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四喜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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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北宋·汪洙《四喜》
  从升州到苏州还不如从京城到升州的一半路远,可一路走走停停,到紫竹县境内已经是腊月底,离过年就差那么几天了。
  要是依着萧瑾瑜的意思,这会儿恐怕都已经从楚水镇回到京城了,不过不会是躺在马车里回去,得是躺在棺材里回去了。
  楚楚一道上挖空心思想破了脑袋,把先前从楚水镇到京城一道上听见的看见的全用上了。路过这个地方就说这个地方什么什么东西好吃,停下来住两天吃个够,路过那个地方就说那个地方什么什么景好看,停下来住在这个景附近,一直住到萧瑾瑜闭着眼都能把这片景画下来了才肯走,路过个什么特色都没有地方,干脆就说这个地方的菩萨灵,非让萧瑾瑜停下来住几天,跟她一块儿去庙里拜菩萨。
  萧瑾瑜要是不答应,她就一副立马哭给他看的模样,每回都毫无例外地让萧瑾瑜生出一种自己不答应就是欺负她的感觉,于是虽然还是一路车马颠簸,可萧瑾瑜非但没搞出什么新毛病来,还把旧毛病养了个差不多。
  这种时节,萧瑾瑜的身体还从没这么轻松过,心情也从没这么轻松过。
  可一进紫竹县,楚楚就沉不住气了,晚饭胡乱拨拉了几口就催着走。
  萧瑾瑜倒是不着急了,给她盛了碗汤,不急不慢地道,“今天还不能回去。”
  楚楚急得瞪大了眼睛看他,“为什么呀?我家离这儿可近了,再走一炷香的工夫就到啦!”
  萧瑾瑜带着点儿笑意浅浅看着她,这小丫头每次急起来就更像个小丫头了,“你家里人可知道你带人回来提亲了?”
  楚楚一愣,摇摇头。
  萧瑾瑜还是笑着,却很是认真地道,“这样贸然拜访,你家里人若嫌我唐突,不知礼数,不肯答应,怎么办?”
  楚楚猛地想起爹每次带哥哥到人家姑娘家里提亲的时候,爹和爷爷奶奶都是对哥哥嘱咐半天,这个能干那个不能干,这个能说那个不能说地说上好一大堆,楚楚抿抿嘴唇,很没底气地道,“肯定不会……”
  萧瑾瑜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你先吃饭……吃过饭我写封信,你找个熟人给家里送去,明天我们在县城里把彩礼办好,后天一早就去你家,行不行?”
  楚楚笑着点头,“这样好!”
  俩侍卫坐在邻桌埋头默默往嘴里扒饭,这大半个月来,这种让他俩自己主动忽略自己存在的情景已经从几天一回发展成为一天几回了。
  俩人正在努力装空气,空气突然一动,俩人中间的长凳上变戏法似的多出个人来。
  俩人扔下饭碗“噌”地站起来就要拔藏在衣服里的刀,还没摸住刀柄,那人就一把抓起了桌上的碗筷,“呼……饿死我了!”
  俩人这才看清景翊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酒楼大堂的其他客人一点儿都没发现这边的异样,萧瑾瑜和楚楚听见景翊这声叫才转过头来。
  楚楚一阵惊喜,“景大哥,你怎么来啦!”
  萧瑾瑜微皱眉头看着已经开始狼吞虎咽的景翊,“是啊……你怎么来了?”
  景翊拼命咽下嘴里那一大口饭,吐出一块儿咬得半碎的鸡骨头,才像哭又像笑地道,“府里今年的账都理清楚入库了,府上看家护院儿的那个说,家里人都忙得找不着北,就我一个人闲得长毛,让我来跟着爷探探路管管账,爷不回去,我也甭想回去。”
  楚楚听得一头雾水,萧瑾瑜是听明白了,吴江怕再出事儿,自己不敢擅离京师,安王府今年又没有空闲人手,就把景翊给赶过来了。
  吴江要是不让景翊回去,景翊还真进不了京城城门,大过年的,罢了……
  “来了也好……明天你就在县城替我办彩礼吧。”
  景翊勾起一抹笑,“这个容易,保证比你自己办得好。”
  萧瑾瑜看了眼埋头继续大吃的景翊,“我们先找客栈休息,你慢慢吃。”
  “去吧去吧……”
  “吃完记得把账结了。”
  “……”
  楚楚洗完澡出来,萧瑾瑜正靠在床头看信,一封信看起来有四五页,萧瑾瑜盯着信纸眉头皱得紧紧的。
  楚楚已经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萧瑾瑜这样的神情了,她已经记住了,王爷一旦有这种神情,肯定是什么地方又出大事儿了,王爷一连几天都会高兴不起来。楚楚乖乖站在一边等他看完了,才走过去爬上床,钻进被窝,窝进他怀里,脑袋挨在他胸口,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
  这段日子萧瑾瑜的脸皮总算是习惯了这个动作,看她突然一声不吭乖得像猫儿似的,萧瑾瑜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没事,是六王爷的家信。”
  楚楚心里一松,脸上接着就有了笑模样,抬起头来看萧瑾瑜,“王爷,六王爷叫什么名儿呀?”
  “萧瑾璃。”
  楚楚一下子乐了,“小锦鲤?王爷,你家人名真有意思!”
  萧瑾瑜啼笑皆非,也不跟她计较,挪开靠垫躺了下来。
  “王爷,那六王爷字什么呀?”
  “字觉然。”
  “我还以为他字骡子呢!”
  “快睡吧……”
  楚楚在萧瑾瑜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王爷,景大哥去办彩礼,那我们明天干什么呀?”
  “你不是想带我去添香茶楼,听董先生说书吗?”
  “好!”
  萧瑾瑜一直以为添香茶楼是个挺大的茶馆,到了才发现就是个最普通的小茶楼,上下两层,楼下摆着几张桌椅,一个说书台,满屋一尘不染,但已经旧得不成样子了。
  一大清早,果然清冷得很。
  “客官里面请,您想喝什么……呦!是楚丫头啊!”
  茶楼掌柜又揉了揉眼睛,才笑着道,“有俩月没见你,咋又变俊了,都不敢认你了!”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去京城啦!”
  “去京城干啥了?”
  “找六扇门!”
  掌柜“噗嗤”笑出声来,“你咋还惦记着董先生的那点儿玩意儿啊……”
  萧瑾瑜道,“董先生可在?”
  掌柜这才发现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个人,看着楚楚道,“这是……”
  “在下安七,是京城来的茶商……跟掌柜是半个同行。”
  掌柜慌得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我就是个买口茶水的,可不敢高攀京城的老板,快里面请,里面请……您喝壶什么茶啊?不对不对……您是京城来的茶老板,我这儿的茶实在入不得您的眼……这样,我给您沏一壶我们这儿产的绿茶,没啥好的,您就尝个新鲜……”
  萧瑾瑜几次想插话都没插得进去,一听掌柜说完,忙道,“掌柜不必客气……”
  “这个一定得客气!楚水镇很少来外人,更别说是京城来的老板了……来了就是客,茶算我请您的……”
  “掌柜……”萧瑾瑜不得不扬声截住他的客气,“我是来找董先生的。”
  掌柜一愣,“找董先生?”
  楚楚赶紧点头,“我们就是来听董先生说书的!”
  掌柜一时笑得尴尬起来,“你们来得可不巧,我这两天还找他呢……他已经两天早晨没来说书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我这一时也找不着人替他,正愁得慌呢……”
  萧瑾瑜眉心轻蹙,他刚到,这人就不见了,也着实太巧了点儿,“可知董先生家在何处?”
  掌柜摆摆手,“他不是这儿的人,说是京城来的,说书也跟我们这儿的人不是一个路子,古怪归古怪,倒也有意思得很……我也不知道他住在哪儿,他就每天早晨来,说完书就走,有时候也跟客人闲扯几句,跟楚丫头说的话最多……这说了有一年多了,突然不见他人还怪不习惯的……”
  楚楚着急得很,“那他是不是回京城了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多谢掌柜了。”
  “来都来了,喝了茶再走吧?”
  “不叨扰了。”
  回客栈一路上楚楚都没说话,回到客栈刚一进屋,“哇”一声就哭起来了,“王爷,我没骗你!”
  萧瑾瑜被她哭得心里发紧,伸手把她拉到身边来,“我知道……”
  楚楚趴在萧瑾瑜腿上哭了好一阵子,萧瑾瑜说什么都没用,索性扶着她的头发等她哭够了,哭累了,不哭了。
  楚楚抬起哭花的小脸,满是眼泪地看着萧瑾瑜,“王爷,董先生还能回来吗?”
  萧瑾瑜从身上拿出手绢,轻轻擦着她脸蛋上的泪珠子,“放心,我能找着他。”
  “真的?”
  一个费那么大劲儿把他引到这儿来的人,怎么会见都不见他一面,一点线索也不留就消失呢?
  萧瑾瑜轻轻点头,“真的。”
  日近黄昏,楚楚跟景翊去看他置办来的彩礼,萧瑾瑜一个人在房里看白天送来的几本公文,刚看了半本,侍卫就在外面轻轻敲了三下房门。
  “进来。”
  侍卫闪身进来,迅速关好房门,速度之快好像直接从门里穿过来的一样。
  萧瑾瑜把公文搁下,眉心微沉,“可查到了?”
  “王爷,卑职已找到那个说书先生的住处,在城郊一个荒村里,那个村总共还剩不到十户人家,家家之间隔得远,都没什么来往,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去的,也没人认识他。”
  侍卫说着把手里的小包袱呈到萧瑾瑜面前,“他房里除了些过日子的家伙之外没特别的什么东西,倒是在他被褥底下发现了这两样东西。”
  萧瑾瑜解开包袱,第一样东西刚入眼,脸色就倏地一沉。
  “让景翊来一趟。”
  “是。”
  景翊带着一抹颇得意的笑从窗口跳进来,转身关上窗子,“我就说嘛,这种事我肯定办得比你利索,那丫头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
  转身看到萧瑾瑜桌上摆着的一块鸡血石印,景翊一抹笑僵在脸上,满眼错愕,“这是……谁的?”
  萧瑾瑜凝着眉头,声音微沉,“那个满嘴六扇门的说书先生。”
  景翊过去拿起那块印,翻过来看了一眼,印上刻着四个字。
  探事十六。
  “皇城探事司的人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萧瑾瑜放低了点儿声音,“可还记得吴郡王萧玦谋反的案子?”
  景翊脸上一点儿笑意也没有,眉头也皱了皱,“你前年不是查清楚,给他平反了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平反后他就隐居此地,知道此事的人不多。”
  景翊一双狐狸眼瞪得溜圆,“吴郡王从天牢出来就剩下半条命了,皇上还让探事司的人盯他干嘛?”
  萧瑾瑜冷下脸来一眼瞪过去,“是你该问的吗?”
  景翊立马闭嘴。
  刚才一惊就忘了形,皇城探事司的事儿别说他不能问,就是萧瑾瑜也没资格问,甚至他们本不该知道这些专为皇上行监视之事的人的存在。
  萧瑾瑜拿起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也是从那说书先生的住处找到的。”
  景翊随手翻开一页,刚看了半行,脸就绷不住了,“猪毛,土蛋,狗尾巴草……”景翊一脸黑线地抬起头来,“这是什么玩意?”
  “你也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你要不问问你家王妃娘娘,没准儿她能知道。”
  萧瑾瑜心里一沉,“为什么?”
  景翊苦笑着把册子撂回桌上,“不为什么……咱们知道的她不知道,她知道的咱们不知道,这会儿咱们不知道了,没准儿她就能知道了呗……”
  “……这事儿再说,你现在马上到紫竹县县衙去一趟。”
  “知道了。”
  第二章
  景翊像鬼魅一样飘进屋里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萧瑾瑜正坐在屋里等他,一股浓烈的酒味迎面扑过来,萧瑾瑜拧起眉头,“喝酒了?”
  景翊往桌边一坐,稳稳当当地抓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脸上和声音里都不带一点儿醉意,“郑有德当了十来年县令,早就当成油条了,不灌晕了根本吐不出实话来……我一口没喝,全倒了,是他喝多了非要演猴戏给我看,蹦蹦跳跳撞翻了两坛子酒,洒了我一身。”
  “可问出什么了?”
  景翊一口干了杯子里的水,摇摇头,“我跟他说是三法司年底对地方衙门的例行抽访,他就一个劲儿的你好我好全都好,然后摆酒请我吃饭,我一边灌他一边明着暗着问,开始还是说哪儿哪儿都好,后来就问什么都不清楚,吴郡王是谁他不知道,那个说书先生在茶楼里编排六扇门的事儿他也不知道……就是个糊涂芝麻官,要不也不至于当十几年县官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
  景翊苦笑,“这小破地方……能出多大的事儿啊?”
  “静观其变吧……必定小不了”
  萧瑾瑜的马车一大清早从紫竹县县城进到楚水镇,路过添香茶楼之后就再没有能让这辆大马车过去的路了,于是把马车寄放在添香茶楼,楚楚推着萧瑾瑜的轮椅在前面走,俩侍卫一根扁担担着三箱彩礼在后面跟着,四个人在各种小巷子里九拐十八绕了好一阵子,越走越冷清,一直走到看见山看见河了,楚楚终于指着一户建在河边的小院子喊起来,“到啦到啦!就是那儿啦!”
  萧瑾瑜还没来得及出声,楚楚已经推着他就过去了,“爷爷奶奶!爹!哥!我回来啦!”
  还没进院子,一个头发花白腰板硬朗的老妇人就从屋里迎了出来,楚楚放开萧瑾瑜的轮椅,一头扎进老妇人怀里,“奶奶!”
  楚奶奶笑着拍拍她的后脑勺,“哎!回来了就好……进屋,都快进屋吧!”
  看着楚楚跟楚奶奶进去,萧瑾瑜才发现自己刚才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
  连见皇上都不紧张,这是紧张的什么……
  一滞之间楚楚又跑了回来,凑到萧瑾瑜耳边笑着道,“你别害怕,我奶奶说你长得可好看啦!”
  萧瑾瑜脸上一热,还没来得及现出红色,楚楚已经转身跑进去了。
  萧瑾瑜深呼吸了几下才缓缓推动轮椅进屋去,刚进屋就发现,除去楚楚和楚奶奶不知道去了哪儿,楚家三个大男人都在客厅里坐齐了,六只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门口。
  俩侍卫把彩礼箱子搁在门口,跟在萧瑾瑜后面一块儿进了门,进门还没站稳脚,那个二十出头一脸憨厚老实模样的壮小伙就走过来,眼神落都没落到萧瑾瑜身上,直接一把扯住左边那个一脸英气的侍卫,“你要娶我妹妹?”
  谁要娶你妹妹……
  侍卫差点儿给他跪下,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那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拍着大腿道,“这楚丫头!咱……咱要一个就行了,咋还领来一帮啊!”
  “……”
  萧瑾瑜脸上一阵青红交替,稳了稳呼吸,颔首拱手道,“没有一帮……只晚辈一个。”
  楚楚爹一愣,小伙子也把侍卫撒开了,瞪大了眼在萧瑾瑜和俩侍卫身上来回晃荡了好一阵子,最后一脸怀疑地看着萧瑾瑜,“那信……是你写的?”
  “正是在下。”
  小伙子挠头一边打量着萧瑾瑜,一边嘟囔道,“不对啊……不都说字儿长得跟人一样吗,那字写得跟神仙一样,怎么人是……”一双眼睛盯在萧瑾瑜的腿上,没好意思再往下说。
  被楚家爷俩儿这么一打岔,萧瑾瑜反倒不紧张了,抬起目光淡然一笑,“人是凡夫俗子,有负兄台期望,实在惭愧。”
  小伙子听得脸上一烫,舌头一阵打结,“我我我……我叫楚河,我我我我……我是楚丫头她哥!”
  萧瑾瑜拱手一笑,“在下安七,有礼了。”
  楚河回头看向楚楚爹,楚楚爹转头看向楚爷爷,楚爷爷直直地看着萧瑾瑜的一双腿,萧瑾瑜就那么静静坐着,神色淡然而谦恭有礼,好一阵子没人出声,生生把俩侍卫紧张得脑门儿直冒汗。
  到底还是楚爷爷清了清嗓子,开了口,“是你……要娶我家楚丫头啊?”
  萧瑾瑜微微颔首,“是。”
  楚爷爷盯着萧瑾瑜上下左右又看了半天,看得萧瑾瑜又隐隐心慌起来。
  明明一张圣旨握在手里,不娶也得娶,不嫁也得嫁,可萧瑾瑜就是忍不住紧张,比第一次升堂审案还紧张。
  从昨天晚上开始他脑子里就一直在想楚家长辈可能问些什么,想得一晚上都没睡着,准备好的对答的话都能写出一本书了,可看刚才那爷俩的势头,楚爷爷问出来的话肯定是他再想三个晚上也想不到的。
  楚爷爷一直把萧瑾瑜看得脸色发白,萧瑾瑜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了,出了一手的冷汗,才听到楚爷爷问了一句,“那啥时候娶啊?”
  “啊?”
  楚爷爷脸一拉,“啊啥呀啊!你反悔啦?”
  萧瑾瑜慌得连连摆手加摇头,一张脸一下子红起来,“没有没有……”
  这问题他还真想不到……
  而且是想都不敢想……
  他那一封信里净是文绉绉的客气话,有用的也就只有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家在哪儿干啥的,还都不是实话……什么都没问呢,这就让娶了?
  萧瑾瑜愣愣地看着楚家的三个男人,“你们……答应了?”
  楚爷爷白了萧瑾瑜一眼,“看你这傻愣愣的模样,肯定不会欺负楚丫头。”
  萧瑾瑜赶紧摇头,“晚辈绝不欺负她!”
  楚河挠着头嘿嘿一乐,“楚丫头跟你这样的也挺好,你要欺负她,我肯定打得过你!”
  “兄台说的是……”
  楚河被这声“兄台”叫得不好意思了,“都一家人了,还客气啥呀!你喊我哥就行了!”
  萧瑾瑜嘴角一僵。
  俩侍卫默默抬头看向房梁,这不属于吴江指定的护驾范围……
  见楚楚爹和楚爷爷还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萧瑾瑜硬着头皮叫了一声,“哥……”
  “哎!”
  喊了小的不喊老的实在不成体统,萧瑾瑜向楚爷爷和楚楚爹微微颔首,“爷爷,岳父……”
  楚楚爹乐呵呵地走过来,宽大的手掌在萧瑾瑜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萧瑾瑜心里一慌,差点儿被他拍趴下,“这傻孩子!叫啥岳父啊!一个女婿半个儿,喊爹就行啦!”
  “……!”
  楚爷爷一眼瞪过来。
  “爹……”
  “哎!”
  “……”
  楚楚这才从一侧屋里跑出来,凑到萧瑾瑜身边笑嘻嘻地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就说吧,他们肯定不欺负你。”
  还想怎么欺负啊……
  楚奶奶也从屋里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着萧瑾瑜,“你俩干过啥,楚丫头刚刚都跟我说啦……”
  萧瑾瑜脸上“腾”地一红,他俩……干过啥了啊?!
  看着萧瑾瑜脸红起来,楚奶奶笑得更开了,伸手在萧瑾瑜脸上轻轻拍了拍,“这孩子脸皮儿怎么这么薄呀……脸皮薄了好,心好,人厚道!”
  “谢谢奶奶……”
  萧瑾瑜一张脸红得要冒烟了,楚楚就只管在一旁看着这颗大红樱桃“咯咯”直笑。
  楚奶奶笑着把楚楚揽进怀里,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萧瑾瑜的脑袋,“看你就是个有大学问的……楚丫头年纪小,没见过啥世面,她要是啥做的不好,你就说给她听……楚丫头心眼儿实,可聪明得很,一学就会。”
  “她……她很好……”
  俩侍卫继续默默望房梁,生怕一不留神多看到点儿什么,随时有被杀人灭口的危险。
  萧瑾瑜终于在俩侍卫仰头望天的姿态里得到了点儿启发,赶忙道,“晚辈……晚辈把彩礼带来了。”
  楚楚爹乐得一拍巴掌,“好!楚丫头的嫁妆也都收拾好了,咱说办就能办!”
  萧瑾瑜差点儿昏过去,他前天晚上才把信送出去,这才一天工夫……嫁妆都收拾好了?还说办就办!
  还没等他急,楚爷爷抡起拐棍“邦”地敲到了楚楚爹的脑袋上,“你猴急个啥!没几天就过年了,总得让他俩在家把年过完吧!这小子家在京城,那么大老远的,楚丫头嫁了,跟他走了,那啥时候还能回来过个年啊……”
  楚奶奶听了这话眼圈红了起来,又把楚楚往怀里揽了揽,好像生怕有人要抢走她似的。
  楚河咬咬嘴唇一脸不舍地看向楚楚,楚楚爹捂着脑袋愣在那儿,笑容也僵在了脸上。
  一时满屋静寂。
  萧瑾瑜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犯了什么不可弥补的滔天大罪,看着楚楚偎在楚奶奶怀里恋恋不舍的可怜模样,心里一乱,脱口而出,“我每年带她回来……”
  一家人“唰”地齐齐转头看向他,“真的?”
  萧瑾瑜被这阵势吓得一愣,“真……真的。”
  爹都喊了,还有什么假的啊……
  楚爷爷捋着胡子直点头。
  楚河憨憨地一笑,“你还真是个好人!”
  楚楚爹笑没了眼睛,“在家过年好,好!咱家有屋子,能住得下!”
  楚奶奶笑眯眯地抓起他的手拍了拍,“多招人疼的孩子……瞧你瘦的,做大生意累得很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好好补补身子。”
  楚楚爹也连连点头,“对对对!我这就到后面山上给户人家收尸去,回来给你们煮排骨汤,这俩大个子兄弟也一块儿吃!”
  “不不不……不敢不敢!”
  “都是一家人,客气啥啊!”
  “……”
  直到楚家人各忙各的去了,楚楚推他进了间小屋,萧瑾瑜一张脸还红得厉害,楚楚笑嘻嘻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忍不住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趴在他耳边上悄悄地说,“王爷,你真好!”
  萧瑾瑜都快哭了,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在人前狼狈成这副模样,还有俩部下在一边儿听着看着,真是没脸见人了……
  萧瑾瑜把楚楚扯起来,一脸的又羞又恼,再怎么板着脸还是跟受了气的小媳妇似的,“好什么好……你就看着我在那儿丢人?”
  楚楚一脸认真,“你才没丢人呢,你说得可好啦,他们都夸你啦!”
  萧瑾瑜连哭的心都没了,有气无力地靠到椅背上。
  还好,这种事儿一辈子就一回……
  萧瑾瑜轻轻叹气,看着眼睛笑得弯弯的楚楚,“我见了你家里人……你愿不愿意跟我去见见我的一个亲戚?”
  楚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你有亲戚在楚水镇?”
  “在紫竹县,离这儿不远。”
  “好!我肯定不给你丢人!”
  “……”
  第三章
  从添香茶楼上了马车,楚楚钻进车里就忍不住问萧瑾瑜,“王爷,咱们是去看你的哪个亲戚呀?”
  “我三哥的长子。”
  “就是你侄子?”
  萧瑾瑜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嗯……”
  “那他家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没有。”
  楚楚松了口气,眨眨眼睛,“他叫啥名儿呀?”
  “萧玦。”
  楚楚“哦”了一声,嘟囔一句,“咋不是鱼啦……”
  “……”
  王爷家亲戚住的地方,楚楚本以为会是个像安王府那样一不留神就能走迷路的大宅子,下了马车才知道,居然就是个窝在巷子底的幽深小院。
  院门紧闭着,青漆剥落的木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门前积了好一层枯枝落叶,看着像是荒废了好些年了。
  楚楚拧起眉头看着院门,凑到萧瑾瑜旁边小声问,“王爷,你是不是记错啦?”
  萧瑾瑜也轻轻蹙着眉,皇室宗亲的居所在京皆有记录,地方肯定是没错,但这么看着……
  一个侍卫围着院墙绕了一圈,“王爷,后面有个小门,反锁的,敲了,没人开。”
  看见萧瑾瑜眉头皱得紧紧的,楚楚往上跳了跳脚,奈何个儿太小,连院墙顶儿都没看见,只好胡乱猜,“是不是出门了呀……快过年啦,他出去买年货了吧?”
  “不会……你俩,把门破开。”
  俩侍卫一个抽刀砍掉了大锁,一个抬手撞断了门闩,两扇破门经不住折腾,直接从门框上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拍进了院子里。
  声响未落,一个带着火气的苍老声音骂着就过来了,“这又是哪儿来的熊孩子……忍你们一回两回的还蹬鼻子上脸了啊!让我逮着你们……逮着你们,我……”
  老头儿颤巍巍地走到门口,吹胡子瞪眼的神情还挂在脸上,一眼看见端坐在门口的萧瑾瑜,像被人一块砖突然拍到后脑勺上一样,一僵,接着就“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似的,“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看着这少说也有六十大几的老头儿哭成这样,俩侍卫一时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门,就这么两扇破门,不至于吧……
  楚楚一看老头儿哭得连气都喘不匀了,干巴巴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赶紧跑过去搀他,急道,“你别哭,别哭呀!这门多少钱,我……我家王爷赔你,他有钱,有好多钱!”
  老头儿被她说得哭不下去了,抽噎着跪直了身子,泪眼婆娑地看着一脸着急的楚楚,“你是……你是什么人啊?”
  楚楚笑得甜甜的,“我是你没过门儿的婶婶!”
  老头儿一口气儿没喘匀差点儿背过去,噎得一对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萧瑾瑜脸色一团漆黑,“楚楚……扶田管家起来。”
  “啊?”楚楚瞪大了眼睛看着已经欲哭无泪的田管家,“你不是王爷三哥家的大儿子呀?”
  “不敢不敢……”田管家慌忙抬手往后面小楼一指,“我家王爷在房里歇息呢……”
  楚楚搀起田管家,侍卫也把萧瑾瑜的轮椅抬了进来,楚楚赶紧小脸泛红地躲到萧瑾瑜身边,压着声儿道,“王爷,你不是说他家里没别人了嘛,你怎么老说瞎话啊!”
  他只当她问的是家眷,谁知道她会把所有人都问进去啊……
  这么大一个侄子,她还真敢想……
  萧瑾瑜伸手把她往后拨了拨,看着差点儿吓丢了魂儿的田管家,“我来此地办点私事,顺便来看看他。”
  田管家抹了两把泪,摇头叹气,“您来得正好……”
  萧瑾瑜眉心一沉,“怎么了?”
  田管家摇摇头,又抽咽起来,“还能怎么,病呗,从里到外都是病……王爷命苦,好端端的一个人,说关天牢就关天牢……要不是您给张罗着翻案,就是这半条命也得丢在那里面……从来了紫竹县之后他就让人把大门锁了,院里几个下人进出就走后院小门,谁敲门也不让应,一天到晚就窝在屋里对着棋盘发呆,啥也不干,让人看着心里难受啊……这几天一直发烧,还不肯吃药,老说自己就该走了,得快点儿把那盘棋琢磨出来……”
  直到田管家哭得说不下去了,萧瑾瑜蹙眉轻轻点头,“我去看看……楚楚,你跟我来。”
  “好。”
  萧瑾瑜和楚楚进屋的时候,萧玦正裹着一领狐裘靠在榻上,直直地看着摆在身边矮几上的棋盘,两个人都来到他对面了,他连目光都没动一下。
  楚楚站在萧瑾瑜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个最多二十岁的年轻人,倒不是他长得多好看,只是她还从没见过一个大活人能这么有尸体的感觉。
  萧瑾瑜没看人,倒是轻皱眉头看着那盘棋,这个残局在萧玦还南征北战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一直无人可解,包括萧瑾瑜。
  萧瑾瑜沉声道,“紫竹县有皇城探事司的人。”
  萧玦没有任何反应。
  “紫竹县就只有你值得他们来。”
  萧玦仍没有反应。
  “那个探事司的人失踪了。”
  萧玦眼里只有棋盘。
  “让她试试吧。”
  萧玦目光一动,缓缓看向了萧瑾瑜身边的楚楚。
  楚楚听萧瑾瑜说话正听得糊涂,突然被萧玦用这样深不见底的目光看过来,忙往萧瑾瑜身后退了一步。
  萧瑾瑜静静看着萧玦,“反正你一时破不了,让她试试也无妨……没准儿还能蒙出点儿什么。”
  萧玦微微地点了下头。
  楚楚急得直扯萧瑾瑜的袖子,她可不会玩儿这些东西啊!
  萧瑾瑜云淡风轻地道,“无妨,随便怎么下……把那片被围的白子救出来就好。”
  “只要让黑的不围着白的就行?”
  “嗯。”
  楚楚看看那盘摆得密密麻麻的黑白子儿,又看看面如冰封的萧玦,咬咬牙站到了前面来,下巴一扬,“我要是把白子救出来了,你得好好听王爷说话。”
  萧玦又点了下头。
  楚楚眨眨眼睛,“让白子出来就成?”
  萧玦仍点头。
  看着楚楚扫了眼棋盘,抬起手来。
  萧玦微倾起身子,轻蹙眉心紧盯棋盘,余光瞥见楚楚落手没去抓棋子,而是抓住了棋盘一角,还没反应过来,楚楚已经扬手往上一掀,“哗啦啦”地把棋子掀了一地。
  撂下棋盘,楚楚拍了拍手,笑眯眯地道,“好啦,白子全出来啦!”
  萧玦瞠目结舌地僵在那儿,愣愣地看着一地棋子。
  萧瑾瑜轻勾嘴角,他就知道会是如此……早几年前就想掀这棋盘了。
  萧玦愣了好半天,才盯着楚楚说出句话来,“你是谁……”
  声音虚弱,哑得厉害,飘渺得像是从阎王殿传来的,再配上那张惨白凹陷的脸,楚楚慌地躲回了萧瑾瑜身边。
  “她是你还没过门的婶婶,我来娶她,顺便看看你……”萧瑾瑜带着点儿满足的笑意扫了眼地上的棋子,“你现在心事已了,安心养病吧……闲事莫理。”说完就推动轮椅出门去了。
  楚楚赶紧跟了上去,“王爷,我没给你丢人吧?”
  “没有。”
  回到楚家的时候天色已暗,屋里灯火通明,没进院门就听见楚家人高高低低的说话声,饭菜香都飘到院子里来了。
  萧瑾瑜心里无端地暖了一下,从一片死寂的郡王府沾染来的冰冷沉郁感消融殆尽,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脱下了一身铁皮铠甲,疲惫之余又感到格外轻松。
  不知怎么,突然觉得是到家了。
  明明是个还没待满一天的地方……
  “我们回来啦!”
  “正好!”楚楚爹端着一盆排骨汤笑呵呵地从后门进屋来,“都做好了,吃饭吧。”
  “好!”
  萧瑾瑜坐到桌边往桌上看了看,桌上荤荤素素摆了一大片,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可一看就是费劲了心思往精细里做的,香气热腾腾地挤了一屋子,把萧瑾瑜向来迟钝的食欲都唤醒了。
  楚奶奶盛了满满一大碗饭放到萧瑾瑜面前,笑着道,“小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就吃个新鲜……多吃点儿,不够锅里还有!”
  “够了,够了……谢谢……”
  楚奶奶笑着伸手拍了拍萧瑾瑜的后脑勺,“这傻孩子,老客气什么呀……”
  “应……应该的。”
  楚楚爹舀了一碗排骨汤递给萧瑾瑜,碗里排骨堆得高高的,“我就这个汤做得最好,你尝尝好吃不……你要爱吃,回头我教你!”
  楚河直笑,“爹,人家是京城的大老板,才不跟你学做汤嘞!”
  “我学……”
  “你学个棒槌!”楚爷爷翻了个白眼,夹起一只硕大的鸡腿塞进萧瑾瑜碗里,“你看你瘦的,一不留神再把自己当排骨煮喽……”
  “……您说的是……”
  楚楚也笑盈盈地往萧瑾瑜碗里夹了几筷子菜,“你爱吃素的,我们这儿的菜可比京城的菜水灵多啦,你多吃点儿!”
  “……”
  萧瑾瑜看着面前堆得跟小山似的饭碗,额头上默默冒出了一层细汗。
  要是把这些一气儿吃下去,一直到冬天过去都不用再吃饭了吧……
  抬头看见楚家五口人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一副他不吃他们就都不吃的架势,萧瑾瑜赶紧拿起勺子喝了几口汤,又拿起筷子胡乱扒了几口饭。
  萧瑾瑜刚嚼了几下,就听楚爷爷问了一句,“咋样?”
  萧瑾瑜一紧张,立马想说个“好”,结果一口饭咽得急了,突然呛咳起来,咳得脸颊都红了。
  楚楚赶紧凑过来帮他拍背,“你慢点儿吃嘛!”
  楚奶奶一边给他倒水一边埋怨楚爷爷,“你这老头子,吃个饭还堵不上嘴……”
  喝了几口水顺过劲儿来,萧瑾瑜摆摆手,想说自己没事儿,可还没出声,脊骨里倏地窜过一阵强烈的疼痛,萧瑾瑜身子一颤,疼痛迅速沿着骨头蔓延开来。
  这是……
  呼吸控制不住地急促起来,趁着剧痛还没把意识耗尽,萧瑾瑜一把抓过楚楚的手放在自己腰带扣上,“楚楚,药……”
  第四章
  看着萧瑾瑜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一片,楚楚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楚河一下子跳了起来,伸手就把楚楚扯到了自己身后,一脸愤愤地瞪着萧瑾瑜,“你要啥!”
  楚奶奶把楚楚揽到了身边,意味深长地看着靠在轮椅中气息不匀的萧瑾瑜,“孩子啊,这样可不成……提亲是提亲,得拜了堂才能算数……”
  萧瑾瑜一张脸上又白又黑,冷汗顺颊而下,喘息得说不出话来,更别说去解什么腰带扣,只得直直盯着楚楚,指望她能想起点儿什么来。
  楚楚爹在楚楚和萧瑾瑜之间来回看了看,看着萧瑾瑜死死盯着楚楚不放,挠着头嘿嘿一乐,“我都不知道咱楚丫头还能让人稀罕成这样呢……”
  被萧瑾瑜这样盯着看,楚楚猛地想起来那天侍卫是怎么摔了他的腰带扣取了颗药给他吃的,往他腰间一看,正是个一模一样的腰带扣。
  他又沾着什么脏东西了?
  楚楚急着冲过去,“你忍着点儿,我帮你!”
  还好她记得起来……
  楚楚上前就要解萧瑾瑜的腰带扣,楚河一把拉住她的手,一张脸涨得通红,“不行!”
  以前咋不知道这丫头片子这么大胆,当着一家老小三辈的面就敢……
  楚楚抬起胳膊肘子使劲儿往楚河胸口一顶,把楚河推到一边儿,急道,“你快点儿弄凉水来,要带冰的,他得泡到冰水里才行!”
  楚河一愣,怔怔地看着大汗淋漓喘气急促的萧瑾瑜,看他身子单薄得跟纸糊的似的,还是个残废的,他这向来好心眼儿的妹子咋对自己男人下得了这狠心啊……楚河咬咬牙,抓起楚楚的胳膊把她扯开,一张脸憋得发红发紫,才憋出一句话来,“要不,要不我来……”
  萧瑾瑜快疯了,刚要提起点力气开口,就听楚爷爷把拐棍往地上一顿,沉声道,“都闪开!”
  楚爷爷走过来一把抓住萧瑾瑜的手腕,萧瑾瑜一惊,想挣没挣得开,楚爷爷往他脉上一搭,脸色一沉,“把他抱到里屋床上去。”
  楚楚爹怔怔地看看萧瑾瑜,又看着楚爷爷,抿了抿嘴,“爹,您年纪大了,这样不好……您要是不放心,要不……要不我来?”
  萧瑾瑜后悔自己怎么没早点儿昏过去,现在想昏都不敢昏了。
  “来个棒槌!”楚爷爷拐棍一顿,“再磨蹭……想给女婿收尸啊!”
  楚楚爹一愣,奔过来摸了下萧瑾瑜的脉,一拍脑门儿叫起来,“呦!这是……”
  “是个棒槌!快啊!”
  “哎……哎!”
  楚楚爹和楚河手忙脚乱又小心翼翼地把萧瑾瑜送进屋里抱上床,楚奶奶一直把楚楚揽在身边,不让她往前靠,楚楚急得直叫,“快把腰带扣拿下来摔了!快点儿给他泡冰水!我得给他扎针!”
  楚爷爷正一手拿着个小坛子走进来,抬起拐杖就往楚楚小腿上抽了一下,“叫!知道他是啥病啊你就叫?”
  “他……”楚楚看着躺在床上已疼得意识不清的萧瑾瑜,张嘴结舌。
  她就知道他有风湿,他胃不好,他怕黑怕脏,可这怕脏也算不上是病啊……
  楚楚发愣的时候,楚爷爷已拿着坛子凑到了床边,揭了坛子盖,屋里顿时漫开一阵浓烈的酒药混杂的气味。楚爷爷掰着萧瑾瑜的嘴,把坛子里深褐色的汁水硬灌着让他喝下去,一直灌了大半坛子,萧瑾瑜突然趴到床边吐起来,楚河赶紧递上个痰盂。
  萧瑾瑜开始还吐的是秽物,吐着吐着突然呕出一口暗红发黑的血来。楚爷爷这才把那坛子搁到了一边,伸手搭了搭他的脉,“行了……捡回条命来。”
  “那……那他是啥病啊?”
  楚爷爷扭过头来瞪了楚楚一眼,“他是啥病,你咋不问他啊?”
  楚楚往后缩了缩,楚爷爷沉着张脸看着她问道,“楚丫头,这人……他到底是干啥的?”
  楚楚缩到楚奶奶怀里,“他……他是京城的大老板,卖茶叶的……”
  楚爷爷“咚”地把拐棍往地上一顿,“才出趟门就学会扯谎了!卖茶叶的……卖茶叶的上哪儿染上这么厉害的尸毒啊!”
  看着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楚奶奶也着急了,拍拍楚楚的肩膀,“楚丫头,他有啥病你咋都不知道啊……快说吧,这孩子到底是干啥的呀?”
  “楚楚没说谎……是我有所隐瞒……”
  一家人的目光本来都集中在楚楚身上,突然听见床上传来的微弱声音,“刷”一下全都看了过去。
  萧瑾瑜已经恢复了意识,身上还在疼着,但疼得明显没有那么剧烈了,萧瑾瑜勉力撑起身子,楚河搀了他一下,扶他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谢谢……”
  萧瑾瑜淡淡看着愣在楚奶奶怀里的楚楚,勉强提着力气,虚弱却也清晰地缓缓道,“我确实做茶叶生意,只是不光做这个……我在京里还是个当官的,查案子的官……先前恐行事不便,有所隐瞒,还望见谅……”
  楚河眼睛睁得溜圆,盯着这个坐都坐不稳当的人,“你……你是京城里的官儿?”
  萧瑾瑜轻轻点头。
  “那……那是多大的官儿啊?”
  “没品阶……但只要是案子,我就能管……”
  楚河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那……那不得比郑县令还大啊!”
  萧瑾瑜点点头,“大一点儿……”
  楚楚爹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大官的官,“你这尸毒……是查案子染上的吧?”
  “是……有三年了……有回查案没留神,被人钉进了一口装着腐尸的破棺材里……关了三天才被救出来……后来就发现染了尸毒,也再不敢待在没光亮的地方了……”萧瑾瑜浅浅苦笑着看向楚楚,“我怕她嫌我,没敢说……”
  楚楚一急,从楚奶奶怀里挣出来,奔到床边一头扑进萧瑾瑜怀里就哭开了,“我不嫌你!一点儿都不嫌你!”
  被楚家人齐齐看着,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勉强抬手轻轻拍了拍楚楚的背,“谢谢……”
  楚楚突然松开萧瑾瑜,转身拉住楚爷爷的胳膊,仰起一张挂着泪珠子的小脸,带着哭腔道,“爷爷,你救救他吧……他是好人!大好人!我保证!”
  楚爷爷脸色沉着,盯着面色惨白却神情淡然的萧瑾瑜看了一阵,摆摆手叹了口气,走到桌边摆开笔墨,边写边道,“我写个方子,你跟你奶奶去找秦郎中拿药……尸毒这玩意儿邪乎得很,染上的人也少,一般郎中都不会治……要不是你太爷爷染过,我也没法子……他这都拖了三年了,都进到骨头里去了,一时半会儿治不好,得慢慢儿养过来……”
  楚楚抹抹眼泪,接过楚爷爷递来的方子,又跑过去抱抱萧瑾瑜,“你肯定能好。”
  萧瑾瑜浅笑点头,看着楚楚跟楚奶奶出了门,向楚爷爷颔首,真心实意地道,“谢谢爷爷……”
  哪知道头还没抬起来,楚家三个男人齐刷刷给他跪下了。
  每天给他下跪的人数都数不过来,还从没把他跪得这么心慌过,萧瑾瑜惊得急道,“快请起来……晚辈不敢当……”
  三个人不但没起来,楚楚爹还磕了个头,“你是查案子的大官儿,早晚能查出来……我们还是自己先招了吧!”
  萧瑾瑜一怔,楚河赶紧道,“我们要是自己招了,就算自首,不重罚吧?”
  萧瑾瑜鬼使神差地摇摇头,这话说得是没错,可他完全这是说得什么。
  这么一家人……能犯什么大罪?
  楚爷爷抬起头来看向萧瑾瑜,“你说要娶楚丫头,其实是来查楚丫头身世的吧?”
  萧瑾瑜心里倏地一沉,脸色微变。
  楚爷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村里穷得揭不开锅的都嫌我们仵作家,京城里的大官哪会自己找来这小地方提亲啊……要是楚丫头还有别的地方能去,我们也不愿意这么耽误她一辈子……那么好的一个丫头,就因为在仵作家,被人家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就没一家人家愿意娶她……”
  萧瑾瑜凝起眉头,声音微微有点发颤,“楚楚到底是什么人……”
  楚河咬咬牙,“她是我爹在棺材里捡的。”
  萧瑾瑜一愣,“棺材里?”
  楚楚爹点点头,“那天大半夜里有户人家来叫我帮着收个尸,说是个女人病死了,我就去了……”
  “黑灯瞎火地拿棺材抬回来,想给她换寿衣的时候才看清楚是个大着肚子的,都足月了,我摸着孩子可能还能救,就试了试,没成想拿出来还真是个活的……”
  “这女人夫家有仨媳妇,她排老二,都对她不好,婆婆还老打她骂她,都快生了还把她往柴房里关,这才出的事儿……我琢磨着他家肯定不会要这从死人肚子里拿出来的孩子,干脆也没告诉他家,就把楚丫头悄悄留下当自己亲闺女,啥也没跟她说过……镇上的人都猜楚丫头是我在外面鬼混生的野种,可那也比说她是棺材子强多了啊……”
  萧瑾瑜心里刀割针刺一样地发疼,比骨头里的疼痛还强得多,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看着萧瑾瑜轻皱着眉头没说话,楚河赶紧道,“我家从来不骗人,就这一回!你……你要是因为这事儿治我家的罪,可千万别让楚丫头知道,她够可怜的了,要是再知道这事儿,得难受一辈子……还有,你跟她说不娶她的时候慢慢儿说,别一下子告诉她,她肯定受不了……”
  “我娶她……一定娶她……”
  楚家仨男人都愣了一下,“你说啥?”
  萧瑾瑜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你们放心,我一定娶她,好好待她……”
  楚爷爷怔怔地看着萧瑾瑜,“你真是来提亲的?”
  萧瑾瑜认真点头,“是……”
  楚楚爹一脸错愕,“楚丫头她……她是个棺材子,你……你不嫌她晦气?”
  萧瑾瑜浅笑,“我不也是从棺材里捡来的一条命吗……她不嫌我,我为何嫌她……”
  楚河一下子乐得能看见后槽牙了,“你还真是个有大学问的!你肯定是个好官!”
  “谢谢……”
  楚楚爹激动地直摆手,眼圈都红了,“不不不!你待楚丫头好,我们谢你,谢你!”
  楚爷爷拄着拐棍站起来,从上到下把萧瑾瑜看了一遍,“就是这身板儿太弱了……回头给你挑几个方子好好调调,别耽误了跟楚丫头的正事儿。”
  “谢谢爷爷……”
  楚爷爷临出门又皱皱眉头嘟囔了一句,“身板儿弱点儿倒也好,没劲儿找别家闺女了……”
  “……”
  楚家三个男人都出去了,门口轻轻闪进一个人来。
  一个侍卫脸色煞白地往萧瑾瑜床前一跪,“卑职该死,又让王爷遇险……”
  楚家仨男人给他下跪的时候侍卫就到了,他给侍卫暗号让他藏好了等着。
  “不碍得……方才所闻,只字不得外泄。”
  “是。”
  “吴郡王处可有动静?”
  “他把棋盘棋子都扔了……之后就一直躺在屋里。”
  萧瑾瑜轻轻点头,“再去帮我查件事……我今晚病发恐怕与楚家这顿晚饭有关,替我查查因由……”
  “是,王爷。”
  第五章
  侍卫走后,萧瑾瑜躺下来慢慢合起了眼睛。
  这回尸毒发作得确实有些蹊跷。
  但凡接触到腐物,尸毒很快就会发作,所以肯定不在别处,就是在楚家沾到的。
  楚家虽也做收尸入殓的生意,但都是在院后面那间独立的小屋里做的,死人的东西根本不会弄进过日子的屋里来。
  毒发前只被楚楚碰过,而楚楚一天下来一直跟他在一块儿,根本没碰过什么可疑的东西。
  这么算着,可能有问题的就只有他胡乱吃下的那几口饭了。
  排骨汤,米饭,清炒山药,芹菜肉丝。
  可楚家世代仵作,尸体误上饭桌的可能实在微乎其微。
  但若除去这个……
  药酒的后劲儿袭上来,萧瑾瑜想着想着就昏昏睡着了,再被疼痛折腾着醒来的时候天都快亮了,视线刚清楚起来,就看见楚楚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枕着胳膊趴在床边,小嘴微微嘟着,看起来睡得正香。
  萧瑾瑜抬手轻轻抚上楚楚的肩膀,刚低低地唤了她一声,楚楚就一下子坐了起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你醒啦……我给你端药,你得把药吃了……”说着就去端放在床头矮桌上的药碗,刚拿起来就拧起了眉头,“都已经凉透了……你等一会儿,我这就给你再熬一碗去。”
  萧瑾瑜伸手把她拉住,借着昏黄的光亮看见她睡眼惺忪的模样,心里一暖,轻声道,“别去了……太晚了,先睡吧……”
  楚楚摇摇头,“爷爷说了,你醒了得吃药。”
  “我还想再睡会儿……”
  楚楚搁下药碗,坐回小板凳上,“那你睡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萧瑾瑜在自己身边轻轻拍了拍,“上来躺着看吧……”
  “好。”
  楚楚脱了外衣爬上床钻进被窝,小心翼翼地贴到萧瑾瑜怀里,隔着衣服轻轻地摸他消瘦的身子,轻到像是生怕把他碰碎了似的,撅着小嘴喃喃地道,“爷爷说,尸毒要是进到了骨头里,发作的时候能把人活活疼死……你怎么一声都不叫呀?”
  萧瑾瑜轻轻搂着她,她这满是心疼的神情倒是把他看得心疼起来了,“没那么疼……”
  “你怎么就被人钉到棺材里了啊?”
  萧瑾瑜浅浅苦笑,“笨死了……是不是?”
  楚楚一下子把他抱得紧紧的,“才不是呢!”紧紧抱了一会儿,才又问道,“你把那个害你的坏人抓住了吗?”
  “唐严抓住的,当场就杀了……”
  “杀得好!唐捕头真厉害!”
  “嗯……”
  楚楚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道,“王爷,我以后不找六扇门了。”
  萧瑾瑜微怔,他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听见她说出这句话来呢,“为什么……”
  “我以后就专帮你一个人查案子,你查的案子里的尸体我都帮你验,再也不让你身上的尸毒发作了。”
  萧瑾瑜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歉疚,就把怀里的小身子搂得紧了些,“谢谢……”
  声音未落,腰背间的疼痛冷不防地狠狠加重了一下,萧瑾瑜身子倏地一颤,倒吸了口凉气,搂在楚楚腰背上的手也僵了一僵,瞬间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楚楚忙爬起来看他,“王爷,你又疼啦?”
  萧瑾瑜咬牙忍过去,勉强牵起一点笑,“没事……没事……”
  楚楚急得眼圈发红,小手在他身上一阵乱摸,“你到底哪儿疼呀?”
  让她这么摸下去还不知道会摸出点儿什么事儿来,萧瑾瑜只得老老实实地道,“腰……腰上……”
  楚楚立马就不摸了,萧瑾瑜刚松出半口气,衣服就一下子被楚楚扯开了,楚楚把小脑袋凑下去,一下接一下地亲在萧瑾瑜腰间苍白微凉的皮肤上。
  萧瑾瑜吓得身子发僵,“楚楚,你干什么……”
  楚楚没说话,只管一下一下地围着萧瑾瑜的腰亲了个遍。最敏感的地方被这样对待,萧瑾瑜就觉得像是药酒的后劲儿又上来一回似的,全身发烫,煞白的脸上红云密布,喘息也乱了起来。
  “楚楚,你别……别……”
  楚楚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萧瑾瑜那点儿可怜的理智都要被烧成灰了,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咬牙强忍着才没发出让他想要一头撞死自己的动静来。
  “你还疼吗?”
  疼死他也不敢再说疼了,“不疼……一点儿都不疼……”
  楚楚这才扯好被子钻回他怀里,重新抱住他,得意地笑,“我小时候要是摔着哪儿,我奶奶就给我亲亲哪儿,亲几下就不疼啦!”
  “……!”
  萧瑾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怎么睡着的,只记得是在楚楚睡着很久之后的事儿了,再一睁眼天都大亮了,第一眼就看见景翊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托着腮帮子眯着狐狸眼,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看着他的胸口。
  萧瑾瑜低头一看,差点儿背过气去。
  昨晚楚楚扯开他衣服之后根本没再给他扯回去,他脑子一乱也忘了个干干净净,这会儿楚楚衣衫微乱地趴在他肌肤袒露的胸口上,被子还好巧不巧地往下滑了一段儿,正好滑到个若隐若现,让人浮想联翩的地方。
  萧瑾瑜阴着张脸扯起被子把自己和楚楚一块儿裹了起来,压着火气也压着声音道,“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景翊勾着嘴角,“你放心,楚家爷儿俩在衙门干活儿呢,楚爷爷给你找药去了,楚奶奶出去买菜去了,家里没人,我就是看看你在老丈人家里过得怎么样……看起来也没那么凶险嘛……”
  萧瑾瑜一眼狠瞪过去,景翊“噌”地站了起来,“我来报案的!”
  楚楚听见声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见景翊站在床边,一下子爬了起来,惊喜地叫,“景大哥,你咋来啦?”
  她一起来不要紧,被子一下子掀开来,萧瑾瑜刚刚遮起来的身子又一下子露了个干净。
  景翊看得眉梢微挑,这么个见天儿糟蹋自己身子的人,怎么就能养得比他还细皮嫩肉的,这是什么世道啊……
  景翊勾着一抹好脾气的笑,看着萧瑾瑜脸色青黑手忙脚乱地裹好衣服,“我来接王爷去县衙住几天。”
  萧瑾瑜一怔,楚楚已经合身扑到了他身上,“不行!他得在我家过年!”
  景翊苦笑,“他要是再在你家住着,肯定过不了这个年。”
  楚楚一时没听明白,萧瑾瑜轻轻推开她,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微皱眉头看向景翊,“为什么?”
  景翊向楚楚看了看,萧瑾瑜轻轻点头。
  景翊微微一怔,苦笑摇头,“不行不行,还是回头让你那侍卫跟你说吧……我怕我这会儿说了,你得十天半个月吃不下饭去……”
  楚楚一头雾水地看着景翊,“为啥呀?”
  萧瑾瑜默默吸了一口气,“说吧……我吃了什么东西?”
  “其实也没啥……你就别问了,收拾收拾赶紧跟我走吧……”
  楚楚身子一挺跳下床去,张开两手拦在萧瑾瑜前面,气鼓鼓地看着景翊,“你要不说为啥,他就不能走……他都答应我爷爷在家过年了!每年都在家!”
  景翊可怜兮兮地看向萧瑾瑜,看了好一阵,萧瑾瑜都没有一点儿动容的意思,只得叹了口气,“你让我说的啊,回头胃疼可别怨我……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是水的事儿……”
  楚楚不服气地瞪着景翊,“水咋啦?我家吃的都是院后面那条小河里的水,那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可甜可干净啦!”
  景翊苦笑摇头,“就是因为这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景翊看向萧瑾瑜,“你那侍卫查你昨晚吃过的东西,发现都挺正常,就怀疑是水的事儿。”
  萧瑾瑜轻轻点头。
  “楚家院里没挖井,吃的是院后面那条河里的水……你侍卫沿着河往上找,找到后面凤凰山里,发现这水流过一个山洞……”景翊顿了一顿,向萧瑾瑜投去两束满是同情的目光,“山洞里堆得全是把胳膊腿脑袋和身子拆开了的尸块,据他说得拆散上百个死人才能堆成那样,大部分都烂得淌尸水了,正好全淌进这个河里……”
  萧瑾瑜胃里一阵翻涌,默默抬手掩住了口,他这会儿突然万分理解先前唐严说这辈子再也不吃排骨的心情了……
  用手碰尸体和用嘴碰尸体,到底是两种感觉……
  景翊对萧瑾瑜这副像是吞了一盘子苍蝇似的表情甚是满意,再看楚楚,小丫头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惊呆了的模样。
  她也能有被尸体恶心到的时候啊……
  景翊正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百年不遇的画面,就听楚楚叫了起来,“我还没从见过一个案子里面有这么多尸体呢!”
  景翊差点儿给她跪下,这丫头片子是吃什么长大的啊……
  萧瑾瑜默默无语地把楚楚从眼前拉到身边,脸色微青地看向景翊,“郑有德知道了吗?”
  景翊摇摇头,“还没告诉他,你侍卫跟我说完我就来找你了。”
  萧瑾瑜皱起眉头,“他人呢,怎么不自己来说?”
  “他昨儿在这儿喝了几口水,这会儿吐得正惨呢,哪敢来见你啊……”
  “……”
  楚楚拉拉萧瑾瑜的袖子,抿了抿嘴唇,“王爷,你能不能别去查这个案子呀……”
  萧瑾瑜一怔,“为什么?”
  “那么多烂了的尸体,你万一碰上怎么办呀!”
  萧瑾瑜浅笑,“好,不去……”说着声音一沉,“景翊,这案子就归你了,随你怎么跟郑有德说,别提我就好。”
  景翊差点儿哭出来,“王爷,上百个死人啊……”
  萧瑾瑜眉梢微扬,“再有两天就过年了,多积点阴德没坏处。”
  景翊正想找片墙皮挠几下,就听楚楚认真里带着点儿不情愿地对萧瑾瑜道,“王爷,你还是去郑县令家住吧,郑县令家有好几口水井,他家的水肯定干净……”
  景翊赶紧道,“对对对……你还是赶紧去县衙吧,万一再出点儿什么事儿,王府里那群暴徒非活剥了我不可……”
  萧瑾瑜没理景翊,拉着楚楚问道,“你告诉我,家里为什么没挖水井?”
  楚楚咬咬嘴唇,耷拉下小脑袋,“我家就在河边上,河水一直都挺好的……挖井得花好多钱……”
  萧瑾瑜这才看向景翊,“今天天黑之前找人在这院子里挖口井,我得在家过年。”
  “王爷……”
  楚楚高兴地一把抱住萧瑾瑜,“王爷,你真好!”
  “不过有条件……你得帮景翊查案子。”
  “没问题!”
  第六章
  楚楚跟景翊刚进县衙大门,郑有德就带着一脸饱满的笑容屁颠屁颠地迎了出来,“景大人,您回来啦!”
  景翊无声叹气,他是真不想回来……
  “啊,回来了……刚才那案子审完了?”
  郑有德胸脯一挺,“审完了,保证不偏不向,正大光明!”
  看着四十大几的郑有德一本正经得跟刚收编入伍的愣头小兵见将军似的,景翊轻勾嘴角,“那你把那只大公鸡到底判给齐家还是赵家了?”
  “我让衙门的厨子把鸡宰宰炖了,一家分了半锅!”说着又赶紧补了一句,“我没收他们柴火钱!”
  “……”
  楚楚在景翊身边儿直拍巴掌,“郑县令,你真是好官!”
  郑有德这才看见楚楚,慌地把楚楚从景翊身边拉过来,“你这楚丫头,啥时候进来的……这是京城来的大官,可别乱说话,小心打你屁股……”
  楚楚笑得甜甜的,看着杵在一边满脸黑线的景翊,“才不会嘞!景大哥也是好官,不打好人!”
  “大哥?”郑有德一愣,“你……你认识景大人啊?”
  景翊怕楚楚嘴里蹦出什么能让自己立马撒手人寰的话来,赶紧道,“她是我朋友家没过门的娘子。”
  “楚丫头要嫁人啦?”
  楚楚使劲儿点了个头,小脸红扑扑的,“嗯!他都到我家来提亲啦!”
  郑有德小心翼翼地看向景翊,“景大人的朋友……也是京里的大官儿吧?”
  景翊忙道,“不是!不是……他没官职没品阶,这些日子只做茶叶买卖……”
  “那……那也得是个大老板吧!”
  楚楚满脸自豪地点头,“是呢!”
  景翊听得心里扑腾扑腾直跳,再让郑有德问下去,他可就未必能兜得回来了,趁郑有德张嘴还没出声,赶紧道,“那什么……上面临时派给我一个案子,我找楚楚帮忙验验尸。”
  郑有德一下子把眼睛睁得跟铃铛似的,“您……您亲自查案子?在紫竹县?”
  “就在楚家后面那座凤凰山上……尸体有点儿多,你这儿要是不忙,让楚家爷儿俩也去给我帮把手吧……我争取明年开春之前就把人还回来。”
  楚楚听了忙摆手,清清脆脆地道,“用不了那么多天,我跟我爹我哥一块儿干,一百来具尸体,几天就能验完啦!”
  郑有德脸都白了,“一……一百来具?”
  “你别紧张,别紧张,这事儿不赖你……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借我几个人手就行了。”
  郑有德脸色一正,“案子出在下官辖区之内,下官责无旁贷!”
  景翊默默叹气,萧瑾瑜把案子塞给他的用意他还是懂的。
  那个说书先生的下落没查明,那本小册子是什么意思也没搞清,吴郡王又把自己搞得神经兮兮的,现在出了这么档子事儿,虽说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尤其还是郑有德这么个迷糊官……
  “你想参与这案子也行,不过一切都得听我的。”
  “全听景大人吩咐!”
  “好……你找几个人,天黑之前在楚楚家院里挖出口水井来。”
  郑有德一愣,“挖井?”
  “办案需要……你不愿干也没关系,你忙你的去吧……”
  “愿意愿意……下官马上找人挖去!”
  “有劳郑大人了。”
  “下官责无旁贷!”
  楚奶奶从市集上回来的时候,郑有德已经带着三个衙差在院子里叮叮咣咣地挖开了,连他自己也卷着袖子拿着把锨,吭哧吭哧地挖得满头大汗。
  楚奶奶吓了一跳,“郑县令?您这是……这是干啥呀,咋挖我家的院子啊!”
  郑有德使劲儿掘出一锨土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挖井……”
  楚奶奶一愣,“挖井干啥呀?”
  郑有德抬手往屋里一指,“让你家女婿给你说……天黑前得干完,忙着呢……”
  楚奶奶急忙忙地走进屋去,见萧瑾瑜正坐在客厅里悠悠闲闲地翻书,忙问,“孩子,这外面是咋回事儿啊?”
  萧瑾瑜把书搁下,看着楚奶奶浅浅笑着道,“您别着急,他们就是来给家里挖口井……”
  “这好端端的,挖啥井呀?”
  “后面河水污了,近两年喝不得……他们已把缸里的水都换过了,井水能用之前就先用缸里的水吧。”
  楚奶奶愣了愣,“污了?咋污了呀?一大早儿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虽说楚家世代仵作,可楚奶奶不是当仵作的,萧瑾瑜看着眼前这一脸温和慈祥的老太太犹豫了一下,“河上游……发现了尸体。”
  楚奶奶立时一脸吃惊,“死人啦?”
  萧瑾瑜生怕老太太会有什么强烈反应,几分紧张地看着她,轻轻点头,“是……”
  哪知道楚奶奶惊讶没消就叹了口气,“唉,这年关底下的,真是作孽啊……没事儿,个把死人不碍的,哪个河里没飘过几个死物呀……快让郑县令他们别挖了,瞧他们给累的,这是急的啥呀……”
  到底是仵作家的人……
  “奶奶,不是个把死人……有上百个。”
  楚奶奶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呦,上百个啊!”
  萧瑾瑜忙道,“您放心,衙门会尽快清掉尸体,查明真相……您别,别太往心里去……”
  楚奶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好……”说着冲萧瑾瑜亲切地笑了笑,“不往心里去……人死了就是尘归尘土归土,跟泥啊水啊的没啥两样,不脏……想明白就好啦。”
  “您说的是……”
  楚奶奶往门外看了看,“就让他们挖吧,你身子骨弱,得吃的干净点儿才行,要不又得生病了……瞧你昨晚上难受的时候,可把楚丫头心疼坏了……”
  萧瑾瑜脸上一红,“谢谢奶奶……”
  楚奶奶转过头来,皱皱眉头担心道,“上百个死人,那楚楚她爹他们得忙活到啥时候呀,明儿就年三十了,可别回不来喽……”
  “您放心,不会的。”
  楚奶奶笑笑,“那就好……我去厨房收拾收拾,你接着看书吧!”
  看着楚奶奶挎起篮子慢悠悠地往后面走,萧瑾瑜突然想起点儿什么,“奶奶……我帮您干点活儿吧。”
  “啊?”楚奶奶一愣,回过头来看看他。
  “您是长辈,没有您干活我闲着的道理……我也不知道能干什么,请您吩咐,我一定尽力。”
  听着萧瑾瑜说得诚诚恳恳一本正经的,楚奶奶心里一热乎,一时也不忍心拒绝他了,想着道,“也没啥活儿好干的……对了,我早晨出门还没喂猪呢,你就帮我把后院那两头猪喂了吧,猪食都弄好了,就在猪圈边儿上……能成不?”
  “您放心吧。”
  听萧瑾瑜答应得痛快,楚奶奶就安安心心去厨房忙活了。
  泡上菜,腌上肉,蒸上糕,楚奶奶想到后院地里拔两棵小葱,进到后院往猪圈那边望了一眼,顿时吓得心里一扑腾。
  萧瑾瑜就趴在猪圈栏杆上,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拿着舀猪食的木勺伸进猪圈里,伸长了胳膊使劲儿往窝在圈中央的那头大白猪嘴边儿够,站得晃晃悠悠的不说,半边身子都悬空了,好像来阵风从后面一吹,他就能一头栽进猪圈里去。
  楚奶奶吓得脸都白了,慌得一溜小跑奔过去,赶紧把他搀住,一把把那木勺夺了过来,“你这是干啥呢!”
  萧瑾瑜一紧张,手上力气一松,整个人往下一栽,楚奶奶扔下木勺扶住他,把他扶到轮椅上坐下来,看着萧瑾瑜那张红透的脸,楚奶奶好气又好笑,“你这傻孩子,你那是要喂猪吃食,还是要喂猪吃你啊!”
  “我……我喂好一个了,另一个……另一个趴在里面不动……”
  楚奶奶一愣,伸头往猪圈里看了看,食槽里干干净净的,“喂好的那个,你是咋喂的呀?”
  “那个……那个趴在边上,勺子刚好能伸到它嘴边……另一个在里面,我叫它过来它不听,我也够不着它……”
  楚奶奶“噗嗤”一声笑开了,忍不住伸手拍拍萧瑾瑜红透了的脸,“这傻孩子呦!你当是楚丫头喂你呀,还给喂到嘴边儿上!”
  萧瑾瑜一张脸顿时红得冒烟了。
  楚奶奶笑着捡起木勺,拎起盛猪食的桶,走到食槽边上伸下木勺“当当当”地敲了几下,两头猪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楚奶奶一股脑儿把猪食倒了下去,两头猪就把脑袋往食槽里一扎,撅着屁股“吭哧吭哧”地吃了起来。
  楚奶奶还没把桶搁下,就听见楚爷爷的声音从后面响起来,“你这当大官儿的,咋连个猪都不会喂!”
  萧瑾瑜这会儿只想找个地缝往下钻,硬着头皮颔首道,“晚辈愚钝……”
  楚爷爷绕到萧瑾瑜面前,拿着拐棍在地上敲了敲,“不知道老百姓咋过日子,咋给老百姓做主啊!你瞅瞅人家郑县令,这会儿在院子里给咱挖井呢!”
  “您教训的是……”
  楚奶奶赶紧过来把楚爷爷往边儿上一扯,护在萧瑾瑜前面,脸往下一拉,“你这老头子,孩子好心帮个忙,你咋就那么多的事儿……你不是到后面山上抓蛇,要给他泡治风湿的酒吗,蛇呢?”
  楚爷爷赌气地把手里的一个布袋子往背后一藏,“没抓着!”
  “没抓着?没抓着过年不给你酒喝!”
  楚爷爷瞪着眼,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到底还是乖乖把布袋子往楚奶奶手里一塞,敲着拐棍就进屋去了。
  楚奶奶笑着拍拍萧瑾瑜的后脑勺,“你爷爷就这臭脾气,甭理他,啊……”
  “是我愚钝……”萧瑾瑜轻轻蹙眉看着楚奶奶手里的布袋子,“爷爷抓蛇……可是在后面凤凰山上?”
  楚奶奶点点头,抬头看了眼那座就在屋后不远处的山,“是呢……这个山不高,也不险,但树林子密,里面净是些蛇啊虫啊的,一般没人敢往里进……原来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他就上山里面抓蛇,到郎中那换点儿钱,这手艺到现在都没扔下……”说着对萧瑾瑜笑笑,“我这就把蛇收拾收拾,让他给你泡药酒去……回头让楚丫头拿药酒多给你揉揉,阴天下雨的就没那么疼啦。”
  “谢谢奶奶……”
  楚楚和楚家爷儿俩到大半夜才回来,郑有德那帮人早已经把井挖好回衙门交差了。楚楚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进房里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靠在床头坐着睡着了。
  楚楚爬上床,凑到他脸上亲了一下,萧瑾瑜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楚楚笑嘻嘻地看着他,浅浅一笑伸手把楚楚搂进怀里,“这么晚……累了吧?”
  楚楚在他怀里蹭了蹭,“一点儿都不累。”
  “都验完了?”
  “还早呢……那些尸体都被切开了,切得不像季夫人那么零碎,就是光把脑袋胳膊腿切开,而且不是一块儿死的,烂的程度不一样,挺容易认出来哪个跟哪个是在一块儿的。可就是太多了,我跟我爹我哥拼到现在,都还没拼完一半呢!”
  “可看得出来死因?”
  “我爹都看不出来,他说这些人死得可怪了……”
  楚楚突然从萧瑾瑜怀里抬起头来,“对啦,我还拼着了一个我认识的人呢。”
  第七章
  萧瑾瑜微愕,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坐直了点儿,“什么人?”
  “黑石头。”
  萧瑾瑜一愣,“石头?”
  楚楚认真地纠正道,“黑石头,他叫黑石头,是个瞎眼的叫花子,我认得他,他脾气可坏啦。”
  萧瑾瑜眉心微蹙,“叫花子?”
  “嗯……就是穿的破破烂烂的,在街上端着个碗跟你要钱的那种。”
  “我知道……”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他总觉得黑石头这个三个字的组合好像是从哪儿见过,而且是刚刚才见过……
  想着想着突然听到楚楚好奇地问,“王爷,这是什么呀?”
  萧瑾瑜抬眼一看,楚楚手上正拿着那本从董先生住处搜出来的小册子,他睡着之前一直在翻,迷迷糊糊地睡着之后手一松就掉到床上了。
  脑海中倏地一动,“楚楚,你看看这个册子……上面写的什么,可认识?”
  楚楚随手翻开一页,刚扫了一眼就道,“这不都是人名嘛!”
  “这些人,你都认得?”
  楚楚边翻边摇摇头,皱起眉头来,“这可说不好……我们这儿老是有人叫一样的名,我知道的就有两个土蛋,三个狗尾巴草呢,我也不知道这上面说的是哪个。”
  “你们这儿的人……都叫这种名字?”
  “嗯!”楚楚笑得甜甜的,“贱名好养活!”
  他算是明白那个小金鱼和毛驴是怎么被她喊得那么顺口的了……
  萧瑾瑜把册子拿过来收好,看着楚楚轻轻笑道,“既是如此,为什么你家人的名字不是这样的?”
  楚楚小脸一扬,得意地道,“我爷爷说啦,仵作家的人命硬,叫啥名都好养活!”
  “有道理……”
  萧瑾瑜刚躺下来,楚楚就钻进他怀里不安分地乱蹭。
  “王爷,你抱抱我吧。”
  萧瑾瑜微微一怔,抬手圈住她的腰,“怎么了?”
  “没怎么……”
  “嗯?”
  小脑袋又贴着他胸口蹭了一下,脸埋在他怀里小声道,“就是想你啦……”
  萧瑾瑜啼笑皆非,低头在她头发上轻轻吻了一下。
  事实上,一天没见她,萧瑾瑜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感觉空落落的,直到刚才睁眼看见她,心里才算重新填满,安稳下来。
  被楚楚在锁骨窝上亲了两下,萧瑾瑜赶紧拍拍这窝在他怀里暖炉一样小身子,“楚楚……你可知道,爷爷喜欢什么酒?”
  “唔……他都是喝镇上秦氏医馆旁边那个小酒坊里酿的酒,十文钱一斤的那种。”
  “明天带我去那家酒坊吧。”
  楚楚急得往他胸口上一趴,头顶差点儿撞上萧瑾瑜的下巴,“你病着呢,不能喝酒!”
  萧瑾瑜抚着她的后背轻轻苦笑,“我不喝,就是买些来送给爷爷……我今天惹他生气了。”
  楚楚一愣,眨眨眼睛,“为啥呀?”
  萧瑾瑜默默叹气,脸上微微有点儿发烫,“我喂猪喂得不好……”
  楚楚认真地问,“怎么不好啦?”
  萧瑾瑜一脸挫败地合上眼睛,“不提了……”
  楚楚窝回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王爷,你放心吧,回头我教你,你肯定能学好!”
  “嗯……”
  他这辈子是再也不想看见猪了……
  楚楚一大清早就带萧瑾瑜去了那家酒坊,酒坊没开门,整条街都是静静的,倒是旁边的秦氏医馆门口,一个五十来岁的半大老头正往下拆着门板。
  楚楚跑过去甜甜地喊了一声,“秦大叔!”
  “呦,楚丫头啊……这么早,抓药啊?”
  “不抓药!”楚楚指了指旁边那个小到连个名字都没起的小酒坊,“我想给爷爷买酒,王大爷家咋还没开门呀?”
  秦郎中笑着摆手,“这傻丫头,过日子过糊涂了吧……今儿年三十,除了我这郎中家,都不开门啦!”
  楚楚一拍脑门儿,“呀!我光想着拼尸体了,都把过年给忘啦!”
  秦郎中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儿把门板砸到脚背上,“拼……拼啥?”
  “尸体,凤凰山上抬下来一百多个尸体,都是一段一段拆开的,数出来脑袋有一百来个,但还是得全拼好了缝回去才能知道到底死了多少人,我和我爹我哥昨天忙活了一整天,都还没拼好一半嘞!”
  秦郎中脸都白了,想笑一笑却死活笑不出来,嘴角一抽一抽的,“是吗,是吗……那,那你家今年……今年算是开门大红了啊,呵呵……”
  楚楚小手一拍,“还真是,我都没想到呢!”
  “呵呵,是吧……”
  萧瑾瑜在一旁听得脊背发凉头皮发麻,忍不住轻轻干咳了两声。
  秦郎中这才注意到楚楚后面还有个人,还是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萧瑾瑜的一双腿上,“呦,这位……是那天大晚上,你和你奶奶来给他抓药的那个吧?”
  “是呢!”楚楚退了两步,往萧瑾瑜身边一站,对萧瑾瑜道,“秦大叔是紫竹县最好的郎中,郑县令家都找他看病呢。”
  萧瑾瑜迎上秦郎中的目光,客气却清冷地道,“在下安七,做茶叶生意的,楚楚是我未过门的娘子……那夜还要多谢先生,唐突打扰之处万望见谅。”
  秦郎中刚想客气客气,楚楚突然盯住秦郎中的手道,“呀,秦大叔,你手上咋生疮啦?”
  秦郎中笑笑,“前几天采药的时候冻了一下,不要紧……误不了过年!”
  听见过年俩字,楚楚一下子又想起酒来,忙道,“秦大叔,先不跟您说啦,我得上王大爷家找他买酒去!”
  “别去啦,”秦郎中叫住楚楚,又往萧瑾瑜的腿上看了看,“王大爷家那边的路上上下下那么难走,你让他费那个劲儿干嘛……我这屋里正好还有几坛子,王大爷前两天送的,比你爷爷总喝的那种要好呢……反正我生疮忌酒,一时半会儿喝不着,你急着要,就先拿走吧。”
  楚楚一喜,“谢谢秦大叔!”
  “多谢先生。”
  “没事儿没事儿……”
  进到医馆里,楚楚跟着秦郎中到后院去拿酒,萧瑾瑜坐在堂里等,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
  医馆虽小,倒是干净规整,药橱里的药也齐全得很,常见的药一应俱全,甚至还有几个抽屉上刻的药名是萧瑾瑜闻所未闻的,有个名字叫“美人眉”,诗意得不像个药名,萧瑾瑜一时好奇想去看看,刚推动轮椅,就从门外一头扎进个人来,还没站稳就喊了一声,“秦先生!”
  萧瑾瑜看清来人,微愕,“田管家?”
  这火烧屁股似地一头扎进医馆的正是吴郡王府上的田管家。
  田管家转头看见萧瑾瑜,一愣,慌地就要往下跪,“安……”
  萧瑾瑜抬手拦住他,沉声把话截住,“是你家公子病了?”
  田管家一愣,马上回过神来,“是是是……”
  秦郎中在后院听见那声喊,赶紧走了出来,一见是田管家,忙道,“吴公子又犯病了?”
  田管家连连点头,老迈发抖的声音里带着点儿哭腔,“发烧几天不退,这又开始吐血了,人都说胡话了……您赶紧去瞧瞧吧!”
  萧瑾瑜眉心不察地一蹙。
  “好,好……”秦郎中利落地抓起药箱往肩上一背,向萧瑾瑜一拱手,“安老板,失礼了。”
  “您请便。”
  田管家跟在秦郎中后面出去,匆匆向萧瑾瑜弯腰拜了一下,萧瑾瑜点点头,田管家就跌跌撞撞地追出门去了。
  楚楚抱着两坛子酒从后面进来的时候,堂中就剩萧瑾瑜一个人在那轻轻皱着眉头。
  楚楚四下看看,窄小的屋子一目了然,“秦大叔呢?”
  萧瑾瑜轻描淡写道,“出诊去了……”说着从身上拿出块碎银,搁到书案的砚台边上,“钱就给他留在这儿,咱们去县衙。”
  “我自己去县衙就行啦,你得回家好好歇着。”
  “我找景翊谈点事。”
  “那……去县衙有点儿远,你抱着酒,我推你去。”
  “好。”
  景翊顶着一张睡眼惺忪的黑脸跑到大堂上,正默默诅咒那个大年三十大清早把鼓敲得没完没了扰他清梦的冤家,结果刚往堂下扫了一眼就睡意全无了。
  “那什么……退堂!”
  书吏一愣,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小声提醒,“景大人,是升堂……”
  “升堂!”
  “威……武……”
  “退堂!”
  “……”
  等一班衙役都顶着一头黑线退走了,景翊才看着堂下一脸泰然自若的萧瑾瑜,笑得跟哭似的,“爷,这又是哪一出啊……”
  萧瑾瑜细细地环顾略显寒酸的大堂,“没什么……本想看看郑有德是如何审案的,你怎么出来了?”
  景翊往案桌上一趴,打着哈欠道,“郑有德带媳妇回老家拜祖宗去了……我以为又是两家老太太抢大公鸡呢,想着替他把堂升了算了,反正他回来也是让厨子把鸡炖了,早炖上还熟得快点儿,不耽误年夜饭……”
  萧瑾瑜只听明白了第一句,“腊月三十祭祖?”
  “当地风俗,年夜饭前得拜祖宗,郑有德家祖坟在邻县呢,一早就走了。”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案子先停一停……”
  景翊一愣,把下巴尖儿立在桌板上看向萧瑾瑜,“有发现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有一些,还待查证……今晚除夕了,你跟郑有德衙门里的人说,今日午时过后衙门放假,都回家过年吧,初三再来。”
  景翊一下子来了精神,“噌”地从桌上爬了起来,“好!”
  “你也回京,回家过年吧,我会传书给吴江,让他放你进城……”
  景翊正觉得这话美好得不像是从萧瑾瑜嘴里说出来的,就听萧瑾瑜又补了一句。
  “你顺便替我找齐所有与吴郡王当年案子有关的案卷记录,初三前务必悉数带来。”
  “王爷……”
  “替我问首辅大人安。”
  “我先替他谢谢你……”
  “不客气,应该的。”
  第八章
  萧瑾瑜回到楚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离院门老远就看见楚楚站在门口四下看,目光一落到他身上,立马就跑了过来,急道,“你去哪儿了呀!我从停尸房出来就找不着你了,还以为你到家了呢,结果家里也没有……我还以为你走丢了,正要出去找你呢!”
  萧瑾瑜微微发窘,在离开衙门最开始的半个时辰里,他就是走丢了。
  走惯了京城横平竖直的路,水乡小巷绕得他脑仁儿直发疼,稍微走了个神就不知道自己绕哪儿去了,偏偏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准备过年,连个能问路的都没有。
  鉴于这两天已经在楚家丢人丢得都要把先祖皇帝的脸一块儿丢没了,让他大年下敲开人家大门说一句我走丢了,不现实。
  幸好派去查探吴郡王府的侍卫急着有事报,硬是把萧瑾瑜在七拐八绕的巷子里找出来了。
  萧瑾瑜一脸静定地跳过这段,“我去买了些东西。”
  楚楚这才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侍卫肩上挑着个扁担,扁担两头各挂了一个大竹筐,沉甸甸地把扁担压弯了。
  楚河听见外面声响,从屋里迎了出来,看见萧瑾瑜就乐开了,“我就说吧,这么大个人,不疯不傻的,咋会走丢嘛!”
  萧瑾瑜嘴角抽了一下,硬着头皮道,“是……今天才想起来没备过年的礼,镇上商铺都关门了,就去县城采办了一些,没来得及跟家里说一声,让你们担心了。”
  楚河往筐里望了一眼,嘿嘿一笑挠了挠头,“还从没有人过年给我们家送礼呢……你们当大官儿的真讲究!”
  “应该的……”
  再不讲究,更没脸见祖宗了……
  楚河领着侍卫去放东西,楚楚看着那两个沉得晃都晃不起来大筐,抿了抿嘴唇,转过头来小声道,“王爷,你真好。”
  “真的?”
  楚楚眼睛笑得弯弯的,“真的!”
  楚楚跑去厨房帮忙收拾年夜饭,萧瑾瑜一个人推着轮椅进屋,刚进门就被端坐在客厅里的楚爷爷一眼瞪过来,立时怔在原地。
  楚爷爷扬起拐棍指了指堆在墙角的两个大筐,“你拿这么些东西来,是要干啥呀?”
  楚河和侍卫俩人并排跟大筐一块儿站在墙角,腰板站得笔直,脑袋耷拉着看脚尖,就像上树偷桃被当场揪下来罚站的小孩似的。
  萧瑾瑜怔了怔,在脑子里打了个草稿,比在朝堂上议事还要谨慎地道,“来得匆忙,未备过年的礼,今日特意备齐补上,失礼之处,望爷爷莫怪。”
  楚爷爷把拐杖往地上“咚”地一顿,“楚丫头就是没人要,楚家也不要这样的女婿!东西拿走,滚蛋!”
  侍卫一惊,倏地抬起头来,萧瑾瑜及时一眼看过去,侍卫一动不敢动。
  “爷爷息怒……”让他自己想到明年他也肯定想不出来什么地方搞砸了,萧瑾瑜定定心神,“晚辈愚钝,不知何处冒犯,请您明示。”
  楚爷爷胡子一抖一抖的,“早就跟楚丫头说,嫁给掏大粪的也不能嫁给当大官儿的!要不是听你说话清透,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这才装了几天样就露尾巴了,啊……昨天喂猪喂不像话,说你两句就送起礼来了,拿来两坛子酒不说,还又搞来这么些大包小包的……我看你就跟那些大官儿一个样,吃着朝廷的俸,贪着百姓的钱,把身子骨都烧坏了!楚丫头要是嫁给你,还不得跟你一块儿造报应啊!”
  萧瑾瑜被骂得狗血淋头,倒是把楚爷爷的着火点抓着了。
  难怪楚楚要他用茶商身份提亲……
  萧瑾瑜正起腰背低头拱手道,“爷爷容禀……晚辈虽为京官,却无阶无品,亦不按品阶食俸,家中开销用度一靠祖宗荫庇,二靠数家商号盈润,向不与人行礼尚往来之事……晚辈自幼丧父丧母,不谙孝敬长辈之道,冒犯之处还请爷爷多多包涵。”
  楚爷爷愣了一阵,胸膛一鼓一鼓的,怒气在脸上凝了一凝,“你说的……啥意思啊!”
  “……”
  楚河忙道,“爷爷,他说他当官朝廷不给他钱,白干,他家是靠做生意吃饭的,有祖宗保佑,都是自己挣的,不是当官贪的……他爹娘死的早,没人教他,不知道咋孝敬您,也怪可怜的……”
  楚爷爷脸上挂不住,憋得发红,拐棍一顿,白了楚河一眼,“有你个啥事!”
  楚河吓得脑袋一缩。
  “晚辈……正是此意。”
  “是个棒槌!满嘴里跑舌头,哪有……哪有不给钱的官啊!”
  萧瑾瑜抬手在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轻轻拍了拍,“那您看,可有这样的官?”
  楚爷爷一噎。
  萧瑾瑜微微带笑,“承蒙朝廷不弃,赏我个活儿干,感激不及,岂敢胡来?”
  楚爷爷心里无端地一酸,脸上发烫,一个劲儿地捻胡子,勉强板着脸,“不是……不是孬官就成,以后不能这么浪费,自己挣的也不行……那是辛苦钱,得用对地方。”
  “是。”
  “往后……往后有错改错,不能再拿送礼糊弄事儿了。”
  “是。”
  “过了年好好跟楚丫头学喂猪。”
  “……是。”
  “我……我看看那药酒泡成啥样了……”
  “您慢走。”
  楚爷爷拄着拐棍几步就钻进屋里去了,萧瑾瑜脱力地靠到椅背上,合上眼睛沉沉舒了口气,才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整个后背都汗湿了。
  跟打了一场仗似的,还是险胜……
  楚河悄默声地凑过来,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我一高兴忘了跟你说了……爷爷就这脾气,恨大官儿恨得牙痒痒,恨不得逮着他们脖子挨个咬上一口。”
  萧瑾瑜顿时觉得喉结上一阵发紧,不自禁地抬手抚了一下,微皱眉头睁开眼睛,“为什么?”
  “为啥咬脖子?”
  “为什么恨大官儿……”
  楚河不好意思地憨憨一笑,“哦哦……因为奶奶,奶奶原来是县里大户人家的闺女,家里因为做买卖惹到个当官儿的,闹到衙门里去了,那当官儿的给衙门里的大老爷送了好些礼,那大老爷就判奶奶家有罪,把房子啥的都收了……”
  楚河说着攥了攥拳头,“奶奶家不服气,一道往上告,告到哪儿那个当官儿的就把礼送到哪儿,到哪儿都输官司挨打,最后告到京城,京里的大官儿把奶奶家的五口人都抓起来活活打死了,就活下来奶奶一个……”
  “那会儿奶奶就跟楚丫头这么大,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还愣是用块破床板子把一家人家的尸体从京城全拉回来了,跪到我家门口求我太爷爷给她几口棺材……我太爷爷看她几天没吃饭了,还到处是伤,人都快不行了,就帮着她把家里人葬了,把她留家里了……”楚河挠挠头憨憨一笑,“然后我奶奶就成我奶奶了。”
  “可知道当年审案的京官是谁?”
  楚河摇摇头,“这都是我爷爷和我爹给我讲的……大过年的,可别提这事儿,哪回说了奶奶都得掉眼泪……那天听着你说自己是京里的大官,奶奶就躲到屋里抹了好一阵子泪呢……”
  萧瑾瑜轻轻点头,“谢谢你。”
  楚河低头看看萧瑾瑜困在轮椅里的下身,咬咬牙,“你要不是这样……肯定能当个很大的官儿,把那些孬官全都钉到棺材里去,我给他们打棺材,不要钱!”
  萧瑾瑜心里微热,“人在做天在看……早晚的事,打好棺材等着吧。”
  “哎!”
  楚河一走,侍卫才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脸色苍白的萧瑾瑜,“爷……”
  萧瑾瑜微微摇头,压低声音道,“没事……你继续盯着吴郡王府,千万别在年关里出乱子……传到京师又是麻烦。”
  侍卫颔首,“是。”
  “辛苦你了。”
  “王爷言重了,”侍卫抬头一笑,“卑职不会打棺材,能钉钉棺材盖也成。”
  萧瑾瑜莞尔,“我尽快把棺材瓤抓来。”
  天一黑,楚楚爹就在院里摆了个香案上,请出几个牌位,燃了一把香。本来楚爷爷脸上还别扭着,看着萧瑾瑜硬撑着拐杖站起来,跪到楚家祖宗面前一丝不苟地磕了九个头,顿时什么脾气都没了。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尸毒犯过之后萧瑾瑜身上的风湿怎么也得跟着犯上个三五天,这么一跪就得是钻心的疼。看着萧瑾瑜忍痛认真磕头的模样,楚爷爷心里揪得难受,一见他磕完,抢在楚楚前面过去搭手把他搀到了轮椅上,趁机小声嘟囔了一句,“家里有现成的药酒,晚上让楚丫头给你揉揉。”
  “谢谢爷爷……”
  进屋在饭桌边上坐下,楚爷爷把炭盆往萧瑾瑜身边挪了挪,又让楚楚到屋里拿个靠垫给他垫在后腰上,拿床被子给他裹到腿上,众目睽睽地把萧瑾瑜窘了个大红脸,又没胆子开口拒绝。
  看着楚河咧着嘴发笑,楚爷爷一眼瞪过去,“笑啥!风湿没药治,得养,这小子傻乎乎的……你们以后都给他注意着点儿!”
  楚河吐吐舌头,“哎!”
  “谢谢爷爷……”
  楚奶奶从后院抱出来一坛酒,楚爷爷看着直摆手,“不喝这个,不喝这个……喝女婿买的那个!”
  楚奶奶抿着嘴笑,“刚才谁说不要了来着?”
  被楚楚撅着小嘴看过来,楚爷爷一窘,拐棍一顿,眼睛盯向楚楚爹,“谁……谁说的!”
  楚楚爹一愣,忙道,“啊……啊!我,我看……看错了,以为是那天剖尸盛肠子的罐子忘了埋呢……”
  楚爷爷满意地白了他一眼,“不长记性!”
  楚楚爹看着萧瑾瑜白了一层的脸,嘿嘿一笑,“你别怕,那些一般不往屋里搁,不会让你沾着。”
  “好……”
  楚奶奶把萧瑾瑜买来的酒拿来,楚河把酒到进酒壶里烫了一会儿,从楚爷爷那里开始挨个倒,倒完楚爷爷楚奶奶和楚楚爹的杯子,就要倒萧瑾瑜的,楚爷爷抽起拐棍在楚河小腿上敲了一下,“病人咋能喝酒啊!”
  楚河挠挠头一脸同情地看着萧瑾瑜,“这大过年的……也不能喝啊?”
  楚楚爹也道,“就喝一点儿,没啥事儿吧……女婿头一回来家里过年啊。”
  楚楚急得在旁边直扯萧瑾瑜的胳膊,萧瑾瑜轻轻拍了拍她抓在他臂弯上的手,“初次登门,尚未向长辈敬酒……少喝几杯无妨。”
  第九章
  见楚爷爷没说话,楚河乐滋滋地把萧瑾瑜和楚楚的杯子都满上了。
  萧瑾瑜从楚爷爷楚奶奶,到楚楚爹和楚河,挨个敬了一杯,四杯酒喝下去,胃里就开始隐隐发烫了。楚楚看他轻皱起眉头,赶紧给他端了碗汤,夹了几筷子菜,萧瑾瑜硬是等着楚楚和楚河都给长辈敬过酒了,才拿起筷子慢慢吃着。
  说是只喝几杯,楚家三个男人喝得高兴了,就拉着萧瑾瑜一块儿喝起来,萧瑾瑜也不推辞,一杯杯喝得很是爽快,楚楚起初还担心得很,可看着萧瑾瑜连喝了好几杯都没变脸色,也就放心地帮着楚奶奶里里外外地张罗起来。
  萧瑾瑜还不记事的时候父皇就驾崩了,母后奉旨殉葬,在他的记忆里,过年要么是一大群人的事儿,比如百官朝贺,天坛祭祖,安王府诸将在府里折腾得鸡飞狗跳,要么就是一个人的事儿,比如窝在三思阁处理紧急案子,或者躺在一心园病床上昏睡不醒。
  这一家人给他的感觉,好像……他从来就没有家,没过过年。
  鸡零狗碎东拉西扯,酒喝得多了,被这一家人的热闹围着,心里既暖融融也空落落的,空到好像灌进去多少杯酒都填不满。
  萧瑾瑜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饭桌躺到床上的,只感觉有人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帮他擦脸,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昏黄灯光下楚楚柔和的轮廓,一把就把她搂进了怀里。
  楚楚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就跌进了他怀里。
  “你干嘛呀!”
  萧瑾瑜一点都没有松手的意思,抬起另一只手抚上楚楚细嫩红润的脸颊,修长清冷的手指在楚楚秀气的五官上轻轻地勾勒描摹着,微哑着嗓音轻道,“什么时候才能娶你……”
  楚楚被他摸得痒痒,笑着把他的手抓住按了下来,“你喝醉啦……刚才吐得那么厉害,还难受吗?”
  萧瑾瑜像是没听见她说话似的,目光迷离而炙热地直直看着她,“你嫁给我……”
  楚楚咯咯直笑,温软的小手摸上萧瑾瑜发烫的额头,“王爷,你都喝糊涂啦……我当然嫁给你啦,皇上的圣旨上写着呢,二月初八就嫁呀!你提亲,我爹和我爷爷奶奶都答应啦。”
  萧瑾瑜皱着眉头摇头,“不好……”
  “什么不好呀?”
  “二月初八不好……”萧瑾瑜把手挣出来,捧着楚楚的脸,在她花瓣一样柔嫩的嘴唇上落下一个醉意朦胧的吻,“你的生辰才好……没什么日子比你出生的日子好,你是老天爷特意留给我的……”
  楚楚笑着看他,王爷喝醉的时候脸色红润多了,声音有点儿哑,可听着特别温柔,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心里痒痒的。
  楚楚摸着他清瘦的脸,“王爷,你都不知道我生辰是什么时候吧?”
  “祥兴二年正月初九……”
  “我爷爷告诉你的?”
  萧瑾瑜暖暖地笑着,“你自己说的……你跟刑部的书吏说,正月出生的女孩有福,是娘娘命……”
  楚楚一下子睁圆了眼睛,抚在萧瑾瑜脸上的手都滞住了,“你咋知道的?”
  “这事归我管,我当然要知道……”
  楚楚怔怔地看着他,“那……你知道我为啥没考上?”
  “你考上了,我没要你……”
  楚楚一下子从萧瑾瑜怀里挣了出来,连带着把萧瑾瑜猛地晃了一下,萧瑾瑜醉得一团糨糊的脑子倏地一醒,蓦地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不是……”
  “你骗人!”
  楚楚冲出屋子,一口气跑到屋后的小河边上,河岸用石头砌着简单的河堤,楚楚直奔到最里面半浸在河水里的一块大石头上,往石头上一坐就忍不住哭起来。
  小时候第一回受人欺负她是向楚河告状的,楚河跑去跟人家打架打破了头,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打那之后楚楚受欺负受委屈就不跟人说了,都是跑到这小河边上大哭一场,哭够了也就不难受了,就能忘了。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回越哭越觉得委屈,越哭越难受,怎么哭都不管用。
  哭着哭着,突然被人从后面搂住了腰,整个人被往后一带,倚进了一个清瘦微热还带着酒气的怀里。
  这大半个月来天天都窝在这个怀里睡觉,这个身子上每一寸皮肤的感觉,每一根骨头的位置,她都烂熟于心了,不回头看也知道是他。
  楚楚一下子更委屈了,使劲儿地掰开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眼泪扑哒扑哒直往下掉,“你不是不要我嘛!”
  那双手又扶上了她的肩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楚楚头也不回,拧着肩膀把那双手甩开,哭得更厉害了,“那你是啥意思啊!我都考上了,你凭啥不要我!”
  为这事儿她伤心失落了好长时间,以为自己的手艺跟人家比要差一大截子,差点儿就背起包袱回家准备再从头学起了。
  那双手没再碰她,声音哑着,“不是不要你……怨我有私心,就想把你留在安王府,只帮我一个人……”
  “又骗人……要是这样,你干嘛不早告诉我啊!”
  “你一心找六扇门,我怕你不答应……”声音顿了顿,那双手小心地搂上她的腰,“你不答应,我就没办法了……”
  楚楚咬咬嘴唇,抹抹眼泪,没再把他的手挣开,“爷爷说得对,你就是傻乎乎的……”
  那个清瘦发烫的身子慢慢贴到她后背上,两手把她抱得紧紧的,带着酒气的呼吸轻轻扑在她脖子上,“嗯,傻得要命……还生气吗?”
  被他这样抱着,楚楚的声音都软了,“我没生气……”
  “那扔下我就跑,还跑到这种地方……爬过来好累……”
  楚楚一惊,挣开他的怀抱慌忙转过身来,就见萧瑾瑜跪坐在石头上,就只穿着那件她之前刚给他换上的中衣,雪白的衣服上沾的满是泥土,“你……你爬过来的?”
  “嗯……又疼又冷……”
  楚楚急得在他身上乱摸起来,“伤着了?哪儿疼呀?”
  萧瑾瑜轻搂着她的腰,下颌挨在她肩膀上,凑在她耳边醉意浓浓地道,“哪儿都疼……全亲个遍好不好……”
  “在这儿不行,得回屋里去……你看你都发烧了!”
  “你亲我……”
  “我亲,全都亲,回屋里就亲!”
  连醉酒带高烧,胃疼得像刀割一样,还有全身骨节虫蚁啃噬般的疼痛,萧瑾瑜的意识已完全模糊了,靠在楚楚身上不成句地说着胡话,夹杂着忍痛的闷哼声,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楚楚把他背了起来,骨中突然疼得厉害,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睁眼就是一阵晕眩,头疼得像是要裂开了,胃里烧得难受,全身骨节胀着发疼,脑子里一片空白。
  “爷……您醒了?”
  萧瑾瑜这才看清楚,楚楚不在屋里,倒是两个侍卫并肩站在他床前,一脸诡异的神情看着他。
  萧瑾瑜想坐起来,手刚往床上一按就窜过一阵尖锐的刺痛,抬起手来一看,两手上都裹着一层绷带。
  昨晚……这是干什么了?
  萧瑾瑜还茫然着,一个侍卫已颔首沉声道,“爷,卑职昨晚监视吴郡王府,未有异动,却有异常……昨晚秦氏医馆郎中秦业突然到访,帮吴郡王……与一女子交合……”
  萧瑾瑜微愕,“什么女子?”
  “像是个侍女……卑职尚未细查,先来禀报王爷。”
  “昨晚为何不报……”
  俩侍卫相互看了看,胆大的一个硬着头皮道,“您……您喝多了。”
  萧瑾瑜皱着眉头揉着胀痛的太阳穴,“醒酒的药就在箱子里,怎么不知道跟楚楚说一声……”
  “您……您一直要娘娘亲您,娘娘就……卑职不敢打扰。”
  萧瑾瑜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强忍着没把被子掀过头顶闷死自己。
  以前醉酒也没……
  另一个侍卫忙道,“爷,卑职查到,那个说书先生名董言,是皇城探事司排行十六的密探……”
  萧瑾瑜脸色一沉,倏地扬手把侍卫的话截住,“只需报与吴郡王是否有额外牵系,勿言探事司之事……”
  “是……董言与吴郡王确有牵系,且是吴郡王有恩于董言。三年前吴郡王带兵驻守南关之时,军中行猎,曾一箭射偏误杀山贼,恰巧救了董言性命。”
  萧瑾瑜眉心轻锁,“知道了……一切与吴郡王府有关的人与事不可再往下查,只继续盯着,有事速报。”
  “是……王爷,娘娘回来后可需告诉她醒酒药在哪儿?”
  “……不必了,她去哪了?”
  “娘娘亲了您好几遍之后……给您包手上的伤,包完就急匆匆跑出去了……听见她与楚河说尸体什么的。”
  “知道了……”
  俩侍卫在屋里消失之后,萧瑾瑜轻皱眉头拆下了一只手上的绷带。
  整个手掌轻微红肿,好几道醒目的擦伤划伤,有几道划得深了还渗出了血来。
  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知道酒喝多了容易出事,不是第一回喝这么多酒,可这是第一回出这么大的事……
  除了弄伤了自己,除了让楚楚好几次亲遍全身,他总记得昨晚好像还干了什么要命的事儿……
  正想得头痛欲裂,楚奶奶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奶奶……”
  楚奶奶端着一只小碗进来,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憔悴的萧瑾瑜,“刚才看见那俩大个子从你屋里出来,就知道你肯定睡醒啦……昨晚上吐得那么厉害,胃里难受了吧……楚丫头让我给你熬碗粥,吃了粥再吃圆子。”
  “谢谢奶奶……”
  楚奶奶搭手把他扶起来,把枕头往他腰上垫了垫,从床边坐下端起碗就要喂萧瑾瑜,萧瑾瑜忙道,“奶奶,使不得,我自己来……”
  楚奶奶指指他那只揭了绷带的手,“瞅见了吧,伤成这样,咋自己来啊……”楚奶奶笑着拍拍萧瑾瑜的脑袋,“这傻孩子……没几天就跟楚丫头成亲了,还跟奶奶见外啥呀!”
  萧瑾瑜窘了一阵才突然反应过来,“几……几天?”
  二月初八,他再昏睡也不至于昏睡一个来月吧,怎么就没几天了?
  楚奶奶抿嘴直笑,“今天初一,初九成亲,你说几天啊?”
  萧瑾瑜一怔,“初九?”
  “楚丫头说是你定的呀……说二月初八日子不好,啥日子都不如她出生那天日子好,是你说的不?”
  第十章
  萧瑾瑜很想说不是,因为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何情何景下说过这种话。
  但不能不承认,这话的确在他脑海中存在过,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昨晚醉成那样……还有什么不可能的。
  萧瑾瑜无力地叹气,“是……”
  “早点成亲好,早成亲,楚丫头早给你家续香火……呵,你这孩子,咋又红成蒸螃蟹啦!”
  “……”
  萧瑾瑜正窘得连目光都不知道该往哪儿落了,突然门帘一掀,楚楚钻了进来,“奶奶!”
  “楚丫头,来得正好……你喂他把粥吃了,奶奶给你们煮豆沙圆子去。”
  “好!”
  楚楚接过粥碗,笑嘻嘻地坐到床边,凑到萧瑾瑜红透的脸上就亲了一口。
  楚楚刚洗过澡,脸蛋儿粉嫩中带着红晕,微湿的头发散在肩头,看着格外水灵清透,“还疼吗?”
  萧瑾瑜毫不犹豫地摇头,刚一摇就一阵晕眩,抬手要揉太阳穴,却一下子被楚楚按住了手。
  “你别动!”
  这一按才注意到萧瑾瑜这只手上的绷带已经掉了,楚楚立马把碗搁到了一边,急道,“你怎么把它弄掉了呀!”
  “没事儿……”
  楚楚气鼓鼓地看着他,“什么没事儿呀!你要再不小心,碰疼了我可就不亲你了!”
  萧瑾瑜脸上烫得像开锅似的,被楚楚盯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索性伸手把楚楚拉进了怀里,一边脸抵在她侧颈上,不被她看着了,也不看着她了,总算说出句话来,“对不起……”
  贴在萧瑾瑜发烫的怀里,听见萧瑾瑜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轻颤,楚楚忙道,“你……你别害怕,我吓唬你的!”
  “楚楚……以后我再说那样的醉话,不必理我……”
  楚楚一愣,很是认真地问,“哪样的?”
  “就是……就是让你亲我……”
  楚楚感觉挨在她一边脖子上的那张脸又热了一重,笑着搂住萧瑾瑜的腰,低头隔着衣服在他肩膀上一下下地亲着,“不要紧,我愿意亲你,亲多少遍都行!”
  萧瑾瑜羞得快要去撞墙了,楚楚才挣开他的怀抱,拿来药膏绷带,仔细地给他往手上涂药。
  药膏涂在手上一阵清凉,慢慢把萧瑾瑜烧糊了的心神定了下来,看着自己手上陌生的伤口,萧瑾瑜轻皱眉头,“楚楚,你记不记得……我这是怎么伤到的?”
  “你不记得啦?这是你昨天晚上爬出去找我的时候在地上磨破的呀。”
  爬出去……昨晚还干了些什么啊!
  楚楚捧着萧瑾瑜的手,手指尖儿沾着药膏轻轻柔柔地抹过那些在萧瑾瑜苍白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的伤口,“要不是你爬这一回,我都想不明白那些尸体到底是怎么个怪法呢!”
  萧瑾瑜一怔,“尸体?”
  楚楚一边继续温柔地涂着药膏,一边清清脆脆地道,“嗯……我昨天拼尸体的时候就发现啦,那些还没烂透的尸体里,有一大半是手心里有这样的伤的,有的比你的重,有的比你的轻,我想不明白为啥,我爹和我哥也弄不明白……”
  “我昨天晚上给你涂药的时候才想起来,没准儿他们跟你一样,也是从地上爬的时候弄的。我就叫上我哥一块儿到衙门停尸房剖了几个烂得不成样的看了看,结果还真是,他们第一节和第二节腰骨中间都断了,别说不能走路,连坐都坐不起来,你说怪不?”
  萧瑾瑜本来还因为她这联想的理由脸色黑了一黑,听到这儿不禁眉心微紧,“全是这样?”
  “我和我哥一个人剖了五个,都是。”楚楚涂好了药,一边小心地裹上绷带,一边道,“我拿来给我爹和我爷爷看了,我爹和我爷爷都说那肯定是给什么钝物砸断的,劲儿使得巧,皮肉上不留啥印子,骨头也好好的,就只在骨节那断开了。”楚楚说着补了一句,“我想起跟景大哥说来着,可他不在。”
  还好不在,这要是让景翊知道她为什么大过年的突然跑去验尸,他这辈子干脆就不要回京城了……
  “他回家过年了,过两天回来。”
  “好。”
  楚楚把他的手包好,凑到嘴边轻轻亲了一下才给他塞进被窝里,端起粥碗来喂他喝粥。
  没喝几口,萧瑾瑜胃里突然一阵抽痛,趴在床边吐了起来,直到把胃里全吐空了还在干呕,疼得冷汗顺着两颊直往下淌,楚楚扶着他发抖的身子,吓得小脸煞白,“王爷,你怎么啦……是不是水不干净,尸毒又犯了呀!我去找爷爷来!”
  萧瑾瑜忙抓住她的胳膊,勉力摇摇头,待呕吐勉强止住了,呼吸平稳了些,才虚弱不堪地道,“胃病……不要紧……”
  楚楚倒了杯温水给他漱口,小心地扶他躺下来,熟门熟路地到那口大药箱里翻出治胃病的药来喂他服下,一只手给他擦拭额头上的冷汗,另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摸索到胃的大致地方,给他慢慢地揉着暖着。
  “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给你揉揉,能舒服一点儿。”
  “忙了一晚了……歇歇吧……”
  “不累。”
  楚楚一直揉到他身子不发抖了,有力气抬起手来把她搂进了怀里。
  “楚楚……我真的说过,要正月初九娶你?”
  楚楚在他怀里点头,不忘赶紧补了一句,“过年不能骗人!”
  “嗯,不骗人……就正月初九。”
  “那……”楚楚抿抿嘴唇,抬起头来看他,“皇上的圣旨咋办呀?”
  萧瑾瑜轻笑着拍她,“你还知道有圣旨啊……”
  楚楚一下子紧紧抱住他,生怕萧瑾瑜生气,急道,“我就想早点儿嫁给你!”
  “那就别管圣旨了……”
  楚楚抬起头来,看着微微带笑的萧瑾瑜,“真的?”
  “有我呢,怕什么……”
  “王爷,你真好!”
  萧瑾瑜轻轻抚着楚楚的头发,“这里案子的事……再插到什么,直接告诉我吧……”
  楚楚眨着亮亮的眼睛看他,“这个案子不是景大哥来办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我来查,让他审……”
  “为啥呀?”
  萧瑾瑜清浅苦笑,“让他查,初九前哪能结案……”
  让这一家人家脑子里都惦记着一百多具碎尸的时候为他们操办婚事,他想都不敢想。
  楚楚笑得甜甜的,“这样好!我还没见过景大哥升堂审案呢!”
  “我也没见过……”
  “真的?”
  “嗯……”
  “那到时候咱俩一块儿看去!”
  “好……楚楚,我昨晚还说了什么?”
  “可多啦。”
  “嗯?”
  “我不告诉你!”
  “……”
  初二一早,萧瑾瑜把酒劲儿醒得差不多了,跟楚家人说去探个故交,带着楚楚就出门了。
  “王爷,这回是看谁呀?”
  “还是我那个侄子,萧玦。”
  楚楚抿抿嘴唇,吞了吞口水,“王爷……我掀了他的棋盘,他不生气吧?”
  据侍卫报,萧玦这些日子再没碰过棋子。
  萧玦早对那盘残局烂熟于心,他若还惦记着,不可能摆不起来。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丫头或许真的鬼使神差地解了他这个结。
  “不会……”
  “那他的脾气也挺好的。”
  “他一向脾气很好。”
  楚楚一下马车就看见上回被侍卫撞开的那两扇破木门还躺在地上,院门口还是一堆枯枝败叶,里面一片死寂。
  楚楚拉拉萧瑾瑜的袖子,小声地道,“王爷,你会给他压岁钱吧?”
  “嗯?”
  楚楚指指地上的破木门,“过年了,他都没钱修院门。”
  萧瑾瑜轻蹙眉头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田管家就闻声迎了出来,一脸又惊又喜,“安王爷,您来了!”
  萧瑾瑜声音微沉,“门是怎么回事,真等我来给他修吗?”
  田管家忙摆手,“不敢不敢……是我家王爷吩咐,不让修……”
  萧瑾瑜眉梢微挑,“为什么?”
  “这……这老奴哪敢问啊……”
  “他人呢?”
  田管家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才道,“屋里呢,您快去看看,劝劝吧……一直那样,谁受得了啊……”
  一直哪样?
  萧瑾瑜轻蹙眉头,侍卫没再报什么异常,能有什么事……
  进到楼里,推开萧玦的房门,萧瑾瑜一眼看去立马明白了。
  萧玦的卧房是推门见床的,门这么一开,正看见萧玦一丝不挂地躺在一张铺着殷红床单的大床上,一个只穿了件肚兜的女子跨坐在他两腿间,两手托在他苍白细弱的腰下,女子天鹅一般修长的颈子低垂着,埋头在他枯瘦的两腿之间,线条柔美流畅的腰背有节律地起起伏伏,喘息盈盈,萧玦却平静得像是这正被卖力伺候着的身体根本就是别人的一样,微微颔首,满脸淡漠目不转睛地看着。
  难怪侍卫没再报异常,一次交欢,居然折腾到这会儿了……
  门突然大开,女子吓了一跳,慌地丢下萧玦,扯起被子把自己的身子裹了起来,尖声问道,“你……你们是什么人!”
  躺在床上的萧玦慵懒地转了下头,毫不在意自己枯骨一般的身体赤|裸着晾在众人的目光下,漫不经心地道,“七叔,有失远迎了……”
  女子花容失色,裹着被子就跪在床上直磕头,“七……七王爷千岁!”
  萧瑾瑜脸色沉得吓人,“出去。”
  “是,是……”
  女子连鞋也没来得及穿,裹着被子就从卧房后门跑了出去。
  楚楚看得呆在原地,萧瑾瑜都进去拉开床上另一床被子把萧玦一片冰凉的身子盖起来了,楚楚才回过神来,赶忙跑到萧瑾瑜身边。
  萧瑾瑜阴沉着脸色看着萧玦,“这女人是谁?”
  萧玦勾起嘴角,探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侍妾,绣娘……美吧?”
  萧瑾瑜深深吐了口气,沉声缓道,“你这些日子,身子可好些了?”
  “好不好……”萧玦冷笑,盯着萧瑾瑜的腿,一字一句地道,“七叔,你就是比我废得轻那么一点点,也不过一样是个残废,轮不到你可怜我……”
  第十一章
  楚楚原本是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玦的。
  上回见他的时候,他是靠在榻上的,裹着狐裘一动不动地盯着棋盘,楚楚根本没留意他的身子。刚才门一开,乍一看到这个人完整的胴体,发现这个人的骨架长得格外好看,修长匀称又挺拔饱满,但因为太久不动,腰骨往下的皮肉萎缩得厉害,连累上半个身子也枯瘦得触目惊心,整个身子就只剩下了这一副好看的骨架,被惨白单薄的皮肉包裹着,细弱得就像张一戳就透的白纱似的。
  看到他被那个漂亮女人托在手上侍弄着的时候,楚楚有种很怪的感觉,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上半个身子还在挣扎着吃力地活着,下半个身子早已经是具散发着腐气的尸体了。
  死人的身子楚楚见多了,可这样的活死人她还是头一回见,直把她看得全身凉飕飕的,汗毛竖了一片,凑在萧瑾瑜轮椅后面小心地看着他,一声不吭。
  突然听见这活死人嘴里冒出这么一句话,楚楚心里像是被狠掐了一把似的,疼得一下子醒过神来,一步窜了出来,站到萧瑾瑜身边怒气冲冲地瞪向萧玦,“他才不跟你一样呢!”
  萧瑾瑜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把眉心沉下来,张手把楚楚往后拦了一拦,“楚楚……”
  萧玦一抹冷笑挂在瘦得凹陷的脸上,幽深的目光玩味地看着楚楚,“不一样,哪儿不一样……你还没碰过他吧,你知道他身上的风湿有多重吗……早晚有一天他还不如我……”
  “你胡说!”楚楚又气又急,小脸憋得通红,“他好着呢!比你好……比你好多了!”
  萧瑾瑜没来得及开口,萧玦笑意又深了一重,“好……他要不是王爷,要不是大权在握……他还好?”
  “他就是好!怎么样都好!”
  萧玦笑出声来,笑得身子发颤,“怎么都好……好……我告诉你,嫁个瘫子最好了……随你怎么摆弄,爱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没试过吧,不难……就像你刚才看见那样,快试试啊,不懂的地方也好让绣娘教教你……”
  “萧玦!”
  楚楚本来气得差点儿要去捂萧玦的嘴,突然被萧瑾瑜这一声厉斥吓了一跳,赶忙转头看他,就见萧瑾瑜脸色煞白,手紧抓着轮椅扶手,握得指节发响,目光冷厉如刀地盯着笑得喘不过气来的萧玦。
  “王爷……”
  萧瑾瑜盯他看了一阵,萧玦喘得胸膛起起伏伏的,还在喘息的空挡往外挤着刺耳的笑声。
  “我不会再来,你好自为之。”
  出了院子上到马车里,萧玦那像哭一样的笑声才彻底散干净。
  天阴得很沉,再沉也没沉过萧瑾瑜的脸色。
  侍卫把萧瑾瑜搀到竹榻上躺下来,马车刚动,楚楚就趴到榻边,拉起萧瑾瑜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王爷,你别生气。”
  萧瑾瑜勉强苦笑,抬起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楚楚抿抿嘴唇,“王爷,我能帮你出气。”
  萧瑾瑜一怔,一时没反应过来,“出气?”
  楚楚点点头,“要是那一百多个人是吴郡王杀的,或者是别人帮他杀的,你就能像在上元县杀季县令那样杀了他吧?”
  萧瑾瑜微惊。
  这不是她第一次说杀人的话,可先前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她都是一副嫉恶如仇的模样,一听就是随口说说解恨的,这回却说得平平静静,很是认真。
  萧瑾瑜半坐起身子,眉心微沉,“楚楚……你查到什么了?”
  楚楚眨了眨眼睛,“你先说,你杀不杀他?”
  “宗亲犯法,罪加一等……若真是他干的,我绝不会姑息。”
  楚楚这才放心地道,“他刚才被那个女人抱着的时候我刚才看出来了,他是腰骨断了,就是在第一节和第二节的地方,正好跟那些尸体断得一样,你说巧不巧?”
  萧瑾瑜眉心紧了紧。
  他知道萧玦的腰骨断了,那是三年前被判谋反当天打脊杖打的,不知执杖差役得了谁的授意,在萧玦腰上一处连着狠打了几下,活生生打折了腰骨,废了他半个身子。
  那会儿正赶上萧瑾瑜被害中尸毒昏迷,等萧瑾瑜醒过来的时候,他已在天牢里躺了大半个月,再有几天就要问斩了。
  本来皇上为这案子烦得挠墙皮,严禁任何人为萧玦说项,可萧瑾瑜赶进宫的时候还虚弱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把皇上着实吓得不轻,忙不迭地就答应让他再查一遍了。
  案子是薛太师会同三法司一起办的,证据确凿程序严谨,萧瑾瑜花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才找出漏洞帮他翻了案,期间没见萧玦一面,案子一翻萧玦就离京了,所以萧玦到底是伤在那块儿腰骨上,萧瑾瑜先前还真不知道。
  “楚楚,一会儿你先回家……景翊回来了,我去衙门找他谈点事。”
  “我陪你去。”
  “不用……我谈完就回。”
  “那……你早点儿回来。”
  “嗯……”
  年初二,按着萧瑾瑜的吩咐,衙门里的人还都在放假,萧瑾瑜到的时候,整个衙门里除了少数几个看门扫院子的仆婢,就只有一大早从京城回来的景翊了。
  景翊把萧瑾瑜带到后衙的一间客房,指着屋里书案边的一口箱子,颇得意地轻勾着嘴角,“吴郡王案有关的案卷记录全在这儿了,保证只多不少。”
  萧瑾瑜过去掀开箱子,看着里面摞得齐齐满满的案卷,微微点了下头,伸手拿出一叠细细翻着。
  景翊抱手站在一边,盯着萧瑾瑜的侧脸看了一阵,皱起眉头,“你脸色怎么难看这样啊,生病了还是生气了?”
  “生气,”萧瑾瑜头也不抬地浅浅一叹,“差点儿被萧玦气死……”
  景翊一愣,“萧玦气你?别逗了……他可是粘着你长大的,谁敢气你他都跟谁急啊!”
  萧瑾瑜没说话。
  景翊说的是事实,但他方才在吴郡王府听见的也没有假。
  景翊看着那口箱子苦笑,“光看三年前你刚出事那会儿,他能把两万大军往岭南一撂就跑回来看你,皇上连降他三级都没把他赶回去,我还以为他早晚得把吴江的活儿抢了呢……”
  就是因为急着赶来看他,萧玦擅自离开驻地返京,匆忙中给了有心之人绝佳的时机,不声不响地就栽进了那么一个严谨又巧妙的布局里,险些丢了性命。
  萧瑾瑜无声轻叹,向景翊扬了扬手里的卷宗,“所以我得弄清楚,他气我干什么……”
  “成,你慢慢看,我得找个有点儿人气儿的地方睡觉去了。”
  “等等……”萧瑾瑜叫住景翊,从怀里拿出一个薄薄的折子本,“立即把这个送回京,务必面呈皇上。”
  景翊刚看见折子本的封皮就惊了一下,这种式样封皮的折子一年都出现不了几本,二品以下的官员连往这样的折子本上写个字都是要掉脑袋的,“又出什么事儿了?”
  “大事……你速去速回,这里的案子我会查明,但还需你来升堂。”
  “你放心。”
  屋外下着细密的冷雨,天阴得像烧糊的锅底似的,萧瑾瑜点着一盏灯,坐在书案后一页页翻看那一箱子案卷。
  这些案卷三年前都看过,他还记得清楚,可还是边看边随手记下些字句,从中午一直看到夜深。
  屋里本就不暖,外面又是个正月里的阴雨天,僵坐得久了,萧瑾瑜风湿犯得厉害起来,不得不捧着纸页靠在椅背上看,目光扫见一行字,勉强立起脊背捉笔想要写下来,手刚握住笔,笔尖还没点在纸上,手腕突然一阵刺痛,手指一松,笔就掉了下去,一下子在纸上手上衣摆上划下一道连贯的墨迹,最后“啪嗒”一声掉到地面上。
  萧瑾瑜无声苦笑,三年前身子最为不济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
  萧瑾瑜弯腰想把笔拾起来,哪知刚弯下一个浅浅的弧度,整个脊背就窜过一阵强烈的疼痛,疼得身子一颤,拿在手里的案卷顿时散了一地,眼前一黑就往前栽了下去。
  “王爷!”
  萧瑾瑜刚往前一栽,身子就一下子被一个柔软的力量扶住,半扶半抱地送回椅背上靠好。
  萧瑾瑜微愕地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儿冒出来的楚楚,“怎么到这儿来了……”
  楚楚麻利地捡起笔,敛起案卷,齐齐地摆到桌上,蹲到他身前隔着衣服小心地抚着他的膝盖道,“你这么晚还没回家……天下雨了,爷爷说你的风湿肯定要犯,我就拿药酒来给你揉揉……”说完像是怕萧瑾瑜赶她走似的,赶紧补了一句,“我给你揉了药酒就走,不耽误你办正事!”
  萧瑾瑜心里微热,整个冰冷发僵的身体好像也跟着有了点暖意,疲倦一下子全涌了上来,眼皮都有些发沉了,“好……”
  楚楚把他搀到里屋的床上,给他脱了衣服,从后颈开始不轻不重地揉着。
  萧瑾瑜静静俯卧着,在楚楚揉到他肩胛骨的时候轻轻换了她一声,“楚楚……”
  “哎。”
  “萧玦说那样的话……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那个人是疯子,说的全是疯话,我才不听他瞎说呢!”
  萧瑾瑜沉默了一阵子,才道,“奏请皇上改婚期的折子已经让景翊送去京里了……”
  “好!”
  “只要没拜堂,你随时可以反悔……”
  “我现在就后悔啦。”
  萧瑾瑜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被楚楚揉抚着的脊背顿时绷紧起来,“你……你后悔了?”
  “嗯……我那天要是跟皇上说,让你马上娶我就好啦!”
  第十二章
  楚楚认真地揉过萧瑾瑜身上每一个受着疼痛折磨的关节,等到楚楚仔细地揉过他微微红肿的脚踝,萧瑾瑜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连帮他穿上衣服盖上被子都没把他弄醒。
  从上元县出来以后,还是头一回见王爷累成这样,睡得这么沉还皱着眉头,苍白的脸上满是疲倦,连呼吸都是时急时慢的,好像在睡梦里还想着什么很重大的事情。
  他办的案子比董先生讲的那些神捕们办的案子都大,他办公事或者想事情的时候楚楚绝不敢去打扰他,哪怕他是在睡梦里想事情,楚楚也生怕惊了他,不敢像往常那样凑到他怀里,就只小心翼翼地躺到他身边,捏着他的一小片衣袖睡着了。
  睡得正迷迷糊糊的时候,捏在手里的衣袖突然一动,手指间一空,虽然动得很轻,楚楚还是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朦朦胧胧地看见萧瑾瑜已经从床上坐起来了,赶忙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
  “王爷……怎么啦?”
  她眼皮明明沉得抬不起来,却还努力睁着,模样可爱得很,看在萧瑾瑜眼里却是一阵心疼。他根本不想惊醒她,可没料到这么晚了她还睡得这么浅。
  萧瑾瑜扶着她的肩膀放她躺回去,给她拉好被子,拂开垂到她额前的碎发,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轻轻拍着她的身子,“我有点事要做……睡吧,我就在外面。”
  “唔……外面冷,你多穿点……别生病……”
  “好。”
  被萧瑾瑜轻拍轻抚的哄着,楚楚很快就睡熟了,不知道睡了多久,睡梦里翻身想窝进那个熟悉的怀里,扑了个空,一下子就醒了。
  屋里的灯已经熄了,能清楚地看到一道昏黄的光亮从门缝底下透进来。
  天都蒙蒙亮了,他还在外面?
  这么久,外面的炭火要烧光了吧?
  要是着凉,又得大病一场了……
  楚楚这么想着,一点儿睡意都没了,麻利地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一走出去就看到萧瑾瑜坐在外间那张书案后面,微蹙着眉头,专注而迅速地看着手里的纸页,看完一小沓就摞到手边,已经摞了高高的三叠了。
  那个放在他近旁的炭盆里没有一点儿火星,看样子早就已经冷透了。
  楚楚抱着一床被子轻手轻脚走过去,蹲下来裹到萧瑾瑜的腿上,萧瑾瑜全神看着手里的案卷,直到楚楚把被子围上他的腰,他才惊觉楚楚的存在。
  楚楚一直把被子裹到他腋下,把他裹成了个粽子,又抓起他冰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暖着,微微嘟起小嘴看着他,“爷爷说了,你不能受凉,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呀!”
  萧瑾瑜脸上微微泛红,“对不起……”
  楚楚腾出一只手,心疼地摸上他熬得发青的眼底,“你得睡觉了。”
  萧瑾瑜浅浅苦笑,把手轻轻地从她怀里挣出来,拍了拍放在他轮椅另一侧的那口箱子,“我得把这些看完……时辰还早,你再去睡会儿吧。”
  “还有一半呢,得看到什么时候呀!”
  楚楚一急,向他摊在桌上正在看的那页纸上扫了一眼,刚巧扫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一愣。
  “王爷……这个萧玦,就是吴郡王吧?”
  萧瑾瑜也不避她,轻轻点头。
  “那这一箱子……都是说他的?”
  萧瑾瑜又点了点头。
  楚楚看着那张用标准卷宗格式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咬了咬嘴唇,恨恨地道,“他肯定以前就干了可多坏事儿了,王爷,你这回一定得重重罚他,判他个大罪,让他到阎王爷那儿胡说八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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