嬴政举目遥望,只见水天苍茫无垠,青山隐现层叠,霞光万道波催浪涌正不知天地几重伸展……那一刻,嬴政被深深震撼了。
   
  “此去南海,路程几多?”良久无言,嬴政遥指南天一问。
   
  “老臣不知定数,大约总在万里之外。”王翦笑了。
   
  “南海气象,较云梦泽如何?”
   
  王翦默然了,蒙武默然了,李斯也默然了。
   
  “南海纵然广袤,大约不过如此也。”蒙武嘟哝了一句。
   
  “南海之疆,臣未尝涉足。然,臣以为云梦必不若南海。”李斯说话了。
   
  “何以见得?”
   
  “庄子作《逍遥游》,尝云: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鲲鹏怒而飞南海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观之,南海之大,不可想见也。”
   
  “长史说得好!老夫也记得庄子几句。”王翦高声赞叹一句,临风吟诵,苍迈激越如同老秦人的村唱,“天下之水,莫于大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秭米之在大仓乎!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垒空之在大泽乎!”
   
  “这老庄子!说来说去究竟谁大了?”蒙武高声嚷嚷。
   
  “至大者,人心也!庄子神游八荒,足证此理。”嬴政发自肺腑地感喟了,“既往,嬴政唯知阴山草原之广袤,尝笑南国山水之狭隘。今日登临云梦之山,方知水乡更有汪洋无边也!我等当以庄子神游之胸襟待天下,不以目睹为大,而以心广为大!”
   
  “心广为大!”王翦李斯蒙武异口同声。
   
  “南海者,我华夏之南海也!南海不定,焉有一统华夏哉!”
   
  “王有此言,华夏大幸!”王翦李斯蒙武又是异口同声一句。
   
  便是那一刻,嬴政才在内心第一次将南定百越与北定阴山并列了起来。北方阴山是外患,南海百越是内忧,任何一方不稳,全局都要翻盘。也就是那时,嬴政看着白发苍苍的王翦,内心深深叹息了一声。
   
  云梦泽归来,君臣临别共聚。蒙武提出了一件事:请秦王派一位大臣坐镇郢寿,使上将军能够回到咸阳养息,平定南海无大战,由他统率即可。王翦坚执反对自己回朝,但赞同派一大臣南来坐镇,理由是自己能从民治纷扰中摆脱出来而专一处置军事。王翦力荐李斯南来坐镇,说李斯既是楚人,又是政务大才。蒙武也是一力赞同,说但有李斯南来,后援大事断无阻碍。李斯无可无不可地笑着,只不说话。
   
  其时,嬴政尚未与王翦深谈朝局诸事,沉吟着一直没有点头。然见两位老将军已经说开,默然片刻,嬴政明白说道:“天下将一,大势已变。天下大局,该当从大处着眼铺排了。平定南海无大战,上将军也该当回咸阳养息。然则,南海百越分治于华夏文明之外已历时数百年,楚国始终未能有效划一。此间兵事、民事、部族事、方国事,纠葛太多太深。若无上将军威权资望与洞察谋略,本王诚恐再有李信之失也!”见蒙武肃然省悟不再说话,嬴政遂拍案道,“我意,上将军仍留郢寿坐镇,总揽军政,彻平南海了事!再调姚贾率一班精干官吏南来,主理郡县民治。余事,待灭齐之后再一体会商决断。如何?”王翦却道:“老臣素无政才,不足总揽军政。姚贾政才过人,亦无须老臣凌驾其上。敢请君上,特许老臣统兵南进。只要战事平顺,政事姚贾足矣!”嬴政心知这位老将军只怕权力过大,遂哈哈大笑一阵道:“老将军是将命!不当大权,不成事也!”蒙武立即高声道:“老臣以为,君上决断甚明!上将军坐镇郢寿,堪称上上之策!领军打仗,老臣足矣!”见王翦瞪着蒙武又要发作,嬴政叩着书案恳切道:“上将军自入军旅,数十年鞍马驰驱,未曾得享一日清闲,若再将兵岭南,我心何堪!若论才具,上将军襟怀宽阔谋略深远,正当回归庙堂用事。所以留上将军镇抚南国者,兹事体大也!嬴政素以上将军为我师我友……而今天宽地阔,嬴政深感力绌之时,上将军安忍独领一军而不揽南国全局乎!”
   
  “君上此言,老臣汗颜也!”终于,王翦不再为自己辩驳了。
   
  王翦留在郢寿,嬴政对这片居天下泰半的广袤疆域放心了。
   
   
  蒙恬、王贲两支马队几乎是脚跟脚地进了咸阳。
   
  两人接到的特急王书一样的简单明白:“底定大局,务必于三日内归国朝会。”于是,蒙恬从九原,王贲从蓟城,都当即安置好军务飞骑上路。其时直道未通,蒙恬马队从九原东南经云中郡再下上郡,而后南进关中,绕行两千余里。王贲马队则从蓟城直下邯郸再下河内,沿河内大道向西进入函谷关再进关中,已在三千里之外。蒙恬路程短,却多经山塬林海河谷,道路险狭。王贲路途长,却是久经车马的战国大道。是故,两支同样剽悍灵动人各两马的轻装飞骑,都在起程第三日的暮色时分飞进了咸阳南门。李斯在南门内城墙下的城门署专程等候,给蒙恬王贲转述的王命一样的八个字:“歇息一夜,卯时朝会。”两人也一样地都问了君上从楚地归来后体魄如何,夜来能否晋见晤谈?李斯也一样地笑答:“君上早知两位有此一问,回话是,各睡各,无相扰。”两人俱各大笑一阵,连忙各自回府,处置自家亏欠的种种伦常人情去了。
   
  次日清晨卯时,重臣朝会在东偏殿准时举行。
   
  此时秦国的重臣朝会,不是寻常之时处置日常政务的囊括所有重要大臣的会议,而是会商安定天下之长策方略的战时朝会。故此,该当参与此等重臣朝会的几位大臣是:丞相王绾、上将军王翦、上将军蒙恬、国尉尉缭、长史李斯、上卿姚贾、上卿顿弱、长史丞蒙毅。除此之外,再加上每次朝会涉及的相关大臣将军,便是朝会的全部与会大臣。因为王翦、蒙恬、姚贾、顿弱多因战事邦交而经常不在国,所以事实上的经常成员只有王绾、尉缭、李斯,再加上后来的蒙毅。然则,这次朝会却是罕见的齐全,除了上将军王翦未能与会,几乎是全数到齐。相关大臣将军则增加了王贲、冯去疾、冯劫。
   
  “诸位,各方情势皆有重大变化,故此,本王召紧急朝会议决。”
   
  大臣将军们就座,嬴政开门见山地讲明了事由,又道:“各方变化情形,先由长史陈述,而后诸位斟酌如何铺排。”嬴政话音落点,李斯从座案站了起来,走到王台下的一幅张挂在高大木板的羊皮地图前指点着说了起来。李斯陈述的重大变化是六个方面:
   
  其一,陇西将军阮翁仲飞书急报:匈奴一部大举西迁,联结西海西羌诸部族,年来频繁劫掠陇西牧民,目下有联兵攻占陇西而后瓜分陇西之图谋;原本早已归化为半农半牧秦人的老戎狄部族,有几处生发躁动,有图谋叛乱迹象。阮翁仲请增兵三万,一举击退匈奴羌胡并平定陇西。
   
  其二,数十年不举兵事的齐国,突然起兵三十余万进驻西界巨野泽。
   
  其三,代王赵嘉再度联结已经逃亡辽东的燕王喜残部,与匈奴、东胡及林胡残部合纵联兵,欲图吞灭云中、九原两支秦军,彻底占据与燕北地带相连的阴山草原,图谋建立北赵、北燕两国。
   
  其四,秦国主力大军两分,驻扎楚地的三十万铁骑已经在杨端和、辛胜两大将统率下开始班师北上,一月之内将回归河外的南阳大营。
   
  其五,已经平定的五大战国,皆有种种骚动,各国世族大量逃入齐国。
   
  其六,王翦蒙武统率的三十万大军已经开始了平越之战。瓯越、闽越两路兵马已经南进;南海一路已经开始了全力开凿湘离大渠,大体在半年一年后也将越过五岭南下;淮南后援大营已经开始筹划,河内河外几郡将征发数十万民力南下。
   
  “看看,都热得流汗。蒙毅,上冰茶。”
   
  时值六月酷暑,大殿虽有一道蒙恬创制的冰墙,依然不见清凉。大臣将军们一边不时用汗巾搌拭着额头汗水,一边专注地听着李斯的陈述,举殿一片肃静。李斯一说完,嬴政也抹了抹额头细汗,立即吩咐蒙毅上冰茶。这冰茶乃秦惠王首创,是将南山粗茶煮成茶水,装入若干大瓮储藏于王室冰窖,专一地在酷暑时节取出饮用。蒙毅对殿口赵高一招手,片刻间一辆青铜柜车推进,取出一个个如同酒坛一般的陶罐摆上了一张张座案。大臣将军们一捧陶罐触手冰凉,当下精神一振,及至拔开陶罐木塞咕咚咚入口下肚,舒畅得人人情不自禁地拍案连呼快哉快哉!列位看官须知,夏时之冰为古代极其珍稀之物,即或重臣权贵府邸,也难得有大型储冰地窖。寻常时期,只有大臣死在酷暑时节,难以在葬礼之期保持尸体不腐臭,王室才依据其爵位高低赏赐定量冰块围护尸身。也就是说,以冰成茶水而饮,是寻常绝难做到的奢侈,即或王室成员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酷暑饮冰的。唯其如此,此时一罐冰茶之昂贵远甚于一坛老酒,如何不教大臣将军们倍感振作大呼快哉。
   
  “诸位,五国虽灭,天下仍在板荡之时也!”嬴政汩汩饮下了一罐冰茶,站了起来,走到了王台下,站到了羊皮地图前,“外部有变,我也有变。外部之变,匈奴觊觎,燕赵躁动,齐国备战,四方不宁。我方之变,一则兵力运筹超出预期,三十万铁骑顺当班师;二则南进诸事平顺,不会掣肘北方。当此之时,能否尽速平定陇西、燕赵,并同时攻灭齐国,一举底定天下?这,便是今日朝会之轴心。”
   
  “以我方目下兵力计,臣以为可三面开战!”蒙恬第一个说话了。今日朝会以兵事为主,王翦又不在朝,同为上将军的蒙恬自然不能先听后说,“北上铁骑三十万,陇西兵马两万,蓟城兵马三万;九原云中两年来新成军五万,连同原部守军共十万余;内史郡尚有万余都城守军不计,我军可战兵力已在四十六万余。以臣谋划:陇西可派出铁骑三万,反击西羌匈奴;燕赵兵力可增至十五万,一举平定燕赵残部;九原云中,留守五万人马,配以大型连弩千具,足以防御阴山匈奴;所余二十余万,攻灭齐国当足以胜任!”
   
  “诸位以为如何?”嬴政笑问一句。
   
  “臣赞同!”几位大臣将军异口同声。
   
  “王贲之见?”
   
  “臣赞同上将军三面开战方略。”王贲站了起来,“然,臣对兵力铺排稍有不同处:平定燕赵残部,十万铁骑足矣!陇西兵力,当有增加。匈奴西羌合流,若不一战灭其威风,则后患无穷,该当重兵痛击!”
   
  “如此补正,臣亦赞同!”蒙恬立即点头。
   
  “王贲筹划燕赵追杀战已有年余,有成算了?”
   
  “禀报君上!臣决以十万之师,一战平定燕赵残部!”
   
  “好!将军猛士壮心,必能斩夙敌残根!”嬴政高声赞叹。
   
  “老臣一言;君上姑妄听之。”
   
  “老国尉有话,尽管说。”嬴政顿时肃然,回到了王案正襟危坐。
   
  “老臣之意。三面开战,方略该有所不同。”尉缭子苍老的声音回荡着,“西部北部,非外患,即顽敌,故须霹雳痛击。齐国一面,则当大兵压境,徐徐缓图,若操持得当,齐国或可不战而下。此等方略,老臣定为八字:西北峻急,东齐缓压。”
   
  “国尉方略,臣亦赞同!”李斯高声道,“齐国君弱臣荒,数十年不修兵备,如今五国已灭,齐国方有边地驻军之举,未必上下同心。若能以顿弱上卿入齐周旋,再加二十余万大兵压境,齐国很可能不战而降。”
   
  “老国尉方略,尚有另外一利。”蒙恬欣然道,“我军二十余万压于齐国边境而暂不开战,既威慑齐国以待其生变,又可策应西北以防不测。若果真西北兵力不济,可随时发兵增援;若西北顺利早日完胜,则可合兵压齐,其时无论齐国战与不战,我都可一举底定大局!”
   
  “将军悟性之高,老夫佩服也!”尉缭子不禁赞叹了一句。
   
  “老臣无异议。”老丞相王绾表态了。
   
  “臣等无异议!”举殿异口同声。
   
  “好!诸位既无异议,本王归总铺排。”嬴政再次离座起身,走到了王台下的羊皮地图前,“大兵压齐,由上将军蒙恬总率二十三万大军,月后开兵东进;追杀燕赵残部,由将军王贲率十万兵马开战,务求斩草除根!陇西反击,由一员大将率八万铁骑,与翁仲将军合兵,务求一战痛击匈奴西羌,安定西部!云中九原之防御北部匈奴,由蒙恬一体处置。”
   
  “陇西一路,何人统兵?”老尉缭突然问了一句。
   
  “陇西主将,容我思谋几日。”嬴政似有所属又颇见踌躇。
   
  “老臣直言,陇西将兵,莫如李信。”
   
  尉缭声音不大,却使所有的大臣将军都深感惊讶,偌大厅堂一片寂然。须知秦国法度严明,李信败军之罪尚未论处,已经是大大地法外特例了,若再任一路统兵主将,任谁也不敢做如此想。当此之时,老尉缭竟能认定李信,实在突兀之极。然则,嬴政却似乎并没有如何惊诧,反倒是淡淡一笑道:“老国尉,何以如此啊?”尉缭笃笃笃点着竹杖道:“李氏一族,根在陇西。李信为秦军四大主将时,陇西李氏引为荣耀。李信统兵灭楚,陇西李氏几乎举族男丁入军;李信战败,陇西李氏则深感蒙羞,尝思雪耻。今陇西遭匈奴西羌劫掠,李氏一族岂能不同心奋战?若得李信为将,岂非猛虎添翼!就事而论,李信为将,两大利:其一,能于人民散居之地立定轴心大聚人心;其二,能于羌匈飞骑之前,大展李信铁骑奔袭战之长……”
   
  “老国尉如此说,不怕坏我秦法?”嬴政面无表情。
   
  “起用李信,老臣不以为坏法。”尉缭扶着竹杖颤巍巍站了起来,“秦军新起,大将多为新锐。灭国之战,更是五百年未曾经历之存亡大战。我军摸索而战,付出代价事属必然,偶有闪失更是在所难免。法以强国,法以爱民,此商君之言也。若败战必杀将,则将能几人存哉!将之不存,国何以强?民何以安?夫天下有战以来,若武安君白起之终生不败者,是为战神,万中无一也。常战之将,胜多败少足矣!春秋之世,秦军东出大败,穆公不杀孟、西、白三将而最终称霸。今日秦国要一统天下,岂能无如此襟怀也!”
   
  “老国尉此论,诸位以为如何?”嬴政叩着书案沉吟着。
   
  “国尉之论,臣等赞同!”举殿异口同声。
   
  “好!”嬴政一阵大笑,“陇西主将之所以未定,本王也是犯难。陇西郡守说过几次,陇西将军阮翁仲勇猛绝伦,只是运筹稍差。若是小战,本王信得翁仲。然则,此次匈奴西羌联兵大进,陇西一旦有失,关中立见危机。故此,我也想到了李信……”嬴政没有再说下去,起身走下了王台,走到了尉缭面前,肃然地深深一躬,“老国尉公心至大,开嬴政茅塞,谨受教。”
   
  “秦王有此海纳胸襟,天下定矣!”老尉缭跺着竹杖哽咽了。
   
  “不说了。”嬴政转身下令,“蒙毅立刻拟定王书,调李信兼程还都!噢,要对上将军备细申明朝会情形。”蒙毅答应一声,立即转身去了。
   
  在各方官署都在紧张运转的时候,李斯却病倒了。
   
  在天下将一的前夜,秦国的所有官吏都倍感压力之巨大。与战事军事相关的官吏,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兵力调遣、民力征发、新兵训练、粮草输送、兵器制造等等等等,数不清的大事急事都得风风火火紧急办理。所以,武事各署经常是空空如也,官吏们几乎很难在官署停留得片刻。与之相反,文官各署则是人如流水车如穿梭,经常的满员议事昼夜不息。比较而言,兵事虽忙,然对秦入秦官都是轻车熟路,成例多多经验多多,无非不亦乐乎地跑断腿说破嘴而已。政事却不然,十有八九都是闻所未闻的新情势新事端,无法可依无章可循,却又必须得立下决断,此等忙碌便平添了几分焦虑一片乱象。自朝会结束,李斯一直在王城连续守了一个月没有归家,日日只睡得至多两个时辰,人变得精瘦,眼亮得精光。自西周以来,官署法度便是五日一归家,歇息一日复归官署。直到战国之世,此等传统也没有大的改变。末世的山东六国甚至比春秋时期更松,政事萧疏法度松弛,常常是小官吏蜗居在家不出,大臣则索性便回了封地。只有秦国,自这位秦王嬴政亲政,铆足了劲地昼夜运转,无一处不热气蒸腾,无一处不紧张忙碌……三日前,李斯终于昏倒在了书案,太医说是中暑又中风,非静养服药不能恢复。若非这次晕厥,大约秦王也不会强令他归家养息。
   
  盛年之期,养息者何,便是补觉。
   
  午后时分,李斯正在庭院树下酣睡得呼噜声震天,却被摇醒了。长子李由虽尚未加冠,却老成持重得大人一般,低声凑近父亲耳边说,秦王来了。李斯一激灵坐起,忙问到了何处?李由低声说,已经在正厅等候了半个时辰。又说,不能教秦王再等了,他已看了三次日头。李斯顾不得再听儿子诉说自己的评判,大步走到盛满清水的石槽前洗了洗脸整了整发,再戴上了那顶居家常冠,大步匆匆地向前庭去了。
   
  “斯兄,病情如何了?”嬴政笑着迎了过来。
   
  “臣,参见君上。”李斯很有些惶恐,毕竟秦王太忙了。
   
  “居家无定礼。来来来,斯兄坐了说话。”
   
  “臣已大睡三日,好多也,没病!”
   
  “两眼还是赤红……小高子,先拿一匣冰来!”
   
  赵高捧来了一方玉匣。嬴政坚执亲自扶着李斯躺好在草席上,又亲自用两方白布裹好冰块,一方敷在了李斯双眼上,一方敷在了李斯额头上。李斯再没有说话,泪水却从白布下流满了脸颊。嬴政笑道,你只躺好消火,听我说话便是。及至两方冰块融化,李斯霍然坐起,嬴政已经将大要说完了。嬴政说,各方战事已经没有大磕绊了,目下最要紧的是要拿出一个盘整天下的大方略来。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是不行了。同时,朝局也得有所更新,他在离开楚地之前征询了上将军,上将军也是一般想法。此等重任,只怕要有劳斯兄了。
   
  “君上,臣立即与廷尉府会商……”
   
  “不。不是会商,是领事。”
   
  “君上,廷尉是高爵重臣,臣只是长史……”
   
  “本王,今日拜定大秦廷尉。”嬴政当头深深一躬。
   
  “君上——”李斯挺身长跪,复扑地重重一叩。
   
  “斯兄呵,”嬴政扶住了李斯,坐在了对面,“你我相识近二十年了,自当年那次轻舟就教,嬴政便认定斯兄乃天下大才。此后每当关节,斯兄均是风骨卓然独有主见。《谏逐客书》、治郑国渠、襄助嬴政运筹庙堂而长策迭出,功不在上将军之下也!然则,斯兄庙堂用事,功高爵低却一无怨尤,嬴政一一在心焉!方今天下将定,文治立见吃重,正是斯兄大任之时也!秦为法治之国。在秦国,丞相、上将军之外,廷尉便是首座重臣。秦国要真正地一天下而治,是成是败,便在能否以法度立起华夏文明!……唯其如此,大秦立法,舍李斯其谁也!”
   
  “君上壮心若此,李斯夫复何言!”
   
  君臣两人草席促膝,侃侃而谈,不觉已是暮色时分。嬴政第一次在李斯家中用了晚汤,并破例地召见了李斯的长子李由,对这个弱冠少年很是褒奖了一番。晚汤后,君臣两人又商议了长史署与廷尉府的交接事宜。嬴政说,李斯走后教蒙毅接任长史,目下长史署以事务居多,不若原先以划策为主,蒙毅精悍干练正当其职。李斯倒是没有就人事与诸般交接说任何话,只是在秦王嬴政将走之时,肃然一躬道:“臣有一言,愿君上听之。”嬴政也是肃然相向:“斯兄但说无妨。”
   
  “灭齐之战,一统棋局最后一手。不求其快,务求平稳收煞。”
   
  良久无言,嬴政深深一躬:“谨受教。”
   
  初月挂上树梢,王车辚辚去了。李斯的最后提醒,教嬴政一路想了许多。李斯能够在如此关键时刻提出如此警示,嬴政深感李斯把准了自己的秉性脉搏。嬴政不怕局势纷纭不怕艰难险阻不怕开拓新路,唯一所惧者,是自己内心时常泛起的莫名其妙的躁动。这种躁动,或可说是一种功业焦虑。也就是说,功业之心日日相催,但有不堪烦扰而骤然爆发,便有不可收拾的恶果。当年那道逐客令几乎断送秦国,便是自己骤然暴怒之下的乱政之行。前次错用李信,几致二十万大军覆灭,则是另一则轻躁之错。认真自省,逐客令失之忧心太重,错用李信则失之骄躁轻率,归根结底都是心气躁动所致。目下情势纷纭头绪繁多,正在底定大局的最紧要的十字道口,所要踏出的这一步是最最不能出错的一步,踏正则一统天下,踏错则难保不功亏一篑。当此之时,李斯提出务求平稳收煞,可说正当其时地向嬴政的燥热之心敷了一方冰布,其效用远远大于任何具体的方略对策。
   
  这一点,只有嬴政自己最清楚。
   
  商旅车队抵达临淄时,经多见广的顿弱惊讶了。
   
  临淄城外的绿茫茫原野上,帐篷点点炊烟飘浮,恍若阴山草原搬到了东海之滨。一片片帐篷营地间的条条小道上,连绵不断地出现了一辆辆车一坨坨人,汇聚到天下闻名的临淄官道上,汪洋蠕动着涌向了遥遥在望的雄峻城郭。这条素来通畅无阻的宽阔的林荫大道,蓦然变成了人牛马的河流,人皆举步维艰,只有随波逐流。商旅车马则根本无法上道,只好纷纷在道下田野寻机穿插,或寻觅营地,或抢夺入城时机,于是乎烟尘漫天人声喧嚷,炎炎烈日下红霾笼罩天地。
   
  虽然,顿弱已经清楚地知道这是五国贵族的大逃亡,然一朝亲眼目睹,仍不免心头怦怦乱跳。目下,秦国整顿新地尚且乏力,秦国派往各灭亡国的官吏尚难以有效整饬民治,秦军主力又分布在各个战场,少量镇抚守军对无数隘口关津根本无法控制。各灭亡之国的老世族们便趁此时机,大举逃向最后的齐国。这些老世族多有封地与支脉,封地民众也依着千百年传统追随其封主逃亡,动辄数百数千,大族人马更是数以万计,再加上粮草财货谋生家什,其声势之大可想而知。顿弱最熟悉燕齐两国,听过无数燕齐人士有关当年燕军破齐时齐国民众大逃亡的种种故事,然与今日情形相比,当年的齐民众大逃亡直是河伯之遇海神了。
   
  “甚嚣,且尘上矣!”
   
  站在城外一座山头遥望的顿弱,油然想起了这句春秋老话。
   
  顿弱的车队马队一直在城外驻扎了三日,才得以在夜半时分获准入城。令顿弱惊讶的是,这等时刻齐国竟然还能冷静地盘剥搜刮逃亡者,甚或连商旅也一齐裹挟着盘剥搜刮。顿弱的这支秦商人马入城,被暗示着强收了一百金。齐国以“防间”为由,对所有请入城者均实施官吏勘问与财货搜查,统谓之勘查防间。这种勘查煞有介事地分为三步。其一,凡请入城而接受勘查者,每人须得先交十金为“请”。后世话语,便是申请金。其二,确定能否进入临淄的依据是财富多寡。财货总值在五千金以上者方可入城,否则一律派往指定郡县,为此,便要全部搜检财货,包括清点车马。其三,若获准人城,则入城者得将财货之半数缴纳于临淄官库。其四,凡获准入城者,一主人只能带十个依附人口,无论家人仆人都包括在内,若欲增加依附人口,则一口缴纳一百金。凡此等等折腾搜刮,进城速度便慢得不能再慢,能入临淄者一日至多百余人而已,且只能是拥有充裕财货的老世族嫡系。追随封主逃亡而来的附庸庶民与世族支脉,则只能在城外郊野露宿等候。
   
  进城后,顿弱看到了齐国丞相后胜专门颁下的《临淄防间令》,不禁大感滑稽,很是大笑了一阵。后胜之令云:“齐自管仲富国,临淄向为天下康乐大都。非财货殷实,无以安居也;非勤勉之士,不得乐业也。故,凡人齐国,得以财货之多寡为衡平。举凡财力不足以在临淄立足者,得一律迁入郡县拓荒。”
   
  商社总事禀报说,齐国如此处置流民,业已使齐国大生乱象。庶民与世族支脉惶惶不安,纷纷要重回故地。逃亡的世族领主则唯恐失去根基,更是愤怒之极,终日哄哄然聚集到临淄王城前呼天抢地。齐王建与丞相后胜,则全然不予理睬,只派临淄守在外虚与周旋。逃亡世族忍无可忍,对齐国的愤怨越积越深,很可能在酝酿更大图谋。种种折冲往来反复,整个临淄整个齐国,已经乱哄哄热腾腾不亦乐乎没了章法。
   
  顿弱进入临淄城,住进了秦国商社。
   
  邦交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他国,这在秦国历史上是第一次。自秦惠王东出以来,秦国邦交有四个分支:一是执掌使节往来的行人署,二是执掌边地归化部族与相邻部族方国的属邦署,三是执掌秘密刺探的黑冰台,四是以商旅名义驻扎各国都城的商社。因为商社之为邦交,只是由实际是官身的相关头领实施,而并不妨碍商社的统合民间商旅之功能,实际是官民兼具,邦交四分支便有“官三民一”之说。在秦王嬴政之前,这四支人马通常分作两个系列分领:行人署与属邦署,归属丞相府政务;黑冰台与各国商社,则分别归属该时期主掌纵横大计的重臣掌管,若张仪范雎等名相,则四者一统。自秦王嬴政筹划一统天下开始,任顿弱、姚贾为上卿专一执掌邦交,四分支则统由两人执掌。灭燕前后,顿弱执邦交之牛耳。后因顿弱在赵国被郭开折磨濒死,养息数年,姚贾便成了主领山东邦交的大臣。此次姚贾奉命坐镇楚国民治,顿弱又病愈复出,故邦交四分支又归属了顿弱执掌。
   
  列位看官须知,战国列强铁血大争,无所不用其极。此间,每个国家都将“用间”作为邦交周旋的一个重要方面。甚或可以说,战国之世的邦交活动与间谍战完全一体化。所以,战国邦交之实质,是一种间战邦交。所谓远交近攻,这个“交”字,其实际含义是间战邦交,其本质依然是战,是服务于战争的破交战。合纵连横之所以惊心动魄,之所以波谲云诡,其实质正在于间战邦交的全方位性。
   
  至少,这种间战邦交的实际内容有四个方面:其一,使节以说服对方国君权臣为轴心的上层斡旋,此为“说客”邦交,是官方邦交的正面体现;其二,以重金、流言为主要手段,分化敌方阵营;其三,以名士大臣与技能异士进入一国,说动该国实施某种自我削弱的政策,此谓“间臣”也,典型如韩国派出赫赫水家大师郑国实施疲秦计;其四,以高明剑士为刺客实施秘密暗杀,剪除最危险最直接而又无法分化的敌对人物,典型如荆轲刺秦。凡此等等屡见不鲜,绝非秦国独有。虽然,我们已经无法确切地知道春秋战国时期各国专司“间战”的机构名称了,然从史料所载的事实足以看出,那时的“间战”之激烈,与所有方面一样,都达到了中国历史的最高峰。然则,战国间战与后世之阴谋政治决然不同。其根本之点在于:春秋战国之间战不对内政,而只对外交;而后世之阴谋政治,则将秘密力量使用于刺探监控臣下与政敌。也就是说,春秋战国之间战,只作为国家手段对外使用,而不是国家内部的干政力量;而后世王朝之阴谋政治恰恰相反,将秘密力量作为对内的政治手段使用。
   
  《孙子兵法·用间篇》云:“非圣智莫能用间,非仁义莫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微哉!微哉!……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可见,春秋战国之世,间战之利用,只在于战争与邦交两方面,目标极为纯正,因而被视为“圣智上智”者的高端战场,实在不带有后世的阴谋底色。以秦国而论,将秘密间战作为邦交方略,也是其来有自,并非自秦王嬴政开始。张仪以间战邦交分化六国合纵而成名于天下,范雎以间战邦交在长平大战使赵国换将而大获成功,堪称秦国间战邦交的经典战例。秦王嬴政时期,尉缭子与李斯先后明确提出,以间战邦交作为削弱分化六国之有效手段的总体性方略。尉缭子云:“……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李斯提出的间战方略则更有了具体步骤:“诸侯名士可下以财者,厚遗结之;不肯者,利剑刺之;离其君臣,良将随其后。”这里,李斯将间战邦交与兵争浑然一体,呈现出步步进逼摧毁敌国的三个环节:重金收买——利剑刺杀——大军随后。也就是说,以间战邦交弱化敌国,以精锐大军摧毁敌国,这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战略。
   
  此次顿弱人马以商旅之身进入临淄,是秦国间战邦交的又一谋划。
   
  秦王嬴政与李斯顿弱会商,君臣三人一致认为,齐国君臣孱弱已久,若外施压而内分化,很可能促使齐国不战而降,避免最后一场大流血。目下列国老世族大举流入齐国,秦国若明派使节入齐,很容易激发列国老世族群起鼓荡齐王抗秦之风潮。而隐匿身份进入齐国,既不妨碍秘密周旋,亦有利于暗中探察流亡势力的真实图谋。若公开使节之身,反倒行动不便,尤其不利于秘密分化齐王建与丞相后胜一班君臣。末了,秦王嬴政还着意申明了此次方略:“齐国徐徐图之,不求其快捷,务求其平顺。与其快而生乱,使天下世族再度流窜星散而后患无穷,莫如从容着手,内化外压逼降齐国,则非但齐国可下,天下贵族之患一举可定矣!”顿弱揶揄道:“老臣明白,本次使命与其说是分化齐国,毋宁说是要探清天下老世族之图谋,对复辟之患未雨绸缪。无论如何,总归是鼠穴不见天日也!”一语落点,君臣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临行那日,秦王在十里郊亭特为顿弱饯行。三爵饮罢,顿弱辞行登车。嬴政殷殷执其手,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目下之齐国,尽聚亡命之徒,群小沆瀣,阴谋横行,上卿务以安全为计!”顿弱慨然拱手道:“秦王毋忧也!郭开天下第一阴毒。尚不能奈何老臣,流亡鼠辈何足道哉!”
   
  暮色时分,一辆青铜高车驶进了与王城遥遥相对的林荫大道。
   
  数十年前,这里还是名震天下的稷下学宫,如今却已经是灯火煌煌的贵商坊了。齐王建即位四十余年,稷下学宫早已经因为士子流失而清冷。后来,在丞相后胜的富国谋划下,这里被改成了聚集列国大商的贵商坊。齐王建原本要学秦国,要叫做尚商坊。后胜却说,“尚商”两字尊崇全部商贾,与旧学宫只接纳富商大贾有别,当做“贵商坊”。齐王建素无定见,也就哼哼哈哈着接纳了。在兵戈激荡的数十年里,唯独齐国远离战火,山东大商便流水般进入了齐国,使临淄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富庶风华,贵商坊便成了齐国的流金淌财之地。近几年秦楚大交兵,楚国大商更是纷纷将根基转移到了齐国。一时间,楚国商旅的豪阔酒肆成了整个齐国最显赫的游乐聚会所在,也成了汇聚关下流亡世族的渊薮之地。
   
  青铜高车辚辚驶来,停在了灯火最盛的楚天酒肆前。
   
  车上走下了一个须发雪白而又备显沧桑的老人,袍服冠带无不华贵,却又隐隐遍布无法清洗干净的风尘遗迹;手中一支铜杖,杖头却赫然显出空荡荡一个脱落了珠宝的镶嵌孔洞;车马精良,却又处处可见轮厢磨损与马具修补;甚至,那个驾车的驭手还穿着泥污未去的脏衣,头上还缠着一圈渗出血痕的白布。凡此等等,道口肃立的酒仆立即看出了来路:又是一个逃亡老贵胄到了。
   
  “大人请随我来。”酒仆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下车。
   
  “聚酒苑。”老人只淡淡两字。
   
  “大人,聚酒苑尽为贵人聚会,酒价颇高……”酒仆小心翼翼地打住了。
   
  “老夫财货尚在。”老人冰冷淡漠地一句,径自大步去了。
   
  “大人见谅。”酒仆连忙快步赶上扶住了老人,“非常之期,诸多贵胄都成了一夜穷士,总事叮嘱不得不如此。大人,这边。”老人骤然火起,冷冰冰愤愤然地跺着铜杖高声嚷嚷起来:“这便是天下大邦么?见利忘义!刮我财货!到头来只能自取其辱!”大厅内纷纭穿梭的客人的目光立即聚集了过来,几个客人立即呼应,一片斥责声风风火火地弥漫开来。一个显然是领班执事的风韵女子立即轻盈地飘了过来,一边亲自扶住了老人,一边笑吟吟道:“大人息怒,有金没金一样是贵客啦!来来来,小女侍奉大人进去,聚酒苑啦。”老人狠狠跺了跺铜杖,一副不屑再与人计较的神态,被女执事扶着走进了另一道豪阔的大门。
   
  一进大门,煌煌铜灯之下无数半人高的隔间沉沉一片,哄嗡声浪弥漫一片,老人不禁大皱眉头。女执事边走边殷勤笑道:“大人,楚天酒肆原是一等一的清雅所在,目下却讲不得规矩法度了……这聚酒苑原是稷下学宫的争鸣堂,分了三进,大去了。小女侍奉大人到一个幽静去处如何?”老人站定,冷冷甩开女执事道:“老夫与一个老友有约,执事自家忙去了。”女执事一副看惯愤懑流亡者的豁达模样,嫣然一笑,飘然去了。
   
  老人在厚厚的红毡上漫步走着,打量着甬道两边醺醺痛饮的落魄流亡者们,嘴角抽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所有的客人都在大饮大嚼,所有的酒案都是鼎盘狼藉,人们哭笑各异地吃着喝着愤然咒骂着,全然不在乎对谁说话有没有人听,华贵糜烂的气息完全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第二进更为豪阔,隔间有大有小,青铜座案金玉酒具熠熠生光,应酒侍女穿梭般飘然来去。老人愤愤然兀自嘟哝着,走到一个大隔间道口,见一个烂醉的客人被两个酒仆抬出去了,老人便黑着脸走进去坐进了那张空案,大声嚷嚷一句:“好酒好肉!快上啦!两位份!”相邻几张座案的客人只向老人瞟了一眼,又自顾自地痛饮了。及至送来酒肉,老人黑着脸立即自顾自开吃开喝,谁也不看。
   
  “痛饮半日,敢问足下高名上姓?”邻座一个中年人高声大气。
   
  “韩人张良……敢问足下?”答话者显然地沉郁许多。
   
  “老夫楚国项氏,打败了!”
   
  “敢问可是?……”
   
  “老夫知道你想问谁?不是。项氏将军都死光了!老夫只姓项而已!”
   
  “敢问这位兄弟?……”
   
  “我叫项羽!”少年的声音虽低,却如沉雷一般浑厚。
   
  “羽?羽?好!项氏该当再飞起来。”
   
  “足下豪雄之士,敢问有何良策?”
   
  “我?豪雄之士?”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笑了。
   
  “韩国复辟壮举传遍天下,老夫知道张良这个名字!”
   
  “老哥哥慎言。秦国耳目……”
   
  “鸟!天下复辟之势如荡荡江河,虎狼秦能猖獗几时!且不说还有一个齐国,便没了这个齐国,天下世族也要咬住虎狼,复我家国!老夫憋闷死也!临淄不敢说话,天下何处还能说话?秦国耳目敢到临淄,天下世族生吞了他!敢到此地,一人一口淹死他!老夫第一个撕扯了他下酒!”
   
  “住了住了,老哥哥醉也。”
   
  “你且看有谁个没醉?来,干!”
   
  中年人举爵一饮而尽了。年轻人却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饮酒。”中年人黑着脸说声没劲道,径自大饮起来。旁边的少年项羽不断给中年人斟酒,自家也间或大饮一爵,沉稳做派俨然猛士。看得张良不禁暗暗称奇。突然,有人伏案大哭:“我的封邑!我的田畴牛马!我要回去啊!……”又有人连连拍案大叫着:“我族三百口战死!老夫要复仇!”片刻之间,整个大厅都呼喝吼叫起来,都哭泣怒骂起来,一片绝望的宣泄。只有年青的张良低着头不声不响。突然,张良从座中站起,走到厅中无人理会的琴台前肃然跪坐,一拨琴弦,叮咚轰鸣之声大起,如秋风掠过林梢,纷乱喧嚣的大厅顿时沉寂了。张良眼中含泪,悲怆的长歌飘荡起来:
   
  山河变色兮社稷沦丧
   
  骨肉离散兮念我家邦
   
  干城安在兮国破家亡
   
  悠悠上天兮何时驱虎狼……
   
  随着琴声歌声,流亡者们眼中涌流着泪水和琴而歌,无论身边是谁都相扶相依,如亲人般相拥相泣。琴声止息,歌声止息,一片哭泣声淹没了大厅。突然,两名青年大步走到了琴台前,一人高声道:“诸位,哭没用,骂没用,唱也没用!若有血气,跟我两人共图大事!”一时间举座惊讶。一人高声道:“话是没错!敢问两位壮士大名?”
   
  “我乃张耳!”方才说话的威猛年轻人拱手高声报名。
   
  “我乃陈余!”另一个年轻人清瘦劲健。
   
  “敢问两位,何谓大事?”
   
  “我等皆魏国信陵君门生!”张耳慷慨高声道,“我等谋划是:各国流亡世族各组成一支劲旅,面见齐王,请与齐军一起抗秦!败秦之后,各国世族兵便可复国!诸位若是赞同,我等立即登录人力财货!都说,哪位愿随我等组成联军血战秦国?!”
   
  “没有齐国根基,此事万难!”一人高声质疑。
   
  “我等成军,齐王定然支持!”陈余冷静自信。
   
  “难也。”站在旁边的张良摇了摇头。
   
  张耳看也不看张良,从怀中扯出了一方白布高声道:“愿成军者血书姓名!”说罢一口咬破中指,鲜血淋漓地大书了“张耳”二字。陈余也立即咬破中指,血书了姓名。厅中人皆惊愕,一时相互观望却没有人上前。苍白清瘦的张良突然一步上前,咬指出血,一声大喊:“恢复三晋!”写下了血淋淋的“张良”二字。厅中一阵骚动,便听一人大喊:“魏豹算一个!”一个虬髯壮士大步前来,也咬指血书了姓名。于是座中人争相而起,纷纷高喊着我族一个复国复仇,上来血书姓名。只有那个项氏中年人神色冷漠,拉起了那个叫做项羽的少年冷笑着走了。年青的张良一眼瞥见,连忙几步追上,一拱手恭敬道:“足下与秦仇深似海,宁如此木然哉!”中年人轻蔑一笑道:“寄望于齐国齐王,痴人说梦。”张良道:“无论如何,总是先张起势来好。”中年人冷冷道:“势顶个鸟用!两个说嘴门客,一群老派公子,乌合之众能成事?兄弟要做自家去做,老夫没兴致。”说罢,拉着少年大步去了。
   
  张良愣怔一阵回到琴台前,见那个邻座老人正在愤愤然咬破指头血书,写罢又一个名字一个人地辨认着,说自家是商人,可不想将财货交给一班没根底的人去折腾。张良忙问老人是哪国商贾?老人冷冷道:“老夫乃大燕林胡商贾,襄平氏,知道么?”旁边张耳听得一怔,显然是从来没听说过襄平氏名号,心念一动高声道:“敢问老伯,襄平氏能出几多财货助军?”老人从大袖中拿出了一方黑亮亮的玉佩,啪地打在琴台道:“半年之内,持此玉佩到老燕商社,老夫自给你定数。”说罢一跺铜杖,径自大步去了。张良与身旁陈余低语了几旬。陈余连连点头,立即唤过一个壮实后生耳语了几句,后生便匆匆出门去了。
   
  四更时分,顿弱回到了秦国商社。
   
  青铜高车没有绕道,没有着意加速,从容地直然驶进了老燕商社。顿弱在商社换过一套服饰,又登上了一辆四面垂帘的辎车,出偏门径自去了。回到秦国商社,顿弱的第一件事便是静坐案前默想,一个一个地写下了那些血淋淋的名字,特意在那个“项氏”旁边画下了一道粗重的墨杠。而后,顿弱唤来了商社总执事与随同前来的黑冰台都尉,指着羊皮纸道:“这些人物,都给老夫一个个盯住,随时禀报动向。”两人拱手领命,立即拿出随身竹板炭笔,画下了一些任谁也无法明白的线条记号。
   
  “大人,近日一事颇为蹊跷。”商社总事一副困惑神色。
   
  “老总事不明,必非小事了。”
   
  “齐人近日纷纷传唱一支老歌,辞意不知何在?”
   
  “老歌?能唱得出来么?”
   
  “在下着意记下了,能唱。”商社总事便唱了起来:
   
  鸡既鸣矣夜既盈矣
   
  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月则盈矣
   
  匪东方之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
   
  海有大尸矣苍蝇尚之以琼英
   
  “倒是不错也!”顿弱大笑一阵,眼前蓦然浮现出张良的古琴悲歌。
   
  “敢问大人……”
   
  “此歌以入《诗》之古齐歌为本,略有更改。老夫以市井俗语唱出,你自明白也。”说罢,顿弱饶有兴致地说唱起来,“公鸡叫了啊,月亮也满了。哪里是公鸡叫啊,分明是苍蝇嗡嗡。东方亮了,月亮满了。哪里是东方亮了啊,分明还是月亮光光。虫子飞得轰轰,它和你都做着一样的大梦。海边有一具庞大的尸体啊,苍蝇却将它当做美玉香花。”
   
  “啊——”商社总事与黑冰台都尉惊愕了。
   
  “再推一把,教这支歌唱遍临淄,唱遍齐国!”
   
  “遵命!”两人一拱手去了。
   
  一声嘹亮的鸡呜响彻庭院。顿弱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起身便要上榻。不料一阵脚步匆匆,商社老总事又进来禀报说,丞相府家老送来密函,丞相后胜要立即会见大人。顿弱皱着眉头道,他要老夫现时去么?老总事道,倒没明说,只是急促罢了。顿弱思忖片刻道,定在三日之后,吊他些许。
   
  午后醒来,顿弱沐浴一番,又悠然品尝了齐菜中赫赫大名的即墨米酒炖鸡,这才走进密室书房,思谋起会见后胜的种种方略。在天下大奸之中,这个后胜几类赵国的郭开,无甚显赫根基,却在齐国做了二十余年丞相无人撼动,也算得天下一奇。顿弱久为间战邦交,揣摩敌手的侧重点不是正邪之分,而是对方的谋私之道与权术之才。就实说,间战邦交所进行的分化,不是求贤,而是求奸。也就是说,只有敌国的奸佞权臣,才是收买分化的对象,而对于那些真正忠诚于国的方正能才,间战者从来都是敬而远之。李斯提出而秦王认定的“贿赂不从,利剑随之”的间战方略,也是只对那些有缝隙的奸佞权臣而言的。顿弱乃名家名士,曾对黑冰台将士们说过一番话,将李斯方略解析得很是透彻:“唯品性不端之奸佞,方有爱财、怕死两大弱点。故,一则贿赂,一则威慑,二者必有其一生效。方正大才者,则一不爱财,二不怕死,故两者均无效力。唯其如此,秦国之财货、利剑不涉方正之才,只对奸佞权臣。方正之才而与秦国对抗者,间战唯以流言反问对之,扰乱其国庙堂,使方正之才失其位而已。”
   
  顿弱的这一解说,既是秦国间战邦交的人性说明,又是秦国间战邦交一以贯之的实际运用方针。在整个战国之世,秦国没有谋杀过一个列国正臣,没有过一次燕国太子丹荆轲那样的刺客事件,便是明证。长平大战的赵国换将、灭赵大战的李牧之死,都与秦国间战邦交所发生的效用有重要关联,然却属于战国时期所有国家都在采用的反间计,与直接的刺客事件尚有根本区别。后世成书的《战国策·秦策四》,对顿弱的记述有“北游于燕、赵,而杀李牧”之说,颇有似是而非之嫌。应该说,这个“杀”,不是实杀,不是刺客之杀,而是反间计实施之最终效果。这是后话了。
   
  身为间战邦交大臣,顿弱已经习惯了与种种奸人来往。夜半蓦然醒来之时,顿弱心头尝颇有嘲讽:“我固名家名士,然终为不明不白之周旋,名实不符焉!白马非马矣!”然则,顿弱又觉坦然,且不说一统天下之正道当为,即便是体察人性之善恶混杂,顿弱也自信比寻常名士要深了许多。便如目下这个后胜,无论天下公议如何不齿,你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其罕见的权谋人物。
   
  眼下,后胜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困境,日日心神不宁。
   
  若不能借助秦国势力,显然难以度过目下的危机了。反复揣摩,后胜终于做出了这个决断,并将这一决断归结成八个字的方略——内握齐王,外借强势。齐国正在天下流亡汇聚的特异之期,一切都不能以寻常路径行事,只有把住这最要紧的两头,才能有效消除乌合之众对自己的威胁。后胜很为自己的决断感慨了一阵,从秦国商社回来的路上,耳听辚辚车声,油然想起了那段与目下境况极为相似的发端生涯。
   
  五十多年前,是燕军破齐后的动荡岁月。那时,齐国民众发生了亘古罕见的避战大逃亡。齐国人无分贵贱,都变成了丧失蜂巢遍野飘飞的蜂群。最后,齐国七十余城皆破,只有即墨、莒城成为齐国流民的聚结栖身之地。那时候,齐国人几乎已经绝望了。愤怒的流亡难民在莒城郊野大爆发,乱刃剐杀了死也不肯认下失国之罪的国王。国王仅有的一个少年王子,也在连天战火中失踪了。没有了国君,也没有了储君,残存聚结的齐国军民成了没有旗帜的乌合之众。
   
  那时,后胜是太史敫府的一个少年官仆。所谓官仆,是官府派给官员的公务仆役,如同府邸与俸禄一样,接受官仆是官员的法定待遇之一。这种官仆,有官身(官府登录在籍),又都是料理与公事相关的杂务,故不同于官员家族的私仆。其中精明能事者,许多便成为官员事实上的门客学生。后胜在一个史官府邸为官仆,以料理书房为主,间或侍奉太史敫起居,原本也算得悠游自在了。然则,整个齐国成了风中飘荡的树叶,少年后胜自然也分外地紧张忙碌起来,奔波各种生计活路成了最紧要的大事。太史敫的部族家族根基,原本皆在临淄。太史敫移居莒城府邸,只是因为修史清静而得王室特许别居,故此,在几个仆役之外,只带了第二个妻子与这个妻子生下的一个小女儿。春秋战国之时,对于官吏或其家人族人,呼名皆冠以官号。太史敫者,太史为官职,敫为本名也。为此,后胜与几个仆役一样,都称呼太史敫的这个小女儿为“史君”。也就是说,这个少女的本名叫作君。那时的后胜,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史君”日后会成为赫赫君王后。然则,对这个柔和美丽而又极具主见的少女,后胜从来都是当做天仙一般侍奉的。这个史君善解人意,体恤老父高年,家人族人又不知所终,日日与仆役们一起奔波生计,很快在事实上变成了一个主管家事的女家老。举凡每日到公井或河边拉水,到官库分粮,给熟识者送信,查询家人族人下落,以及与莒城将军府联络等等奔波,史君都带着后胜一道忙活。直到有一日发生了一件后来改变了所有相关者命运的事件,后胜追随少女主人的格局才被打破了。
   
  一日暮色,他们赶着牛车拉水回来灌园,却在庭院发现了一个脏污不堪的少年蜷卧在花木丛中呼呼大睡。后胜急了,抡起牛鞭要赶走这个不堪入目的物事。史君却一摇手说,流落者可怜也,叫他醒来吃喝些许再走。于是,后胜拉起了这个脏狗一般的少年,先教他就着牛车上的灌园水洗了一身泥尘脏污,自己便去给他拿食物。及至后胜匆匆回来,却大大地惊愕了。那个略事梳洗的少年虽充满着惊慌迷惘,然那苍白英挺的面庞与那虽然脏污斑斑槛褛不堪却显然是上佳丝锦的袍服,都暗含着隐隐不同寻常的奥秘。后胜记得,少女史君静静地打量着少年,不期然念了一句诗:“君子于役,苟无饥渴?”那个目光闪烁的少年也突然念了一句:“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声音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后胜知道,两人念诵的那是《诗·王风》中的摘句,不禁惊讶得心头怦怦大跳……
   
  后来的事,天下皆知。这个流亡少年,是齐国唯一的王子田法章。田法章被确认为王子时,正是田单在即墨将要反攻燕军的前夜。那时,莒城令貂勃正在全力搜寻齐国储君,田法章一被确认,莒城便立即立起了王室旗号。这个田法章一立为齐王,第一件事便是娶少女史君为妻。于是,少女史君成了君王后。太史敫笃信礼法,认为这件婚事不合明媒大礼,与苟合无异,是一件很丢脸的事,于是终生不再见这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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