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铁腕平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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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裂商鞅,咸阳的世族元老们弹冠相庆了。
   
  连日来大雪封门,但太师府邸却是门庭若市。总管府务的家老督促着二十多个仆役不停的清运院落、门庭与车马场半人深的积雪,才堪堪容得流水般的车马停留转圜。到太师府拜访的,都是清一色的世族贵胄。他们驾着华贵的青铜轺车,穿着历代国君亲赐的各种色式的勋贵礼服,谈笑风生的联袂而来,喜庆之情超过了任何盛大节日,在冰天雪地肃杀凛冽的咸阳城,竟是映出了另一道风景。
   
  太师府的正厅早已经满荡荡无处立足,连临时应急在庭院中搭起的防雪蓆棚下,也站满了衣饰华贵的宾客。贵人们挤挤挨挨的走动着相互寒暄,却都只是高声谈笑着老天有眼、雪兆丰年之类的万能话语,时不时爆发出一阵舒畅之极的轰然大笑!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谈论邦国大事,尽都在扯闲,却都是兴味盎然。秦人管这种闲扯叫“谝闲传”,是窝冬时节亲朋邻里相聚时消磨寒天的传统功夫。但这些华贵的宾客们高车骏马冒雪而来,却不是为了在这里谝闲传来的,他们显然在等待什么,却是谁也不说,只管高兴。
   
  冬日苦短,看看暮色已经降临,暴雪虽然小了,可雪花还是纷纷扬扬的飘舞着,寒气袭来,已经有人开始跺脚了。这时候,华贵的宾客们渐渐安静下来,喧哗谈笑在不知不觉间凝固了。
   
  “哎,怪也!我等没吃没喝,在这里磨叨了一天?”有人惊讶了。
   
  “对呀,老太师该出来说几句了吧。”有人恍然醒悟过来。
   
  “然也,冠带如云,还不是要老太师定夺一番?”
   
  “是啊是啊,老太师为何还不出来?”
   
  议论纷纷中,有老人大声咳嗽起来。一声方落,竟引来满庭院一片喀喀之声,有几个白发老人被猛烈的咳嗽憋得满脸通红,竟蹲在地上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喘起来,抹鼻涕擦涎水忙个不停。华贵的宾客们在整日亢奋中原是不觉,一旦亢奋平息,那随着一整天喋喋不休的谈笑侵入体内的冰雪风寒之气便骤然发作出来,使这些久不任事的勋贵们大是难堪,竟在庭院蓆棚下纷纷蹲坐,自顾喘息不暇。
   
  “老太师接见诸位大人——!”偏在这乱纷纷之际,家老走出正厅高高喊了一嗓子。
   
  华贵的宾客们突然来了精神,一齐站了起来,殷殷望着正厅通向寝室的那一道拱形门。
   
  一声苍老的咳嗽,白发苍苍的老太师甘龙颤巍巍走出了隔门。他扶着一支桑木杖,身着一领没有漂染的本色布袍,一头白发披散,头上没有玉冠,腰间没有锦带,活似一个乡间老翁,与盈厅满室的华贵宾客相比,老甘龙寒酸得秃鸡入了鹤群一般。但就是如此一个老人,当他穿过厅堂,走到廊下,目光缓缓扫过正厅,扫过庭院时,华贵的宾客们却都羞愧的低下了头,避开了他那呆滞尖利的目光。
   
  “老太师,我等都,都想听听,你的高见呢。”还是太庙令杜挚期期艾艾的开了口。
   
  “哼哼,”老甘龙冷冷笑了一声,“老夫唯国君马首是瞻,何来高见?尔等都是老于国政了,邦国大事要在朝堂商议,懂么?”说完,径自颤巍巍转身,谁也不搭理的回去了。满室勋贵竟大是尴尬,你看我我看你,一脸大惑不解。新任客卿赵良极是聪敏,略一思忖便恍然透亮,高声道:“诸位大人请回吧,天气冷得紧呢。”说完便径自回身走了。
   
  “回吧回吧。”杜挚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粗声大气道:“也是,只能做,不能说呢。”
   
  勋贵们这才活泛过来,纷纷抬头望天:“走吧走吧,冷冻时天的,回家窝着去。”不咸不淡的相互议论着,便各自匆匆去了,连三三两两的同路都没有,与来时的成群联袂高声谈笑竟是大相径庭。片刻之间,太师府便成了门可罗雀,清冷得又恢复了从前的光景。
   
  当家老走进书房禀报时,老甘龙正偎着燎炉,用一柄长长的小铁铲翻动着红红的木炭,仿佛要看透木炭火一般。听完家老禀报,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只是抽搐了几下:“家老,叫甘石来。记住,太师府从今日起,不见任何客人。”家老恭敬点头:“晓得了。”便匆匆去了。
   
  片刻之后,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进了甘龙书房。他便是老甘龙的长子甘石,也是一领棉布袍,朴实得象个村夫,惟独那炯炯发亮的目光,那赳赳生风的步态,却自然透漏出一种精明强悍。老甘龙有三个儿子,次子甘砜与三子甘兖都早早在国府做了相当于下大夫的实权小吏员。惟独这最有资格做官的长子甘石,却一直是白身布衣,在家闲居,而且极少与人来往。除了过从甚密的几个门生故吏,朝中许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老甘龙有这个长子。但是,恰恰是这个白身布衣的儿子,才是老甘龙真正的血肉肱股,才是支撑甘氏宗族的栋梁。老甘龙被完全湮没的二十三年中,所有的密谋都是通过这个貌似木讷的甘石实施的。没有甘石,甘龙当初便不可能制造太子杀人事件,也不可能知道公孙贾的真相,更不可能与他共谋密联世族力量从而促成车裂商鞅。甘石是老甘龙的秘密利器,是斡旋秦国政局的主轴。现下车裂了商鞅,秦国正当十字路口,老甘龙又要使出他的秘密利器了。
   
  拨旺了燎炉木炭,啜吸着浓稠的米酒,父子二人从天黑一直密谈到东方发白。
   
  半个月后,封堵道路的大雪还没有完全消融,一辆牛车便出了咸阳北门,咯吱咯吱的上了北阪,冒着呼啸的寒风驶进了北方的山地。
   
  赶车的两个人都是一身红袍,一口大梁官话,任谁看也是魏国商人了。他们不急不慌的在冰雪地里蠕动着,每遇村庄便用药材换取兽皮,偶而也在那个山村歇息两天,与猎户、农夫、药人尽兴的谝着闲传。如此这般走走停停,连过年都是在路上晃悠,待到雪消冰开杨柳新枝的三月初,这辆牛车终于来到了陇西地带的山林河谷。这一日,牛车翻过一座高山,一片苍黄的林木,一片凌乱的帐篷竟赫然显现在眼前!
   
  “甘兄,义渠国么?”一个年轻商人指着树林帐篷,兴奋的喊了出来。
   
  “谁是甘兄?谨细些了。”四十多岁的红衣商人老成持重的斥责了一声。
   
  “一高兴便忘记了,掌嘴!”年轻商人嬉笑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高兴的事在后头呢,急甚来?先歇口气儿,听我说说义渠国的底细。”
   
  “早该说了!害我做了一路闷葫芦,憋气!”年轻人一边高声大气的嚷着,一边利落的从牛车上取出一块干肉与一只酒囊走了过来。中年商人接过酒囊拔开塞子,咕咚咚大喝了一气,大袖沾沾嘴角,长长的喘了口粗气,便指着河谷密林中的帐篷,缓缓说了起来——
   
  义渠,一个古老的部族。商末周初的时候,义渠是西戎中有数的大部族,也是少数几个以“国”自称的强大部族。那时侯,他们的活动区域在漠北草原,是个完全游牧的草原部族。义渠人剽悍善战,占据着漠北最好的河谷草原。到了西周末年,周幽王失政乱国,要废黜太子宜臼。申侯(申国国君)是太子舅父,便秘密联络西戎发兵保护太子。西戎本来就对中原敬慕不已,黄发、红发、义渠、犬丘等八个最大的部族便联合组成了八万骑兵攻进了镐京,号称“八戎靖国”。八戎骑兵本打算为中原王室建立一个大功,从新天子手里得到一个封爵、一片边缘草场就满足了;及至攻进镐京,发现王室军队竟然不堪一击,中原诸侯也无人敢于应战,便野心大为膨胀,杀死了周幽王,将王室洗劫一空,又大火焚毁了镐京!其中义渠骑兵杀戮最烈,被周人呼为“牛魔义渠”。太子宜臼发愤雪耻,秘密跋涉到陇西请求秦人发兵靖难。秦部族举族秘密东进,五万骑兵与八戎八万骑兵展开了血战,将八戎骑兵杀得尸横遍野!从此,八戎便与秦人结下了血海深仇。尤其这义渠部族,死伤最多,两万精壮只逃回了五千,仇恨最大。
   
  两百多年后,东周衰弱,西戎各族又开始杀进中原。南边的山夷、东边的东夷、北边的诸胡、西边的戎狄,四面喊杀蚕食,汪洋大海般包围了中原!义渠最为强悍,竟然一路烧杀到了黄河南岸,占了两三百里大的一片荒原,宣布称“王”,要将这里做建立“义渠国”的根基。这时候,齐桓公联合诸侯,尊王攘夷,九次联合中原诸侯,对入侵中原的夷狄展开了大战。义渠部族西撤时,被刚刚即位的秦穆公率领秦军堵住了退路,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义渠一族被杀得只剩下两三万人突围逃窜。义渠部族便又一次和秦人结下了血海深仇。
   
  后来,中原争霸,秦穆公却全力平定西方戎狄。大大小小一百多个戎狄部族,全部被秦军打败,变成了秦国的附庸诸侯。也就是说,臣服秦国,缴纳贡赋,但依然自治。但秦穆公惟独对义渠国恨之入骨,将义渠精壮三万人全部迁徙到秦国腹地,罚做隶农(奴隶),将其余老幼女人则全部驱赶到阴山以北的荒漠地带去了。义渠部族便对秦人又记下了一笔雪仇。
   
  秦穆公之后,秦国四代衰弱,义渠部族又顽强的杀了回来,占据了泾水上游的河谷草原。直到秦献公即位,秦国整军经武,要先除义渠这个眼中钉,而后再对魏国开战。打了几次,义渠都败了,但却逃得极快,始终未伤元气。秦军一退,义渠便立即卷土重来,气得秦献公哭笑不得。这时,年轻的中大夫甘龙提出了“安抚义渠,以定后方”的谋略,又慨然请命,只身前赴义渠和谈。历经三月,甘龙与义渠首领达成了“义渠称臣,秦国罢兵”的血契。秦国后方安定了,义渠也获得了休养生息。
   
  当时,义渠占据的还只有泾水上游的河谷草原,可是在秦献公无暇西顾的二十多年间,义渠又趁机占据了漆水河谷与岐山、梁山一带的山地草原,变成了半农半牧的部族。秦孝公与商鞅二十多年间忙于变法,只要西部戎狄不生叛乱,也不会去触动他们。就这样,义渠国安定的繁衍了五十多年,已经变成了一个富庶强盛的部族。
   
  “我说呢,”年轻人一笑:“老哥哥成算在胸,原是老伯于义渠有再生之恩,好!”
   
  “虽说如此,还是不能大意。”中年人凝望着河谷密林中的缕缕烟柱:“戎狄凶顽,只是可用之利器罢了,不能与他们认真。好了,走吧。”
   
  牛车嘎吱嘎吱的下了山坡,顺着小道走向林中。只见河谷两岸的山坡上大火熊熊,围着山火的大群赤膊男女挥舞着手中的木耒铁锹欢呼雀跃,嬉闹一片,山火一熄,欢呼的人群立即扑进还冒着火星儿的草木灰中,挥舞着木耒铁锹猛力挖翻热土,便又是一阵呼喝喧闹。中年人低声告诉年轻同伴:义渠部族认定牛是自己的祖先,是神灵,不能用牛拉车耕田,更不能宰杀,只能骑着牛打仗,拓荒种田都是人力。
   
  “怪诞!”年轻人轻蔑的摇摇头,冷笑一声。
   
  “别乱说。到了,看。”
   
  前方的河谷树林已经是枯叶萧疏,一片大瓦房显露出来。房前空场上飘着一面黑色的大纛旗,依稀可见旗面绣着一头狰狞的牛头人身像!两人在林外停下牛车,徒步向瓦房走来。
   
  突然,林中“哞——!”的一声低沉的牛吼,有人高声喝道:“牛,生身父母!”
   
  “人,牛身灵性!”中年人奋力回答。
   
  林中小道走出一名壮汉,身穿筒状的兽皮长袍,粗声大气问:“秦人么?”
   
  “正是。”
   
  “要做甚来?”
   
  “要见大牛首,特急公事。”
   
  “啊,懂了,是否甘杜二位公子?”兽皮长袍者审视一番,显然是个知情头领。
   
  “正是,在下甘石。”中年人一指同伴,“这位乃公子杜通。我等见过将军。”
   
  “将军算个甚来?我是二牛!”兽皮长袍者认真纠正着自己的官号,又向树林外一瞥,脸便黑了下来:“你,敢用牛神爷拉这烂车?”
   
  “二牛大人,”甘石拱手答道:“这是头神牛,它自己非要拉着车来见大牛首。”
   
  “噢?车里可是给大牛首的贡物?”二牛黑着脸。
   
  “正是。药材、兽皮、刀剑。”
   
  二牛突然哈哈大笑:“难怪难怪!当真神牛!”又转身高喝,“五牛,去将牛爷爷卸套,叫两个女人去侍侯。你自己拉车到宫里来!”
   
  “嗨!五牛遵命!”林外有人粗声答应。
   
  “好了。你,你,随我二牛来吧。”便头前大步带路。
   
  杜通拼命憋住笑意,跟在郑重其事的甘石身后,穿过曲曲折折的林间小道。不经意一瞥,杜通却发现密林中隐藏着至少一两百土黄色兽皮的弓箭手,引弓对准林间小道,心中一惊,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四面环顾,却又不禁“噗”的笑出声来。原来林间疏疏落落的空隙处,闲走着几头壮硕的黄牛,一群男女正争相钻在牛腹下吮奶,更有几个半裸少女爬在牛脊梁上气喘吁吁,呻吟不断……甘石回身,向杜通严厉的瞪了一眼,拉起他的手大步向前。
   
  出得树林,来到那片大瓦房前,甘石拉着杜通便向那面牛头人身的大纛旗扑地拜了三拜。领路的“二牛”两手圈在嘴边,向大瓦房内高声传呼,“哞——!秦国老太师公子,求见大牛首——!”
   
  大瓦房内也“哞——!”的一声牛吼,随即一个悠远的声音应道:“进——!”
   
  甘石杜通来到正中的大瓦房前,却见一扇整石大门洞开着,六名虎皮弓箭手雄赳赳站立门外。进得门内,幽暗一片,浑如夜晚。原来房内没有窗户,进深又深,若非一盏粗大的兽油灯冒着吱吱油烟摇曳闪烁,还真难以开目见物。甘石、杜通不由揉揉眼睛,才看见大屋最深处有一方极大的义渠人叫做“火炕”的土榻。炕上一大张虎皮,虎皮上斜卧着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甘石心知,这便是大牛首无疑了。大牛首的土炕下有一个大洞,洞里火光熊熊,满屋子都热烘烘的。两个半裸的女奴正偎在眯着双眼的大牛首身旁,一个为他仔细的梳理白发,一个用小木棰轻叩他的小腿。火炕旁边的地上,昂首挺立着一头弯角闪亮的威猛公牛,牛身披着红布,牛头戴着铜面具,不断出蹄踩踏着伏在地上的一个裸体女人。女人辗转反侧的轻轻呻吟着,似乎并不感到痛苦。
   
  甘石还算得镇静如常。杜通却因第一次来义渠,惊讶得仿佛进了梦境一般。
   
  “来者可是甘、杜二公子?”火炕上的老人沙哑的悠然开口了。
   
  “甘石、杜通,参见大牛首。”
   
  “好了好了。老太师给我老牛带甚个好物事来了?”
   
  “禀报大牛首,家父奉送药材一百斤、兽皮一百张、上好刀剑一百口。”
   
  “噢,都是老牛想要的物事嘛。说吧,是要我出兵咸阳么?”老人依然眯缝着眼睛。
   
  甘石拱手道:“大牛首,义渠靖难咸阳,并非家父一人之意,实是万众国人之心。商鞅新法不废,穆公祖制不复,义渠人也将大祸临头。”
   
  “老太师可有亲笔书信?”大牛首没有理睬甘石的慷慨陈辞。
   
  “大牛首明察,家父阴书随后便到,只怕……只怕义渠无人可以整读,是故,先由甘石杜通为特使,以彰诚信。”
   
  “嘎嘎嘎嘎嘎!”突然一阵老鸹似的长笑,大牛首道:“中原阴书算个甚?老牛懂得!敢小视我义渠么?”
   
  杜通一直没敢插话。他当然明白“阴书”的讲究:但凡军国大事要传递秘密命令,便将一份书信的十多支竹简打乱分成三五份,由几个快马骑士分路急送,每个快马骑士只送一份,若万一被敌方截获,任谁也看不懂其中意思!收信人收齐竹简后,按照竹简背后的符号重新整理排列,便知原意。这叫“三发一至”或“五发一至”,若无有经验的书吏,确实容易弄错顺序,导致错解密信内容。义渠蛮戎,哪里来这种书吏?想想生气,杜通不禁高声道:“大牛首不明事理!老太师派出亲子,还不如一封阴书么?”
   
  大牛首又是一阵嘎嘎怪笑:“你这小子,说得还算有理。好,这件事撂过,老牛也不在乎那几片竹板子。”
   
  “大牛首明断。”甘石不失时机的逢迎了一句。
   
  “哼哼,”大牛首却是冷了脸,拾起了方才的话题:“甘石,你也休得欺瞒老夫。商君变法,与我诸族有约:戎狄祖制,三十年不变。我义渠,有何大祸可言啊?”
   
  “大牛首差矣!”甘石连连摆手:“纵然三十年不变,大牛首的安宁时光也只剩得五年了。五年后新法推行西陲,义渠人就得用牛耕田拉车了,族奴也得废除。大牛首也只能做寻常族长,再也不是义渠封国的大牛首了。义渠人嘛,也得编入官府户籍,男丁得从军,女子得桑麻,一人犯法,十家连坐。到得那时,义渠封国的牛神日月,就永远从泾水河谷消失了。”
   
  一时间,屋内的义渠牛官都惊慌愤怒的望着甘石。
   
  大牛首霍然坐直,推开身边女奴,冷冷一笑:“恢复了穆公祖制,义渠又有甚个好处?”
   
  “祖制恢复之日,秦国世族元老将拥立新君。义渠国可得散关以西三百里地面,正式立国,大牛首可称义渠大公,与秦国并立于天下!”甘石慷慨豪爽,俨然便是一国使臣。
   
  “只可惜呀,空口无凭,啊嘎嘎嘎嘎嘎!”大牛首又是一阵老鸹大笑。
   
  杜通跨步上前:“大牛首,这是世族三十二元老的血契!”双手捧上的却是一方白色羊皮。火炕上的大牛首接过,凑近吱吱冒烟的兽油灯,一片血字赫然在目!最后是大牛首耳熟能详的一片名字。大牛首端详一阵,抖抖羊皮笑道:“那我就留下这篇血契了,日后也有个了结了。”
   
  杜通急道:“大牛首,这可不行,我等还要到其他部族……”
   
  甘石连忙抢断话头:“大牛首,旬日间我便可从狄道归来,届时留下血契为凭,如何?”
   
  大牛首阴沉着脸沉吟道:“也好,我不怕你等骗诈。但有血契,我便发兵。否则,甭怪我老牛说了不算!”
   
  甘石却愣怔住了。按照他父子的谋划,血契“只做看,不做留”。如此重大的裂土分国的凭据,绝不能留在这些素无定型的蛮夷手里。然则这个老奸巨滑的大牛首,竟是没有血契便不发兵,这却如何是好?他其所以要从最近的部族开始连结,就是怕万一在他们的连结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咸阳突变,已经连结的部族就能立即发兵;如果不给他留下血契,这个万全谋划等于落空,岂不坏了大事?思忖片刻,甘石拱手道:“大牛首如此看重血契,我等就留它在义渠便了。然则,我有两个条件。”
   
  “说吧。老牛只要不受骗,就不为难你。”
   
  “其一,若其他部族头领派人来查,大牛首须得出示血契。”
   
  “这血契,原本便是对西陲诸部的,自然应你。”
   
  “其二,若我等尚未回程而咸阳有变,大牛首得立即发兵。”
   
  “啪!”大牛首双掌一拍:“我义渠与秦人有五百年血仇,用得你说?一言为定!”
   
  在义渠盘桓了一夜,甘石杜通又详细询问了义渠的兵力与可连结的同盟部族,为狡黠的老牛首出了许多主意,第二天早晨方才离去。
   
  一路上,杜通对留下血契有可能引发的后患忧心忡忡,絮叨几次。甘石又气又笑道:“你是昏头了?不知第二步谋划么?”杜通怔怔道:“第二步?第二步是何谋划啊?”甘石劈手一鞭,甩断了一根粗大的拦路枯枝:“掌权之后,立即剿灭戎狄!秦国后院有这些鸟国,谈何穆公祖制?他留下血契,鸟用!”
   
  杜通恍然大笑:“甘兄儒士,粗话却忒妙。直娘贼!走!”
   
  二人大笑,便扬鞭催马,向西去了。
   
  西出陈仓的山道上,还有一支马队正在兼程疾驰。
   
  从整肃奔驰的阵势看,这不是一支普通的马队。但是,既没有旗号,又身着布衣便装,还押着几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却又分明不是军中骑队。马队中有一辆轺车,车中站着一个又矮又黑的肥子,却是那个商於郡守樗里疾!这支奇特的马队一路疾行,不在任何驿站休整,只在偏僻无人的荒凉河谷饮马打尖,然后便又是无休止的奔驰。旬日之间,马队便越过葫芦水、上游渭水、祖厉水、关川水、庄浪水,进入了戎狄部族聚居的陇西大草原。
   
  神秘马队引起了戎狄牧人的惊奇,飞马跟踪,竟一路报到了郡守单于的大帐。
   
  却说樗里疾料理完商君丧事后,便写好了《辞官书》呈递咸阳,将郡署的公文、印信并一应府库钱粮打点清楚,便准备回祖籍老家种田了。窝冬天本来就没有什么公事,今年冬天更是冷清,樗里疾心头郁闷,除了隔三岔五的找山甲饮酒,倒也悠闲的收拾妥当,准备开春后封印离去。看看过了二月头天气变暖,竟还没见罢黜诏书下来,便想自顾离去。不想正在这日,却闻官署外马蹄声疾,一骑快马堪堪赶到,报说咸阳特使到了!樗里疾生性豁达,不想将辞官弄得生硬而去,便出门接了特使诏书,打开一看,却是大大的吃了一惊——国君急命:宣他与前军副将山甲紧急赶赴咸阳!
   
  樗里疾大是迷惑。将他当作“商鞅党羽”问罪么?诏书中却只字未提商於官民与他樗里疾在冬天的作为,仿佛商於郡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般。细细一想,国君要是拿他治罪,岂能等到今日?即或处置迟缓,派公室禁军来拘捕也完全来得及,因为他并没有逃跑的准备。是国君有所顾忌么?不会。这个新君的作为,樗里疾从远处大处看得很透,他能对商君这样的栋梁权臣动手,又何须对一个小小的郡守闪烁其辞?然若非治罪,还有何种可能呢?莫非要升官?念头一闪,樗里疾不禁哈哈大笑,自己当真滑稽,竟然在辞官归隐之时还能想到如此美事?人心,真真不可思量也!愣怔半日,樗里疾觉得还是该当走一趟咸阳,问心无愧,怕他何来?悄悄的辞官而去,日子过不安宁,心里也舒坦不了;思忖妥当,找来山甲一说,山甲也是欣然赞同。
   
  便在第二日清晨,二人快马出山,直奔咸阳而来。
   
  咸阳城的雪灾还没有彻底消弭,几乎被掩埋的四面城门,费了数万步兵之力,方才清理出来。城内街巷则大费周折,官吏、禁军、国人全部出动,铲雪堆雪运雪,整整一个冬天,咸阳才从冰封雪拥中挣脱出来。饶是已经开春,国人还是懵懵懂懂,依然沉浸在那心有余悸的惊雷暴雪之中。放眼望去,到处晃动着茫茫白色,冻干了的雪人触目皆是,漫无边际的雪原竟是迟迟不能消融。眼看就要春耕大典,竟是一片冷清。店铺没有开门,作坊没有工匠,官市没有生意,街上没有行人。这个生机勃勃的新国都,竟是第一次在春天陷入了无边的沉寂。
   
  樗里疾和山甲恰恰在这时来到咸阳,心里也是冷冰冰的不自在。进了宫门,行经车马广场,竟是满荡荡一片干冰雪人!山甲不管不顾,狠狠啐了一口,“直娘贼!世事咋变成了这样子?!”樗里疾便笑了:“嘿嘿嘿,既来之,则安之,先听天由命吧。”前边领路的内侍却仿佛没听见,自顾领着两人曲曲折折的来到一座小殿前,伸手一做请,便轻捷的走了。
   
  俩人进殿,又被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内侍领进了国君书房。新国君笑着请他俩入座,竟是连他们在商於的事情问也没问,就展开了书案上的那张羊皮大图:“两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樗里疾眼睛一瞄便道:“陇西,戎狄草原。”山甲却只是点点头没有说话。新君嬴驷正色点头:“知道就好。今日就是要派你二位做特使,到陇西去,做一件大事。”樗里疾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看看山甲也是木呆呆的犯迷糊。终于,樗里疾期期艾艾的拱手道:“君上,这,这,合适么?我的辞官书?”
   
  嬴驷哈哈大笑:“有甚不合适?二位都是奇能忠义之士,难道做不了特使?辞官书?我没看见过啊。”愣怔片刻,樗里疾觉得没必要多说了,看了山甲一眼,二人深深一躬:“请君上明示使命便了。”
   
  “好!”嬴驷亲自掩上了书房大门,回身笑道:“我说完了,你要是还不愿去,许你辞官。”便坐在了书案前,一口气秘密交代了整整一个时辰。
   
  出宫时,已经是天色暮黑了。回到驿馆,二人一番商议,次日立即分头准备。樗里疾准备一应文事,山甲则秘密挑选骑士并做一应武备。三日后的一个夜晚,一支马队便从咸阳北阪的松林中秘密出发了。
   
  这是一次最模糊最艰难也最没有把握的出使,使命是:拆散戎狄部族与世族元老可能产生的叛乱同盟,釜底抽薪,防患于未然!实在说话,樗里疾确实没有成算。但当他听完新君的一席肺腑之言,还是二话不说便慷慨应承了下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有商君的铮铮硬骨在前,身为商君变法的地方干员,他能推辞么?但说到底,樗里疾还是被新君嬴驷铲除复辟、维护新法的胆识征服了,有这样的国君,商君总算没有白死!
   
  但是,如何完成这趟使命?先到哪里?后到何方?樗里疾却大费了心思。
   
  秦国大势:关中的老秦人绝不会跟随世族反对变法;唯一的危险,就是具有动乱传统的西部戎狄部族。戎狄诸部若不动荡,铲除上层的世族力量,就变成了一件比较简单的事情。否则,秦国的半壁河山便要大动荡,铲除世族也就变成了投鼠忌器的棘手大事;秦国必然要花很长的时间,来消磨这些反对变法的势力;搞得不好,新法功败垂成亦未可知。然则要稳定西部,却是谈何容易?
   
  戎狄,是春秋战国时期对西部游牧部族的一个总称。实际上,西部戎狄包括了大小一百多个游牧部族。他们的生存地域极为广阔,东起泾渭河谷,西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群山,根本没有确切的边界。这还只是与秦国有关的游牧部族,若要再算上燕赵两国北部草原大漠的游牧部族,那简直是数不胜数;若再算上楚国东南部众多的山林南夷部族,华夏中原便处在了游牧部族与山林蛮族的四面包围之中!虽然这些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落后愚昧,一般不会对中原构成真正威胁。但在特定时期,若有诱发因素,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蚕食中原,灾难也是毁灭性的。春秋初期,由于王权衰落诸侯争夺,中原自顾不暇,这种灾难便总爆发了!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从四面大举进攻中原,中原农耕文明被压缩到了仅仅剩下黄河流域与淮河流域,竟是岌岌可危!当时的齐桓公连结诸侯,倡行“尊王攘夷”,放弃诸侯之间的争夺,全力消灭游牧夷族的威胁。二十余年,大小百战,入侵中原的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方才被全部驱赶出中原。自那次大灾难之后,与蛮夷接壤的诸侯国,便将征服游牧部族与山林部族当作了头等大事。北部的晋国、燕国,东部的齐国,南部的楚国,西部的秦国,都不遗余力的对蛮夷大动干戈。当时的秦穆公最彻底,索性放弃东进争霸的雄心,全力对西部游牧部族开战,二三十年中,征服戎狄游牧部族一百多个,基本上安定了西部地区,也为秦国打下了一片广阔的后院;从那以后的百余年间,西部戎狄部族便做了秦国属地。
   
  毕竟,游牧部族化入农耕文明的过程是艰难缓慢的。西部地区既是秦国的后院,也始终是威胁秦国的一座活火山。穆公之后,秦国但凡有动荡,戎狄部族便必然是作乱一方的借用力量。秦国为使戎狄部族彻底归化,花费了极大气力。秦献公时,为全力东出,确保后院安定,将许多功勋世族举族安插进戎狄部族区域,督导游牧部族尽速的化为真正的秦人。
   
  这一举措的结果,一方面是安定了戎狄部族,另一方面也使秦国世族与戎狄部族产生了盘根错节的关系。有些戎狄部族,便逐渐的变成了某些世族直接的家族力量,唯世族之命是从,而不知公室国府为何物?而今,有可能在咸阳作乱的,几乎包括了秦国所有的世族元老,利用西部戎狄部族的力量做最后一争,便成为秦国世族最有可能的选择!
   
  但是,要使戎狄部族脱离世族控制,以秦国君主之命是从,却绝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樗里疾知道,新君选定自己,一大半是因了自己的戎狄血统。
   
  樗里疾祖上,本是陇西渭源河谷的大驮族人。大约还在嬴秦部族作为殷商王朝的西部常驻军时,樗里族便因给驻军牧马,渐渐的变成了半牧半农家族。后来又因与华夏人通婚,便化成了完完全全的耕战农人。秦穆公时,樗里疾的祖先与戎人英雄由余一起,为秦国平定西部立下了汗马功劳,一时成为陇西望族。秦出公时,樗里疾的曾祖娶了出公的一个堂妹,算是与公室联姻,成了国亲。不幸的是,秦出公命蹇事乖,做了三年国君,便被逃亡在外的公子嬴师隰(秦献公)发动政变夺去了国君大位。樗里族由此被株连,地位家道一落千丈。秦献公时,樗里疾的祖父不能做官,只好回到陇西河谷侍弄桑麻。十年勤奋,竟也落了个富裕小康,又兼经常为戎狄头领们排解纠纷,竟成了戎狄部族中人人敬仰的“樗里公”。但樗里疾的父亲却又很想返回秦国腹地,于是在四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陈仓山地的河谷居住。在秦国新派力量中,子车氏一族、樗里一族,算是与戎狄部族渊源最深的家族了。但是,子车氏的车英身为国尉,地位太过显赫,显然不适宜作为秘密特使。于是,樗里疾便成了最合适的特使人选。国君若不清楚樗里族的家族历史,如何会让他这个文职郡守深入陇西去完成如此重大的使命?
   
  但是,除了少年时代的模糊记忆,樗里疾还没有回到过陇西草原。这里的一切,对于他都是陌生的。路途倒是不用他操心,秦军中熟悉陇西的骑士大有人在,加上山甲又是个人精,一路上的事务几乎不用他过问。樗里疾唯一要思谋定夺的,便是权衡先后次序,与对付戎狄部族的众多单于头领。
   
  国君没有交代任何具体方略,只是反复强调了一个目标:一定要切断戎狄部族与咸阳世族的任何盟约,稳定住戎狄部族!具体的行动方略,“悉听特使决断”。国君如此放得开手,倒让樗里疾心里分外沉甸甸的。一番认真琢磨,樗里疾决定走一条“先西后东”的路子——不在东部戎狄区域滞留,直插最西部的游牧部族区,从西向东稳定戎狄部族!
   
  这是一个超乎寻常的大胆思路。寻常人做这件事,都会由近(东)及远(西),逐一安定。这样做保险——咸阳一旦有变,距离咸阳最近的戎狄部族,便不会借地利之便对秦国腹地造成压力,而远在陇西草原的戎狄要开进关中,至少得二十天左右,毕竟还有时间做防范准备。
   
  但樗里疾却完全是另一种判断。
   
  从大处着眼,东部的戎狄部族大多与秦国来往很早,渊源较深,虽在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原先的生活风貌,然在实际上已经缓慢的脱离了粗放的纯粹游牧,逐渐成为半农半牧的“半老秦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是游牧大部族,真正游牧部族的那种狂野好战,也在他们身上逐步消退,部族的独立战斗力也大大下降。这一带惟独值得担心的,只有一个义渠国;但若没有西部的戎狄后援,义渠国的牛头兵则根本不是秦国新军锐士的对手。
   
  另一面,上邽、临洮以西广阔的山林河谷草原上的游牧部族,才是保持着好战传统与众多人口,且有真正强悍战斗力的游牧部!这些部族虽然也臣服了秦国,但关系却很松散,治权也相对独立得多。这里的郡守、县令都是由大部族的单于轮流担任,实际上不起什么作用,但有大事,还得国君派遣特使直接调停。秦国真正的动荡根源,正是这里的戎狄部族。秦孝公初期,六国策反戎狄,瞄准的也正是这些部族。
   
  在这些部族中,势力最大的是四大部族:山戎、犬戎、赤狄、白狄。若遇战事,这四大部族各自均能发动两三万骑兵,在草原山林区域算得上声威赫赫!西周末年周幽王时,便是这四大部族受申侯拜请,加上义渠,共八万骑兵攻陷镐京酆京,将西周的两座京城大火焚毁,渭水平原被抢掠一空!中原诸侯的战车兵闻风丧胆,无人与之争锋。也就是那一次,嬴秦部族受太子宜臼(后来的周平王)之命,从陇西河谷奋然起兵勤王。五万黑色骑兵与戎狄的八万骑兵在渭水平原浴血厮杀,将戎狄大军杀得尸横遍野,唯余一两万人逃回西陲。自那以后的四百多年间,西部戎狄再也没有与已经成为诸侯国的嬴秦部族展开过如此血战,相安无事了一百多年。
   
  直到秦穆公再次起兵平定西戎,大散关与陈仓谷以西的游牧戎便归附了秦国。但在穆公之后的百余年间,由于秦国内乱迭起,国力衰弱,西部戎狄与秦国的关系也就日见松散。秦孝公即位之初发生的西豲部族叛乱,正是秦国在西部无暇维持的结果。商鞅变法时期,为了稳定西部戎狄,秦国采取了“三十年不变西族”的国策,与戎狄维持了一段井水不犯河水的岁月。若秦国大势稳定并不断强大,西部戎狄自然可以慢慢消化,甚或可以对西部开始一体变法。然则,商鞅被杀,朝局不稳,世族发动了“请命复辟”,西部戎狄的动乱就有了一个大大的诱发因素!四大部族素有敌视中原的传统,又加上对即将来临的“西族变法”忐忑不安,野心自然会蠢蠢欲动,此时若有世族元老出面,约请戎狄发兵“靖难”,难保不会发生四百年前的镐京之变!
   
  这就是西部四大部族的危险所在,也是樗里疾直奔草原深处的用意所在。
   
  六天之后,樗里疾的马队便看到了枹罕。
   
  枹罕,秦国最西部的一个要塞,实际上就是一座方圆三里多的夯土城堡。因为地处三条河流的交会地带,所以成为戎狄四大部族游牧的中心区域。这地方北临黄河,南临大夏水与洮水,东临庄浪水与漓水,方圆千里,山水相连,草原广阔,是秦国西部一块水草丰茂的游牧区域。西部戎狄最有实力的四大部族,在这一区域已经生存繁衍了千余年。
   
  樗里疾在山头遥指草原土城,对便装骑士们下令:“进入枹罕,你们便是我这马商的驯马师。山甲将军便是我的管家。安住营地,不得外出滋事,违令者斩!”
   
  “谨遵将令!”山甲与骑士们齐声应命。
   
  “牛角号起,走马下山!”樗里疾一声令下,十名号手“呜呜”吹动号角,一名壮实骑士扯出一面写有“马商樗里”大字的黑旗,跟在樗里疾车后,不疾不徐的向灰色的小城堡而来。时当暮色,又大又圆的落日挂在枯黄的草原尽头,羊群牛群马群,都在轰轰隆隆的向这座土城靠拢。有的已经在选定的避风洼地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篝火,用木栅栏圈定了牛羊,肉香和歌声也开始飘荡了起来。放眼一看,靠土城最近的是羊群牧主,外围是牛群牧主,最外围则是马群牧主,遍野烟尘中倒是颇有章法。见有吹着号角的商旅马队下山,扎定的帐篷中便涌出了各色男女老幼,惊喜的高喊着:“秦货来了——!”“马商来了——!”“要羊皮么?羊皮——!”
   
  尚未关闭的土城中便涌出了十多个皮袍长发的戎人,迎着樗里疾马队走来,为首壮汉老远就张开双手喊了起来:“噢嗬——,哪国马商——?”
   
  樗里疾也张开双手做苍鹰飞翔状,高声回答:“秦国马商。咸阳樗里——”
   
  “啊哈!咸阳马商,好!”皮袍壮汉兴奋得双手向天高喊:“枹罕人欢迎你们——!”
   
  樗里疾知道,来者是当值郡守的迎商吏,便下车深深一躬,将一袋半两钱递上:“天冷辛苦,弟兄们喝酒了!”迎商吏哈哈大笑着将钱袋扔给身后:“贵客心意,平分了!”回头也是深深一躬:“请贵客随我入城,营地已经排好了。”樗里疾笑道:“多谢了。当值郡守是哪一位头领啊?”皮袍迎商吏顿时没了笑脸,高声回答:“山戎单于,乌坎大人!”
   
  “单于郡守在城内驻守么?”
   
  “马商贵客大人,乌坎单于的营地驻在外边,呶,那里。”
   
  樗里疾心中一动:“啊,那我们也就不住城里了。走,向马群帐篷区扎营!”说完,跳上轺车,带领马队向最外围的草原深处冲去。身后皮袍迎商吏却快马赶来,遥遥高喊:“马商大人慢走——,我来带路!有狼群——!”
   
  月亮挂在湛蓝的夜空时,樗里疾马队的十多顶帐篷也扎好了。骑士们虽然便装,却完全按照军法行动,扎营完毕,立即埋锅造饭。樗里疾热情的邀请带路迎商吏品尝了秦中干牛肉、烙面饼与羊羹汤,迎商吏吃得满头流汗,啧啧赞叹不已。饭后,樗里疾请求迎商吏连夜带他到山戎单于郡守的大帐去,迎商吏便显出惊讶的神色:“好马多多了!明天不行么?”樗里疾笑道:“马商讲究快捷。天一亮,单于郡守拆帐走了,岂不好几天?”
   
  “噢——,明白!”迎商吏恍然点头:“好商人。走!”
   
  樗里疾便对山甲叮嘱了几句,让他留守营地,自己带了两名骑士出帐,随迎商吏向单于郡守的大帐疾驰而去。
   
  在臣服的游牧部族区域,秦国虽然也设置了郡县,但一直没有象秦川腹地那样设立官署与驻军。因为这些游牧部族归附秦国后,游牧生活并没有改变,若常设官署与驻军,对迁徙无定的游牧部族事实上起不了任何作用。对于秦国,这些游牧部族的归附,除了为秦国提供大部分战马与少数骑士,财货上反倒是国府倒贴。秦国重视西部区域的根本原因,是消除背后威胁与提供马匹兵源,保持一个真正安定的后院。基于这个目的,西部区域的郡县官吏,都是由国府赐封各部族头领兼任。枹罕区域草原辽阔,四大部族又不相上下,秦孝公当年西巡时就订立了一个新盟约:四大部族首领(单于)轮流做郡守,每人一年,统辖枹罕四大部族与其他小部族;四大部族各出五千骑兵,组成永远不解散的两万常设官骑,只听当年郡守的命令;其他骑兵则都是老传统,不固定的属于各部族,所谓“聚则成兵,散则为牧”。如此一来,国府省了许多人力财力,部族之间也减少了诸多冲突,头领们乐于轮流执政,牧民们也很少为水草之地大打出手,二十多年来倒是一片升平气象。
   
  山戎单于的大帐,坐落在枹罕土城最外围的草原深处。
   
  樗里疾快马赶到时,单于郡守的大帐里正在举行一场不寻常的聚饮大宴。
   
  枹罕土城坐落在一片连绵大山的南麓,非但向阳避风,且有大夏水从土城南流过,天然的水草形胜之地。冬天是草原部族的休牧窝冬期,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大大小小的部族都从水草之地聚拢到这座土城周围来了。直到来年四月,方圆数十里的大草原,各色帐篷扎得无边无际,马牛羊犬的叫声此起彼伏。冬天聚拢,对牧人们还有一个特殊用场,便是“互市”。所谓互市,一来是相互交换多余物品,二来是与东方商旅交换盐铁布帛等物。一年积攒的皮张、牲畜、干肉等,都要在冬天脱手,换来粮食、盐巴、布帛、兵器、帐篷及各种日用杂物,待得冰雪融化春草泛绿,无数帐篷便星散而去,消失在无垠的绿色草原。那时侯,想要找牧人做大笔生意,当真比登天还难。东方商旅便总是在秋高气爽的时节,就开始向西部进发,为的就是赶冬天的草原互市。
   
  樗里疾祖居西戎,自然十分清楚冬天对戎狄牧人的意义。
   
  一入草原,他便嗅到了今年冬天草原的不寻常气息。以往的单于担任郡守时,除了两万官骑驻扎土城墙外,牧民帐篷都是自选地点,杂乱无章,牛群马群羊群全然不分。非但给互市带来诸多不便,猝遇风雪或外族入侵,马队牛羊相互夺路,便要混乱不堪。今年却迥然有异,土城外只驻了一千官骑马队,其余牧民均按照羊群、牛群、马群的次序,从土城向外延伸:羊群帐篷在最里层,牛群帐篷第二层,马群帐篷在最外围!乍看之下,仅仅是整顺了一些,似乎无甚其他作用。然则看在樗里疾眼里一琢磨,便觉得大有文章。这种部署的要害作用,是大大便利了军事行动——羊群牛群行动迟缓,又是真正的财富,就驻扎在最靠近土城的最避风处;马群与官骑快速剽悍,却驻扎在最外围的草原深处。这便是不寻常处,明白是戎狄部族进入了备兵状态,一旦有事,随时可战!枹罕向西,杳无人烟,更为广袤的大漠高山中,从未流淌出过有威胁的敌人;北边是阴山胡人,距离这里有数千里之遥,更不可能骤然南下;当此之时,戎狄部族的兵锋所指何在?已经不难看出端倪了。
   
  樗里疾的感觉没错,山戎单于的这场宴会,正是要议定东进大计。
   
  入冬之前,山戎单于就接到了孟西白一发三至的阴书,请他们准备兵马,一旦特使到达,立即东进靖难!山戎单于曾与最亲密的犬戎单于做过秘密商议,二人都觉得这件阴书很突兀,还是先搁置一段再说。入冬不久,斥候飞骑回报——商鞅被车裂,世族元老请命复辟,咸阳陷入混乱!这个消息虽然大出意料,但却点燃了戎狄部族已经熄灭了许久的反东方火焰,人人亢奋,跃跃欲试的要做点儿大事。山戎单于虽然只有三十二岁,刚刚继位两年,但却是个很有胆识谋略的头领。他觉得,必须在咸阳特使到达之前定下大计,才能做到动则同心,否则,牛曳马不曳,如何打仗?
   
  大帐中聚集了四大部族的大小头领三十余人,每五人围成一圈,中间一个铁架上吊两只烤得焦黄发亮的全羊,身边便是堆积如山的酒坛子。头领们大碗喝酒,短刀剁肉,高声呼喝,一片喧闹。待到人人汗津津脸泛红光时,山戎单于站起来一声高喊:“静了——!我有话说!”呼喝声顿时停止,目光都转向了这个年轻威猛的单于郡守。戎狄人虽然粗野狂放,但却很是尊敬主人。今夜的全羊大宴是山戎部族请客,而不是山戎单于以郡守身份动用“官货”请客,自然要对主人礼敬有加,主人要说话,头领们便自然安静下来。
   
  “小羊事一桩。”山戎单于一拍手:“咸阳新君杀了商鞅,老世族要复辟祖制,请我族群起兵,攻入咸阳,另立新君,共享秦国。去不去?放开说话!”三言两语便告完毕,大手一挥:“就这事,说!”
   
  哄嗡一声,满帐头领炸开!有人不禁高喊:“还羊事?马事牛事嘛!”
   
  戎狄习俗,大事小事均以“马牛羊”比喻,“马事牛事”是大事,“羊事”是小事。有人高喊“马事牛事”,足见头领们的兴奋重视。他们原本已经听到了各种口风,也预感到今夜有大事,却没想到果然如此,亢奋得不能自己,立即哄哄嗡嗡的嚷嚷起来。但这件“羊事”毕竟非同寻常,半天竟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乱了一阵,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阴阴笑道:“单于郡守,咸阳杀商君时,可曾与我等商议?”
   
  “没有。”山戎单于只说了两个字。
   
  “好么,只要我做杀人刀,鸟!去做甚?”
   
  “赤老单于大错了!”一山戎头领高声道:“咸阳老世族要与我共享秦国,何等肥美牛事?商议不商议,管他个鸟来!”
   
  “肥美牛事?啊哈哈哈哈哈!”白狄单于扬着手中红亮亮带着血丝的羊肉,一头黄白须发分外显眼:“当真小儿郎也!知道么?当年我族攻入镐京,下场如何?苍鹰勇猛,却啄不得虎豹皮肉啊。”
   
  一时间便大嚷大争起来,赤狄白狄两部族的头领们似乎不太热衷,反反复复只是喊“不做咸阳杀人刀”,实际上却是对与秦人血战几乎灭族的惨痛故事犹有余悸。山戎犬戎两部族的头领们却亢奋激动,大叫“羊换牛,不能错过市头!”当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是一言不发,听任众头领面红耳赤的争论,如此半日之间,竟是莫衷一是。
   
  正在此时,武士进帐禀报:“迎商吏带一咸阳马商,求见单于郡守。”
   
  单于郡守眼睛一亮,高声道:“有请马商。”帐中头领们也是一阵惊喜,顿时安静下来。正说秦国事,便来咸阳人,探听虚实正是机会,谁不高兴?
   
  “咸阳马商樗里氏,参见单于郡守!参见诸位单于头领!”樗里疾进得大帐,便笑容可掬,一圈躬身拱手的大礼。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樗里氏?可是大驼樗里氏子孙啊?”
   
  “回老单于:在下正是大驼樗里氏之后,樗里黑便是!”
   
  “好好好!”赤狄老单于拍案笑道:“有个樗里疾,与你如何称呼啊?”
   
  “樗里疾乃我同族堂兄,他做官,我经商,相互帮衬。”
   
  单于郡守豪爽的一挥手:“老族贵客嘛,来呀,虎皮垫设在首座,再烤一只羊来!”
   
  一名壮硕的女仆立即捧来一张虎皮坐垫儿,安置在单于郡守的坐垫儿旁。这是四大单于的首座区域,设在大帐正中的三尺土台上。坐垫儿安好,立即就有一名赤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皮毛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便吊在了首座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内不起烟的木炭火便窜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与腾腾热气!
   
  一通来回走动呼喝寒暄完毕,肥羊皮肉已经吱吱冒油,只是未见黄亮。樗里疾回到座前双手一躬:“多谢单于郡守!”便坐到虎皮垫儿上,顺溜的抽出腰间一柄尺把长的雪亮弯刀,径自在烤羊身上噗噗两刀,便卸下一只滴血的羊腿,摆在面前的大盘上,然后举起陶碗高声道:“樗里黑重回祖居之地,先敬单于头领们一碗!”话音落点,汩汩饮干,扬手亮碗,竟是滴酒未下!陶碗一撂,弯刀便剁下一块血丝羊肉,便怡然自得的大嚼起来。
   
  “好——!”“够猛子!”单于头领们齐声喝彩,一齐举碗饮干。
   
  赤狄老单于哈哈大笑:“这黑肥子!敢咥此等血肉,有老根!”
   
  单于郡守:“今年一冬,东方商人竟无一人来枹罕互市,樗里兄孤旅西来,好胆气!”
   
  樗里疾心知郡守话中之意,啃着肉笑道:“单于郡守,东方商人今冬有一怕:怕秦国新法有变,西进互市,反被秦国截留财货。这是秦穆公老办法,果真恢复了,谁敢来呀?”
   
  “你樗里氏就不怕秦国有变么?”白狄老单于急迫插话。
   
  樗里疾大笑:“秦国不会变,有何可怕?东商多疑,樗里黑乐得独占马利了!”
   
  单于郡守盯住客人,“秦国诛杀商君,世族元老复出请命,眼见就要变了,樗里老客如何说不会变?”此话问得扎实,帐中顿时安静下来,头领们的目光便齐刷刷聚在这咸阳马商的身上。
   
  樗里疾悠然一笑:“单于郡守,樗里氏原本西域大驼族,与枹罕四大部族本来一家,但有实情,樗里黑不敢相瞒。我兄樗里疾说:秦国诛杀商君,一是迫于六国压力,二是新国君怕商君权力过大;若为废除新法而诛杀商君,世族元老何须要请命复辟?黑肥子临走时,国君已经诏告朝野,秦国新法不变!否则,黑肥子吃了豹子胆,敢继续西来互市?单于郡守,你没有收到诏书么?”
   
  “如此说来,世族元老是违抗君命了?”单于郡守回避了诏书一问。
   
  樗里疾点头:“单于郡守,英明!”
   
  “既然如此,国君为何不诛杀世族元老?”犬戎单于骤然气势汹汹。
   
  “君心如天心,难测难说。”樗里疾不做确定回答,更象是个商人。
   
  帐中一个头领突然一扬手中的切肉弯刀,高声喝问:“秦国新军,战力如何?”
   
  樗里疾见此人黑发披散,粗猛异常,便知是山戎部族的勇猛将领,思忖笑道:“咱黑肥子在商不知兵,难以确实回答。不过,将军若想知道秦军战力,黑肥子倒有个办法。”
   
  帐中一片亢奋,哄嗡一声,纷纷问什么办法?四大单于也一齐盯住樗里疾,停止了酒肉。樗里疾悠然一笑:“也是天意。黑肥子这次买马,却是给秦军补充战马的。后军主将特许,给我拨了一百个骑士随行,专门试马、圈马、驯马,要想知道秦军战力,选一个百人队比比,不就明白了?”
   
  “好!好主意!”“比武!”“草原骑士,战无不胜!”听说与秦军较量,帐中一片鼓噪。
   
  单于郡守思忖一阵,也觉得这是个试探秦军虚实的好主意,要想东进,毕竟两军实力对比是最重要的;风闻秦国新军练成后战力大增,曾一举战胜魏国铁甲精骑而收复河西;然戎狄部族素称骑兵鼻祖,历来蔑视中原骑兵,现今的秦国纵然练成了新军,能有多精锐的骑兵?一个百人马队的较量,是决然可以看出骑兵实力的;无论怎么说,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既试探了虚实,又不伤和气。虽做如是想,但这个轮值郡守的山戎单于却很有心计,看着樗里疾诡异的笑道:“黑老客,莫非有意带来了最精锐的骑士?”樗里疾哈哈大笑:“精锐?哪个将军会把最精锐的骑士交给商人圈马?不过,实话实说吧,他们都是老兵,对验马驯马倒真有一套。不然啊,老族人骗了我,黑肥子要掉脑袋的哟!”帐中竟是轰然大笑,谁也没有因此而感到羞恼。
   
  单于郡守却又笑了:“既非精锐,有甚比试的?刀剑无情啊。”
   
  “不是精锐,才是常情。单于的骑士胜了他们,黑肥子老戎人,脸上也有光啊。”
   
  “一言为定?”单于郡守看了看四周。
   
  “慢。”赤狄老单于站了起来:“马队比武得有个规矩。比两阵,第一阵官骑上,第二阵散骑上,死伤不论,如何?”
   
  樗里疾略微思忖,双掌一拍:“好!有事黑肥子担了,左右是个比武嘛。”
   
  一经说定,又是狂饮大嚼,樗里疾直喝得胡天胡地的呼喝喊叫,才得踉跄出帐。
   
  四大单于与头领们却一点事儿也没有,还秘密计议了半个时辰,方才散了。
   
  樗里疾到了黑糊糊的草地上,立即手指伸到喉咙里一阵乱抠,大大的呕吐了几阵,才被两名“马师”驮了回来。一路寒风颠簸,到得营地樗里疾已经清醒,即刻唤来山甲与骑士百夫长商议。山甲虽是步卒出身,但对马战也算通晓,更重要的是他精明过人,实战急智极为出色,是秦军中有名的“山精”,让他做樗里疾助手,为的就是比武这一招。樗里疾将事情引上了道儿,便让山甲他们商讨应对战法。
   
  山甲与百夫长兴奋得眼睛放光,一通计议,又找来伍长、什长一说,再会聚百名骑士布置了半个时辰。骑士们精神大振,立即分头对马具兵器检查准备,一个时辰后方才歇息。
   
  太阳升起在山头,枯黄的草原辽阔而静谧,没有风,没有霜,难得的好天气。
   
  日上三竿时分,呜呜的牛角号响彻了河谷土城。草原深处烟尘大起,隐隐的旗帜招展马蹄如雷。瞬息之间,单于郡守帐外的空旷洼地上便聚来了千军万马。又一阵牛角号声,旗帜翻飞,马队便迅速列成了两个大方阵。戎狄的两万官骑也是秦军装束,黑旗黑甲,在单于郡守帐外的高台下面南列开。四大部族各自的骑士,则是戎狄的传统装束,无盔无甲,长发披散,羊皮裹身,弯刀在手;旗帜分为红白蓝黑:赤狄红旗,白狄白旗,山戎蓝旗,犬戎黑旗。四面大旗下各有一万余骑士,列成了一个比官骑更壮阔的方阵!列阵之间,遥闻草原上马蹄杂沓,各部族牧民纷纷从枹罕四周赶来,聚拢在四面山头,要看这场罕见的结阵大比武。
   
  方阵列成,四大单于登上了大纛旗旁的高高土台。单于郡守扬鞭一指台下方阵,狂放大笑:“如此军威,秦军岂非以卵击石?啊哈哈哈哈哈!”
   
  犬戎单于雄赳赳高声道:“杀死这个百人队,祭我战旗,攻进咸阳!”
   
  赤狄老单于摆摆手:“莫急莫急,比完再说,但愿我戎狄有五百年大运了。”
   
  白狄单于正要说话,却突然一指南面山口:“来了来了!看——!”
   
  谷地入口处,一队铁骑如狂飙般卷地而来!当先一面迎风舒卷的黑色战旗,旗面无字,旗枪却是闪烁生光,正是秦军百人队的无字战旗。清一色黑色战马,清一色黑色铁甲,在枯黄的草原上就象一团黑云压来,其声势竟恍若千军万马!
   
  四面山头与草原上的万千人众肃然寂静,竟是忘记了喝彩。
   
  顷刻之间,马队便已经飞驰到中央高台下列成了一个小方阵。此时,樗里疾才骑着一匹走马气喘吁吁的赶到,向高台遥遥拱手道:“单于郡守——,如何比法啊——?”
   
  高台上的单于郡守摇摇马鞭作为招手礼节,高声道:“老客上来看吧。你在下边,没有用处呢!”
   
  樗里疾哈哈大笑:“对呀!黑肥子原本不懂战阵,他们有百夫长呢。”说着就上了土台,与秦军骑队竟是一句话也没说。
   
  单于郡守又摇摇马鞭,向四面山头与谷地巡视一圈,拉长嗓子高声喊道:“父老兄弟人众军兵听了:秦军骑士与我族骑士比武,两阵!每阵,双方各出五十骑。第一阵,戎狄官骑对秦军铁骑;第二阵,戎狄勇士对秦军铁骑。明白没有——?”
   
  “嗨——!”谷地方阵雷鸣般答应。
   
  “回禀单于郡守——”秦军旗下精瘦的山甲高声道:“两阵并一阵比了,更有看头!”粗重激昂的声音充满了兴奋,全场大为惊诧。
   
  戎狄骑兵不禁大笑,一片哄嗡嘻哈弥漫到四面山头,连赶来观战的牧民们也笑了起来,高台上的四大单于也笑成了一团。只樗里疾一本正经道:“单于郡守啊,他们好心,想让父老们看个热闹红火。草原如此之大,人少了,不好看的也。”
   
  一头红发的赤狄老单于呵呵笑着:“你个黑肥子啊,马上百骑,遮天盖地,规矩不好立,死伤了人,如何得了?”
   
  樗里疾一副漫不经心的商人样儿笑道:“他们没有和草原骑兵对阵过,高兴着呢。死也好,伤也好,我出钱抹平便是。哎,可有一样:死的人多了,你们可得给我派人赶马呢。”
   
  单于郡守哈哈大笑:“好!真砍真杀最来得!但有死伤人命,不要你商人出钱。按草原规矩,奖赏战死勇士!如何啊?”
   
  “好!”其余三个单于一脸笑意,立即回应。
   
  单于郡守便转身向谷地挥动马鞭,高声喊道:“两军听了:今日较量,不用弓箭,真砍真杀,死伤有赏!戎狄官骑与戎狄勇士各出一百骑,与秦军百骑队一阵交锋!”马鞭“啪!”的一甩:“开始——!”
   
  谷地山坡上的两排牛角号呜呜吹动,官骑阵前的大将弯刀一劈,一个百骑队从大阵边飞出,眨眼便到了谷地中心。领头骑士头盔插着一支五彩翎羽,显然便是一员勇士战将,而不是寻常的百夫长。与此同时,四大部族的勇士骑阵也各自飞出二十五名骑士,连成一队,尖声呼喝着飞向谷地中心。他们却是身裹各色兽皮,裸肩长发,弯刀闪亮,与装束齐整的秦军与戎狄官骑形成鲜明对比!
   
  论传统战力,这些裸肩长发的勇士,才是戎狄部族的中坚力量。秦孝公与四大单于盟约建立官骑时,各部族都不愿意将最精锐的勇士交给官骑,最精锐的戎狄勇士仍然保留在四大部族的“部兵”武装里;尽管这些骑士装束不一五颜六色,但却比戎狄官骑更有骄横气焰,压根儿就没有将秦军骑士放在眼里。本来他们要百人对百人,一阵击溃秦军百人队。可单于郡守坚执要比两阵——官骑与勇士散骑各出五十骑,各自对秦军五十骑较量。不想秦军小小一个百夫长,竟然提出两阵当一阵,秦军一百骑对戎狄两百骑!戎狄骑士人人怒不可遏,决意一阵便将这些老秦人剁成肉酱!枹罕草原是他们世代生存的大本营,他们的身上本来就涌动着狂猛好战的热血,岂能在本土让秦人猖狂?
   
  散骑勇士们呼啸卷出,在距官骑百人队一箭之地,戛然勒马,雄骏的战马齐刷刷人立嘶鸣,弯刀闪亮,骑队顿时列成了黑白红黄四个冲锋队形。这一勒、一立、一展,尽显戎狄勇士的马上功夫,草原上便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欢呼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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