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失才亡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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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们尚在构筑营垒,王贲接到了秦王的紧急书令。
   
  五万精锐铁骑从燕国兼程南来,一路四日始终没有咸阳王使的路令,这教王贲很是有些意外。秦军但凡两万人以上出动便是例行重兵,其进军使命、粮草补给、民力征调、驻地日程等都有明白无误的法度照应。往往越是机密用兵,事先确定行兵方略就越是详尽。期间种种具体事宜,几乎随时都会在路途接到相关书令,此所谓路令。王贲此次南下是奉王命回兵,王翦幕府不再对其节制,所需要的只是依照咸阳王命行事。然在蓟城大营,姚贾所持的王书以及姚贾转述的事实,所申明的都是调兵的大略缘由,大军南下的一应具体事宜只字未提。王贲以机密军务之成例行事,上路半日后向姚贾请命行程方略。不料姚贾淡淡一笑道:“老夫只管调兵,余皆未奉成命,少将军只能自决了。”因了父亲王翦的原因,军中皆呼王贲为少将军,姚贾自不例外。听姚贾如此一说,王贲这才认真起来,在大军歇马冷炊的半个时辰里立即做出了决断:兼程南下,直抵洛阳东南的伊阙要塞。姚贾问其故,王贲只说了一句话:“伊阙咽喉,兼顾南北。”
   
  如今堪堪赶到伊阙,幕府还没有搭建起来王命便到,说明秦王对南下大军的行止是十分清楚的。果真如此,一直没有路令便令人有些费解。然王贲顾不得多想,对中军司马匆匆交代了几句军务,飞身上马去了。不远处驾着王车的特使原本正在等待王贲登车同行,今见王贲片刻之间径自飞马而去,连忙启动王车追了上来。王贲坐骑是一匹雄骏的阴山胡马,身高八尺通体火红,号为火云驹,耐力速度都极为出色。随行的一司马两护卫,也都是出类拔萃的骑士良马。一进函谷关,王贲的小马队已经将特使王车远远抛在了后面,入夜三更时分便进入了咸阳。
   
  “下马!等候特使。”
   
  从禁止庶民车马的特急密道飞驰到王城南门时,王贲才恍然勒马下令等候特使。虽说王贲也可以直接进入王城,然若有特使同行,一切都会方便许多;不等特使,则自己便要在几道门户前报名待命,纵然先人王城,也不知哪里去见秦王。凡此种种细节,对于第一次被秦王单独召见的王贲,都是实实在在的关口。
   
  “少将军么?赵高奉命等候多时了。”
   
  小马队刚一勒定,一盏风灯便随着一个响亮的内侍声音从城门下飘了过来。王贲心下顿时一热,立即飞身下马大步走了过来。王贲对赵高不熟,但却不知多少次地听过这个名字及其相关传闻,对秦王身边这个颇具英雄才具的内侍很是赞赏。今见这个赵高如此谦和热诚,王贲当先一个拱手礼道:“见过赵令!”赵高极是利落地一拱手道:“不敢当。”不待王贲下文,赵高转身吩咐一个少年内侍带王贲的司马护卫去车马院歇息用饭,又转身一拱手领着王贲向东偏殿而来。
   
  “少将军果然快捷!”
   
  方进殿前甬道,一个高大身影快步迎了过来。王贲一听是秦王声音,大步趋前深深一躬高声道:“末将王贲参见我王!”甲钉长剑与斗篷叮当纠缠之间,王贲不期然一头汗水,显得很是局促。嬴政打量了一眼大笑道:“都几月了还一身冬装?小高子,先领少将军沐浴,换我一身轻软衣裳再说。”王贲满脸涨红满脸汗水,连说不用不用。秦王却一摆手道:“任事不急,人先舒畅了再说。”王贲还要说话,已经被赵高不由分说拉着走了。
   
  大约顿饭时光,王贲身着轻软长袍,头上包着一方干爽白布,疾步匆匆地来到了偏殿正厅。秦王与王绾、李斯、姚贾三人,正站在墙下的大地图前指点说话。见王贲脖颈发际还滴着水珠,嬴政一瞪眼道:“你个小高子急甚来,少将军头发都不拭干!”紧跟在王贲身后一溜碎步的赵高红着脸,吭哧着不敢说话。王贲却已经扬手扯去了包头大布,一躬身高声道:“禀报秦王!头包大布太憋闷,敢请摘去说事!”话音未落,秦王四人一齐大笑。嬴政连连挥手道:“去了去了,咋畅快咋来。小高子,酒肉快上。”赵高一答应正要转身,不防已经被王贲一伸手拽住。王贲一拱手道:“禀报秦王,末将在马上已经啃下了三斤干肉。目下只须凉茶,不敢饮酒!”嬴政一挥手道:“好!大桶凉茶上。来,少将军坐了说话。”王贲目光本来已经在地图上巡睃,此刻脚步钉在原地盯着地图皱着眉头,良久没有说话。秦王见状,明亮的目光飞快地一掠三位大臣,也站在原地不动了。
   
  “少将军何意?”王绾笑问一句。
   
  “伊阙还是靠北了,该在安陵截其退路!”王贲突然一指地图。
   
  “如何?”嬴政一脸笑意地环视着三位大臣。
   
  “少将军,老夫有些不明。”姚贾目光连连闪烁。
   
  “末将揣摩。”王贲一手提着头上扯下来的白布,一手嘭嘭点着高大木板上的地图。“旧韩作乱,北连魏国不足为患,若南下奔楚,或东逃奔齐,则后患无穷。是故,我军驻扎伊阙,只能堵绝韩乱之民进入崤山入楚通道,而不能堵绝其南面入楚大道。该当驻扎安陵,一军镇四方!”
   
  “四方,何谓?”李斯认真问了一句。
   
  “韩魏楚齐!”王贲的声音震得殿堂嗡嗡响。
   
  “我王选人甚当,老臣恭贺!”王绾慨然一拱手。
   
  “大将出新,臣亦恭贺!”李斯姚贾异口同声。
   
  王贲左看右看,一时不知所措。秦王嬴政不禁笑道:“来来来,少将军坐了说话。凉茶来了,只管喝着听着。长史,你对少将军说说来龙去脉。”李斯一点头,走到地图前,指点着说起了去岁今春以来的中原变化。
   
  原来,秦国灭韩后,撤回了内史郡郡守嬴腾的灭韩兵马,驻扎陇西以防戎狄趁火打劫。中原之地,秦国只在旧有的洛阳大营保留了蒙武的五万老军,以为函谷关外诸事总策应。大臣方面,姚贾坐镇新郑,一则襄助颍川郡新郡守治韩,一则主理对魏国齐国斡旋。去岁,秦军破赵后北上易水,逼近燕国;燕太子丹刺秦事发,震惊天下,也一举改变了秦国的灭国用兵总方略。在荆轲刺秦后不到两月,姚贾的黑冰台人马刺探到一个惊人的消息:灭韩大战时逃亡的韩国申徒张良潜回新郑,正在秘密联结韩国旧世族,欲图举兵复国,目下,张良已经秘密联结了魏国楚国,两国都许诺全力策应!与此同时,内史郡嬴腾部属也探听到一则异动迹象:被囚禁在韩原梁山的韩王安,近有神秘之客往来,此人正是旧韩申徒张良。
   
  两方事态紧急密报咸阳,秦王嬴政立即召王绾、内史嬴腾、蒙武、李斯、姚贾、尉缭等一班大臣会商。最后,秦国君臣议决的方略对策是:此事方起端倪。不宜公然出兵,只宜以机密事端处置。为此,蒙武大营全力戒备关外,姚贾黑冰台人马秘密缉拿张良,内史郡增加对韩王囚居地的防护,一旦张良被缉拿归案,立即将韩国作乱世族一体问罪,公开斩决,以震慑他国余孽。之所以如此处置,在于秦国君臣有一个共同认可的评判:韩国旧世族复国复辟,其余被灭之国的旧世族也必然同理同心,只要秦国要一统天下,复辟暗潮便必然涌动,如何处置韩国作乱事件,具有垂范天下之效用。唯其如此,处置韩乱不宜仓促轻动,务必有理有据,宁可失其缓,不可失其急。毕竟,韩国没有强兵根基,魏楚也不敢贸然行事,只要秦国冷静处置,未必不能使韩乱胎死腹中。
   
  然则,去岁秦军破燕大半年,韩国乱象却有了明显的恶化。
   
  张良行踪诡秘无定,几次三番逃脱了姚贾黑冰台的追踪。多方探察证实:张良狡兔三窟,藏匿之地一在楚国洧水河谷,一在魏国逢泽山野,一在韩国旧地上党郡的大山;张良居无定所,又得燕赵一班任侠之士相助,事皆密行密议,急切间极难缉拿。与此同时,韩国故地的种种消息流布日广,民众渐渐呈现出躁动之势。入冬之际,被囚的韩王安也破例上书,请求秦王允准其在年节大祭之期回归新郑,祭祀宗庙,以安遗民之心。
   
  鉴于种种迹象,王绾李斯力主:韩乱之事,不宜再佯作不知,秦王当召见韩王安,明白对其警示。若无效用,则当以强力消弭之。秦王嬴政赞同,下书姚贾职司实施。姚贾精勤能事,立即做出了精心部署。第一步,姚贾自为特使,奉秦王下书赶赴梁山,明白正告韩王安:韩国遗民有图乱之心,韩王当借祭祀宗庙之机安定遗民,莫使旧韩人徒然流血!可是,韩王安硬是不做正面回应,一副不解秦王下书所云的模样,对姚贾哼哼哈哈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有任何明白说法。姚贾也不盘诘追问,也不拆穿事实,只冷笑着耐心听罢,又高声宣示了一遍秦王下书与警示说辞,便告辞去了。第二步,秦国派出特使,以最为郑重的邦交礼仪通告魏楚两国:韩王安将在秦军护送下经过魏楚边境进入新郑,秦军请求借道。魏王假一副笑脸,当即答应借道。楚国却正逢楚幽王葬礼,新立楚王芈犹(楚哀王)病恹恹黑着脸,然终究也是答应了。可是,当蒙武率领三万老军步骑浩浩荡荡护送韩王安过境魏楚时,两国君臣竟无一人出面做礼仪性迎送。眼见韩王安一副淡漠模样,姚贾揶揄笑叹一句:“魏楚无恩如此,宁不念韩王旧情乎!”韩安尴尬地挤出一丝苦笑,还是一句话没说。第三步,姚贾亲自率领五十名黑冰台剑士,全程陪伴护卫韩安,察其言观其行。后来的事实是:回到新郑一个月余,除了祭祀,韩安从没有踏出旧时王城一步。即或在太庙前遇到了大群前来观瞻韩王的旧韩子民,姚贾特意下令停车,韩安也没有下车,更没有就秦王下书警示之意对臣民说话。今春回到梁山,韩安也没有就归韩祭祀事向秦王上书禀报,更没有对遗民作乱事向秦王做出任何表示。也就是说,秦国的所有举措,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各方都在装聋作哑。综合种种迹象事态,姚贾禀报王绾并会同李斯商议,而后正式上书秦王,提出了“韩乱难以避免,我得尽早谋划对应之策”的最终评判。
   
  “韩世族复辟,大秦不能退让!”嬴政愤怒了。
   
  秦国君臣的秘密小朝会一连三日,调主力大军南下平乱的决策才终于确立下来了。期间争论与顾忌,在于十余万大军南下后会不会导致北方战事乏力,从而不能灭燕国,反而可能诱发赵国死灰复燃?毕竟,赵国死灰复燃之后的威胁要远远大于韩国。反复争议权衡,秦王嬴政最后断然拍案:“若十余万大军南下,定然两面误事!五万精锐南下,既不误灭燕,又足以镇抚中原!”第一个赞同这一决断的,是老国尉蒙武。蒙武愤愤然道:“洛阳大营还有五万老军!莫非诸位以为老军不是秦军锐士,是白吃锅盔么!”第二个嚷嚷支持的是内史郡守嬴腾,也是慷慨激昂唾沫飞溅:“陇西还有我三万飞骑!关中还有我十万成军精壮!整个内史郡还有百余万考秦人!都不算么?一个韩国软蛋要甚主力大军,老子两万人马连锅端了他!”举殿轰轰然一阵,倒是都赞同了五万主力南下的方略。最终说到选将,大臣们一致认为,调蒙恬南下最适当,理由是蒙恬精细稳妥,处置此类事最为得宜。可是,秦王赢政却始终没有点头。默然良久,嬴政拍案道:“九原、云中北大门,没有蒙恬不行。山东举事,毕竟华夏内乱,纵然不能一时消弭,至多重回战国而已。若匈奴大举南下,毁灭的便是整个华夏!目下列国行将覆灭,没有哪一国可以扛得住匈奴洪水!只有秦国,只有秦军,可以为天下扛得住!蒙恬纵然没有灭国之功,也不能离开九原幕府半步!”秦王一席话,大臣们全部沉默了。如此华夏器局,如此天地正气,大臣们与其说被秦王说服,毋宁说被秦王感动了。
   
  “我意,王贲可将兵南下。”嬴政似觉过于凝重,笑着补了一句。
   
  “王贲?”蒙武惊讶了。
   
  “王贲不妥。”老尉缭摇了摇头。
   
  “何以不妥?”李斯反问。
   
  “王贲战法,近似白起,宜强兵硬战,不宜平乱镇抚。”
   
  “老臣以为,王贲尚不如李信、辛胜稳妥。”蒙武插了一句。
   
  “何以见得?”嬴政论事,从来要听其中道理。
   
  “辛胜有统兵阅历。李信有战场谋划。王贲,二者俱缺。”
   
  “还有其余理由么?”
   
  见大臣们一齐摇头,嬴政方缓缓道:“若非燕国荆轲行刺,若非韩国世族复辟,我尚不能想到既往灭国之战。诸位,乐毅破齐六年不能灭齐,根由何在?白起攻赵三年,一战则彻底击垮赵军主力。若非先祖昭王错断错杀,秦国灭赵何待今日?乐毅与白起之差,差在不以兵家法则却以王道法则决战事。乐毅之行,难说没有博取一己盛名之心。白起之道,却准定是实实在在的利于国家。军中皆呼王贲为小白起,根由何在?不在别者,便在王贲战法秉承了兵家本色,没有一战留过后患!至于统兵阅历、战场谋划,哪个将军没有第一次?更有一条,李信、辛胜在军,不窝其才;而王贲在军,其父为将,有窝其将才之可能。王贲南下,既利才又利国,何乐而不为?”
   
  大臣们终于一无异议地赞同了,尽管未必人人信服,至少没有人驳倒秦王申明的道理。当被定为北上特使的姚贾请示行军法度时,秦王笑道:“不定。一切大军行止都交王贲自己决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如此这般,便有了不发路令的大军南下。
   
  ……
   
  “末将无他,唯不负我王厚望!”
   
  听罢李斯一番叙述,王贲黝黑通红的脸膛热汗直流,甩掉白布对着嬴政便是深深一躬。秦王嬴政伸手扶住笑道:“少将军若无才具,我厚望又能如何?来!放开说说,你对平定韩乱有何谋划?”说罢,嬴政与三位大臣落座,目光殷殷地盯住了站在大板图前的王贲。
   
  “末将一路思忖,韩乱不能孤立处置。”王贲的大手划出一个大弧,整个地笼罩了板图,方才的一脸局促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话语利落之极,“韩乱发作,根在魏楚。诸般因由,君上与诸位大人比末将更清楚。我之谋划,只在平定中原之军旅部署。归总说,末将一军足当三面。然则,末将尚有三件事,敢请我王允准。”
   
  “说!”
   
  “其一,请调蒙武老将军所部老军,移驻伊阙,堵截楚韩西南通道。”
   
  “蒙武部本来便在谋划之中,准了。”
   
  “其二,敢请中原邦交与末将军事调遣一体谋划。”
   
  “姚卿以为如何?”嬴政的目光转向了姚贾。
   
  “臣以为可也。”姚贾慨然一拱手,“臣愿全力辅助少将军!”
   
  “好!文武之道。”
   
  “其三,平乱之后当连续灭魏,敢请君上许我独领灭魏之战!”
   
  “!”骤然之间,嬴政与三位大臣惊愕默然了。
   
  在秦国君臣的连续朝会计议中,何时灭魏尚在未定之数:一切都得看韩乱势头大小,以及能否快捷利落地平定;即或平定了,也还得看魏楚齐三国动向,以及北方燕赵有无后患;毕竟,所余三国都是有强兵传统的大国,都是曾经做过中原霸主的富强之邦,若逼得三方合纵抗秦,局势就严峻了。说到底,秦国只有六十余万大军,天下需驻军的地方太多了,而三国联手,现成兵力至少也在百余万之多。凡此种种,作为灭人之国的大战,都不得不慎之又慎,若在最后的三国之战中一步走错,很可能全局都要翻盘。唯其如此,秦国君臣做出王贲只率五万铁骑南下的决策,其核心目标其实只有一个:平定韩乱,震慑魏楚。至于灭魏灭楚,此时尚没有纳入视野,若有连续灭魏之心,五万人马显然是谁也不会赞同的。
   
  “少将军是说,平定韩乱与灭魏之战可一气呵成?”嬴政惊讶未消。
   
  “正是!”
   
  “依据何在?”
   
  “灭国之战,纵有天下大义,亦当师出有名。”王贲显然成算在胸,浑厚的话音快捷流畅嗡嗡震荡,“灭韩之战,秦为清算韩国疲秦并为郑国复仇!灭赵之战,秦为李牧两败秦军复仇!灭燕之战,为荆轲刺秦!今我平定韩乱,必能获得魏国鼓荡韩乱之种种罪证。此时攻魏,师出有名!错失时机,事倍功半。更为根本者,此时先以霹雳之势灭魏,所余楚齐两大广袤之国方可从容图之,兵力不至于捉襟见肘。此,末将之谋划,君上与诸位大人三思。”
   
  “呵呵,少将军论说大局,不输于战场之能也!”
   
  嬴政叩着书案笑赞一句,却没有明确可否。显然,嬴政是要先听听三位大臣的想法。王绾是总揽全局的丞相,自觉理当先说,一拱手道:“老臣以为,灭魏事关重大,不宜仓促议定,至少须待上将军燕代战事之后再说。”王绾素来稳健,除了安定秦国内政,在邦交大争中鲜有大胆出新,秦国君臣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故此谁也没有感到意外。王贲似乎也没有觉出多大压力,炯炯目光只看着李斯姚贾两人。一直沉思的李斯尚未开口,姚贾一拱手道:“臣以为,少将军谋划可行。其间根本在两处,一则,韩乱能干净利落平定;二则,楚国知难而退。若韩乱平定,楚不出兵,届时魏国孤立中原,未尝不可一鼓而下!”李斯接道:“臣反复思忖,少将军谋划可全力图之,至少当有八成胜算。最根本者,楚国幽王新丧,其同母弟芈犹新立,举国政事兵事皆在乱中。芈犹年逾五旬,且声色犬马昏聩平庸,唯赖景氏部族鼎力扶持,若无特异,楚国当无北上中原之心。是故,韩乱平定之后,魏国确实将陷入四面孤立之境,未尝不可图也!”王绾一拍案道:“两位所言不当。楚国纵然不出,东面尚有齐国。我只五万铁骑,何能如此弄险!”
   
  “也是一说。”姚贾嘟哝着一笑。
   
  “君上决断!”三人连同王贲,异口同声一句。
   
  “我看四个字:有险,有图。”嬴政站了起来走到大图前,面对王贲指点着地图道,“全部要害,在于震慑楚国。若能使楚国不敢出,则齐国十有八九也不敢出。若楚齐不敢出,则魏国可图。少将军,是否如此?”
   
  “正是!”
   
  “可有对楚谋划?”
   
  “有!”
   
  “噢?”
   
  “搁置韩乱,先行攻楚,一举震慑四方!”
   
  “啊——”
   
  王贲话音落点,嬴政君臣四人竟不约而同地惊叹了一声,又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着,目光中交织着疑惑与兴奋。这个动议太出乎原先朝会的决策意图了,等于一举改变了原先朝会的决策根基:不再将韩乱作为孤立事件对待,而是将韩魏楚齐四国作为一个大局来寻求解决之道!嬴政与三位大臣何许人也,几乎立即不约而同地掂量到了其中的差别,除了王贲的兵力能否担当如此重任的疑惑,人人都预感到了此举蕴含的庖丁解牛一般的奥妙。
   
  “好!中原兵事,全权交少将军!”
   
  秦王嬴政的拍案声大得惊人,东偏殿一片笑声。
   
   
  麦收之前,三万轻装骑兵飓风般卷向了淮北。
   
  所谓轻装骑兵,是王贲对南下铁骑的装备做了一次大减负。秦军素有轻兵传统,重型甲胄与大型兵器很少,战场之上轻身杀敌,腰问板带上吊着敌人的头颅,手中挺着长矛奔驰如飞吼喝冲锋,便成为列国传闻中的秦军模样,以至在很长时期里,天下将“轻兵”两字作为秦军的敢死之旅。然自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以中原劲旅“魏武卒”为楷模,建立了极其重视器械装备的新军,面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各种甲胄器械都有森严法度,士兵的防御力度与冲锋强度都有了大大提升,真正有了一支无坚不摧的锐士之旅。此所谓强兵利器也。但如此重装甲兵对长途奔袭战所需要的快速灵动而言,却成为一个很大的弱势。就此,王贲对秦王的上书是:“淮北乃北楚腹心,平川城邑居多。末将决效草原胡骑战法,以精悍轻骑击之不备。敢请君上,许贲轻兵减负机变行事。”秦王嬴政当即下书:“准王贲所请。一应军需,颍川郡全力筹划。”王贲接到下书,立即风风火火地开始了铁骑轻装。
   
  一则,铁甲装改换为皮甲装:外铁皮内牛皮的厚重甲胄,改为单层牛皮甲胄;铁钉密集的牛皮大战靴,改为厚韧的单层野猪皮战靴;战马披装的铁钉皮罩甲,改为轻软的无钉羊皮罩;最重的铜铁鞍辔,则一律改为木制鞍辔。如此一来,秦军骑士的甲胄由原先的五六十余斤不等减为十余斤不等,马具由原先的五十余斤减为二十余斤,总共锐减七八十斤不等。二则,随带兵器改变:重型攻防器械与大型机发连弩全部放弃,每个骑士只有一长一短两口精铁剑、一张臂张弩、三十支羽箭。三则,每个骑士配备两匹战马、一袋百斤装的草料。四则,全军没有辎重营,每个骑士携带十斤干锅盔十斤于牛肉一皮囊胡人马xx子。
   
  诸般换装事宜虽则琐细,但王贲也只用了十余天。在换装的时日里,王贲侧重对留守的两万重装铁骑做了巡视部署:两万铁骑以赵佗为将,于三万轻骑奔袭之前开赴安陵郊野,构筑坚实壁垒扼守安陵要道,截断楚国与韩国故地之通联。同时,王贲与姚贾会商,最终定下了一个文武齐出的呼应方略:王贲轻兵攻楚,姚贾出使魏齐,随时通联各方情势。
   
  “能否镇抚四方,全在少将军了。”
   
  “三万锐士不能横行天下,王贲枉为大将!”
   
  暮色残阳的旷野里,两人马上一拱手激荡着烟尘各自去了。
   
  时当初夏之夜,王贲的三万轻骑风驰电掣,四更时分便逼近到了汝水西岸的上蔡之地,绕到了楚国旧都陈城之南。这三万轻骑悄无声息地屯扎在河谷,没有炊烟,没有火光,没有人喊马嘶,若不走进这片密林,谁也不会想到这里隐藏着如此一支即将卷起飓风的可怕大军。朦胧月色之下的黑黝黝的树林里,只有一点微弱的亮光从河岸山脚下弥散出来,那是王贲聚将的一个干涸了的大水坑。
   
  “诸位,这里是楚国旧都陈城,距我军只有一百余里!”
   
  一张羊皮地图挂在粗大的树干上,一支火把摇曳在树旁的司马手上。王贲站在树下,长剑圈点着地图对三十余名千夫长以上的将佐做着部署。王贲的声音低沉短促:“我军要在十日之内,连下十城!上蔡、城阳、繁阳、寝城、平舆、巨阳、项城、新郪、苦县、阳夏。也就是说,十个昼夜之内,我军要从汝水西岸打到东岸,大回环北上,抵安陵与铁骑大营会合。此战只破城,不占地、不掠财!当然,补充粮秣除外。城破即撤军,不许恋战!我军之所图,只在展示霹雳雷电之战力,震慑楚国不敢轻举妄动。明白没有?”
   
  “嗨!”
   
  整齐一声低吼,立即肃然无声。这是说,人人明白此战要旨所在。
   
  “黎明之时首攻上蔡,半个时辰后进发!”
   
  “嗨!”
   
  将佐们匆匆散去了。就在王贲聚将的短暂时刻,三万骑士已经完成了冷吃战饭、喂马刷马及整修马具兵器等种种事体。秦人曾在几百年里一直是周王室的养马部族,有着久远的养护良马的传统,堪称真正的马背部族。对于战马,秦军兵士视若共赴艰险的患难兄弟,无论是战时还是平时,总是将战马养护看得比自己吃喝更要紧。在这顿饭晨光里,骑士们几乎人人都是嘴里咬着干锅盔干肉,牵着两匹战马大步匆匆走到河边,一边与战马絮叨着,一边检查着马蹄铁与鞍辔等等,若一切完好,立即用卷起的草刷蘸着河水刷洗战马。战马们依偎着自己的主人,一身轻松却又不能纵声嘶鸣,便蹭着人咴咴喷鼻,亲昵得直如血肉兄弟一般。眼见营将匆匆归来,兵士们立即牵回战马各自归队,千夫长与都尉们尚在大啃大嚼地吞咽,全数骑士们已经整肃上马了。
   
  及至马队卷出河谷,启明星尚在天边闪烁着亮光。
   
  上蔡的城门刚刚打开,一场暴风雨骤然降临了。王贲的轻骑兵分作四路,同时猛攻四座城门。城头守军睡眼惺忪之间,刚刚放下吊桥,出城进城的人流还在疏疏落落的时候,天边原野突然传来一阵怪异的闷雷声,接着便是疾速飘来的黑云。惊愕懵懂的城头士兵还不明白究竟该不该禀报将军察看,乌黑的云团陡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飞压了过来。进出城门的车马人流来不及惊呼,本能地滚爬躲开之际,黑云已经卷过了吊桥冲进了城门……一切都像晨曦中的一个噩梦,整个上蔡都陷入了梦魇之中。没有任何抵抗,乌黑的浓云已弥漫了正在伸着懒腰的城堡。
   
  当上蔡郡守被从官署寝室的卧榻上拖出来时,还瞪着老眼一连串喝问:“将军何人,纵奉王命来索粮草,也当在老夫卯时梳洗之后公案说话,何能如此无理!一身乌黑,秦军一般,不怕老夫问你个轻慢国色之罪么!”王贲提着马鞭不无揶揄地笑道:“郡守看好了,我等原本便是秦军秦将,难道不一身乌黑么?”须发散乱的老郡守揉着老眼万分惊讶道:“你等果真秦军,是借道还是借粮?”王贲冷笑道:“不借道,不借粮,就要这座上蔡城。”“你!秦军已经攻占了上蔡?”老郡守如梦方醒,似乎还不能相信。王贲一阵哈哈大笑道:“占没占自家去看,我只对郡守一句话:秦军还要继续攻占楚国城池,立马报给楚王,看是你报得快还是我攻得快!记住了?”“记,记住了。”老郡守大汗淋漓,二话不说飞奔出了官署。
   
  正午时分,秦军轻骑在城内饱餐一顿,又闪电般去了。
   
  当上蔡郡守的特急上书飞到郢寿(郢都寿春)时,楚国王城正在纷乱之中。刚刚即位做了两个月楚王的芈犹突然莫名其妙死了,各方权臣贵胄大起争端,为究竞是宫变谋杀还是暴病身亡剑拔弩张地争吵不休,连国丧也无法举行。表面原因,却是无法确定死王芈犹的谥号。上蔡急书犹如当头冷水,郢寿顿时冷却下来,毕竟亡国事大,谁也不敢轻慢。分领国事的昭、景、屈、项四大部族权臣与芈氏王族元老立即紧急会商,终于在三日之后纷争出两个对策:一是确认死王谥号为哀王,常礼国葬;二是推出公子负刍继任楚王,应对秦军攻城略地之险。
   
  三日间又有急报接踵而来:城阳、繁阳、寝城又连番陷落!
   
  楚国君臣一日数惊,心头突突大跳,朝会上人人脸色铁青却无计可施——以这种日陷一城的狂飙战法,纵然立即调兵,只怕也不知道该到何处对敌。最后,还是新王负刍颇有主见,摇着几卷紧急上书道:“诸位,秦军不会以三万轻骑南下灭楚。此战,必有缘故也。四城陷落情形相同:秦军只攻陷城池,一不大掠府库,二不大肆屠戮,三不驻军占据,攻占之后补充粮草即去。亘古至今,谁见过如此攻城灭国之军?”大臣们这才有所回味,纷纷议论一番,越说越觉蹊跷,最终一致认定只能加紧探察,只要秦军不南下郢寿,不能轻举妄动。
   
  楚国君臣举棋不定的几日之间,秦军已经飓风般掠过汝水,又攻下了汝东三城。楚军斥候快报也纷纷传来,秦军情形终于清楚:统兵大将是王翦长子王贲,其一路攻城北上,目下没有转攻郢寿的谋划。楚国殿堂这才舒缓下来,大臣们竟有些服了这个有谋杀哀王嫌疑的新楚王了。
   
  转眼之间旬日已到,秦军果然连续攻下了汝水两岸的十座城池。
   
  第十一日,新楚王负刍接到了秦军大将王贲的一卷书简,简单得只有寥寥数语:“楚国阴连韩国遗民作乱,殊为可恶!若不改弦更张,本将军将一举攻破郢寿,将尔等君臣赶入大江喂鱼!今已牛刀小试,而后言出必行,楚国君臣自家揣摩。”
   
  “原来如此啦——”
   
  楚国君臣们如释重负,不约而同地欢呼了一阵。之后朝会三日商议善后,楚国君臣越想越是后怕:这王贲仅仅率领三万轻骑,便风卷残云般在整个淮北飞旋十日连下十城,以如此战力,果真进攻郢寿,楚国岂不立即便是亡国危难?恐惧万分的楚国君臣立即议定出了两个防范对策:一则,由项氏大将项燕掌兵,秘密调集楚国兵马聚结于淮南山地,以防秦军随时攻楚;二则,立即与韩国旧世族切断联系,不能给秦军攻楚口实。危难当头,楚国拥有封地财力的世族权臣们也不再相互攻讦,几乎是没有异议地拥戴了这两个对策。
   
  后来的事实证明:正是秦军的这次狂飙破城,给了楚国一个结结实实的亡国警讯,使楚国在山东六国中成为唯一清醒地预先防范秦军的大国;否则,楚国便没有项燕大胜秦军的最后光芒。这一点,王贲没有想到,此时的楚国君臣更没有想到。
   
  却说王贲一路北上之间,韩魏情势又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变化。
   
  姚贾出使魏国,即位刚刚三年的新王魏假殷殷相迎于郊亭,将姚贾尊奉得神圣一般。魏假信誓旦旦,魏国与旧韩世族从来没有秘密联结,日后更不会有!无论姚贾以何等方式举出了多少迹象多少凭据,魏假都笑吟吟地摇头。在姚贾离开大梁的前一日夜里,魏国的太子兼丞相特意来见,告诉了姚贾一个秘密消息:韩国旧世族正在上党山地聚结士兵,张良从齐国邀来了许多技击侠士做将。这个太子丞相言下之意很清楚,韩乱根源不在魏国,在齐国。尽管姚贾统辖的黑冰台有着强大的探察能力与诸多的消息通道,但姚贾还是不能忽视这个目下难以确定真假的魏国说法。毕竟,秘密盟约破裂之后出卖对方以求自保的事,在山东六国太多了,谁能说魏国消息不是曾经的真相?片刻思忖,姚贾一面向王贲发出了快马急书知会消息,一面下令黑冰台立即探察上党山地。
   
  之后,姚贾立即星夜赶赴齐国。几日后,姚贾已经完全清楚了所谓齐国通韩的真相:齐人进入韩国,全部是旧韩申徒张良以重金收买的任侠、方士、逃跑的刑徒及一部分穷困的渔猎户男丁,齐国君臣,确实没有以任何方式联结扶助旧韩世族。那个整日坐在母后灵前忧郁祈祷的齐王田建,摇着瑟瑟白头,当着姚贾的面对丞相后胜下令:“秦齐一家!秦国事,便是齐国事,全数追回韩国齐人!”
   
  齐国之行,使姚贾对魏国的疑心陡然加重。姚贾几乎可以肯定,齐国不是韩乱的支撑者,支撑地只能在魏国,旧韩世族要在山水险恶的上党立军立国,没有中原仅存的大国魏国的支撑,几乎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凭据何在?毕竟,姚贾是魏国人。对于自己的故国王室,除非有确实凭据,姚贾还是不愿意将它看得太卑劣太阴损。尚未离开临淄,姚贾已经飞书传令黑冰台都尉:黑冰台探员全部撒向上党、大梁两地,务必查清魏韩联结情形及韩乱部署!
   
  从临淄回到大梁的次日,姚贾接到黑冰台都尉的两则归总密报。第一则,魏国助韩事已经查实:魏国信陵君旧时门客两千余人,伪称齐人,进入上党成为“韩军”主力将佐;当年追随信陵君击杀大将晋鄙的铁椎侠士朱亥,被张良定为三千敢死之旅的主将;魏国王室通过信陵君门客力量,秘密资助张良二十余万金,并许一支“商旅”车队从魏国敖仓秘密运送粮草北上,绕道旧赵官道从壶关进入上党。所有资韩事宜,皆奉魏王假的秘密令牌,由太子丞相施行。
   
  “魏假也魏假,风华大梁必毁于你手矣!”
   
  姚贾长叹一声,拿起了第二件归总密报。这件密报说,韩国旧世族的残存私兵已经陆续秘密开进上党山地聚集,以段氏、侠氏、公厘氏三大部族为主力,加上张良多年搜求的各色门客与散兵游勇,共计六万余人。各方会商,议定夏忙之后举事。张良宣示的复国方略是上中下三策:上策仿效代赵,迎回韩王安在上党立国,恢复韩国国号;中策拥立韩国一王族公子为君,相机南下,在楚韩交界处立国;下策由三大部族公推一人称王,国号必须为韩,立国之地届时相机确定。
   
  “狗彘不食!竖子张良,野心何其大哉!”
   
  姚贾二话没说,连夜飞车南下,赶到了安陵大营。
   
  “韩军谁做大将?”王贲看完两则归总密报,眉头皱得铁紧。
   
  “段成为大将,张良为军师。”
   
  只这一问一答,两人不约而同地走到了钉在立板上的羊皮地图前。王贲虽没有亲身参加过那场惊心动魄的长平大战,但对这方浸透着秦赵两军鲜血的大战场却是了如指掌。不用姚贾带来的黑冰台都尉指点,王贲的长剑啪地打上了地图。
   
  “这里。壶关口,石长城。”
   
  “正是!将军如何这般清楚?”
   
  黑冰台都尉的惊讶认可,使王贲的黑脸罕见地漾出一丝算是笑意的波纹。王贲接着用长剑指点着板图道:“旧韩世族选择壶关口、石长城一线为根基,其因由有三:一则,石长城有当年长平大战之后赵国构筑的秘密洞窟,这些秘密洞窟,都藏满了粮草;二则,此地山高林密水流纵横,更有石长城壁垒,是上佳的隐蔽营地;三则,壶关口东出太行山最近,若举事失败,旧韩残部便于逃亡北上!”
   
  “逃亡路径,将军可有预测?”黑冰台都尉对王贲大感佩服。
   
  “或逃燕代之地藏匿,或逃辽东匈奴以图再起。除此无他。”
   
  “正是!将军敏锐!”黑冰台都尉又一次惊叹了。
   
  “看来,这张良尚算个人物。”姚贾点着头。
   
  “再是人物也活捉了他!”王贲恶狠狠一句。
   
  当夜,三人会商到天亮,应对之策终于确定了下来:王贲五万大军分作两路,秘密开进上党,旬日之内部署就绪;姚贾坐镇新郑,一则照应外围并与蒙武部协力阻截韩乱败兵南逃楚地之路,一则严密监视大梁王室的动向;黑冰台分作两部,剑士探员保护姚贾周旋魏国,文士探员跟随王贲幕府进军上党,职司王贲姚贾之通联协同。末了,姚贾正色道:“以战阵论之,韩乱事小。然以大势论之,韩乱发于中原腹心,关乎能否连续灭魏,长远论之,更关乎三晋平定之后,中原能否有效化入秦法秦政。唯其如此,少将军不可大意。”王贲一时颇见难堪,默然片刻却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先生教我,王贲一谢。轻兵袭楚之后,先生怕我骄兵,故有此言。先生不知,王贲少时即以武安君白起为楷模:万事可骄,唯不敢以国事兵事为骄。故终生行兵,武安君不败一阵。今贲身负秦王重托,举兵平定中原,安敢有轻慢之心哉!”姚贾又道:“如此,少将军以为袭楚之战与平乱之战,不同处何在?”王贲慨然道:“袭楚在兵,平乱在谋,岂有他哉!”姚贾不禁心潮激荡,起身一躬道:“少将军如此厚重内明,国家得人矣!大梁之事,老夫遂可放手周旋了。”两人大笑一阵,举酒连饮三爵,各自忙碌去了。
   
  在整个秦军之中,王贲部最是快捷利落。天亮后一日整装,暮色初上时分,五万大军便借着夜色悄然北上了,安陵只留下了一座旌旗飘扬鼓号依旧的空营。姚贾最后巡视了示形军营,也率领车马大队连夜北上新郑。
   
  六月初的上党山地,依然凉爽得秋日一般。
   
  王贲五万铁骑的进军部署是:赵佗率两万轻骑从安阳北上,经邯郸西北的武安进入壶关出口山谷,卡住“韩军”退路;包含一万轻骑两万重装铁骑的三万骑兵,由王贲亲自率领,北渡大河从野王北上,经轵关陉进入西部上党山地,再越过长平关进逼石长城,与乱军正面接战。从心底说,无论山东六国将那个密谋作乱的张良传得多么神奇,王贲对这种乌合之众结成的所谓复国义兵,压根嗤之以鼻。然则,要使作乱者无一漏网地全部捕获,王贲却不敢掉以轻心。但凡军旅将士都知道,论战力,门客游侠死士刑徒等结成的乌合之众远不及任何精锐大军之万一,然要说逃亡藏匿之能,这般乌合之众却要远远强于任何精锐大军。古往今来,全军覆没的精锐之师屡见不鲜,却没有过任何一支游侠式的乌合之众被干净彻底了结,此之谓也。
   
  进入长平关以北的山谷,王贲下达了第一道军令:一万轻骑秘密绕道石长城背后的河谷密林驻扎,两万携带大型器械的重装铁骑在光狼城外的山谷密林驻扎,两军一律冷炊,开战前不得举火。王贲的幕府设在了光狼城东北的狼山石窟,这是当年长平大战时白起的秘密统帅幕府。王贲对白起的景仰无以复加,一进上党便定下了幕府所在地,决意要对当年武安君的雄风感同身受一番。及至走进这座奉若圣地的巨大的石窟,王贲却被骤然激怒了。
   
  “韩安卑劣!张良可恶!”
   
  王贲的吼声回荡在石窟,洞外的护卫与司马们飞奔进来,不禁也愕然了。石窟依然是山风习习目光通透,只是与秦军传闻中的当年的武安君幕府景象大相径庭。正面洞壁上刻着八个石槽被染得血红的斗大刻字——痛失天险,韩之国耻!左下是“韩安”两个拳头小字。左手洞壁上则刻着两行同样斗大的红字——韩割上党而弱亡,祸未移而饲虎狼也!韩申徒张良决意复国,宁惧白起之屠夫哉!显然,这些字镌刻不久,用鲜血涂抹的石槽尚未变黑,还闪烁着森森然的血红。
   
  当夜,王贲在火把之下奋然疾书,给秦王上了一道几乎与当下军事没有任何干系的请命书。上书如实禀报狼山石窟情形之后,王贲愤然云:“战国兵争,死伤在双方,胜负在自身。秦赵长平血战,旧赵将士尚未攻讦武安君,旧韩王及世族却竟如此猖獗,对我武安君以屠夫诬之,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末将敢请王命:在狼山石窟修建武安君祠,立武安君石像,一里老秦民户移居山下长护长祭,我军平定韩乱之日,请杀韩王安与张良于狼山石窟祭祠!非如此,秦军将士心不得安也。”书成之后,一直守候在旁的司马有些犹疑,吭哧着说言辞是否太过。王贲大为气恼,一脚踹翻司马,又大吼了一声:“快马即发!秦王不从我请,还是秦王么!”
   
  三日之后,年青的蒙毅亲自驾车赶来了。
   
  蒙毅风风火火,一下车便双手捧出秦王书高声道:“秦王有令,王贲所请全数照准!并在成阳太庙东园修建武安君祠,永世陪祭大秦诸王!”王贲与将士们都没有料到秦王王书会如此快捷,不禁爆发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狂呼,武安君万岁与秦王万岁的呐喊声如疾风般掠过山野。在狼山石窟查勘完毕后,蒙毅低声告诉王贲,秦王想要将这两方石刻挖下来运回咸阳,问王贲难也不难。王贲想都没想,立即回答不难,并立即下令通晓石工技艺的几个骑士率领三百人连夜开始动工,两日两夜便挖下刻石装上牛车上路。临行之时,蒙毅万分感慨地对王贲说了一个小故事:秦王接王贲上书之时正是三更时分,立召王绾、李斯、尉缭、顿弱四大员议事,蒙毅列座书录。王绾年长,刚刚入睡被人唤醒,进得门来尚在迷糊之中,皱着眉头听完事由,不禁嘟哝道,武安君之事牵涉甚多,又非紧急军情,何至我王夜半动众?秦王没有发作,反而起身对王绾深深一躬说,武安君被先祖错杀,牵涉再多,也是错杀冤杀。嬴政每思用兵便深为痛心,今武安君身死犹被人辱,我心如刀刺,岂能安卧哉!寥寥数语,在座大臣们都流泪了,老丞相王绾几乎无地自容……
   
  “大哉秦王!”
   
  后来王贲每每想起,他对秦王的景仰,以及反对老父亲在统兵灭楚之际对秦王以权术应对的做法,其根源皆在这次狼山请命。从那一日开始,王贲便认准了秦王,决意终生追随。直至十余年后不意暴病,王贲对儿子王离说的最后一句话仍然是:“秦王大明!子必誓死追随!”这是后话了。
   
  且说幕府立定,王贲立即在石窟幕府聚将,决意要赶在韩世族复国之际一举割除这个中原毒瘤。正当此时,姚贾从新郑送来一份黑冰台紧急密报:韩世族军密谋,旬日内突袭梁山,抢回韩王安,立秋在上党复国。“司马,念给诸位!”王贲狠狠将密报摔在石案上,黑着脸咬着牙走下将台,长剑咔嚓一声插进了碎石块堆积起来的写放山形上。及至司马念完密报,将军们大吼一声“决平韩乱”,王贲这才冷漠平静地转过身来。
   
  “乱军出山,天意也!”
   
  呼呼摇曳的火把下,王贲的长剑指点着写放山川对将佐们道:“韩人既变,我亦得变!此,战之谋也,兵之谋也。原本,乱军固守上党,我军谋以重兵克之。今乱军出山夺王,我当以多路击之。总归一句:韩乱世族务必全数捕杀俘获!门客游侠逃脱几人姑且不论,要害是不能教韩乱世族逃脱一人!尤其是那个狗头军师,张良!”
   
  “嗨!”
   
  将军们一声吼应之后,王贲连续下达了十一道将令,每一道将令都清楚明白地交代了地形战法与相互呼应之法,堪称秦军自灭国以来最为翔实的战场将令。将军们一无异议,各领将令之后匆匆而去。待三名司马携带着三道军令飞马东去赵佗部,幕府冷清下来,王贲才大踏步走出了石窟,率领已经列队等候的三千飞骑疾驰而去。
   
  王贲马队的方向,是上党西部的少水隘口。
   
  依据原定方略,王贲军与赵佗军西攻东堵,合击全歼这支乱军。可姚贾的紧急密报却带来一个原先完全没有料到的变化:韩军要先行抢回韩安,而后再行复国大典。就具体的军事部署而言,这个变化意味着韩军将主动奔袭梁山,而不是原地绸缪复国再待机迎立韩王。如此一变,局面较原先复杂了许多,若仍然以原本谋划重兵合围,击溃韩军仍是胜算在握,然却显得漏洞极大,有可能使韩军在动势中大量逃亡,为此,必须有相应变化。若是寻常将领,仓促之间还当真难以谋划出妥善周密的用兵部署。然则,此时的秦军将领恰恰是王贲。战场兵事,王贲素来具有两大特质,一是胆略非凡,二是机敏过人且精细异常,小白起名号尽由此而来。一接姚贾密报,王贲心头立即划过一道闪电:这个消息真实可信!因为,它一下子解开了王贲多日的疑团——国无二君,韩世族复国如何会有三王之说?韩王果真未定,张良以何名号邀集旧韩世族与六万余军力?除非这个张良当真神乎其神,否则便大大的不合常理了。然,由于此前多方消息都相互印证了三王事实,王贲与姚贾便没有理由不相信。这道突然而及时的密报,一下子将原本不可思议的迷雾廓清了——张良并非神圣,还得循着当世常理确立一王而后举事作乱!此前所谓事实,显然只是韩国世族的示形术,有意迷惑天下耳目迷惑秦军而已。就在司马念诵密报的短短时刻里,王贲心思飞转,转瞬间谋定了应变部署。
   
  王贲的十一道将令是:
   
  其一,飞马急报秦王,不要向梁山增兵,既有守军也不须死战。
   
  其二,五千飞骑秘密赶赴梁山要道埋伏,在韩军抢得韩王后堵截退路。
   
  其三,一万七千铁骑赶赴河东渡口埋伏,在韩军抢得韩王返回时大举截杀。
   
  其四,赵佗部一万飞骑秘密西进壶口,在韩军出动之后攻占其大本营。
   
  其五,赵佗部五千飞骑西进石长城一线,全面搜剿韩军秘密洞窟。
   
  其六,赵佗部五千飞骑埋伏壶关东口,截杀漏网北逃之韩世族。
   
  其七,王贲自率三千飞骑居中接应,并在少水隘口做第二道截杀。
   
  其八,两千熟悉上党山地的轻骑,全面搜剿藏匿山林之散兵游勇。
   
  其九,斥候营两百余人,乔装各色人等刺探军情并搜捕韩乱主谋。
   
  其十,三千铁骑赶赴上党南部入口轵关陉,截杀从新郑北进的旧韩世族。
   
  十一,下令河东郡署,秘密向开出上党的秦军运送干粮干肉并战马草料。
   
  王贲在少水隘口的密林驻扎到第五日,斥候营传来密报:韩军乔装成商旅的粮草车队已经开出,正向少水隘口而来。王贲冷笑道:“些许粮草尚要自家料理,竟敢妄称得韩民心,岂非天下笑柄!”看官留意,这便是真正的战争,军马举动间若无实际力量的支撑则寸步难行。就实而论,其时韩国已经被灭六七年,作为距离秦国最近且与秦国民众融会最密切的韩国庶民,对秦法秦治的清明已经有了深切实在的体味,很少有人再去怀念追思那个昏聩无能的韩国王室了。当此之时,旧韩老世族要举事复辟,要想做到庶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已经是春秋大梦了。唯其如此,韩军要东来奔袭梁山,第一个难题便是粮草。这支由世族子弟门客游侠刑徒方士散兵游勇各色人等组成的韩军,要想做到秦军赵军那般自带军食长途奔袭,无异于白日做梦。唯一的办法,只能是自己先期输送粮草到特定地点,等候供应一路开来的军兵。若像通常大军那般粮草随行,主谋者又怕招摇过大进军缓慢,失去了奔袭的突然性而使秦军有备。而目下之秦军,非但有当年长平之战后秦国在西上党储存的粮草,而且开出上党也有所在郡县的秘密供给。纵然如此,秦军也是力求秘密快捷,全军冷炊不举烟火,在上党驻扎旬日而能使旧韩军一无觉察。
   
  “放过粮草,任他去。”王贲轻蔑地一挥手。
   
  三日之后,一支五颜六色的庞大马队呼啸着卷出了少水隘口。站在山顶一棵老树下的王贲,眼看着驳杂的马队从自己眼皮底下开出,非但没有丝毫的焦虑,反倒高兴得哈哈大笑起来:“好!只要这群兔崽子出窝,老子管保秦王可睡安稳觉了!”
   
  半月之后,战事没有任何悬念地结束了。
   
  除了迎接韩王,韩军没有得到军师张良事先反复宣示的“天意”庇护,反而鬼使神差地每一步都撞到了秦军的刀口上。奔袭梁山之战,三五千秦军的战力分明并不如传闻中的悍勇。韩王被顺利迎接出山,韩军壮士们很是欢呼了一阵,韩王安还当场许诺,复国大典将赐每个将士三坛王酒。不料,东渡大河之后一切都翻了过来。河东渡口突然冒出的黑压压马队,一个回合冲杀便夺走了韩王,砍去了几乎一半的韩军头颅。韩军回头冲杀,梁山来路又冒出大片黑压压马队。大河两岸如此两三番折腾,韩军几乎被杀大半。一路突围冲杀到少水隘口,韩军五万余壮士剩下不到两万。不想,少水隘口又突然杀出一支飓风般的马队,攻杀之快捷猛烈直教这些游侠勇士眼花缭乱,想都来不及想便哄然四散了。侥幸逃出少水隘口的两三千人仓皇东来,要奔壶口出上党北上代国,堪堪将近石长城,不想秦军马队又黑压压从山脊压来。便是这最后一次截杀,韩国三大世族子弟全部被俘获,韩军主将段成也做了战俘。只有些许早早游离出大队的门客游侠逃出了重重追杀,作鸟兽散了。
   
  虽然如此,王贲还是气得嗷嗷叫,原因是那个军师张良没有下落。王贲不死心,下令清理战俘、战场与被斩首级。可是,张良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直到次年攻破大梁灭魏,王贲才从俘获的魏王假口中得知:那个张良在战场上装死,压在死人堆里一个昼夜,次日才趁着山雾逃脱了,而那个战场,恰恰就是王贲亲自截杀的少水隘口。
   
  “张良!老子权当你狗头尚在!”王贲恶狠狠骂了一句。
   
  “有黑冰台天下追杀,那个张良活不了几日。”姚贾安慰道。
   
  姚贾赶来的时候,上党战场堪堪清理了结。除了被杀者,韩王安与旧韩世族全数被捕获,逃脱的游侠残兵也只有三五千之数。对于横跨大河与上党山地的东西千里大战场而言,王贲以五万秦军将六万余最难对付的游侠壮勇几乎一举清除,可谓奇迹也。尽管王贲对张良逃脱耿耿于怀,然在姚贾部署黑冰台追杀之后,也大笑一阵释然了。当夜军宴,姚贾笑问王贲:“杀韩王以祭武安君,要否再度请命秦王一次?”王贲大手一劈道:“不要!秦王此前已下书准许,宁有变哉!”姚贾摇头沉吟道:“至少,少将军须等得三五日再说。”王贲有些不悦,然最终还是点头了。于是,两人在禀报平乱的归总上书上共同用了印,派出快马特使立报咸阳,军宴便散去了。次日清晨,王贲尚在酣睡之中被人摇醒了。王贲正要发作,睁开眼睛一看,却是年青英武的蒙毅笑吟吟站在榻前。
   
  “蒙毅!你如何来也!”王贲惊喜过望,一拳捅得蒙毅一个趔趄。
   
  “啊呀!我若女子,非被你捅死不可!”
   
  “你兄弟纸糊的呀,快说!甚事!”
   
  “我还饿着肚子,不说。”
   
  “快!酒肉上!三份战饭!”
   
  “不不不,两份足够。”
   
  守候在幕府外帐的司马,应声将现成的战饭捧来两份:两张大锅盔,两大块干牛肉,两皮囊马xx子酒,唯一的奢侈是外加了一盅白光光的醋浸鲜辣小蒜。蒙毅一笑,立即坐在案前大嚼大咽,连王贲看也不看。王贲散乱着长发光膀子裹着一领大布袍,也顾不得去梳洗,只怔怔地盯着蒙毅呼噜噜吃喝,看得帐口的司马想笑不敢笑想说不敢说想走又不敢走,只满脸通红。好容易,蒙毅全数清扫了两份战饭抬起头来,王贲还是直愣愣盯着。
   
  “秦王有令。”蒙毅板着脸淡淡一句。
   
  “如何?”王贲黑着脸。
   
  “若捕获韩王段成之流,立杀以祭武安君。”
   
  “娘也——”
   
  见王贲低呼一声瘫坐在地,蒙毅高兴得大笑不止。王贲忽地爬起来抓住蒙毅便打,蒙毅却只顾捂着头大笑不止。王贲打得几下松开手喘息一声,两人这才开始正经说事。王贲说,姚贾的提醒,还真是搅扰得他一夜没有睡好,直担心秦王果然生变。蒙毅说,秦王最有担待,发出的王命说出的话,从来没有变过。王贲说,既然如此,秦王为何要再下一次书?蒙毅说,秦王自己不变,可别人担心秦王变,秦王又担心臣下担心自己变,于是有了这第二道下书。王贲说,世上本无事,都是人多心。蒙毅说,对也,秦王也说了,君臣相知千古难,除了孝公商君,只怕我等君臣也得揣摩着对方行事了。王贲不禁一叹,难,烦。蒙毅笑说,不难,不烦,只要各依法度做事,这是秦王说的。
   
  两人说得一时,便去姚贾军帐会商。姚贾得知秦王下书,也是感慨中来连呼惭愧惭愧受教受教。于是,一番筹划部署,三日后在狼山的武安君祠以秦王名义大祭武安君白起,在祭台前杀了韩王安与乱军主将段成。韩乱之事,至此遂宣告平定。及至王贲部回师南下到野王大河渡口,长史李斯又飞车赶到了。
   
  李斯此来,是奉秦王之命会商对魏国战事。李斯先行叙说了咸阳会商情形:秦王咸阳朝会,大臣们都已经赞同了王贲的连续对魏国用兵的方略;然,大臣们也都担心王贲五万兵力不足,提出了三则对策:一是等待灭燕大军南下,二是调九原蒙恬军南下,三是调陇西军东来。秦王始终没有可否之见,只教李斯做特使,与王贲姚贾会商后再定。
   
  “长史揣摩,秦王究竟何意?”姚贾皱着眉头问。
   
  “秦王之意,战场用兵几多,大将最有言权。”李斯说得明白不过。
   
  “少将军之见,五万兵力如何?”姚贾又问。
   
  “大人只给我一个评判,魏国还有多少兵力?”王贲反问一句。
   
  “二十万余。”姚贾职司中原邦交探察,没有丝毫犹豫。
   
  “如此,我部兵马足矣!”王贲笃定拍案。
   
  李斯良久默然,末了道:“就近伊阙有蒙武老将军五万兵马,少将军似可为用。”王贲答日:“蒙老将军兵马同是秦军,自然要用。我意是说不须再从燕地、九原、陇西三处远途调兵,我有十万锐士,还有姚贾大人邦交周旋为助,一战灭魏有成算!”
   
  “如此,少将军请接王书。”
   
  谁也没有想到李斯随带秦王王书,不禁惊讶。李斯说,秦王明白交代,若王贲在平定韩乱之后灭魏依然胸有成算,当立即宣示王命,进入战事筹划,无须反复请命会商,故此有书命随带。王贲肃然起身一躬,双手接过王书展开,却只有寥寥数语,秦王特命:“王贲为将,统领灭魏之战,山东秦军并各郡县,须一体听其调遣!”
   
  王贲读罢,思忖片刻,双手将王书捧给了姚贾,并吩咐司马摆上简单的军宴为李斯洗尘。饮得两爵,王贲起身离座向李斯姚贾分别深深一躬道:“灭魏之战关涉甚多,两位前辈教我。”李斯姚贾尽皆大笑。李斯不禁感喟道:“少将军胸襟,有乃父之风也!”姚贾笑道:“老夫倒是以为,少将军襟怀有如乃父,战场之才,犹过乃父也!”言语一涉老父亲王贲便大显局促,摇着头红着脸只向两人再度一躬求教。李斯道:“战场行兵之事,老夫无以置喙。唯问少将军一句,对魏之战欲大张旗鼓乎?欲不动声色乎?”见王贲肃然思忖,李斯又道,“大张旗鼓者,公然开兵直逼国境,若灭韩赵燕三国之战也。不动声色者,不下战书,不公然进兵,似可说,几类商君收复河西之战也。”姚贾拍案道:“长史所言,颇具深意。魏国情势,确有这两端选择。”王贲道:“大人以为,魏国情势多有诡异?”姚贾道:“然也!我军平定韩乱,分明拿到了魏国鼓荡韩乱之凭据,魏国君臣心知肚明,可硬是不声不响佯作无事。依据邦交成例,魏国已经向秦国称臣多年,此事不能没有个说法。然则,他偏没有!如此情形,大为反常,我军当真得审慎行事。”王贲边听边思忖,末了一拱手道:“两位大人言之有理,灭魏战事当秘密筹划,不宜大张旗鼓。”李斯姚贾立即拍案赞同。之后,李斯思忖道:“灭魏战法,少将军可有谋划?”王贲慨然道:“末将一直揣摩灭魏,容当后告。”三人大笑一阵,直饮到暮色方散。
   
  当夜,李斯西去姚贾北上,王贲大军开始了不动声色的秘密部署。
   
  这日。大梁将军突兀接到王命:魏王要夜巡城防,须提前一个时辰闭关。
   
  第一次,素称夜不关城的大梁在暮色时分隆隆关闭了城门。城外宽阔的护城河上的几座大石桥也被铁栅封闭了,如同小城池收起了窄窄护城河上的铁索吊桥。虽然这是古老而不再具有实战效用的城防传统,然作为遵奉王命的闭关程式,这个几乎已经被人遗忘的传统却是必须遵守的。于是,已经没有了那种可以哗啷啷拉上放下的吊桥的大梁,破例用铁栅封闭了四座城门外的宽阔石桥,算作了“收起吊桥”这道程式。否则,大梁将军对讲究颇大的魏王无法复命。于是,也是第一次,夜幕降临时大梁城没有了内外相连的灯火河流,只有城头的军灯闪烁在茫茫平原,恍若夜空稀疏的星星。
   
  曾几何时,大梁城风华富庶独步天下,与齐国临淄、秦国咸阳、赵国邯郸并称天下四大都会。四都之中,若论真正的商贾汇聚百工云集士人流聚物流畅通,还得说以大梁居首。因为,齐国临淄毕竟僻处滨海之遥,士农工商或望而却步或鞭长莫及,诸般气象与大梁相比便稍显单薄。赵国邯郸虽为战国中期的后起大都,盛则盛矣,却多以大河之北的胡商、燕商以及天下任侠所向往,楚齐人士与治学之士则较少涉足,蓬勃之中便少了些许郁郁乎文哉的气象。时人所言质胜于文,此之谓也。秦国咸阳大出天下,自不待言,然终因与山东六国恩怨纠结,又因律法甚严,人流物流终归受了诸多限制,于是乎与邯郸类似,少了一些令人心醉的文明风华神韵。唯独这大梁,地处苍茫无垠的大平原,濒临大河而居天下腹心,水路宽阔,官道交织,车马舟步样样快捷,衣食住行件件方便,辐辏云集人物汇聚,蓬蓬勃勃而成枢纽之地。战国初期,大梁尚未成为魏国都城,已经是中原地带财货集散的工商重镇了。及至魏惠王时期筹划迁都,历经数十年营建扩展,于秦国夺取河西之地后正式迁都大梁,这座重镇遂以令人炫目的气势迅速崛起为天下第一大都会。当年苏秦对大梁的说法是:“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日夜行不休已,无以异于三军之众!”也就是说,车马人流多得如同大军行进。张仪对大梁的说法是:“地四平,诸侯四通,条达辐辏,无有名山大川之阻……从陈(楚)至梁,马驰人趋,不待倦而至梁。”可见其交通便捷。但是,作为魏国都城的大梁,其特异不仅仅在于繁华便捷,而在于一种独有的神韵:她包容接纳了天下各色人物与列国滚滚财货,能够为任何行业提供最为广阔的天地,能使各色人等最为自由地选择自己的出路,弥漫出一种战国独有的奔放张扬与自由进退精神。也就是说,特立独行地自由挥洒,绝不仅仅是一种士人精神,而是一种弥漫天下更聚结在大梁的人民风貌。时人言临淄云:“家敦而富,志高而扬。”究其实,大梁之谓也!
   
  唯其如此,当魏惠王、魏襄王、魏昭王三代近百年,大梁始终是天下商旅百工的首选之地,是士人游学的神圣殿堂,是天下邦交角力的最大战场。历数战国名士,没有在魏国游学而能成为大家者,几如白乌鸦一般罕见。反过来,人流物流竟相汇聚,又大大地刺激了大梁的工商百业。那时的大梁,商社作坊鳞次栉比,名士学馆比比皆是,酒肆客栈遍地林立,珠宝皮毛盐铁兵器丝绸车马汪洋恣肆,天时地利人和具结交汇,大梁连仔细回味都来不及,便成了天下垂涎的首富大都。
   
  “烁烁其华兮,煌煌大梁。”
   
  “魏王,大梁金城汤池,秦人奈何哉!”
   
  冷清空旷的长街上,魏王假与左丞相尸埕的对话飘荡在辚辚车声中。
   
  午后时分,魏假正在与最心爱的几只猛犬嬉闹,太子右丞相魏炽匆匆前来,禀报了一则秘密消息:秦军王贲部已经平定了韩乱,于三日前班师回到了颍川郡的河谷驻地,有可能筹划攻魏!魏假思忖片刻,立即召来左丞相尸埕及大梁将军、河外将军会商。会商议题有两个:其一,如何就韩乱事对秦国说话?其二,秦军王贲部会不会攻魏?会商一个多时辰,大臣将军们一致认同了魏王假的两则决断:其一,韩乱之事秉承既往说法,咬定魏国从未参与支持韩国旧世族,因此,对秦不须回复,以免自召怀疑;其二,无论王贲是否攻魏,都要未雨绸缪,秘密向大梁调遣军马,并立即增强大梁城防。今夜立即巡视大梁城防,也是魏王当殿决断的。为此,大臣将军们很是赞颂了一阵魏王的深彻洞察。能如此快捷地做出决断,并得到大臣们如此拥戴,魏王假很为自己的用人之道及目下的庙堂权力框架欣然自慰:自魏武侯之后,魏国几曾有过如此同心协力之庙堂?中兴魏国,舍我其谁!
   
  要解得魏假心绪,先得说说魏国目下的庙堂人物。
   
  自迁都大梁,魏国国势不可阻挡地日渐衰落,与大梁都城的蓬勃风华之势形成不可思议的落差。其中奥秘,魏国人不解,天下人更不解,于是生出了种种议论评判。其中最令天下诟病者,是魏国的人才流失。自魏武侯死至目下魏假即位,魏国历经惠王五十一年、襄王二十四年、昭王二十年、安趋王三十五年、景滑王十六年,共五世一百四十余年。这一百余年中,从魏国走出的名将名相名臣名士举不胜举。尤其是秦国名相名臣,几乎有八九成来自魏国。与此形成反差的是,除了一个信陵君,魏国在百余年中没有出过一个名将一个名相。于是,天下遂有了“魏才人用”之口碑。尽管魏国几代君王都不认这个口碑,可人才依旧在流失,魏国依旧没有当国栋梁。
   
  魏假即位,很为这一口碑懊恼,决意搜求贤才中兴魏国。魏假聪敏好学,冥思苦想地归总出了魏国衰落的两则弊端:其一,用人不当。虽然魏假很不情愿承认这个弊端,但终归是天下公议,魏假还是认了。后来,魏假的这一胸襟很是被大臣们颂扬了一阵子。其二,权臣太重,使魏国庙堂不能有效决策,魏王决断每每受阻。魏假熟悉国史,认定君权受压的最大前车之鉴,是曾祖父魏昭王的少子信陵君权势过重的恶例。山东六国都对这个信陵君赞颂崇敬有加,自认学问有成的魏假却以为:信陵君盗窃兵符、击杀大将、擅自调动大军救援赵国,这是三桩等同于叛乱的大罪,在任何邦国都是不能不严刑处置的,可在魏国,居然能重新接纳信陵君返国并再次当权领政,祖父安釐王当真不可思议,天下人因此而抨击魏国不纳人才,同样不可思议。基于此等深思熟虑,魏假认定了一个不可动摇的根本:无论多大的贤才,都不能对魏王的权位构成胁迫,否则,不是真正的贤才。为此,必得谨慎遴选贤才,必得妥善构架庙堂权力。
   
  庙堂权力,除了国君,第一个位置自然是丞相。
   
  战国官制,各国虽略有不同,然到战国末期,事实上已经是大同小异了。就其趋同之势的根源而言,魏国可说是战国新官制的发端者。在文侯武侯及魏惠王前期,魏国在李悝变法邦国富庶之后,又确立了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同领国政的庙堂权力体制,简洁明确,决策及施行效率大增,魏国迅速由富而强。魏文侯之世,李悝为相,乐羊为将,其时之黄金组合也。魏武侯之世,田文为相,吴起为将,又一次黄金组合也。魏惠王前期,公叔痤为相,庞涓为将,也算得颇具实力的庙堂架构了。魏国开创的三权制之所以有实效,根本点在于丞相开府制。开府者,丞相建立独立官署(府)而统辖百官处置政务,大体类似于后世的总理内阁制。上将军虽然也是开府,但只限于处置日常军务与战场统辖权,而成军权与调兵权则归君主,所以其开府不能与丞相开府相比。而君主的权力,则通过原发性军权(成军权、调兵权、任将权)与用人权、赏罚权等等实现总体控制。从总体上说,虽然君权依然是最大权力,但开府相权与开府将权也具有很大的独立性,比后世的层层叠叠制约要简洁明快得多。这种极具实效的官制很是符合大战连绵的战国,所以迅速为天下所仿效。商鞅的秦国变法,便在秦国建立了以魏国官制为底本的新官制,轴心便是丞相开府。其余各国变法所建立的官制,也都大体靠近魏国范式。因此,到战国末期,各国的丞相都是总领国事而居百官之首,成为最重要的庙堂首席大臣。
   
  唯其如此,魏假不能不对丞相权力慎之又慎。
   
  魏假思谋出了一个颇具新意的丞相方略:丞相职两分,设右左两丞相;依魏国尚右传统,右丞相居首,左丞相辅之;如此相权两分,对君权很难构成威慑,可谓两全其美。然魏假还是意犹未尽,又一番思虑,一个新方略又陡然闪现——以太子为右丞相,可谓万全!太子是自己的儿子,是法定的国家储君,兼领丞相既能使大权不旁落,又能使太子锤炼政务之能,岂非天衣无缝哉!思谋一定,魏假大感舒畅,立即下书朝野:魏王天下求贤,期盼相才中兴大魏,臣民人人得举荐,名士人人可自荐。之所以如此,是魏假已经谋定了行事方略:只有在选定左丞相之后,才能宣布太子任右丞相,否则,魏王求贤之名会大打折扣。
   
  王书颁下之初,魏国朝野很是振奋了一阵。臣民们都以为这个魏王是个中兴明君,颂扬之余纷纷举荐人才。大梁原本物华天宝之地,纵然气象大不如前,毕竟还是天下士人荟萃地之一。于是,半年之内臣民三千余件上书,举荐自荐各色人物三百余。开始,魏假还耐着性子以当年魏惠王接见孟子的隆重礼仪为范式,在王城大殿先后十几次召见了二十六个名士,其中不乏法儒墨道各大家的著名弟子。然则,这些名士不是大谈变法强国,便是大谈整肃吏治。除此之外,这些名士们几乎不约而同地明确提出,要魏王“复初魏相权,复先王开府之制,用才毋疑”。魏假顿时心下冰凉,深觉时下士子们不识时务——方今秦国独大泰山压顶,不言保国而侈谈变法强国,还要拥有先王时的相权,这不是明明白白要做权臣么?岂有此理!
   
  于是,魏假不再见任何一个士子,只秘密下书太子掌管的招贤馆:举凡入朝士子,但有资质者一律任为博士,赐其高车骏马并一座三进府邸,不任实职。不想如此一来,半年之间,魏国庙堂便有了一百多个峨冠博带的博士。博士者,当年魏惠王为对付孟子等博学大师与各学派人才而设置的一种官职也。博士的职责规定是:“掌通古今,备顾问。”就实说,是没有任何实际职掌的散官。因了魏国殷实,尚能撑得起这等虚荣,于是,占地颇大的博士馆园林也就一直保留了下来。原本的老博士们,却走得一个也没有了。方今多事之时,相邻的韩国已经灭亡,国人振奋于新魏王的振作求贤,期望看到新任贤才们的新政气象。大大出乎国人意料的是,最为时人蔑视的博士馆却突然满当当热闹起来,峨冠博带的博士们高车骏马流水进出,饮酒博戏评点天下,终日无所事事地晃荡在酒肆坊间大街小巷,平添了一片弥漫着醺醺酒意的富庶浮华景象。
   
  见多识广的大梁人愕然了,哗然了,茫然了。
   
  不久,大梁街巷传唱起一首古老的《魏风》歌谣: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
   
  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滨兮
   
  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歌谣传入王城,魏假很不高兴。魏假通晓诗书,自然知道这是载进《诗》里的古老的魏人歌谣。这支歌的唱辞原本有三节,可如今传唱开来的却只有三节的头尾两句,一听便是嘲讽他的求贤设博士国策的。若是说白了,也难怪这首歌直教魏假脸红气促。你听——叮叮咣咣伐檀木,伐下来便丢在了河岸,那檀木可是专门做车轮的良材啊,他扔在河岸不用,他不是个白吃饭的蠢货么!叮叮咣咣伐树,说好了要做车辐,可他还是将它们扔在了河边,他这个人啊,不是个白吃饭的傻蛋么!叮叮咣咣伐树,说好了要做车轮,他还是将它们撂在了河畔,他这个人啊,不是个浪费晚餐的白痴么!
   
  “岂有此理!本王白吃饭么!”
   
  尽管魏假愤愤然大嚷一通,可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整个大梁都在唱,整个魏国都在唱,纵然国王又能如何?追查么,人海汪洋,唱的又是老歌,能问人何罪?若兴师动众,激怒了外邦商旅士人一齐离魏,大梁还是大梁么?反复思忖,魏假终于揣摩出了一个方略:立即在诸多博士中选出一个丞相来,教大梁人民看看魏国求贤是真是假,魏假是白吃饭的蠢货还是有为之君!
   
  魏假乔装成一介布衣之士,漫步到了博士苑。在一片池畔的茅亭下,魏假恰遇一个须发灰白的博士在水边认真翻阅着一本厚厚的羊皮大书,端严肃穆之相令人肃然起敬。在大梁城这样一个风华之地,一个闲散博士不去酒肆博戏坊挥洒游乐,而独自枯守清冷,仅是这份节操,仅是这份定力,也决然是个人物。心念及此,魏假轻轻走进了亭下。
   
  “敢问先生,高名上姓。”魏假深深一躬。
   
  “尸埕。”老士没有抬头,左手在石案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寻常人听不来如此两字,有学则一看便知。”显然是老士习惯了这种问答,说话写字都没有抬头。
   
  “噢,先生是尸子后裔?”魏假博学,一看便笑了。
   
  “足下何人?知道尸子?”老士惊讶地抬起头来。
   
  “当年,尸佼是商鞅老师,天下皆知,我何不知?”
   
  “不。先祖并非商君之师,足下听信误传也。”老士神情分外认真。
   
  “愿闻真相。”魏假对古板的老人大感兴趣。
   
  老人认真地说了一通先祖与商鞅的真相故事:尸佼毕生执王道之学,也极为推崇儒家孔丘,写下了二十余篇文章做一卷大书流布天下,决意要在某一大国履行其治国之学。那年,尸佼游学到魏国安邑,在洞香春酒肆的论战中结识了年青的卫鞅。尸佼心高气傲,将自己的一卷羊皮大书送给了卫鞅,要他“师尸子之学,执一国之政,成天下之名”。卫鞅掂了掂羊皮大书笑云:“若足下之书果真实学,三日之后鞅自拜足下为师。”不想,三日之后再度相聚,卫鞅却将尸佼的羊皮书轻蔑地丢在了酒案上,同时拿出了自己的三篇文章,笑道:“足下胆识可嘉,然迂阔过甚也!二十余篇万余言,唯见崇王道尊儒学,未见一句言法言变。如此迂阔之学欲图治国变法,岂非南辕北辙哉?足下果然明睿,当拜我为师也!”说罢扬长而去。尸佼大感难堪,却也禁不住认真读了卫鞅丢下的三篇法家之文。旬日之后,尸佼寻觅到卫鞅的小小居所,当真要拜卫鞅为师。卫鞅大笑道:“前番之言,我只不服先生以王道之学为圭臬,何敢当真做先生之师哉!先生哲人也,‘天地四方为宇,往古来今日宙’,仅此一言,足传先生千古之名,何求以我为师也!治学多端,治国之学本先生所短,先生何苦以短处立于人世焉!”尸佼大感顿悟,对卫鞅深深三躬,遂酣畅大笑而去,自此终生不复见……
   
  “这?果真如此?”魏假第一次大大地惊愕了。
   
  “先祖足迹,后人岂敢虚言!”老士高声一句满脸通红。
   
  “那,先生所治何学?”
   
  “治国之学。”
   
  “噫!先生说尸佼接纳了商鞅之言,何以后人仍执治国之学?”
   
  “先祖秉性偏执,隐居二十余年不见大成,又复入秦寻觅商鞅。其时恰逢商鞅临刑,先祖慌忙逃离咸阳逃奔巴蜀。临终之时,先祖遗言:商鞅之学不保自身,足见其谬;子孙须修治国之学,以正商鞅,以传后世。是故,老夫修习治国之学也。”
   
  “天下之大,竞有如此反复?”
   
  “老夫之学,惜乎魏王不见。否则,安知尸子不如商鞅也!”
   
  “愿闻先生治国法度。”魏假深深一躬,认真地求教了。
   
  “夫治国者,治人为先。”老士悠然吟诵,显然在念自己的成文篇章,“治人在行,行有四仪:一日志动不忘仁,二日智用不忘义,三日力事不忘忠,四日口言不忘信。使人慎守四仪以终其身,功业从之也!由此观之,治天下者有四术:一日忠爱,二日无私,三日用贤,四日度量!……”
   
  “好!”魏假心头一动,不禁拍案赞叹。
   
  “设若老夫人得庙堂,何愁天下大治焉!”老士也感同身受地慨然一叹。
   
  魏假打量了老士一眼,没有说话走了。三日之后,魏假召见了老士,当殿拜老士为左丞相,慌得老士红着脸接连打出了一串响亮的喷嚏,一时涕泪交流不能自已,只连连打躬不止。拜相王书颁行朝野,魏国臣民一片哗然——魏国终究有丞相了,中兴有望了!要知道,魏国在信陵君之后,已经虚空相位多年了,魏国民众能不高兴么?不料,朝野还没高兴得几日,魏假的王书又下来了:太子魏炽兼领右丞相。与左丞相同领国政。魏国朝野再度哗然,大梁城再度哗然。看官须知,太子是国家储君,这太子任相,其实几乎就等于国君亲自任相,能不重叠掣肘么?故此,夏商周以至春秋战国,没有过太子亲任丞相的怪诞庙堂。可是在魏国,偏偏就开了这个先例——魏哀王九年,魏国以太子为丞相!其时,不管魏国王室如何辩解说,太子为相是哀王受了苏代的游说,而苏代则受了楚相昭鱼的请托,是一时权宜之计而非长久国策等等,魏国朝野还是大觉别扭,公议始终认为魏国这段时日没有丞相。说也怪,对这种太子丞相,人民总觉得不对劲,不是真丞相,所以只要是太子任相,总是认定魏国没有丞相。如今又是太子任丞相,不是又回到魏国痼疾去了么,既然如此,求贤何来?于是,那首“坎坎伐檀兮”的老歌,又再次在大梁城的大街小巷哼唱起来。
   
  “人民愚昧,王何计较哉!”
   
  在魏假愤懑无从发泄的时候,尸埕的抚慰如一缕春风掠过心田。
   
  不可思议的是,身为左丞相的尸埕,第一个坦然接受了太子右丞相,理由慷慨一篇:“治国者,忠爱为首也。忠君者,四仪之首也。煌煌君命,焉得狐疑哉!”如此这般,太子丞相的风波很快也就过去了,魏假的魏国庙堂也很是和谐安宁了。每遇议政,任何一个大臣但有不敬言论,左丞相尸埕都要义正词严地驳斥一顿,而后慷慨激昂地大讲一番“力事不忘忠”的四仪忠爱,很是替魏王假维护了王权尊严。不到一年,魏国庙堂的异己声音消失得干干净净,魏国君臣更见琴瑟和谐了。目下秦军觊觎魏国,许多大族世家都惶惶不安地准备要逃离大梁,只有左丞相老尸埕端严肃穆依旧,忠心耿耿地谋划着大梁城防,其周严细密,连那个久在军旅的大梁将军也啧啧感叹。从心底说,魏假越来越觉得不能没有这个老尸埕撑持庙堂,否则,他将陷入无边无际的聒噪,哪里还能整日与他的爱犬们耳鬓厮磨?
   
  ……
   
  “禀报魏王,义商密报!”
   
  刚踏上南门箭楼的垛口,大踏步迎来的大梁将军尚未行参见大礼,便急匆匆摇着一只铜管要说话。魏王侧后的尸埕很是不悦,黑着脸道:“礼为国本,将军何能如此无行也!”一身甲胄的大梁将军不禁面红过耳,想争辩两句却终是一拱手道:“末将甲胄不能全礼,尚祈魏王见谅!”魏假这才笑吟吟道:“无妨无妨,且说说义报消息。”大梁将军正色道:“咸阳魏国商社送来急报,咸阳水工多赴军前效力!商社揣测,秦军或图水战攻魏,盼我有备!”
   
  魏假尚在沉吟之际,尸埕的花白胡须一翘先冷冷地道:“力事不忘忠。这商旅义报固然可嘉,然则,何以不报魏王?何以不报庙堂?又何以直报你大梁将军?”大梁将军惊讶地瞪着两眼,呼哧粗喘几声道:“要说根由,大约是魏国商旅还认定老夫称职。”尸埕看了一眼仍旧在沉吟的魏王,又辞色端严道:“自古以来,中原只有治水,几曾有过水战?普天之下,只有楚吴越三国有过水战,秦国白起当年攻楚有过水战,中原之地谁见过水战?商人见利忘义,道听途说,邀功而已。将军不思征发粮草构筑壁垒打造兵器,却将此等消息当真,何能筹划城防哉!”
   
  大梁将军被搅得云山雾罩,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急得不断抹着额头汗水连连甩手,只瞅着魏王等待明断。魏假却矜持一笑道:“大梁城防,关涉国人民治,向由左丞相统辖,将军但以法度行事,上下同心,大梁自是金城汤池也。”说罢一挥手,径自在城头漫步巡视起来。
   
  夜来碧空如洗繁星低垂,与大梁城内外已经稀疏的灯火相映成趣。魏假第一次星夜巡城,看得兴致勃勃,直到三更刁斗才走下了城头。尸埕感佩得无以复加,一路连连赞叹魏王宵衣旰食实乃圣王明君。跟随护卫的大梁将军却完全蒙了,分明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无法开口;分明目下该说兵务战事,可他找不到将这些事务纳入到一条大道理之下的那个入口;而没有这个宏阔玄妙的入口,你说的任何事都会被搅批得不知方向,往往还没涉及正题,便连那个话题也被淹没了。于是,冥思苦想又一头雾水,大梁将军如同一个梦游人,木然走完了四面城墙,却没有想出一句说辞来引出最想说的要紧兵事。
   
  “上天也!大魏国没了,没了……”
   
  恭敬麻木地送走魏王与老丞相,大梁将军瘫倒在了城头。
   
  幕府将军案上,竹简羊皮简册堆成了一座小山。
   
  移军汜水河谷,王贲对中军司马下了一道军令:“搜寻魏国典籍,越多越快越好。”这个中军司马是个兵家子弟,见事颇快,接令立即赶赴新郑向姚贾求助。姚贾一听哈哈大笑,连连拍案道:“少将军素以剽悍闻名,今欲智战下魏,国家之幸也!”二话不说,姚贾将基于邦交周旋多年搜求的三晋国史及诸般典籍全数给了王贲,整整装了三车。典籍运回当日,王贲便在幕府辟出了一间书房,教中军司马带了三个书吏先粗粗浏览一遍所有典籍,择出与魏国相关的所有篇章分类列好。而后,王贲埋首幕府,孜孜不倦地开始了寻觅揣摩。不到一个月,王贲有了自己独特的灭魏方略。
   
  说起来,这也是王贲不为人知的潜在秉性所致。
   
  少入军旅,沉静寡言的王贲便是全军闻名的猛士。若用弓马娴熟之类的赞语评价王贲,未免失之单薄,不足以包括王贲的沉雄勇略与那种使将士们很是心悦诚服的气度。与其父王翦相比,这种气度是沉稳明快,绝没有丝毫的木感。秦军大将李信最是挥洒不拘,尝笑云于一班年青将军:“铁木者,老将军也。精铁者,少将军也。”一班少将军们听得哈哈大笑,无须任何一句解说便心领神会了。盖秦人所言之“木”,是一种与暮气有别的沉滞之气。王翦阅历丰厚而稳健多思,凡事多以深远利害思谋,加之每战必先求诸将之见且极少动怒,凡此等等,军中将士常有些许不给劲感。是故,有了将士们一种小小的笑谈遗憾。当然,这也是因为秦军统帅前有战神白起为楷模所致,否则也不会生出如此比对。而对王贲,之所以有“精铁”公论,在于王贲的明晰判断与快捷勇猛,犹如上好精铁,弹指一敲当当回响。历经灭赵灭燕两大战,王贲的战场霹雳之风已经广为军中传颂了。但是,对王贲的另一层潜在秉性,将士们尚未觉察。也许,若非秦王力主王贲独当一面,王贲永远都没有机会爆发出这难能可贵的一面。
   
  这一面,是王贲对将略的向往与追求。
   
  王翦之家与所有的秦军将领不同,在故里频阳东乡始终保留着老宅庄园,灭赵之前,王翦家人始终居住在频阳老宅。那时候,王翦对秦王的理由是:“主力新军正在锤炼,臣不当陷入家室之累。”童年的王贲,是在恬静散淡的频阳老家度过的。父亲长年在军,书房空阔静谧。尚在蒙学的王贲,常常在父亲的书房里折腾,架起木梯上下打量,觅得一本兵书便窝在角落津津有味地读去。常常是母亲仆人满庄园寻喊,王贲才猛然跳起蹿将出来。
   
  一次,父亲终于归家,聚来家人会商,要决断两个儿子的业向。父亲说国法有定,两子必有一人从军,老大已经加冠,可以从军;老二尚在少年,务农守家便了。母亲与家族人等无不点头。少年王贲一听大急,红着脸跳了起来嚷嚷:“我是老二!我不要守家!我要从军!”家人族人无不大笑。父亲板着脸道:“军旅不要少儿,休得搅闹。”王贲更急,红着脸又一阵尖嚷:“大哥长于农事,该守家!父亲决断有差!”父亲问:“如何你从军便不差了?”王贲一句尖嚷:“我熟读兵书!”言方落点,厅中族人笑得前仰后合。
   
  “也好。你背两句兵书,我听。”父亲没有笑。
   
  “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稚嫩的声音卡住了,王贲情急,抓耳挠腮道,“我,我再想想,想想……”
   
  “你读了《吴子兵法》?”沉稳的父亲惊讶了。
   
  “兵法是吴子好!要说打仗,我尊奉武安君!”
   
  简单的对答之后,父亲久久没有说话。那一夜,忐忑不安的王贲看见父母亲寝室的灯火一直亮到四更。终于,父亲带走了王贲,秦军中便有了一个机警勇猛的少年士卒。那时,父亲正在全力训练新军,王贲被分配到了骑士营,用的名字是“胡贲”。除了掌管大军总籍簿的军法吏,谁也不知道这个“胡贲”是王翦的儿子。秦以耕战为本,王族子弟也没有世袭爵位,得凭自家的真实功劳立身,所以,王族与大臣们的子弟依法从军是很常见的事。为了公平的声誉,也为了军士融洽,许多王族元老与大臣将军,都将子弟化名入军,只有军法吏掌握其真实家世。秦军法度:化名只在入军前三年使用,之后得以真实姓名战场立身。三年之后,年仅十七岁的王贲在新军训练中脱颖而出,成了没有爵位的千夫长。及至主力大军东出之际,堪堪加冠的王贲已经成为全军最年青的少将军。按照秦军老将的说法,王贲活脱脱是个小白起,天生的将军坯子。
   
  一次大军操演,所有的年青将军都飞马冲杀在前,唯独王贲,始终伫立在云车司令台下,亲执金鼓,号令进退,没有亲临战场冲杀。幕府聚将,蒙恬问其故。王贲慷慨对答:昔年吴起临战,司马将长剑捧给吴起,吴起掷剑于地高声说,将之使命在执金鼓而号令全军,不在亲临冲杀;末将以为,我军大将当效法吴起为上!
   
  蒙恬没有说话,立即下令中军司马宣读操演统计。结果是,王贲部战果最大,伤亡最小。一班年青的将军们无不惊讶。由此,蒙恬对王贲大为赞赏,不顾主将王翦的反对,一力上书秦王,将王贲擢升为主力新军的前军大将。灭国大战开始,蒙恬奉命率一军北上抵御匈奴,原本一心只要带王贲做副将。可王责却响当当地说,除非去九原立即打仗,否则末将不愿北上!蒙恬笑云,跟老将军灭国,好是好,只怕老将军不敢用你也。王贲又是响当当一句,大秦有法度,不怕!虽然如此,最后还是秦王嬴政定夺,王贲才留在了主力大军之中。两次大战,王贲接受的将令都是做非主战的偏师,可每次偏师出战,王贲都完成得有声有色。灭赵大战对抗李牧,王贲是策应;攻入赵国后,王贲又是进军赵国陪都的偏师,没有得到主攻邯郸的将令;灭燕大战,王贲又是佯攻代国;攻下蓟城后,最长于奔袭战的王贲没能追击燕王残部,眼睁睁看着李信接受了令箭飞驰而去……不管将令如何,王贲都极为出色地完成了战场使命,且从来没有丝毫怨言。正因为如此,秦军将士们都很服气王贲,也都明白一个事实:王贲部是秦军毫无争议的第一旅精锐,只是尚未大展威风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当王贲独率一军南下时,依依惜别的将士们更我的是为王贲高兴。
   
  这就是王贲,崇尚谋勇兼备,将智战看作兵家根本。
   
  “攻克大梁,非特异战法不能。”
   
  “少将军有成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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