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决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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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末,一场半锄雨刚过,泾东渭北大大地热闹了起来。
   
  关中各县的民众络绎不绝地开进了泾水瓠口,开进了泾水河谷,开进了渭北的高坡旱塬。从关中西部的泾水上游山地,直到东部洛水入渭的河口,东西绵延五百余里,到处都是黑压压的帐篷,到处都是牛车人马流动,到处都是弥漫的炊烟与飘舞的旗帜,活生生亘古未见的连绵军营大战场。老秦人都说,纵是当年的长平大战百万庶民出河东,也没有今日这铺排阵势,新秦王当真厉害!新秦人则说,还是人家李斯的上书厉害,若是照行逐客令,连官署都空了,还能有这海的人手?老秦人说,秦王不废除逐客令,他李斯还不是干瞪眼?新秦人说,李斯干瞪眼是干瞪眼,可秦王更是干瞪眼!不新不老的秦人们便说,窝里斗吵吵甚,李斯说得好,秦王断得好,离开一个都不成!他不说他不听,他说了他不听,还不都是狼虎两家伤!于是众人齐声叫好喝彩,高呼一声万岁,各个操起铁锹钻锤,又闹嚷嚷地忙活起来。
   
  这片辽阔战场的总部,设在泾水的咽喉地带——瓠口。
   
  瓠口幕府的两个主事没变,一个郑国,一个李斯。所不同者,两人的职掌有了变化。原先是河渠令抓总的李斯,变成了河渠丞,位列郑国之后,只管征发民力调集粮草修葺工具协理后勤等一应民政。原先只是总水工只管诸般工程事务的郑国,变成了河渠令兼领总水工,掌印出令,归总决断一切有关河渠的事务。
   
  这个重大的人事变化,李斯原本也没有想到。
   
  那一夜,李斯从函谷关被赵高接回,秦王嬴政在东偏殿为李斯举行了隆重的接风小宴,除了长史王绾,再没有一个大臣在座。李斯没有想到的是,一爵干过,秦王便吩咐王绾录写王书,当场郑重宣布:立即废除逐客令,所有被逐官吏恢复原职,农工商各归所居,因逐客令迁徙引发的财货房产折损,一律由王城府库折价赔偿;此后,官府凡有卑视六国移民,轻慢入秦之客者,国法论罪!李斯原本已经想好了一篇再度说服秦王的说辞,毕竟,要将一件已经发出并付诸实施的王令废除,是非常非常困难的,更不说这道逐客令有着那般深厚的“民意”支撑,年青的秦王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如今秦王如此果决利落,诏书处置又是如此干净彻底,李斯一时心潮涌动,又生出了另外一种担心——电闪雷鸣,会不会使元老大臣们骤然转不过弯来而生发新对抗,引起秦国动荡?嬴政见李斯沉吟,便问有何不妥?李斯吭哧吭哧一说,嬴政释然一笑:“如此荒诞国策,举国无人指斥,若再有人一意对抗,老秦人宁不知羞乎!”李斯感奋备至,呼哧喘息着没了话说。但更令李斯想不到的是,王书录写完毕,年青的秦王又召来了太史令。须发雪白的老太史一落座,嬴政便站了起来:“老太史记事:秦王政十年秋,大索咸阳,逐六国之客,是为国耻,恒以为戒。”
   
  “君上!丢城失地,方为国耻也!”老太史令昂昂亢声。
   
  嬴政额头渗着亮晶晶汗珠:“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耻之尤。写!”
   
  那一刻,东偏殿安静得了无声息。王绾愣怔了,李斯愣怔了,连须发颤抖的老太史令都愣怔得忘记了下笔。在秦国五百多年的历史上,有过无数次的乱政误国屈辱沉浮,只有秦孝公立过一次国耻刻石,可那是秦国丢失了整个河西高原与关中东部、六国卑秦不屑与之会盟的生死关头。如今的秦国,土地已达五个方千里,人口逾千万之众,已经成为天下遥遥领先的超强大国,仅仅因为一道错误法令,便能说是国耻么?然则仔细想来,秦王又没错。秦强之根基,在于真诚招揽能才而引出彻底变法,逐客令一反争贤聚众之道而自毁根基,何尝不是国耻?“驱士逐才,大失人心,更是国耻之尤”,秦王说得不对么?对极了!然则无论如何,大臣们对年青的秦王如此自责,还是心有不忍的。毕竟,一个奋发有为的初政新君,将自己仅有的一次重大错失明确记入青史,又明明白白定为“国耻”,这,即或是三皇五帝的圣贤君道,也是难以做到的。可是,天下人会如此想么?后世会如此想么?天下反秦者大有人在,秦国反新君者大有人在,安知此举不会被别有用心者作为中伤之辞?不会使后世对秦国对秦王生出误解与诟病?可是,这种种一闪念,与秦王嬴政的知耻而后勇的作为相比,又显得渺小苍白,以至于当场无法启齿。
   
  大厅一阵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开王书国史不说,先自轻松转开话题,一边殷殷招呼李斯饮酒吃喝,一边叩着书案:“先生已经回来,万幸也!还得烦劳先生说说,如何收拾这个被嬴政踢踏得没了头绪的烂摊子?”年青秦王的诙谐,使王绾李斯也轻松了起来。李斯大饮一爵,一拱手侃侃开说:“秦王明断。目下秦国,确实头绪繁多:河东有大战,关内有大旱,官署不整顺,民心不安稳,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给劲。总起来说,便是一个‘乱’字。理乱之要,在于根本。目下秦国之根本,在于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国无宁日,水旱但解,万事可为!”
   
  “先生是说,先上泾水河渠?”王绾一皱眉头。
   
  “生民万物,命在水旱。治灾之要,纲在河渠。”
   
  嬴政当即决断:“好!先决天时,再说人事。”
   
  “重上泾水河渠,臣请起用郑国。”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题。
   
  嬴政恍然拍案:“呀!郑国还在云阳国狱……长史,下书放人!”
   
  王绾一拱手:“是。臣即刻拟书。”
   
  “不用了。”嬴政已经霍然起身,“先生可愿同赴云阳?”
   
  李斯欣然离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两人车马兼程,赶到云阳国狱,天色已经暮黑了。
   
  嬴政一见老狱令,开口便问郑国如何?老狱令禀报说,郑国不吃不喝只等死,撑不了三五日了。李斯连忙问,人还清醒么?能说话么?老狱令说,秦法有定,未决罪犯不能自裁,狱卒给他强灌过几次汤水饭,人还是清醒的。嬴政二话不说,一挥手下令带路。老狱令立即吩咐两名狱吏打起火把,领道来到一间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须发雪白的枯瘦老人面墙蜷卧着,没有丝毫声息。要不是身边那支黝黑的探水铁尺,李斯当真不敢断定这是郑国。见秦王目光询问,李斯凑近,低声说了四个字,一夜白发!李斯记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个寒颤。
   
  “老哥哥,李斯看你来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狱了?”郑国终于咝咝喘息着开口了。
   
  “老哥哥,来,坐起来说话。”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郑国。
   
  “李斯入狱,秦国完了,完了!”郑国连连摇头长叹。
   
  “哪里话?老哥哥看,秦王来了!”
   
  郑国木然抬头:“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错令,先生受苦了。”
   
  郑国端详一眼又摇头一叹:“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没错。老夫确是韩国间人。”郑国冷冰冰点着铁尺,“可老夫依然要说,你这个嬴政的襟怀,比那个吕不韦差之远矣!当年,老夫见秦国无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计无处着力,几次要离开秦国,都是吕不韦软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罢相离秦,吕不韦还给老夫带来一句话:好自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给秦国效力者,没人善终。吕不韦不是第一个,老夫也不是第二个。说!要老夫如何个死法?”
   
  李斯见郑国全然一副将死口吻,将吕不韦与年青的秦王一锅煮,心知秦王必然难堪,诸多关节又一时无法说得清楚,便对秦王一拱手:“君上,我来说。”一撩长袍坐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泾水河渠犹如磁铁,已经吸住了你的心。你开始为疲秦而来,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个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当年说过,引泾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开凿鸿沟难,比李冰的都江堰难,只要你亲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问你一句话:秦王复你原职,请你再上泾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则,逐客令?”
   
  “业已废除!”
   
  “老夫间人罪名?”
   
  “据实不论!”
   
  “你李斯说话算数?”
   
  李斯骤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这一问。
   
  “先生听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烂的草席上,挺身肃然长跪(长跪,古人尊敬对方的一种坐姿:双膝着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为臀部压在脚后跟)。此种长跪,多见《战国策》、《史记》等史料中,后世多有人将长跪误解为扑地叩头的跪拜),“先生坦诚,嬴政亦无虚言。所谓间人之事,廷尉府已经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泾水河渠,与韩国密探、斥候、商社、使节从无往来信报,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实说,先生已经没有了间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间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诚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计嬴政荒疏褊狭,重上泾水,则秦国幸甚,嬴政幸甚!”
   
  郑国痴愣愣打量着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请将郑国接回咸阳再议。”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养息好再说。来人,抬起先生。”
   
  郑国被连夜接回了咸阳,在太医院专属的驿馆诊治养息了半个月,身体精神好转了许多。其间李斯来探视过几次,郑国始终都没有说话。两旬之日,秦王亲自将郑国接出了驿馆,送到了亲自选定的一座六进府邸,殷殷叮嘱郑国说,先生只安心养息,甚时健旺了想回韩国,秦国大礼相送,愿留秦国治水,秦国决然不负先生。说完这番话,郑国依旧默然,秦王也便走了。李斯记得清楚,那日夜半,郑国府邸的一个仆人请了他去。郑国见了李斯,当头便是一句:“老兄弟,明日上泾水!”李斯惊讶未及说话,郑国又补了一句,“老夫只给你做副手,别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窝囊水工。”
   
  李斯高兴非常,但对郑国的只给他做副手的话却不好应答。在秦国用人,可没有山东六国那般私相意气用事的。再说治水又不是统兵打仗,不若上将军有不受君命之权。这是经济实务,水工能挑选主管长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当面扫兴。于是李斯连夜进宫,禀报了秦王。依李斯判断,秦王必定是毫不犹豫一句话:“郑国如此说,便是如此!”毕竟,李斯原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夺。
   
  不想,秦王却是良久思忖着不说话。
   
  李斯大感困惑,一时忐忑起来,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国可就当真要麻烦了。谁知年青的秦王却突然问了一句:“若是郑国做河渠令,先生可愿副之?”李斯完全没有想到秦王会有如此想法,毕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个正式官职,骤然贬黜为副职,李斯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李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庙堂格局要重来,先生暂且先将这件大事做完如何?”李斯何等机敏,顿时恍然自责:“臣有计较之心,惭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业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谋国,该要官便要,怕甚!”说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脸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与李斯立即赶到了郑国府邸,君臣三人直说到清晨卯时,方才将几件大事定了下来。第一件,明确两人职司的改变。郑国起先不赞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辩,才使郑国点了头。第二件,确定泾水河渠重开,需要多少民力?郑国说,民力不是定数,需要多少,得看秦国所图。若要十年完工,可依旧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万民力足矣;若要尽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时开工,至少得五六十万民力。如何抉择,只在秦王定夺。李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赞同郑国之说。但李斯不同于郑国之处,在于李斯更明白秦国朝野情势。要数十万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话所能定夺的,得各方周旋而后决断。所以,李斯便只点头,想先听听秦王的难处在哪里,而后再相机谋划对策。
   
  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挥,非常果决地说:“关中大旱,已成秦国最大祸患,泾水河渠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万,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惊愕,郑国却点着探水铁尺霍然起身:“引泾之难,只在瓠口开峡。老夫十年摸索,已经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发百万民力,至多两年,老夫便给秦国一条四百里长渠!”秦王回头看着李斯:“征发民力,河渠署可有难处?”李斯稍一思忖,奋然拱手答:“倾关中民力,征发百万尚可。”郑国却是连连摇头叹息:“只怕难也!自大禹治水,几千年老规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带口粮。目下正是大旱之后,民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余粮出工?没有粮食,有人等于没人。民人饿着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弄不好还要出乱子。”
   
  郑国几句话,症结骤然明确:泾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于粮食。
   
  嬴政目光一闪:“秦国官仓,有几多存粮?”
   
  李斯皱着眉头:“六大仓皆满。可,秦法不济贫,官粮济工不合法。”
   
  嬴政一阵焦灼地转悠思忖,突然又问:“长平大战之时,昭襄王大起关中河内百余万民力赴上党助战,如何解决口粮?”李斯说:“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编做军制,吃的是军粮。”嬴政意味深长地一笑:“水旱两急,谁说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头一动,恍然拍掌:“君上是说,以军制治水,以官仓出粮?”嬴政目光大亮:“对!只要揣摩个办法出来,小朝会议决,教那些迂阔元老没话说便是。”愁眉深锁的郑国顿时活泛起来,君臣三人交互补充,天亮时终于敲定了大计。
   
  三日之后,废除逐客令的特急王书已经飞到了秦国所有郡县,也通过长驻咸阳的六国使节飞到了山东各国。老秦人仇视山东人士的风浪开始回落,移居秦国的新秦人,也不再惶惶谋划离秦了。被河东秦军秘密拦截下来的被逐官吏,也全部回到了原先官署,各个官署都开始重新运转起来。朝野欣然,一时呼为“复政”。山东商旅与游学士子,也陆续开始回车。尚商坊又开市了,学馆酒肆又渐渐活过来了。只有嬴秦部族的一班元老旧臣还是满腔愤激,天天守在王城汹汹请命,要秦王“维护成法,力行逐客令”!呼应者寥寥,嬴政也一时没工夫周旋,这些老臣子们便日日聚在东偏殿外的柳林中,兀自嚷嚷请命不休。虽则如此,大局终是稳定了下来。
   
  八月中,咸阳王城举行了复政之后的第一次小朝会。
   
  参与朝会者,除了任何朝会都不能缺席的廷尉府、国正监、长史,全是清一色的经济大臣:大田令、太仓令、大内令、少内令、邦司空;还有次一级的经济大吏:俑官、关市、工师、工室丞、工大人。除了这经济十署,便是郑国、李斯两名河渠官员。
   
  清晨卯时,小朝会准时开始。嬴政一拍案,开宗明义说:“诸位,今日朝会,只决一事:如何重上泾水河渠,根治关中大旱威胁?各署有话但说,务必议出切实可行之策。否则,秦国危矣!”殿中一时肃然,面面相观无人说话。过得片刻,首席经济大臣大田令吭哧开口:“老臣,原本主张河渠下马,民力回乡抢挖毛渠。几月大旱,老臣自觉毛渠无力抗旱,似,似乎还得上马泾水河渠。只是,兹事体大,民人饥馑,老臣尚无对策。”大田令一说完,殿中哄嗡一片议论开来。与会者都是经济官吏,谁都被这场持续大旱搞得狼狈不堪,已经深知其中利害,只碍着原先主张河渠下马,一时不知道如何改口,故而难以启齿。如今大田令率先改弦更张,经济官员们心结打开,顿时便活泛起来。没说两个回合,原先主张放弃泾水工程的老臣人人欣然改口,一口声拥戴重新上马泾水河渠。
   
  李斯见情势已到火候,便以河渠事务主管的身份,陈述了重上河渠工程的缓急两种选择。没说一轮,经济臣僚们又是异口同声赞同“全力以赴,两年完工”的急工方略。于是,要害关节迅速突出:粮食来路何在?
   
  一说粮食,举殿默然,看着老廷尉的黝黑铁面,谁也不敢碰这个硬钉子。
   
  年青的秦王慨然拍案,一口气毫无遮掩地说出了民工军制、官仓出粮的应对之策,并特意申明,这是效法成例,并非坏秦法制。秦王说罢,举殿目光一齐聚向老廷尉——这个只认律法不认人的老铁面要是依法反对官仓出粮,只怕秦王也要退避三舍。嬴政却是谁也不看,一拍案点名,要老廷尉第一个说话。不想,老廷尉似乎已经成算在胸,站起身一拱手铿锵作答:“秦法根本,重农重战。农事资战,战事护农,农战本是一体。关中治水灭旱,民力以军制出工河渠,一则为农,二则为战,资以军粮,不同于寻常开仓济贫,臣以为符合秦法精要,可行也!”群臣尚在惊讶,国正监已经跟着起身,慨然附议:“聚国家之力,开仓治水灭旱,正是秦法之大德所在!老臣以为可行!”经济大臣们见执法大臣、监察大臣这两个执法门神如此说法,不待秦王询问,便是同声一应:“臣等赞同,军粮治水!”嬴政没有任何多余话语,欣然点头拍案,大计于是底定。各署振奋,当殿立即核定民力数额,议决开仓次序、车辆调集、各色工匠数目、工具修葺等诸般事项。
   
  时到正午,一切已经就绪。
   
  次日,秦王王书飞抵渭北各县,整个关中立即沸腾起来。
   
  开官仓治水,这步棋正中要害。其时正在大旱饥馑之后,庶民存粮十室九空。开官仓治水,无疑给了老百姓一条最好的出路。最要紧的一条,这次的民力征发,破例地无分男女老幼。如此,庶民可举家齐上工地,放开肚皮吃饭,岂非大大好事?其次,河渠出工又算作了每年必须应征的徭役期限。而历来的老规矩是:民众得益的治水工程,从来不算在官定徭役之列。其三,这次河渠工程正在秋冬两季,大体上不误农时,民众心里也没有牵挂。更有一层,秦国历来将农事之功与战功等同,庶民劳作出色者还能争得个农爵,何乐而不为!如此等等,民力大上河渠,简直是好处多多。这还只是未来不受河渠益处的“义工县”的民众想法,若说受益县的民众,更是感奋有加,不知该如何对官府感恩戴德了。
   
  唯其如此,秦国腹地的河渠潮骤然爆发。连职司征发民力的李斯也没有想到,原本谋划的主要征发区,只在泾水河渠受益的渭北各县,对关中其余各县只是斟酌征发义工,能来多少算多少。不想王书一发,整个秦川欢声雷动,县县争相大送民工,一营一营不亦乐乎。旬日之间,渭北塬坡便密匝匝扎下了一千多个营盘,一营一千人,整整一百多万!如此犹未断流,东西两端十几个县的民工,还在潮水般地涌来。不到一个月,整整一千六百多座民工营盘黑压压摆开,东西四百多里、南北横宽几十里的渭北塬坡,整个变成了汪洋人海。
   
  面对汹汹人流,李斯原本要裁汰老弱,只留下精壮劳力。可郑国一句话,却使他心里老大不是滋味,不得不作罢。郑国板着黑脸说:“饥馑年景,你教那些老弱妇幼回去吃甚?年青精壮都走了,老弱妇幼进山采猎走不动,还不得活活饿死?老夫看,只要河渠不出事,多几个闲人吃饭,睁一眼闭一眼也就是了。”依着李斯对秦法的熟悉,深知郑国这种怜悯之心是不允许的,既违“大仁不仁”之精义,又偏离秦法事功之宗旨,自己只要提出反对,秦王一定是会支持自己的。可是,郑国说出的,却是一个谁也无法回避的严峻事实:如果因此而引起民众骚乱,岂非一切都是白说?反复思忖,李斯只有苦笑着点头了。如此一来,老百姓便看作了“泾水工地啥人都要,来者不拒”,对官府感激得涕泪唏嘘,处处一片震天动地的万岁之声。
   
  也是秦国百年积累雄厚,仅仅是关中六座大仓打开,各色粮食便有百万斛之多。无疑,如此巨额支撑河渠工程绰绰有余。向河渠运送“军粮”的大任,秦王交给了老国尉蒙武。蒙武调集了留守蓝田大营的三万步军,组成了专门的辎重营,征发关中各县牛车马车六万余辆,昼夜川流不息地向渭北输送粮草。
   
  至此,泾水瓠口骤然成了天下瞩目之地。
   
  李斯与郑国,也骤然感到了无可名状的强大压力。
   
  李斯的压力,在于对全局处境的洞察。秦国腹地的全部民力压上泾水,意味着秦国没有了任何回旋余地,只许成不许败。河渠不成,则举国瘫痪。当此之时,山东六国一旦联兵攻秦,秦国连辎重民力都难以支应。这是最大的危险。为了防止这个最大的危险,年青的秦王已经兼程赶赴河东大军,与一班大将们商议去了。第二个危险,便是工地本身。目下民心固然可贵,然则,如此庞大的人力紧密聚集在连绵工地,任何事端都有可能被无端放大。县域偏见、部族偏见、家族偏见、里亭村落偏见以及各种仇恨恩怨,难免不借机生发。但有骚乱械斗或意外事件,纵然可依严明的秦法妥善处置,可只要延误了河渠工期,便是任谁也无法承担的罪责。郑国虽是河渠令,可秦王显然将掌控全局的重担压在了李斯肩上。事实上,要郑国处置这些与军政相关的全局事项,实在也非其所长,只能自己加倍小心了。好在李斯极富理事之能,看准了此等局面只有防患于未然,便带着一个精干的吏员班子日日巡视民工营地,事无大小一律当下解决,绝不累积火星。如此几个月下来,李斯便成了一个黝黑精瘦的人干。
   
  郑国的压力,却在于河渠工程本身。
   
  作为天下著名水工,郑国面临两大难题:第一是如何铺排庞大劳力,使引水瓠口与四百多里干渠同时完工。第二,是如何最快攻克瓠口这个瓶颈峡谷。就实说,年青秦王亘古未闻的决断,确实激励了郑国,万千秦人对治水的热切,也深深震撼了郑国。治水一生,郑国从来没有梦想过有朝一日能率领一百六十余万之众叱咤天下治水风云。亘古以来,除了大禹治水,哪一代哪一国能有如此之大的气魄?只有秦国!只有这个秦王嬴政!面对如此国家如此君王,郑国实实在在地觉得,不做出治水史上的壮举,自己这个老水工便要无地自容了。
   
  还在民力开始征发的时候,郑国便生出了一个大胆的谋划:若能在今年秋冬与来年春夏开通泾水河渠,赶在明年种麦之前放水解旱,方无愧于秦国,无愧于秦王。要得如此,便得将全部工程的全部难点事先理清,事先做好施工图,否则,几百名领工的大工师便无处着手。可是,四百多里大渠,有一百六十三座斗门、三十处渡槽、四十一段沙土渠道,要全部预先成图,却是谈何容易!然则,这还仅仅是伏案劳作之难。毕竟,十年反复踏勘,郑国对全部河渠的难点是心中有数的。
   
  真正的难点,是引出泾水的三十里瓠口。这瓠口,实际上是穿过一座青山的一道大峡谷。这座青山叫做中山,中山背后(西麓)便是泾水,打通中山将泾水引出,再穿过这道峡谷,泾水便进入了干渠。当初,郑国在泾水踏勘三年,才选定了中山地段这个最近最难而又最理想的引水口,并给这道引水峡谷取了个极其象形的名字——瓠口。中山不高不险,却是北方难觅的岩石山体,一旦凿开成渠,坚固挺立不怕激流冲刷,渠首又容易控制水量,堪称最佳引水口。十年之间,中山龙口已经凿通,只有过水峡谷还没有完全打通。这道峡谷,原有一条山溪流过,林木丛生,无数高大岩石巍巍似巨象般矗立于峡谷正中,最是阻碍水流。而今要尽快开通峡谷,难点便在一一凿碎这些巨大的“石象”。若没有一个碎石良策,只凭石匠们一锤一凿地打,那可真是遥遥无期了。
   
  李斯忙,郑国忙,偌大一座幕府,整日只有几个司马坐镇。
   
  “老哥哥,事体如何?”深夜回营,李斯总要凑过来问一句。
   
  “只要你老兄弟不出事,错不了。”
   
  “瓠口几时能打通?”
   
  “十月开打……”郑国只要靠榻,准定呼噜一声睡了过去。
   
  烛光之下,李斯惊讶地发现,郑国的满头白发没有了,不,是白发渐渐又变黑了!虽说黝黑枯瘦一脸风尘,可分明结实了年青了许多。李斯感喟一阵,本想沐浴更衣之后再看看郑国赶制出来的羊皮施工图,可刚刚走到后帐入口,便一步软倒在地呼噜了过去。
   
  启耕大典之后,年青的秦王决意到泾水河渠亲自看看。
   
  自泾水河渠重新上马,秋冬两季,嬴政的王车一直昼夜不息地飞转着。嬴政的行动人马异常精干:一个王绾,一个赵高,一支包括了三十名各署大吏、二十名飞骑信使的百人马队。王绾与他同乘驷马王车,其余人一律轻装快马,哪里有事到哪里,立即决事立下王书,之后风一般卷去。嬴政的想法与李斯不谋而合,泾水河渠一日不完工,便不能教一个火星在秦国燃烧起来。
   
  嬴政的第一步,是化解山东六国的攻秦图谋。逐客令之前,君臣们原本已经在蓝田大营谋划好了进兵方略。那时候的目标,是预防六国借大旱饥馑趁乱攻秦。可大军刚刚开出函谷关,却突然生出了谁也无法预料的逐客令事件。这逐客令一出,形势立变。原本已经悄无声息的山东六国顿时鼓噪起来,特使穿梭般往来密谋,要趁机重新发动六国合纵,其中主力便是实力最强的赵国与魏国。而此时的秦军,则由于后方官署瘫痪,整个粮草辎重的输送时断时续不顺畅,驻扎在函谷关外不动了。如今逐客令已经废除,却又出现了泾水河渠大上马的新局面,粮草输送依然不畅。当此之时,大军究竟应该如何震慑山东,军中大将们一时举棋不定了。
   
  年青的秦王来到关外大营,与桓龁、王翦、蒙恬一班大将连续商讨一昼夜,终于定出了对付山东六国的方略:两路进兵,猛攻赵魏,使山东六国联兵攻秦的密谋胎死腹中。最后,嬴政给了大将们一个最大的惊喜:三月之内,本王亲自督导粮草!事实是,仅仅九、十两个月,年青的秦王便将大军所需的半年粮草,全部运到了河东战地。秦王的办法是,从民力富裕的泾水河渠紧急调来二十万民力,同样的以军粮拨付民工口粮,车拉担挑昼夜运粮,硬是挤出了一个月时间。
   
  军粮妥当,嬴政立即马不停蹄地巡视关中各县。此时关中民力全部压上泾水,县城村落之中,除了病人与实在不能走动的老弱,真正是十室九空。当此之时,嬴政所要督察的只有两件大事:第一件,各县留守官吏是否及时足量的给留居老弱病人分发了河渠粮,各县有无饿死人的恶政发生?第二件,留守县尉是否谨慎巡查,有没有流民盗寇趁机掳掠虚空村落的恶例?巡查之间,年青的秦王接连得到河东战报:王翦将兵猛攻魏国北部,连下邺邺,战国魏地,西门豹曾为邺城令治水,今河南省安阳境内。地九城!桓龁、蒙恬将兵突袭赵国平阳(平阳,汾水西岸之赵国要塞,也是黄河东岸(河东)重镇,今山西省临汾市境内),一举斩首赵军十万,击杀大将扈辄!两战大捷,中原震撼,楚燕齐三国的援兵中途退回,韩国惶恐万状地收缩兵力,六国联兵攻秦之谋业已烟消云散。嬴政接报,立即下书将蒙恬调回镇守咸阳,自己则带着马队直奔了北方的九原。
   
  冰天雪地之时巡视北部边境,王绾是极力反对的。
   
  王绾的理由只有一个:“此时要害在关中,北边无事,轻车简从驰驱千里,期间危险实在难料。”可年青的秦王却说:“河渠已经三月无事,足见李斯统众有方。目下急务,恰恰是上郡九原。北边不安,秦国何安?嬴政也是骑士,危险个甚来!”王绾大是不安,途中派出信使急告蒙恬,请蒙恬火速前来,务必劝阻秦王放弃北上。蒙恬接信,立即带领一个百人飞骑马队昼夜兼程一路赶到北地郡,才追上了秦王马队。蒙恬只有一句话:“坚请秦王回咸阳镇国,臣代秦王北上九原!”年青的秦王一笑:“蒙恬,你只说,九原该不该去?匈奴的春季大掠该不该事先布防?”蒙恬断然点头:“该!臣熟知匈奴,老单于若探知关中忙于水利不能分身,完全有可能野心大发,若再与诸胡联手,来春南下,便是大险。”嬴政听罢,断然一挥手:“好!那你便回去。对匈奴,我比你更熟!”说罢一跺脚,赵高驾驭的驷马王车已哗啷啷飞了出去。蒙恬王绾,谁都知道这个年青秦王的强毅果决,事已至此,甚话都不能说了。蒙恬只有连夜再赶回去,王绾只有全副身心应对北巡了。
   
  这一去,事情倒是顺利。秦王将所有涉边地方官全部召到九原郡,当场议定了粮草接应之法,下令北地郡:必须在开春之前,输送一万斛军粮进入九原;又特许边军仿效赵国李牧之法,与胡人相互通商,自筹燕麦马匹牛羊充做军用。在一排大燎炉烤得热烘烘的幕府大厅,嬴政拍案申明宗旨:“诸位,总归一句话:边军粮草不济,本王罪责!边军来春抗不住匈奴南下,边军罪责!何事不能决,当场说话!”大将们自然也知道秦国腹地吃紧,满厅一声昂昂老誓:“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五万秦军铁骑,得知秦王亲自主持九原朝会解决粮草辎重,又得知关中大上河渠,父老家人吃喝不愁,不禁大是振奋,因腹地大旱对军心生出的种种滋扰,立即烟消云散。
   
  等到年青的秦王离开九原南下时,秦军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事了。
   
  跟随嬴政的马队,无论是五十名铁鹰骑士,还是五十名大吏信使,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驷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名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拉那辆王车的四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有天天奔驰。虽然赵高是极其罕见的驾车驯马良工,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四匹良马,比谁都歇息得少。从九原回来的时候,少年英发的赵高已经干瘦黝黑得成了铁杆猴子。嬴政也知道王车驷马无可替代,回程时便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间一律宿营养马。战国长途行军的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单一骑兵,日行二百里到三百里。对于嬴政这支精悍得只有一百零三人的王车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七八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如此三五日,南下到关中北部的甘泉时,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旱逢大雪,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秦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赵高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年青的秦王哈哈大笑:“走!至多掉到雪窝子,怕甚?”王绾心知不能说服秦王,便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车道。如此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日上路,如法炮制。可谁也没想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轰然下陷,正在呼噜鼾睡的秦王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赵高尖声大叫,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四匹名马,一摊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王绾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秦王,一身鲜血的嬴政却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
   
  “看甚?没事!收拾车马。”嬴政笑着一挥手。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秦王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山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辆王车特别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车轴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地洞吞没了。
   
  赵高瞄得一眼,一句话没说便软倒了。
   
  “天佑秦王!”
   
  “秦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嬴政面前。
   
  年青的秦王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嬴政死,吓人做甚?将我的小高子连尿都吓出来了,真是!”
   
  “君上!”瑟瑟颤抖的赵高,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又不怨你,哭甚!起来上路。”
   
  “君上,不能走!”
   
  “小高子!怕死?”
   
  “马惊歇三日。再走,小高子背君上!”
   
  “你这小子,谁说坐车了?”
   
  “君上有伤,不坐车不能走啊!”
   
  嬴政脸色顿时一沉:“老秦人谁不打仗谁不负伤,我有伤便不能走路?”
   
  王绾过来低声劝阻:“君上,北巡已经完毕,没有急事,还是谨慎为是。”
   
  嬴政还是沉着脸:“谁说没有急事?”
   
  赵高知道不能改变秦王,挺身站起大步过来,一弓腰便要背嬴政上身。嬴政勃然变色,一把推开赵高,马鞭一挥断然下令:“全都牵马步行,日行八十里。走!”王绾赵高还在愣怔,嬴政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正月末,秦王马队穿过一个又一个冷清清没有了社火的村庄,艰难地进入了关中。蒙恬得报迎来的那个晚上,嬴政终于病倒了。回到咸阳,太医令带着三名老太医,给嬴政做了仔细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舒散。老太医说,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肋骨没有损伤,这一撞便是大险了。如此一来,整整一个月,嬴政日日都被太医盯着服药,虽说也没误每日处置公文,却不能四处走动,烦躁郁闷得见了老太医与药盅便是脸色阴沉。此刻,嬴政最大的心事是泾水河渠的进境,虽然明知李斯不报便是顺利,却始终是忧心忡忡,轻松不起来。毕竟,他从来没有上过泾水,这道被郑国李斯以及所有经济大臣看作秦国富裕根基的河渠,究竟有多大铺排?修成后能有多大效益?他始终没有一个眼见的底子,不亲自踏勘,总觉心下不实。按照李斯原先的谋划,秦王要务是稳定大局,至于河渠,只要在行水大典时驾临便行了,其余时日无须巡视。嬴政知道,李斯之所以不要他巡视河渠,也是一片苦心。一则是李斯体察他太忙,不想使他忧心河渠;二则是他要去巡视,便会有诸多额外的铺排滋扰,反倒对工期不利。
   
  可是,反复思忖,嬴政还是下了决断:行水大典之前,一定要去泾水。
   
  三月初的启耕大典一过,嬴政立即秘密下令:轻车简从,直奔泾水河渠。王绾操持行程,要派出快马信使知会李斯。嬴政却说,不用惊动任何人,碰上碰不上听其自然,要紧的是自家看。王绾一思忖,此行在秦国腹地,各方容易照应,也便不再坚持。调集好经常跟随巡视的原班人马,王绾将行期定在了三月初九北上。临行之时,嬴政还是嫌人马太多太招摇,下令只要王绾赵高并五名铁鹰骑士跟随,不乘王车,全部骑马。王绾心下忐忑,却不能执拗,只好叮嘱一名留下的骑士飞报咸阳令蒙恬相机接应,这才匆忙上马去追秦王一行。
   
  清晨,八骑小马队出了咸阳北门。一上北阪,放马飞驰大约半个多时辰,便看见了清亮澄澈的滔滔泾水。顺着泾水河道向西北上游走马前行,一个多时辰后,泾水的塬坡河段便告完结,进入了苍苍莽莽的山林上游。王绾指点说,泾水东岸矗立的那一道青山便是中山,中山东麓便是瓠口工地。山林河谷崎岖难行,嬴政吩咐留下马匹由一名骑士照看,其余六人跟他徒步上山。
   
  嬴政此来早有准备,一身骑士软甲,一口精铁长剑,一根特制马鞭,没有穿招人眼目又容易牵绊脚步的斗篷,几乎与同行骑士没有显然区别。一路上山,长剑拨打荆棘灌木寻路,马鞭时而甩上树干借借力,不用赵高搭手,也走得轻捷利落。片刻上到半山,林木中现出一大片帐篷营地,飘着几面黑乎乎脏兮兮的旗帜,却空荡荡难觅人影。穿营走得一段,才见五七个老人在几座土灶前忙碌造饭,林中弥漫出阵阵烟雾,有一股呛人的奇特味道。王绾过去向一个老人询问。老人说,这里是瓠口山背后,上到山顶便能下到瓠口峡谷;营地是陈仓县的一个千人营,活计是留守照应早已经打通的引水口;烟雾么?你上去一看自然知道,当下说不清。老人呵呵笑得一阵,自顾忙碌去了。
   
  “怪!酸兮兮烟沉沉,酿酒么!”赵高嚷嚷着。
   
  “走!上去看。”嬴政大步上山。
   
  到得山顶,眼前顿时另一番景象。左手一片被乱石圈起的山林,里面显然是已经打开而暂时处于封闭状态的引水口;东面峡谷热气腾腾白烟阵阵,间或还有冲天大火翻腾跳跃在烟气之中,扑鼻的酸灰味比方才在半山浓烈了许多。烟雾弥漫的峡谷中,响彻着叮当锤凿与连绵激昂的号子,一时根本无法猜测这道峡谷里究竟发生着何等事情?王绾打量着生疏的山地说:“要清楚瓠口工地,找个河渠吏领道最好。君上稍待,我去找人,不告知李斯便是。”嬴政一摆手:“不要。又不是三山五岳,还能迷路不成?往下走走,自家看最好。”
   
  突然,山腰飞出一阵高亢的山歌,穿云破雾缭绕峡谷:
   
  泾水长,泾水清我有泾水出陇东
   
  益水空流千百年茫茫盐碱白毛风
   
  大哉秦王一声令郑国开渠瓠口成
   
  灌我良田满我仓富民富国万世名
   
  “好歌!”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嬴政目光大亮,没有说话,径自匆匆下山。走得大约一箭之地,便见半山一棵烟雾缭绕的大树,树下站着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一个黝黑秀美的村姑,老少两人正指点着峡谷高声笑谈,快活得世外仙人一般。嬴政大步走过去,一拱手问:“方才可是这位小姐姐唱歌?”村姑回身一阵咯咯笑声:“对呀,唱得不好么?”嬴政说:“好!是大姐编的歌么?”村姑又是咯咯笑声:“我管唱。编词爷爷管。”须发雪白的老人呵呵一笑:“将军,老夫也不是乱编,是工地老哥哥们一堆儿凑的。实在说,都是老百姓心里话。”嬴政连连点头:“那是了,否则他们能教你唱?”老人欣然点头:“将军是个明白人也!”嬴政笑问:“唱歌也算出工么?”老人感慨地说:“将军不知,我爷孙原是石工。唱歌,只是歇工时希图个热闹。偏偏凑巧,李斯大人天天巡视工地,有一回听见了我孙女唱歌,大是夸奖,硬是将我爷孙从工营里掰了出来,专门编歌唱歌,说是教大家听个兴头,长个精神!”嬴政大笑:“好!李斯有办法,老人家小姐姐都有功劳。”
   
  老人突然一指峡谷:“将军快看,要破最后三柱石了!”
   
  村姑一拉嬴政:“将军过来,这里看得最清。爷爷,自个小心。”
   
  “好!我也见识一番。”嬴政大步跟着村姑,走到了崖畔大树下。
   
  老人感喟地一笑:“将军眼福也!若不是今日来,只怕你今辈子也看不上这等奇观。”
   
  嬴政与村姑站脚处,正是大树下一块悬空伸出的鹰嘴石。嬴政粗粗估摸,距谷底大约两箭之地。虽有阵阵烟雾缭绕,鸟瞰峡谷也还算清楚。从高处看去,一条宽阔的沟道已在峡谷中开出,雪白雪白,恍如烟雾青山中一道雪谷。沟道中段,却矗立着灰秃秃三座巨石,如三头青灰大象巍巍然蹲踞。此时,一群赤膊壮汉正不断地向巨石四周搬运着粗大的树干与粗大的劈柴。不消片刻,赤膊壮汉们已经围着巨石垒成了三座高大的柴山。柴山堆成,便有三队壮汉各提大肚陶罐穿梭上前,向柴山泼出一罐罐黑亮黑亮的汁液。嬴政知道,这一定是秦国上郡特有的猛火油(猛火油,先秦石油称谓。战国时,秦国上郡高奴(今延安地区)出产天然石油,天下仅见),但却不明白,浇上猛火油如何能碎了这巨大的“石象”?
   
  “举火——”沟道边高台上一声长喝。
   
  随着喝令声,高台下一阵战鼓声大起,一队赤膊壮汉各举粗大的猛火油火把包围了柴山。再一阵鼓声,赤膊壮汉们的猛火油火把整齐三分:一片抛上柴山顶,一片塞入柴山底,一片插进柴山腹,快捷利落得与战阵军士一般无二。突然之间,大火轰然而起,红光烟雾直冲山腰。山嘴岩石上,嬴政与小村姑都是一阵猛烈咳嗽。峡谷中烈火熊熊浓烟滚滚,大火整整燃烧了半个时辰。及至大火熄灭,厚厚的柴灰滑落,沟道中的三座青色巨石倏忽变成了三座通红透亮的火山,壮观绚烂得教人惊叹。
   
  “激醋——”沟道高台上,一声沙哑吼喝响彻峡谷。
   
  “最后通关,河渠令亲自号令!”村姑高兴得叫了起来。
   
  嬴政凝神看去,只见沟道中急速推出了十几架云车,分别包围了三座火山;每架云车迅速爬上了一队赤膊壮汉,在车梯各层站定;与此同时,车下早已排好了十几队赤膊壮汉,一只只陶桶陶罐飞一般从壮汉们手中掠过,流水般递上云车;云车顶端的几名壮汉吼喝声声,将送来的陶罐高高举起,便有连绵不断的金黄醋流凌空泼上赤红透亮的火山;骤然之间,浓浓白烟直冲高天,白烟中一阵霹雳炸响,直是惊雷阵阵;霹雳炸响一起,云车上下的壮汉们立即整齐一律地举起一道盾牌,抵挡着不断迸出的片片火石,队伍却是丝毫不乱;渐渐地白烟散去,红亮的巨石竟变成了雪白的山丘!
   
  “大木碎石——”
   
  随着高台上一声喝令,几十支壮汉大队轰隆隆拥来,各抬一根粗大的渗水湿木,齐声喊着震天的号子,步兵冲城一般扑向沟道中心,一齐猛烈撞击雪白的山丘。不消十几撞,雪白的山头轰然坍塌,一片白尘烟雾顷刻弥漫了整个河谷。随着白雾腾起的,是峡谷中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山腰的小村姑高兴得大呼小叫手舞足蹈,只在嬴政身上连连捶打。嬴政不断挨着小村姑的拳头,脸上却笑得不亦乐乎。
   
  “清理河道——”
   
  随着沟道红旗摆动,喝令声又起。峡谷中的赤膊壮汉们全部撤出,沟道中却拥来大片黑压压人群,个个一身湿淋淋滴水的皮衣皮裤,一队队走向坍塌的白山。峡谷中处处响彻着工头们的呼喊:“搬石装车!小心烫伤!”
   
  山腰的嬴政兴奋不已,索性坐在树下与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说,秦王眼毒,看准了郑国这个神工!要不,泾水河渠三大难,任谁也没办法。嬴政问,甚叫三大难?老人说,当年李冰修都江堰,从秦国腹地选调了一大批工匠,其中便有老夫。老夫略懂治水,今日也高兴,便给将军摆摆这引泾三难。老人说,第一难在选准引水口。千里泾水在关中的流程,统共也就四百多里,在中山东面便并入了渭水。寻常水工选引水口,一定选那易于开凿的土塬地段,一图个水量大,二图个容易施工;可是果真那样办,修成了也是三五年渠口便坏,实在是一条废渠。李冰是天下大水工,都江堰第一好,便是选地选得好。郑国选这引泾水口,比李冰选都江堰还难,整整踏勘了三年,才选定了这座天造地设的中山!中山是石山,激流再冲刷也不会垮塌走形,一道三尺厚的铁板在龙口一卡,想要多大水便是多大水;更有一样好处,又隐秘又坚固,但有一营士兵守护,谁想坏了龙口,只怕连地方都找不到,纵然找到了地方,也很难摸上来,你说神不神?神!第二难,打通瓠口。将军也看了瓠口开石,这火烧、醋激、木撞的三连环之法,当真比公输般还神乎其技!更有一绝,由此得来大量的白石灰,还是亘古未闻的上好泥料,加进麻丝细沙砌起砖石,结实得泡在水里都不怕!你说神不神?神!第三难,便是那四百多里干渠了。开渠不难,难在过沙地、筑斗门、架渡槽、防渗漏、灌盐碱这五大关口。此中诀窍多多,老夫却是絮叨不来了,有朝一日,将军自己请教河渠令便了。
   
  一番叙说,嬴政听得感喟不已。
   
  直到逐客令废除,决意重上泾水河渠之时,嬴政内心都一直认定:泾水工程之所以十年无功,除了民力不足,一定是与吕不韦及郑国之间的种种纠葛有关。听老人说了这些难处,嬴政才蓦然悟到,这十年之期,原本便是该当的酝酿摸索之期,若没有这十年预备,他纵然能派出一百多万民力,只怕泾水河渠也未必能如此快速的变成天下佳水。
   
  “老人家,你说这大渠几时能完工啊?”嬴政高兴得呵呵直笑。
   
  “指定九月之前!”老人一拍胸脯,自信的神色仿佛自己便是河渠令。
   
  “老人家,这泾水河渠,叫个甚名字好啊?”
   
  “不用想,郑国渠!老百姓早这样叫了。”
   
  嬴政大笑:“好好好!大功勒名,郑国渠!”
   
  说话之间,暮色降临。王绾过来低声说,最好在河渠令幕府歇息一夜,明日再走。嬴政站起来一甩马鞭,不用,立即出山。转身又吩咐赵高,将随行所带的牛肉锅盔,全部给老人与小姐姐留下。老人与小村姑刚要推辞,赵高已经麻利地将两个大皮囊搁在了老人面前,说声老人家不客气,便一溜快步地追赶嬴政去了。老人村姑感慨唏嘘不已,一直追到山头,殷殷看着嬴政一行的背影消逝在茫茫山林。
   
  嬴政一行出得中山背后的民工营地,正遇兼程赶来的蒙恬马队。嬴政没有多说,一挥手吩咐出山,连夜回到了咸阳。一进书房回廊,嬴政撂下马鞭一阵快捷利落地吩咐:“长史立即召大田令太仓令前来议事。蒙恬不用走,留下参酌。小高子快马赶赴泾水河渠,讨李斯一句回话:今夏赋税,该当如何处置?我去冷水冲洗一下,片刻便来书房。蒙恬等我。”
   
  一连串说完,嬴政的身影已经拐过了通向浴房的长廊。
   
  蒙恬独坐书房,看着侍女煮茶,心头总是一动一动地跳。
   
  在秦国朝野的目光中,王翦、蒙恬、王绾、李斯是年青秦王的四根支柱,其中尤以蒙恬被朝野视为秦王腹心。王翦是显然的上将军人选,被秦王尊以师礼,是新朝骨干无疑。可王翦秉性厚重,又有三分恬淡,加以常在军营,所以很少与闻某些特异的机密大事。朝野看去,王翦便多了几分外臣意味。王绾执掌王室事务,是国君政务行止的直接操持者,自然也是最多与闻机密的枢要大臣。可是,王绾长于理事,见识谋略稍逊一筹,对秦王的实际影响力不大。更有一样,王绾执掌过于近王,有些特异的大事反倒不便出面,其斡旋伸展之力,自然便要差得些许。李斯出类拔萃,可新入秦国不久,又兼曾经是吕不韦门客舍人,正在奋力任事的淘洗之中,堪托重任而决断长策,一时却不太适宜与闻机密。只有蒙恬,论根基论才学论见识论胆魄论文武兼备,样样出色。甚至论功劳,目下的蒙恬也是以“急国难,息内乱”为朝野瞩目。而这两样,恰恰都是邦国危难的特异时刻的特异大事,事事密谋,处处历险,必得堪托生死者方得共事。譬如消解吕不韦权力这样的特异大事,谁都不好对吕不韦公然发难,只有蒙恬可担此重任。更有一处别人无法比拟,蒙恬是秦王嬴政的少年挚友,两小无猜,互相欣赏互相激励,说是心贴心也不为过。年青的秦王见事极快,决事做事雷厉风行,自然便有着才士不可避免的暴躁激烈。可是,秦王从来不屈士,对才学见识之士的尊崇朝野有目共睹。只有对蒙恬,秦王可以不高兴便有脸色,时不时还骂两句粗话。当然,蒙恬也不会因为年青秦王的脸色好坏而改变自己的见解,该争者蒙恬照争,该说者蒙恬照说。因由只有一个,自从蒙恬在大父蒙骜的病榻前自承“决意与他相始终”的那一日起,蒙恬的命运,甚至整个蒙氏家族的命运,便与嬴政的命运永远地不可分割地连在了一起。但遇大事,蒙恬不能违心,不能误事。
   
  今日,蒙恬却犯难了。
   
  赋税之事,是邦国第一要务。秦王方从泾水归来,一身风尘便提起此事,分明是秦王对今岁赋税刻刻在心。秦王在泾水不见李斯,回来后却立即派赵高飞马讨李斯主意,除了不想干扰正在紧急关头的李斯,分明便是秦王对今岁的赋税如何处置,心下尚没有定见。那么,蒙恬有定见么?也没有。蒙恬只明白一点,今岁赋税处置不当,秦国很可能发生真正的动荡,泾水河渠工程中途瓦解也未可知。
   
  今岁赋税之特异,在于三处。
   
  一则,荒年无收,秦国腹地庶民事实上无法完赋完税。二则,秦法不救灾,自然也不会在灾年免除赋税;以往些小零碎天灾,庶民以赋(工役)顶税,法令也是许可的;然则,今次天下跨年大旱,整个秦川与河西高原的北地、上郡几十个县都是几乎颗粒无收,庶民百余万已经大上泾水河渠,赋役顶税也在事实上成为不可能;也就是说,秦国法令所允许的消解荒年赋税的办法,已经没有了,除非再破秦法。三则,中原魏赵韩也是大旱跨年,三国早早都在去冬已经下令免除了今岁赋税,之后都汹汹然看着秦国;而秦国,在开春之后还没有关于今岁赋税的王令,对国人,对天下,分明都颇显难堪。
   
  三难归一,轴心在秦法与实情大势的冲突。也就是说,要免除赋税,得再破秦法;不免除赋税,又违背民情大势;而这两者,又恰恰都是不能违背的要害所在。更有一层,年青的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其立足之政略根基,正是坚持秦法而否定吕不韦的宽刑缓政。要免除赋税,岂不恰恰证明了《吕氏春秋》作为秦国政略长策的合理性?岂不恰恰证明了吕不韦宽政缓刑的必要性?假如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干员自己证明了这一点,先前问罪吕不韦的种种雄辩之辞,岂非荒诞之极?用老秦人的结实话说,自己扇自己耳巴子!可是,不这样做而执意坚守秦法,庶民汹汹,天下汹汹,秦王新政岂不是流于泡影?六国若借秦人怨声载道而打起吊民伐罪的旗号,重新合纵攻秦,秦国岂不大险?纵然老秦人宽厚守法,不怨不乱,可秦王嬴政与一班新锐未出函谷关便狠狠跌得一跤,刚刚立起的威望瞬息一落千丈,秦王新政举步维艰,秦国再度大出岂不是天下笑柄?
   
  ……
   
  “蒙恬,想甚入神?”嬴政裹着大袍散着湿漉漉的长发走进书房。
   
  “难!天下事,无出此难也!”蒙恬喟然一叹。
   
  “天下事易,我等何用?”嬴政端起大碗温茶一口气咕咚咚饮下,大袖一抹嘴笑了。
   
  “君上,你有对策了?”
   
  “目下没有,总归会有。”
   
  “等于没说。”蒙恬嘟哝一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外廊传来,嬴政一挥手:“坐了,先听听两老令说法。”
   
  两人堪堪就座,王绾与大田令太仓令三人已经走进。两大臣见礼入座,王绾随即在专门录写君臣议事的固定大案前就座,嬴政便叩着书案说了一句:“赋税之事,两老令思忖得如何?”两位老臣脸憋得通红,几乎是同时叹息一声,却都是一脸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政目光炯炯,脸上却微微一笑:“左右为难,死局,是么?”大田令是经济大臣之首,不说话不可能,在太仓令之后说话便显然地有失担待,片刻喘息,终于一拱手道:“老臣启禀君上,今岁赋税实在难以定策。就实而论,上年连旱夏秋冬,担水车水抢种之粟、稷、黍、菽,出苗不到一尺,便十有八九旱死。池陂老渠边的农田稼禾,虽撑到了秋收,也干瘪可怜得紧。从高说,有十几个县年景差强两成,其余远水各县,年景全无。若说赋税,显然无由征收。老臣思虑再三,唯一之法是免赋免税……赋税定策,原本老臣与太仓令职责所在,本该早有对策。然则,此间牵涉国法,老臣等虽也曾反复商讨,终未形成共识,亦不敢报王。犹疑蹉跎至今,老臣惭愧也!”嬴政倒是笑了:“谋事敬事,何愧之有?”随即目光转向太仓令。太仓令素来木讷,言语简约,此时更显滞涩,一拱手一字一字地说:“赋税该免,又不能免。难。秦国仓廪,原本殷实。泾水河渠开工,关中大仓源源输粮,库存业已大减,撑持一年,尚可。明年若不大熟,军粮官粮,难。”
   
  “老太仓是说,秦国所有存粮只够一年?”蒙恬追了一句。
   
  “民工一百六十万大吃仓储,自古未尝闻也!”
   
  “明年若不丰收,仓储可保几多军粮?”蒙恬又追了一句。
   
  “至多供得十万人马。”太仓令脸色又黑又红。
   
  “郡县仓储如何,边军粮草能否保障?”
   
  “秦国储粮,八成关中。关中空仓,郡仓县仓都是杯水车薪。”
   
  蒙恬一时默然,显然,太仓令所说的仓储情势他没有料到。果然明年军粮告急,那秦国可真是陷进泥潭的战车了。要不要立即将此事知会桓龁王翦,以期未雨绸缪,蒙恬一时拿捏不准。便在此时,嬴政拍案开口:“先不说军粮官粮,大田令只说,明年果真还是荒旱之年,王室禁苑连同秦川全部山林,能否保得关中秦人采摘狩猎度过荒年?”大田令道:“去岁大旱,关中秦人全力抗旱抢种,入冬又大上河渠,秦国民众没有进山讨食,只有山东流民入秦进山,关中山林倒是没有多大折损,野菜野果还算丰茂。然则,秦法不救灾,灾年历来不开王室禁苑……”嬴政似乎有些不耐,插话打断:“老令只说,若是开放禁苑,可否保关中度荒?”大田令思忖道:“若是开放王室禁苑,大体可度荒年。”嬴政一拍案:“这就是说,老天纵然再旱一年,老秦人也不至于死绝!”
   
  偌大书房,一时肃然。
   
  寡言木讷的太仓令却破例开口:“老臣以为,目下秦国之财力物力存粮,尚有周旋余地。所以左右为难者,法令相左之故也。老臣斗胆,敢请秦王召廷尉、国正监等执法六署会议,于法令斟酌权变之策。法令但顺,经济各署救灾救荒,方能放开手脚。”
   
  大田令立即跟上:“老臣附议!”
   
  蒙恬正在担心秦王发作,不想嬴政却叩着书案一笑:“也好,长史知会老廷尉,教他会同执法六署先行斟酌,但有方略,立即会议。”王绾答应一声,立即快步走了出去。两位老令见长史离座秦王无话,知道会议已罢,也一拱手告辞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声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对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国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
   
  “君上是说,秦法无助于国家灾难?”蒙恬大为惊讶。
   
  见蒙恬惊讶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说,是更法者说也!”
   
  “那,君上信么?”
   
  “你个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辈?”年青的秦王脸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说,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蒙恬只看着灯说话。
   
  嬴政不耐地一摆手:“长策未出,不能先做万一之想么?”
   
  “纵然万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声喘息,终于冷静地点点头:“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转过身来:“会议已罢,只待决断,只怕没有更好谋划了。”
   
  “不!一定会有。”
   
  “君上是说,李斯?”
   
  “对!李斯说法未到,便不能说没有更好谋划。”
   
  “君上确信,李斯会有解难长策?”
   
  “蒙恬,你疑李斯经纬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进了一句跳到口边的话,以蒙恬之才而束手无策,王何坚信李斯?当然,蒙恬还有一句话,以秦王决事之快捷尚且犹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当谋划。然则,王者毕竟是最后决断,有成算暂且压下也未可知,此话终究不能说。嬴政见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长策伟略之才,我等还得服气也。”一句话说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说说而已。秦王一阵笑声,好好好,估摸赵高天亮也就回来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时再来。
   
  蒙恬不再说话,一拱手走了。
   
  老内侍正好将食车推进书房旁厅。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两张锅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汤,又进了书房正厅。暮色降临,铜灯掌起,嬴政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堆满文卷的书案前,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狼毫大笔,展开一卷卷竹简批点起来。嬴政早早给王绾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两次抬进书房——白日午时一次,夜间子时末刻一次;无计多少,当日公文当日清,当夜一定全部批阅完毕;天亮时分,长史王绾一踏进书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运转国事。
   
  去岁大旱以来,几乎每件公文都是紧急事体。嬴政又变为随时批阅,几乎没有片刻积压,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车上也照样批阅文书。开春之后的公文,则大多涉及泾水河渠,不是各方重大消息,便是请示定夺的紧急事务。为求快捷,王绾将属下专司传送文书的谒者署紧急扩展,除了将十余辆谒者传车增加到三十辆,又专设了一支飞骑信使马队,凡紧急事务的公文,几乎是从来不隔日隔夜便送达各方,没有一件耽搁。而快速运转的源头,便在嬴政的这张硕大书案。批示不出来,国事节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亲政两年余,这种快捷利落之风迅速激荡了秦国朝野,即便是最为遥远的巴蜀两郡,文书往返也绝不过月。关中内史署直辖的二十多个县,更是文书早发晚回。秦国官员人人惕厉敬事,不敢丝毫懈怠。
   
  咸阳箭楼四更刁斗打起,嬴政还没有离开书房。王绾知道,不是文书没批完,是赵高还没有回来。依着日常法度,王绾在王书房掌灯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府歇息,其余具体事务,由轮流当班的属吏们处置。两年多来,虽然王绾从来没有按时出过王城,可也极少守到过四更之后。今日事情特异,王绾预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话,随后必然有紧急事务,所以王绾也守在外厅,一边梳理文卷一边留意书房内外动静。
   
  五更时分,夜色更见茫茫漆黑,料峭春风呼啸着掠过王城峡谷,弥漫出一股显然的尘土气息。书房正厅隐隐传来嬴政的一阵咳嗽声,王绾不禁便是一声叹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与河渠折腾得烟尘漫天,也实在是旷古第一遭了。王绾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要进书房劝说秦王歇息,便闻王城大道一阵马蹄声急雨般敲打逼近,连忙快步走出回廊,遥遥急问一声:“可是赵高?”
   
  “长史是我!赵高!”马蹄裹着嘶哑的声音,从林荫大道迎面扑来。
   
  王绾大步下阶:“马给我,你先去书房,君上正等着。”
   
  赵高撂下马缰,飞步直奔王书房。
   
  王绾吩咐一个当班属吏将马交给中车署,自己也匆匆进了书房。
   
  “李斯上书。”嬴政对王绾轻声一句,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张羊皮纸。
   
  赵高浑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随时待命模样。王绾看得心下一热,过来低声一句:“赵高,先去歇息用饭,这里有我。”赵高却浑然无觉,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着,连一脸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头:“小高子,没你事了,歇息去。”赵高武士般嗨的一声,大步赳赳出厅,步态身姿竟没有丝毫疲惫之像。
   
  “干练如赵高者,难得也!”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这是李斯之见,你看看如何?”嬴政将大羊皮纸一抖,递了过来。
   
  王绾飞快浏览,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书显然是急就章,羊皮纸上淤积一层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迹却是一如既往的工稳苍健,全篇只有短短几行:“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臣之谋划:荒年赋税不免不减,然则可缓;赋税依数后移,郡县记入民户,许丰年补齐;日后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补,一荒三补,平年如常,丰年补税。”
   
  门外脚步急促,蒙恬匆匆走进:“君上,李斯回书如何?”
   
  “自己看。”正在转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阳令如此快捷?”王绾有些惊讶,立即递过那张大羊皮纸。
   
  “我派卫士钉在宫门,赵高回来便立即报我。”蒙恬一边说话,一边飞快浏览。
   
  “李斯谋划如何?”嬴政转悠过来。
   
  “妙!绝!”蒙恬啪啪两掌拍得山响。
   
  “我等只在免、减两字打转,如何便想不到个缓字?”王绾也笑了。
   
  “是也!如此简单,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却没有笑,拿过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手指掸着纸角喟然一叹:“风尘荒野,长策立就,李斯之才,天赋经纬也!”见蒙恬王绾只是点头,嬴政一笑,“天机一语道破,原本简单。可便是这简单一步,难倒多少英雄豪杰?不说了,来,先说说如何下这道王书?”三人围着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绾先道:“李斯已经明白确定法程,若君上没有异议,王书好拟。”嬴政微微摇头:“不。这道王书非同寻常,不能只宣示个赋税办法。蒙恬,你先说说。”蒙恬盯着摊在青铜大案中央的那张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一拱手肃然正色道:“以臣之见,这道王书当分三步:一,论治道,轴心便是李斯的八个字,法不可弃,民不可伤,昭示秦法护民之大义,使朝野些许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东六国攻讦秦国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岁赋税的缓处之法;三,日后年景的赋税处置之法,分歉年、平年、丰年三种情形,确定缓赋补齐之法。”王绾立即点头:“若能如此,则这道王书可补秦法救灾不周严之失,堪为长期法令。”嬴政点头拍案:“好!王绾按此草书,午时会商,若无不当,立即颁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与长史参酌。”
   
  “不用。有你这个大才士矗在边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绾笑了。
   
  嬴政站起一挥手:“咸阳事多,蒙恬赶紧回去,午时赶来便是。”
   
  王绾也跟着站起:“君上也赶时歇息片刻,我到自己书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书房等王绾草书,可王绾却不等他说话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长史疼惜自己没日没夜,嬴政只有摇摇头,硬生生憋住了唤回王绾的话语,跟着蒙恬的身影出了书房,向寝宫庭院大步赶去。
   
  天色蒙蒙欲亮,浩浩春风又鼓荡着黄尘弥漫了咸阳。
   
  嬴政狠狠地对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国启耕大典的时日。
   
  启耕大典,是一年开首的最重大典礼。定在哪一日,得由当年的气候情形而定。但无论司天星官将启耕大典选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过,事实上整个关中便苏醒了。杨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开,渭水两岸的茫茫草滩堪堪泛绿,人们便纷纷出门,趁着启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闲踏青游春。也许,恰恰是战国之世的连绵大战,使老秦人更为珍惜一生难得的几个好春,反倒是将世事看开了。总归是但逢春绿,国人必得纵情出游,无论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青山绿水间徜徉几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开雪消,灞水两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飞雪般飘飘柳絮,渭水两岸的茫茫滩头草长莺飞,踏青游春更成为秦川的一道时令形胜。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绿,必有几顶白帐,炊烟袅袅,歌声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欢乐。一群群的老秦人遥遥相望,顶着蓝天白云,踩着茸茸草地,敲打着瓦片陶罐木棒,弹拨着粗朴宏大的秦筝,可劲拍打着大腿,吼唱着随时喷涌的大白话词儿,激越苍凉淋漓尽致。间有风流名士踏青,辞色歌声俱各醉人,便会风一般流传乡野宫廷,迅速成为无数人传唱的《秦风》。俄而暮色降临,片片帐篷化为点点篝火,热辣辣的情歌四野飘荡,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见倾心的对对相知,三三两两地追逐着嬉闹着,消失在一片片树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们依旧会吼着唱着,为着意野合的少男少女们祝福,为亘古不能消磨的人伦情欲血脉传承祝福。岁月悠悠,粗朴少文的老秦人,竟在最为挑剔的孔夫子笔端留下了十首传之青史的《秦风》,留下了最为美丽动人的情歌,留下了最为激荡人心的战歌,也留下了最为悲怆伤怀的挽歌。仅以数量说,已经与当时天下最号风流奔放的“桑间濮上”的《卫风》十首比肩了。不能不说,这是战国文明的奇迹之一。
   
  然而今岁春日这一切,都被漫天黄尘吞噬了。
   
  老秦人没有了踏青的兴致,人人都锁起了眉头嘟嘟囔囔骂骂咧咧。去岁干种下去的小麦大麦,疏疏落落地出了些青苗,而今非但没有返青之象,反倒是一天天蔫蔫枯黄。曾经有过的两三场雨,也是浅尝辄止,每次都没下过一锄墒。须根三五尺的麦苗,在深旱的土地上无可奈何,只能不死不活地吊搭着。要不是年关时节的一场不大不小的雪,捂活了些许奄奄一息的麦苗,今岁麦收肯定是白地一片了。人说雪兆丰年,人说秦国水德,可启耕大典之后,偏偏又是春旱。绵绵春雨没有降临,年年春末夏初几乎必然要来的十数八日的老霖雨也没有盼来。天上日日亮蓝,地上日日灰黄。昔年春日青绿醉人的婀娜杨柳,变得蔫嗒嗒枯黄一片。天下旅人叹为观止的灞柳风雪,也被漫天黄尘搅成了呛人的土雾。秦川东西八百里,除了一片蓝天干净得招人咒骂,连四季常青的松柏林都灰蒙蒙地失了本色。老秦人谚云:人是旱虫生,喜干不喜雨。可如今,谁也不说人是旱虫了,都恨不得老天一阵阵霹雳大雨浇得三日不停,哪怕人畜在水里扑腾,也强过这入骨三分的万物大渴。眼看着四月将至,老秦人心下惶惶得厉害了。上茬这茬,两料不收,下茬要再旱,泾水河渠秋种要再不能放水,秦国便真的要遭大劫了。
   
  人心惶惶之际,秦王两道王书飞驰郡县大张朝野。
   
  老秦人又咬紧了牙关:“直娘贼!跟老天撑住死磕,谁怕谁!”
   
  这两道王书,非但大出秦人意料,更是大出山东六国意料,不能不使人刮目相看。第一道王书依法缓赋,许民在日后三个丰年内补齐赋税,且明定日后赋税法度:小歉平年补,大歉丰年补;开宗明义一句话:“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老秦人听得分外感奋。这道王书抵达泾水河渠时,郑国高兴得一蹿老高,连连呼喝快马分送各营立即宣读。瓠口工地的万余民力密匝匝铺满峡谷,郑国硬是要亲自宣读王书。当郑国念诵完毕,嘶哑颤抖的声音尚在山谷回荡之际,深深峡谷与两面山坡死死沉寂着。郑国清楚地看见,他面前的一大片工匠都哭了。郑国还没来得及抹去老泪,震天动地的吼声骤然爆发了:“秦王万岁!官府万岁!赳赳老秦,共赴国难!”郑国老泪纵横,连连对天长呼:“上天啊上天!如此秦王,如此秦人,宁不睁眼乎!”没过片时,不知道哪里的消息,整个一千多座营盘都风传开来:缓赋对策,李斯所出!其时,李斯刚刚带着一班精干吏员飞马赶回,要与郑国紧急商议应对第二道王书。不想刚刚进入谷口幕府,李斯马队便被万千民人工匠包围,黑压压人群抹着泪水狂喊李斯万岁,硬是将李斯连人带马抬了整整十里山道。及至郑国见到李斯,黝黑干瘦的李斯已经大汗淋漓地软瘫了。郑国从马上抱下李斯,李斯泪眼朦胧地砸出一句话:“秦人不负你我,你我何负秦人!”便昏了过去。
   
  入夜李斯醒来,第一句话便是:“秦王要亲上河渠,老令以为如何?”
   
  这便是秦王嬴政的第二道王书:本王欲亲上河渠,举国大战泾水。
   
  郑国这次没有犹豫,探水铁尺一点:“秦王善激发,河渠或能如期而成!”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决断,回书!”
   
  两人一凑,一封上书片刻拟就,幕府快马信使立即星夜飞驰咸阳。
   
  清晨,嬴政一进书房便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郑国李斯上书,浏览一罢,立即召来蒙恬与王绾共商。嬴政第二道王书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后亲自上河渠督战,举国大决泾水河渠。王书宣示了秦王“或可亲临,大决水旱”的意愿,却没有明确肯定是否真正亲临,当然,更没有宣示具体行止。在朝野看来,这是秦王激励民心的方略之一。毕竟,国家中枢在国都,国君显示大决水旱的亲战壮志是必要的,但果真亲临一条河渠督工,从古到今没有过,目下秦国处处吃紧,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实上无论是朝野臣民还是河渠工地,谁都没有真正地认为秦王会亲临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这般寻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权衡。
   
  那日,会商王绾草拟的王书之后,嬴政便提出了亲统河渠的想法。王绾明确反对,理由只有一个:“秦国里外吃紧,必须秦王坐镇咸阳,总揽全局。河渠固然要紧,李斯郑国足当大任!”蒙恬没有明确反对,提出的理由却很实在:“君上几次欲图巡视河渠,李斯郑国每每劝阻。因由只有一个:秦王亲临,必得铺排巡视,民众也希图争睹秦王风采,无论本意如何,都得影响施工。方今水旱情势加剧,秦王亲临似无不可。然则,若能事先征得李斯郑国之见,再做最后决断,则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缓赋王书之后,立即加一道秦王特书,申明本王决意与国人同上泾水之心志。征询郑国李斯之书,快马立即发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后再做决断。”如是,才有了那两道令国人感奋的王书。
   
  今日上书打开,一张羊皮纸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郑国李斯奏对:秦国旱情跨年,已成大险之象,秋种若无雨无水,则秦国不安矣!当此之时,解旱为大。秦王长决事,善激发,若能亲统泾水,河渠民众之士气必能陡长。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务实亲临,则事半功倍矣!”传看罢羊皮纸上书,王绾只一句话:“郑国李斯如此说,臣亦赞同。”蒙恬却皱着眉头摇着羊皮纸:“这‘务实亲临’四个字,颇有含糊,却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说你个蒙恬也!人家李斯还给我留个面子,你装甚糊涂?非得我当场明言,不铺排不作势!你才称心?”蒙恬王绾一齐大笑:“君上明断明断,服气!”
   
  “服气甚?今岁河渠不放水,嬴政纵然神仙,也只是个淡鸟!”嬴政笑骂一声,离座站起一挥手,“李斯郑国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镇咸阳,会同老廷尉暂领政事。王绾,立即遴选行营人马,务求精干。三日之后,进驻泾水瓠口。”
   
  “嗨!”王绾将军领命般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蒙恬,愣怔甚来?”
   
  “君上……蒙恬领政,不,不太妥当……”
   
  “你说谁妥当?将王翦搬回来?”
   
  “那,也不妥……臣请与李斯换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脸来:“蒙恬,你想害李斯么?”见蒙恬惊愕神色,嬴政一口气侃侃直下,显然早已思虑成熟,“镇国领政,从来就不仅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备!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国朝野眼中还没淘洗干净,骤然留国领政,还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说,留国领政,也就是稳住局面不出乱子,你蒙恬应付不来?换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虽小,聚集民力一百余万,日每千头万绪,突发事件防不胜防;此等民治应变之才,不说你蒙恬,连我也一样,还当真不如李斯!换位换位,你换了试试?”
   
  “好好好,不换了!”
   
  “担着?”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张双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误事,提头来见!”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没有蒙恬。”
   
  次日,紧急朝会在咸阳宫东偏殿举行。
   
  嬴政就座,开宗明义:“今日只议一事。大旱业已两年,秦国民生陷入绝境。本王决意亲统河渠,决战泾水,咸阳国事如何安置?都说话。”大臣们大觉突兀,殿中一时默然。终于,大田令鼓勇开口:“老臣以为,日前王书出秦王督渠之说,原是激励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实。谚云:国不可一日无君。秦国多逢大战,孝公之后,历代秦王尚无一人离国亲征。今秦国无战无危,秦王为一河渠离国亲统,似有过甚,望王三思。”话音落点,大臣们纷纷附议,尤其是经济十署,几乎异口同声地不赞同秦王亲统河渠。
   
  嬴政有些烦躁。他先行宣明决断,便是不想就自己要不要亲上河渠再争,只想将蒙恬坐镇摄政之事定下来,朝会便算结束。谁知一上来便绕在了这个根本上,还是没有回避得开。嬴政沉着脸正要说话,老廷尉却开了口:“诸位议论,老夫以为没有触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国灾情旱情也。秦王是否亲统河渠,决于秦国灾害深浅。今诸位不触灾情,一说国君不离都城之传统,二说怕六国耻笑,三说无战无危,言不及义也,不足为断也。”老廷尉话音落点,大臣们便哄嗡开来,眼见便要对着老廷尉发难了。论战一开,定然又是难分难解。嬴政断然拍案,话锋直向一班经济大臣:“大田令,你等执掌经济民生,至今仍然以为国家危难只在外患么?”殿中骤然安静,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启禀秦王,当然还有内忧。”嬴政冷冷一笑:“内忧何指?”大田令一时愣怔:“启禀君上,这,这内忧可有诸多方面,一句两句,老臣无从说起。”嬴政拍案而起:“国家之忧患,根本在民生。千年万年,无得例外。民生之忧患,根本在水旱。千年万年,无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忧国之本,情有可原。大旱两年,诸位仍不识忧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无对。”大田令忧心忡忡地嘟哝了一句。
   
  “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变色。
   
  经济大臣们正附和着大田令摇头叹息,被骤然怒喝震得一个激灵。
   
  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铁青着脸大手一挥:“本王如下决断,不再朝议,立即施行:其一,本王行营立即驻跸泾水工地,大决水旱,务必在夏种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阳令蒙恬会同老廷尉,留镇咸阳,暂领政事;其三,经济十署之大臣,留咸阳官署周旋郡县春耕夏忙,经济十署之掌事大吏,随本王行营开赴泾水。”嬴政说完,凌厉的目光扫过大殿,虽说不再朝议,可还是显然在目光询问:谁有异议?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举殿齐声一吼。
   
  见秦王振作决意,原先异议的大臣们人人羞愧尴尬。毕竟,无论大臣们如何以传统路子设定秦王,对于如此一个不避危难而勇于决战的国王,大臣们还是抱有深深敬意的。当秦王真正地拍案决断之后,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纷扰反而都烟消云散了。大臣们肃然站起,齐齐一声老誓,便铁定地表明了追随秦王的心志。王绾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烦躁,连忙过来一拱手道:“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会商行营上渠事宜。”蒙恬与老廷尉也双双过来:“臣等立即与各署会商,安定咸阳与其余郡县。”王绾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赵高立即过来,低声敦请秦王早膳。嬴政没有说话,沉着脸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阳令官署会商去了。王绾与一班年青的经济大吏们,则留在了东偏殿会商。堪堪午时,一切筹划就绪。大吏们匆匆散去,咸阳各官署立即全数轰隆隆动了起来。
   
  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书飞往关中各县与泾水工地,简短得如同军令:
   
  秦王政特书:连岁大旱,天夺民生,秦人图存,宁不与上天一争乎!今本王行营将驻跸泾水,决意与万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战鏖兵,务必使泾水在秋种之时灌我田土。举凡秦国官民,当以大决国命之心,与上天一争生路。河渠如战,功同军功晋爵,懈怠者以逃战罪论处。秦国存亡,在此水旱一战!
   
  王书发下,举国为之大振。非但关中各县的剩余民力纷纷赶赴泾水,连陇西、北地、巴蜀、三川等郡也纷纷请命,要输送民力粮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将此类上书一律交由蒙恬与老廷尉处置,定下的回复方略只是十二个字:各郡自安自治,关中民力足够。咸阳政事一交,嬴政便全副身心地扎到泾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营大举驻跸泾水瓠口。
   
  黄尘飞扬得遮天蔽日的泾水工地,骤然间成了秦国朝野的圣地。行营扎定的当夜,嬴政没见任何官员大吏,派出王绾去河渠幕府与李斯郑国会商明日事宜,便提着一口长剑,带着赵高,登上了瓠口东岸的山顶。此地正当中山最高峰,举目望去,峡谷山原灯火连绵,向南向东连天铺去,风涛营涛混成春夜潮声弥漫开来,恍如隆隆战鼓激荡人心。若不是呼啸弥漫的尘雾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朦胧苍茫,这远远大过任何军营的连天灯海,直是亘古未有的壮阔夜景。
   
  嬴政伫立山冈,静静凝望,几乎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声息。
   
  “君上?”赵高远远地轻轻一声。
   
  “小高子,眼前这阵势,一夜能用多少灯油火把?”嬴政的声音很平静。
   
  赵高暗自长吁一声走到秦王侧后:“君上,这小高子说不清楚。”
   
  “咸阳书房的大铜人灯,一夜用几多油?”
   
  “这小高子知道。大灯一斤上下,小灯三五两上下,风灯一个时辰二三两。”
   
  “王城一夜,用灯油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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