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案·满汉全席

清闲丫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三敛果小说www.runsolenergy.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第一章
  当排除了所有其它的可能性,还剩一个时,不管有多么的不可能,那都是真相。
  ——夏洛克·福尔摩斯
  自从萧瑾瑜的儿子出世,整个安王府就没消停过。
  不算那些借着小王爷出世的名义上赶着来巴结讨好萧瑾瑜的,光是这小家伙大病小病不断,就把这对爹娘和府上那个暴脾气的大夫折腾得不轻。
  萧瑾瑜担心是自己身上的病传给了儿子,叶千秋却断定这小家伙的体弱多病纯属自由发挥,多半是因为这一胎本来就不稳,能生下来个活的就实属难得了,何况男孩小时候本来就容易生病。
  叶千秋说得轻松,小家伙却难熬得很,奶还吃不利索就开始扎针吃药,一样病刚好就又接着染了下一样,又开始一轮扎针吃药。小家伙很是安静乖巧,极少哭闹,叶千秋给他施针的时候,小家伙总是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叶千秋,时不时地还对他笑笑,常常把见惯生死的叶千秋看得下不去手。
  孩子越是乖巧,楚楚就越是心疼得厉害,不肯把孩子往奶娘手里交,萧瑾瑜更是提心吊胆,小家伙一病他就闭门谢客,实在是非他不可的事也将就着在一心园的书房里处理了。
  萧瑾瑜从没试过这样放手公务,真放开手了才发现,安王府门下的人个个都是属骆驼的,越忙活越来本事,一段日子忙下来就成了习惯,连景翊都能同时接手三五个案子,除了堂审过程惨不忍睹之外,基本案情还是可以搞得一清二楚的。
  萧瑾瑜几天不过问公务,这些人照样忙而不乱,萧瑾瑜才得以安心地陪着儿子,亲手给他喂药,给他洗澡,和楚楚一块儿哄他睡觉。
  在这小家伙满月的时候皇上就给他赐封了成郡王,萧瑾瑜给他取名清平,不求他有多大作为,一辈子清清静静,平平安安就好。
  清平一岁生辰之前正在发烧,萧瑾瑜也没心思折腾什么酒宴,赵管家却说满月酒就没摆,百日酒也没摆,再不摆周岁酒,孩子就一点儿喜气都沾不上了,以后更容易被邪气缠上。
  萧瑾瑜不信这个邪,楚楚却信,萧瑾瑜也就答应了,吩咐赵管家说请几个亲戚朋友就好,其他随意。宾客名单是吴江把关的,萧瑾瑜看都没看,于是清平生辰前夜家丁来报萧玦冷嫣求见的时候,萧瑾瑜被刚送进到喉咙口的那口茶水呛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萧玦和冷嫣的来意很明确,来参加酒宴,顺便送来个很实惠的大礼。
  萧玦恭敬而清浅地笑着,“七叔府上什么都不缺,我和嫣儿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听说平儿身子不太好,想着也是时候把顾先生还给七叔了。”
  萧瑾瑜这才留意到,站在冷嫣身后的顾鹤年身上穿着一件艳红的袍子,袍子胸口位置还有个用金丝线绣出来的变了形的寿字,一把白胡子编成了麻花辫,用一根红丝带系了起来,在辫梢上打了个可爱的蝴蝶结,往那儿一站就像足了一件用红纸包好的寿礼,喜庆得很。
  一看就是只有冷家女人才想得出来并干得出来的事儿。
  跟萧玦和冷嫣相处久了,顾鹤年没少被一肚子坏水儿的冷嫣拿来寻开心,起初还顾念这是将门之后又是皇后的金兰姐妹,后来被欺负得频繁了,萧玦还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也就不跟冷嫣客气了,顾鹤年毫不留情地瞪着冷嫣的后脑勺,在冷嫣耳边压低了嗓门嘟囔道,“你这卸磨杀驴的臭丫头……”
  冷嫣回头嫣然一笑,“急什么,不杀你,就给你换个磨,接着干活。”说着还笑眯眯地揪了揪垂在顾鹤年下巴上的白麻花,“好好干。”
  萧瑾瑜不得不承认,这份礼实在送到他心坎上了,他先前确实动过另请高明的心,可想找到一个比叶千秋医术再好的大夫着实不易。萧瑾瑜向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对着冷嫣干瞪眼的顾鹤年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犬子就拜托顾先生了。”
  顾鹤年忙站出来回礼,“王爷客气……都怨小徒学艺不精,老朽责无旁贷……”
  冷嫣跟着顾鹤年去卧房看孩子,萧瑾瑜在厅中坐着,看着气色明显好了很多的萧玦,禁不住问道,“身子好些了?”
  萧玦笑得有点儿发涩,“顾先生已尽了全力,还是只能病得少些,其他……”萧玦目光微垂,无奈地看看自己仍然瘫软在轮椅里的身子,“都习惯了。”
  萧瑾瑜微微点头,萧玦这样的心情他比谁都清楚,但到底还是只能说一句,“好好调养。”
  萧玦点点头,收敛笑意,轻轻蹙眉,“七叔,我来还有一事。”
  萧瑾瑜眉心微动,声音低了一分,“近两年意图加害于你的人,我一直在查,只是尚未找到主使……眼下只能派人暗中护你。”
  这是两年来萧瑾瑜唯一上心的一桩案子。有人想要萧玦的命,两年来明里暗里下了无数杀手,每次死里逃生之后,萧玦都会想个法子赶冷嫣离开,无论冷嫣如何软硬兼施,刀架到他脖子上都没能让他低头拜堂。
  萧瑾瑜都难以想象这两个人为此吃了多少苦头,萧玦却神色淡然得像是在听萧瑾瑜唠家常一样,只轻描淡写了一句,“劳七叔费心了……不为这事。”
  萧玦说罢便用不太灵便的手小心地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萧瑾瑜,萧瑾瑜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还没看到内容,只扫见那片熟悉的字迹,就皱着眉头把信纸塞回了信封里。
  看着萧瑾瑜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萧玦小心地问道,“七叔……这是六叔上个月找上门来,让我转给你的,他说你要是再不搭理他,他就要找到你府上来了……这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萧瑾瑜淡淡然地收起信封,“你这次来京,也不光是为了平儿的生辰吧?”
  “不瞒七叔,请柬是来京途中收到的……这次来京是为了一份皇差。”
  萧瑾瑜微微点头,没追问,只道,“你和嫣儿就先住在我府上,我这里总归比外面清净些。”
  “多谢七叔。”
  萧瑾瑜莞尔,“该我谢你们的大礼。”
  萧瑾瑜回到房里就发现,清平对萧玦和冷嫣的这份大礼很是受用,躺在顾鹤年怀里,小手抓着顾鹤年的白胡子玩儿得不亦乐乎,还直往嘴里塞。
  冷嫣见萧瑾瑜进来,便一拜而退。
  “王爷……”顾鹤年又一次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可怜兮兮的胡子从清平嘴里救出来,“小王爷身上别的毛病倒都好说,只是生有心疾,此生都要小心调理。”
  萧瑾瑜轻轻点头,这话在叶千秋第一次来看这孩子的时候两人就听过一遍了,听到顾鹤年说其他毛病不碍事,两个人反倒安心了些。
  楚楚从顾鹤年怀里把儿子抱过来,笑看着还在恋恋不舍地盯着顾鹤年那把胡子的小家伙,“他可比王爷乖多啦,肯定能调养好。”
  萧瑾瑜窘了一下。
  在孩子生病这件事上,楚楚远比萧瑾瑜要乐观得多。刚知道清平天生就有心疾,这辈子都离不开药,还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的时候,萧瑾瑜惊得差点儿病发,楚楚错愕过后却来了一句,身子再差也比他爹强吧,他不过是心脏有问题,他爹可是五脏六腑没一块儿好地方,她能把他爹养得好好的,肯定也能把他养好。
  就这么一句,愣是把萧瑾瑜满心的悲哀瞬间烧成了灰,化成一缕黑烟飘没影了。
  顾鹤年看着明显跟两年前大不一样的楚楚,那会儿这小丫头就只会站在一边抹眼泪,他原本还担心这话说出来又要惹得她哭一场,没成想居然听见这么一句话,要不是顾念萧瑾瑜那层薄如蝉翼的脸皮,顾鹤年一准儿要笑出声来。
  “王爷娘娘放心,老朽一定竭尽全力。”
  这丫头脸上甜甜的笑容和清亮的嗓音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谢谢顾先生!”
  “娘娘客气……”
  顾鹤年给清平施了一套针,小家伙当晚就退了烧,在楚楚怀里睡得格外安稳,萧瑾瑜放下心来,就去书房处理又积压了几日的公务。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亲自接手案子,但考虑到他自己办案还偶尔会有疏漏失察的时候,所以凡是牵涉人命或牵系重大的案子他还是会过过目,如有存疑,照样发回重查。
  几日下来,案卷又堆了满满一桌子。
  萧瑾瑜刚坐到书案后,手还没碰到案卷盒子,半启的窗子倏然大开,一抹月白色闪进来,在暮秋夜晚的凉风吹到萧瑾瑜身上之前悄无声息地关了窗子,掸了掸衣服上的薄尘,落座在窗边的椅子上。
  书案上的灯焰纹丝未动。
  这人轻功不及景翊,武功深度和毛病广度却远在景翊之上。
  萧瑾瑜不看也知道是谁,不禁无声轻叹。
  窗边坐着的男子身形修长,一身月白华服,领口滚着轻软的银鼠毛边,肤色白皙柔和,一张带着清晰恼意的脸棱角分明,五官深刻,一双白净修长的手十指交叉,随意地搭放在小腹上,明显一副长年养尊处优的模样。
  普天之下,有钱有闲有色有胆如此的,除了那个跟他一胎出生,长他一个半时辰,天天泡在钱罐子里的六皇兄,瑞王萧瑾璃,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萧瑾璃微眯起眼睛,打量着书案后面的人,这人已经开始旁若无人地翻看卷宗了,萧瑾璃声音里带着薄如秋凉的火气,“大前年找你,你说你到丈人家提亲,前年找你,你说你媳妇怀孕,去年找你,你说你儿子生病,现在医仙都住到你家里来了,你还想拿什么搪塞我?”
  萧瑾瑜头也不抬,“等等……正编着呢。”
  萧瑾璃噎了一下,白璧一般的脸上顿时浮起一层黑烟,“我是托你查案子,又不是让你犯案子,你躲什么躲啊!”
  萧瑾瑜提笔圈出手中案卷上的一处错误,“没说不给你办……是你不肯让吴江接手。”
  萧瑾璃声音低了一度,也沉了一度,“事关你六嫂的身世,什么外人染指我都不放心,必须你亲自查。”
  萧瑾瑜对“外人”二字轻轻皱了下眉头,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没空。”
  萧瑾璃抓起椅边茶几上的茶壶倒出一杯茶来,本想喝口茶压住火气保住风度,没成想茶水刚进到嘴里就不得不喷了出来。
  萧瑾璃皱着眉头掏出一方上好的丝绢擦着嘴边的残渍,“老七……你这是什么茶!”
  “隔夜茶,”萧瑾瑜说着又云淡风轻地补道,“隔了好几夜了吧……这几天有卷宗堆在这儿,就没让人进来收拾。”抬眼看到萧瑾璃一副吃了苍蝇似的表情,萧瑾瑜浅笑着把手边的一杯温水往前推了推,“你要是不嫌脏,喝我这杯吧。”
  萧瑾璃翻了个白眼,这人明知道他从小就有洁癖,绝不会用别人动过的杯碟碗筷。
  萧瑾璃深深吸气,缓缓呼气,“老七……你要是再不肯查,今年三法司的开销你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萧瑾璃是给皇上挣钱管钱的,虽然平日里神出鬼没行踪不定,但每年全国的税收都比不上他一个人挣的零花钱多,他要是说不给三法司拨款,户部绝对一个铜板都不敢出。
  而三法司一年的开销绝不是安王府一年的进账就能填补得了的。
  萧瑾瑜脸上不见一丝波澜,轻勾嘴角,“你知道唐严吗?”
  萧瑾璃一愣,“什么盐?”
  “唐严……”萧瑾瑜静静定定地道,“安王府门下的捕头,早年是个侠盗,最擅长劫富济贫。”
  萧瑾璃脸色一黑,“老七……”
  萧瑾瑜轻咳两声,掩去嘴角的笑意,“查案可以……我有条件。”
  顾鹤年一来,萧瑾瑜悬了一年的心就放回了肚子里,其实看到萧玦送来的那封信的时候他就已经准备着手调查这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人如此沉不住气,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怪不得他要在这个一向财大气粗的人面前摆摆架子了。
  “说。”
  “十万两黄金。”
  “……十万两?!”
  萧瑾瑜抬头看了眼从椅子上跳起来直瞪眼的人,这人虽富可敌国,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铁公鸡,平日里锱铢必较,十万两黄金跟要他割腕放血没什么区别……或许在这个人看来,割腕放血还更划算些。
  萧瑾瑜不是缺钱,只是单纯地想报复一下这人不请自来的陋习。
  活该他摊上萧瑾瑜心情正好的时候。
  萧瑾璃咬咬牙,“五万两……”
  萧瑾瑜浅浅含笑,享受地看着对面那张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十万。”
  “七万。”
  “十万。”
  “九万……不能再多了!”
  “那可是我六嫂的事……十万。”
  萧瑾璃深深吸气,缓缓呼气,“十万就十万……就当是我给我侄子的礼钱了。”
  萧瑾瑜还在淡然浅笑,“礼钱一万两银子,另算。”
  “萧瑾瑜!”
  “嫌多就算了……京里待办的案子多得很。”
  萧瑾璃紧咬后槽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不多……”
  “好……我要现钱,什么时候够数了,什么时候着手查。”
  “老七……”
  “我还有公务,六哥慢走,不送。”
  第二章
  次日一大清早,做早点的厨子们才刚起床,院子还没扫,萧瑾璃府上的管家就带人把裹着红布的礼金箱子成马车地拉进了安王府,浩浩荡荡一连进了十辆马车,把安王府宽敞的后院挤了个满满当当。
  家丁把睡得正香的赵管家喊来的时候,箱子已经全都卸完了,萧瑾璃的管家只说了一句是给安王爷的,连张礼单都没留下就带着一伙人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了。
  赵管家迷迷糊糊地打开箱子一看,顿时被满箱的金砖吓醒了盹儿。
  这么多金子,还是向来一毛不拔的六王爷送来的金子,赵管家生怕里面有什么古怪,愣是把萧瑾瑜从床上叫了起来。
  萧瑾瑜小心地松开正窝在他怀里熟睡的楚楚,慢慢下床,特意往摇篮里看了一眼,见没惊醒那好不容易睡上一回安稳觉的小家伙,才不急不慢地把轮椅推到屋外,轻轻合上房门,压低了声音问道,“什么事?”
  各种世面都见足了的赵管家这会儿跟亲眼见了鬼似的,“王爷,六王爷府上送来……送来十车金银……”
  萧瑾瑜扫了眼窗外还早得很的天色,眉梢轻扬,“可数过有多少?”
  赵管家声音有点儿抖,“黄金十万两,白银一万两……”
  萧瑾瑜微微点头,“点查清楚入库就好,不用记账。”
  “王爷……这全六王爷是给小王爷的礼钱?”
  萧瑾瑜轻勾嘴角,“不是……别拆箱,日后有用。”
  “是。”
  清平的周岁酒宴要从中午一直摆到深夜,赵管家和吴江商量着请来的都是安王府的自己人,萧瑾瑜只在开宴的时候露了个面,喝了三杯酒就回了一心园,由着他们在前院闹腾了。
  他当甩手掌柜的日子着实辛苦了这些人,正儿八经地请他们吃顿好的,让他们聚在一起放开了热闹热闹,也算是萧瑾瑜的一点儿心意了。
  至于周岁酒宴的主角,顾鹤年说清平的身体状况经不得吵闹,萧瑾瑜就没让楚楚把他抱出来。
  萧瑾瑜回到一心园的时候,楚楚正抱着清平在院子里晒太阳。看到萧瑾瑜过来,小家伙立马朝萧瑾瑜张开了手,“爹爹,抱抱!”
  萧瑾瑜浅浅笑着,从楚楚手里把儿子接过来,小心地抱在怀里。
  清平生来体弱,有时病得连吮奶水的力气都没有,身形上比平常的孩子要瘦弱不少,一岁了还不能走路,抓东西也抓不牢,万幸的是这些乱七八糟的病都没影响小家伙的聪明劲儿,开口说话很早,学东西也极快,多少让萧瑾瑜欣慰了些。
  萧瑾瑜摸了摸清平温度适中的额头,抬头看着站在身边暖暖笑着的楚楚,“吃过饭了吗?”
  楚楚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高兴,“吃过啦,刚刚喂过才带他出来的,他今天吃得可多啦!”
  “我是问你……”
  “啊?”楚楚一愣,笑着吐吐舌头,“我一高兴就忘啦……”
  萧瑾瑜微微苦笑,浅叹摇头,“让厨房送饭菜来,我陪你吃。”
  “好!”
  楚楚把爷儿俩送进屋,转身出去让人到厨房取菜,回来的时候清平已经被萧瑾瑜哄睡着了,小家伙窝在萧瑾瑜的怀里,睡熟了还虚攥着萧瑾瑜垂在胸前的一绺头发。
  萧瑾瑜虽然一向睡眠不好,但楚楚发现,他的怀抱比任何宁神茶安神汤都管用,只要被他轻轻地抱着,温柔地哄着,不管是她还是儿子,都会很快进入梦乡。
  楚楚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把清平从萧瑾瑜怀里接过来放进摇篮里,转身搂住萧瑾瑜的脖子,低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这两年间萧瑾瑜暂时搁下了繁重的公务,每天陪着楚楚按时吃饭睡觉,原来瘦得骨骼突兀的身子明显丰润了些,脸色也好看得像初夏最柔嫩的蔷薇花瓣,尤其是这样温柔含笑的时候,楚楚总忍不住想要亲他。
  “楚楚……”萧瑾瑜轻轻抚上楚楚笑嘻嘻的脸,人家生回孩子总会胖些,她却生生瘦了一大圈,“明天起把平儿交给奶娘带吧……”
  楚楚立马摇头,“他还病着呢。”
  “顾先生和叶先生都在,可以照顾好他。”
  楚楚还是摇头,“大夫是大夫,娘是娘……我不能不管他。”
  萧瑾瑜轻轻蹙了蹙眉,拉过楚楚的手,“楚楚……眼下有个案子,牵系皇亲的身家背景,我必须亲自去查……可能需要你帮我。”
  楚楚一怔,轻抿嘴唇。
  “此案不能让外人染指,你若不帮我,我就只能自己查。”
  别的理由楚楚都能摇头,唯独这个。
  楚楚为难地看看摇篮里熟睡的孩子,又看看眉心微蹙的萧瑾瑜,咬了咬嘴唇,“那……就先交给奶娘,案子查完,我再把他抱回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可以。”
  楚楚把声音放轻了些,“是不是吴郡王的事呀?”
  萧瑾瑜摇头,“六王爷家的事。”
  楚楚眨眨眼睛,水灵灵的眼睛里闪出久违的光芒,“他家有人死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这话,这神情,好像巴不得六王爷家死人似的,“没有……”
  “那我能帮什么忙呀?”
  事实上,目前萧瑾瑜对这价值十万两黄金的案子的了解,还仅限于事关瑞王妃的身世,至于其中有没有人命官司,甚至能不能算是个案子,萧瑾瑜都还没着手去查。急着让楚楚答应帮他,也不过是想找个她拒绝不掉的理由,让她在终日围着孩子转的日子里抽身出来,好好歇一歇。
  “先吃饭……吃完再说。”
  一顿饭的时间,足够他编点儿什么出来了。
  “哦……”
  外屋桌上已摆好了碗碟,俩人坐到桌边,楚楚刚拿起筷子,突然想起件事来,“王爷,咱们什么时候让平儿抓周呀?”
  萧瑾瑜夹了一块糖醋排骨放到楚楚面前的碗里,眉心微蹙,“一定要抓?”
  楚楚抿着嘴唇想了想,“赵管家说一定得抓……不过我小的时候就没抓,我爷爷说了,我家都是当仵作的,抓着什么都得当仵作。”
  萧瑾瑜浅浅含笑,给楚楚盛了一碗竹笋鸭汤,“我也没抓过……那就不抓了,日后随他干什么吧。”
  楚楚丢下筷子,侧身搂住萧瑾瑜的脖子笑起来,“那他要是干坏事怎么办呀?”
  萧瑾瑜眉梢轻挑,声音微沉,“我是摆设吗?”
  楚楚一愣,“你会抓他坐牢?”
  萧瑾瑜额头微黑,一年前的今天她说刚出生的儿子不好看,时隔一年又咒起自家儿子犯事儿坐牢来了。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在她腰上轻掐了一下,“我就不能教他学好吗……”
  楚楚来了精神,“那我教他验尸!”
  “……先吃饭。”
  “哦……”
  楚楚松开萧瑾瑜,抓起筷子夹了碗里的排骨,刚咬了一口就连连点头,“凤姨做的糖醋排骨越来越好吃了!”
  萧瑾瑜浅笑,是这丫头饿坏了吧,“那就多吃些。”
  萧瑾瑜又往她碗里添了些菜,搁下筷子低头浅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汤,皱了皱眉头。
  为了给他们换换口味,萧瑾瑜特意让连理楼停业一日,请凤姨的整套班子来给王府这场酒宴掌勺,今天王府的厨子做完早饭后一律休息,所以此刻桌上的饭菜毫无疑问也是出自连理楼的厨子之手。
  不是这汤不香不浓……
  萧瑾瑜一愣神的工夫,楚楚已经捧起汤碗喝了一大口,还没往下咽,就原封不动地吐回了碗里,瞪着眼睛连连吐舌头,“打死卖盐的了!”
  萧瑾瑜赶忙给她倒了杯茶,啼笑皆非地顺着她的脊背,“别乱说……卖盐的不是官家就是皇亲,他们要是死了,我又没清净日子了……”
  楚楚“咕嘟咕嘟”把一杯茶全灌下去,又低头扒了两口白饭,饭粒刚咽下去,抬眼看到萧瑾瑜满是关切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萧瑾瑜被她笑得一愣。
  “王爷,”楚楚抿嘴笑着,指指那碗咸得好像都能捞出盐粒子的汤,“这厨子跟你做得一样好!”
  萧瑾瑜一窘,脸上一阵发烧。
  之前楚楚害喜最厉害的时候,连凤姨的手艺都唤不起她的胃口,萧瑾瑜一急之下索性亲自下厨,满屋厨子谁也不敢对自家主子指手划脚,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这个既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的人磕磕绊绊地煮出一锅谁也认不出来是什么的汤水。经过不知多少次水多了加盐盐多了加水的尝试后,萧瑾瑜自己已经尝不出这锅汤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了,楚楚的反应只是惊喜地抱着他狠狠亲了几口,没给出什么具体评价,不过楚楚在把那碗汤喝得一干二净又吐得一干二净之后,明显吃什么都有滋有味了。
  被楚楚这样提起自己不堪回首的下厨史,萧瑾瑜欲哭无泪,“得空了好好教教我吧……没准儿平儿的毛病就是被那碗汤喝出来的呢。”
  “才不是呢!你忘啦,喝了你煮的汤以后我吃什么都不吐啦!”
  萧瑾瑜为自己的厨艺默默叹了一声,无可奈何地揉了揉楚楚的头顶,“你慢慢吃……我去见见那个跟我做得一样好的厨子。”
  楚楚赶紧抓住萧瑾瑜的胳膊,“今天是平儿的生辰,你可不能罚人!”
  萧瑾瑜轻笑,“不罚……”
  “也不能骂人!”
  萧瑾瑜啼笑皆非,“我何时骂过人……”
  “那你去见那个厨子干嘛?”
  萧瑾瑜苦笑,拍拍楚楚抓在他胳膊上的手,“凤姨手下的厨子能做出我的水准……一定是想让我传见他。”
  楚楚皱皱眉头,“他想见你,干嘛不直接来找你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见了就知道了。”
  跟萧瑾瑜这么久,楚楚多少也长了点儿心眼儿,“会不会是什么坏人啊?要不……我陪你一块儿去吧。”
  萧瑾瑜看看汤盆里切得极为精致的食材,“不用……我知道是什么人。你慢慢吃,多吃点儿,我很快回来。”
  萧瑾瑜在一心园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房门才被轻轻叩响。
  “王爷,穆遥到了。”
  萧瑾瑜不急不慢地把手里的卷宗收好,才沉声说了声“请”。
  进门来的是个三十上下的男人,中等身材,中等相貌,身上的短衫和脚上的布鞋都洗成了灰白的,但从头到脚都干净利索得挑不出一丝毛病,稍稍走近就能闻到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浅淡的烟火味。
  两年前萧瑾瑜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也是穿着这身旧衣服,也是这副事不关己的神情,要不是因为手里押着被剥净了衣服五花大绑的谭章,萧瑾瑜还真觉得他很像个安分守己的普通厨子。
  第三章
  穆遥慢悠悠地跪到萧瑾瑜的书桌前,“穆遥拜见安王爷。”
  “起来吧。”
  穆遥也不跟萧瑾瑜客气,萧瑾瑜让他起来,他就一声不吭地从地上爬起来,毫不避忌地盯上萧瑾瑜的脸,萧瑾瑜任由他看了好一阵子,才淡淡地道,“看出什么了?”
  穆遥低了低头,“回王爷,你没两年前那么虚了,但还是挺虚的。”
  “……你用一盆咸汤求见本王,就为了说这个?”
  要是看见萧瑾瑜这样隐隐泛黑的脸,就连正在前院撒欢儿的那群安王府大将都得心肝颤上几颤,这个厨子却慢悠悠地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慵懒,“回王爷,我想留在安王府。”
  萧瑾瑜微怔,轻轻点头,“可以……本王有何好处?”
  “我的厨艺比刀工更好,只是给酒楼当厨子没必要做得那么好,又累又浪费。”
  萧瑾瑜眉梢微扬,“就那盆咸汤?”
  “还有糖醋排骨。”
  萧瑾瑜微怔,难怪楚楚尝了一口说凤姨做的糖醋排骨越来越好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淡淡地看着穆遥,“本王府上不缺厨子。”
  “我知道王爷这两年一直追查许如归的事儿,到现在都没结果……我对如归楼的了解比我会做的菜多。”
  萧瑾瑜面容微僵。
  穆遥慵懒地摸了摸鼻子,“有人要杀我,我在连理楼呆不下去了……我只认识你一个有权有势的好人。”
  萧瑾瑜眉心紧了紧,吴江曾说过,凭这个人的刀法和内家修为,吴江和他交手还要掂量几分,他这会儿竟需要躲在一个有权有势的人家里保命。
  “何人要杀你?”
  穆遥难得的犹豫了一下,“能不说吗?”
  萧瑾瑜倒是毫不犹豫,“不能。”
  穆遥无可奈何地舔了舔嘴唇,声调慵懒如故,“薛汝成。”
  萧瑾瑜神色一凛,脱口而出,“放肆!”
  头一次见到这个冷静如冰的人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穆遥只是愣了愣,脸上不见一丝慌乱,连身子也还都是松松散散的,垂头看着地面,不急不慢地道,“我是宫里陪嫁给十娘的厨子……十娘一直不让驸马碰她,驸马就对府上丫鬟胡来,活活糟蹋死了好几个,酒后还想对十娘动粗,我就把他杀了……可惜十娘心里还是只有薛汝成,跟她进了如归楼,我还是厨子。”
  穆遥声音平静慵懒得像是在说一个道听途说来的闲事,嘴角甚至还带着一抹嘲讽的笑,笑闲事里面那个傻到家的厨子。
  萧瑾瑜淡淡地听着,脸上隐去了清浅的恼然之色,静如深湖,“既是如此……薛太师为何要杀你?”
  “十娘后天就要嫁给薛汝成了……我想抢亲。”
  萧瑾瑜怔愣了片刻,才道,“你准备如何抢?”
  穆遥扬扬眉梢,没答,反问,“安王爷答应了?”
  萧瑾瑜静静看着他,“可以留下……不过有条件。”
  穆遥点头。
  “本王府上不缺厨子,你若想留下,可以到厨房劈柴。”
  穆遥点头。
  “不准与府上其他人有任何接触。”
  穆遥仍然点头。
  “何时行动,如何行动,你要知会于我。”
  穆遥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做完今天的酒席,就去劈柴吧。”
  “谢王爷。”
  萧瑾瑜本想去三思阁取些案卷再回房,哪知刚出一心园的院门,就被从王府后门不声不响溜进来的皇上堵回了书房。
  “七皇叔,”皇上身上一副大家公子的打扮,脸上却是一副闺中怨妇的神情,坐在茶案边的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萧瑾瑜,“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啊……”
  “皇上……”萧瑾瑜静静定定地截断皇上的感慨,缓缓捧起茶杯,“有何吩咐,臣一定尽力而为。”
  皇上立马堆起一脸讨好的笑容,“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了个客人,想让七皇叔陪着吃顿饭,聊聊天……”看着萧瑾瑜眉头一蹙,赶紧补了一句,“朕从宫里给平儿带来十株上好的山参,已经交给赵管家了。”
  “皇上……”看着皇上这副神情,想起前几天兵部和礼部抄送来的公文,萧瑾瑜眉心微蹙,“突厥来访使团是何人带队?”
  皇上抽了抽嘴角,显然是想笑,但明显笑得比哭还难看,“突厥新任汗王,阿史那苏乌。”
  萧瑾瑜无声默叹,把脊背轻轻靠在椅背上,“萧玦回京,也是他要求的?”
  皇上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有件事还没敢声张……他是带着薛茗一块儿来的。”
  萧瑾瑜微愕,“薛茗?”
  皇上苦笑,“他登位前夜也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突然潜到凉州刺史府,把薛茗抓到突厥去了,没别的要求,就要见你和萧玦……还说七皇叔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请你去突厥了,他亲自来登门拜访。”
  萧瑾瑜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景大人和薛太师可知此事?”
  “景大人的意思是,和为贵。薛太师……”想起薛汝成脸上那副百年不遇的怒容,皇上那颗珠圆玉润的喉结上下颤了一颤,“就剩这么一个儿子了,能是什么反应啊……”
  薛家长子英年早逝,四子薛越和三子薛钦都死于非命,如果薛茗再在阿史那苏乌手里出点儿什么事……薛汝成虽对前三个儿子的去世没表露出什么悲伤,但终究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自从清平出世,萧瑾瑜愈发能体会到薛汝成的心情。
  萧瑾瑜紧了紧眉头,“冷将军呢?”
  “让郑将军把他替回来了,还在回京的路上……再晚一天下旨,他一准儿要去跟阿史那苏乌拼命。”
  萧瑾瑜微微点头。
  于朝廷而言,重要的不是一个凉州刺史,也不是当朝太师薛汝成仅剩的一个儿子,而是和新任临国汗王的第一笔交情。
  朝廷和突厥多年来一直战战和和,近几年朝廷花钱将士送命不说,两头边疆的百姓还都没清净日子过。阿史那苏乌是在突厥和周边几个邻国都出了名儿的怪脾气,手腕狠辣,心思诡秘,说一不二,但也一言九鼎,能把这块骨头啃下来,两国之间少说也能清净个二三十年。
  于萧瑾瑜而言,他更想知道阿史那苏乌到底想跟他和萧玦说什么。
  上次交手萧瑾瑜就发现,阿史那苏乌看似喜欢任性而为,实则是个极为深沉缜密的人,一举一动都有他的考虑。刚登汗位就闹这么一出,一定不只是为了闲聊叙旧或者耀武扬威的。
  “皇上,可知薛茗现在情况如何?”
  皇上摇摇头,“不过阿史那苏乌保证薛茗一定能活着回京。”
  “好……”萧瑾瑜浅浅呼气,“他们何时抵京?”
  皇上最大幅度地扬起嘴角,“明儿一早……七皇叔能否让人在府上收拾几间屋子出来?”
  萧瑾瑜一怔,“在我府上?”
  “阿史那苏乌本来说要住在宫里,后来听说你不住在宫里,就非要住到你家……”
  眼前闪过阿史那苏乌那张笑得很是邪魅的脸,萧瑾瑜眉梢微扬,“可以……不过府上这两日客人颇多,只可容下阿史那苏乌与薛茗二人。”
  皇上立马点头,“没问题!”
  “平儿有心疾,受不得惊吓,阿史那苏乌需着汉人衣衫进府。”
  “一定,一定……”
  “接待所需费用由六王爷承担。”
  “这个……也一定。”
  萧瑾瑜又想了想,“皇上可知薛太师与永安长公主后天成亲?”
  皇上一愣,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知道啊,前两天薛太师跟朕请的旨,说两人半路夫妻,想一切从简,朕就没给他们张罗。十姑母不是从小就仰慕薛太师吗,这都在薛府住了一年多了,七皇叔不知道?”
  在萧瑾瑜的记忆里,薛汝成先后娶过一妻两妾,这三个女人身子骨都不算硬朗,最后一房小妾也早在十几年前就病逝了,薛汝成给这房妾室做法事时,请来的道士说薛汝成命里就是天煞孤星,薛汝成便再不沾女色,两任皇帝都没劝动他,尤其在迎娶十娘这件事上……
  萧瑾瑜眉心微蹙,“知道……”
  萧瑾瑜从三思阁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不愿扰了前院那群人的酒兴,又不能让寻常的家丁侍卫碰触案卷,就撑着拐杖从三楼和底楼之间往返了十几回,把厚厚一叠卷宗一盒一盒地搬下来,再坐到轮椅里把卷宗一盒一盒地摞在腿上推了回去,一路上歇了几回,回到一心园房里的时候连外衣都汗湿了。
  楚楚赶忙帮他把卷宗都搬到桌上,诧异地看着萧瑾瑜脸上近两年来难得一见的疲惫之色,掏出手绢给萧瑾瑜擦拭顺颊而下的汗水。
  “王爷……你去干什么了呀,怎么累成这样啊?”
  萧瑾瑜双目轻合,随口应着,“找卷宗……”
  楚楚给萧瑾瑜倒了杯水,送到他嘴边,萧瑾瑜手都懒得抬一下,就在楚楚的手上喝了两口。
  “王爷,那个厨子……是不是坏人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只是想来府里干活……”
  楚楚扁了扁嘴,“他做得也太咸啦!”
  萧瑾瑜轻勾嘴角,“嗯……让他劈柴去了……”
  “那……你搬那么多卷宗回来干嘛呀?”
  两年来萧瑾瑜从没把卷宗往房里搬过,最忙的时候也不过在书房呆上一个多时辰就出来了,突然这么一副玩儿命的架势,楚楚想不担心都不行。
  “六王爷的家事……今晚要查清……”
  “今晚?”楚楚一愣,“你不是说,这个还不着急吗?”
  萧瑾瑜细密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了眼睛,“明天有客人要来,不知要待到什么时候……”
  楚楚俯下身来,两手伸到他的腰后,帮他揉按久坐僵硬的腰背,“什么客人呀?”
  “你认得……阿史那苏乌,还有薛茗……”
  楚楚一喜,立马又一愣,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萧瑾瑜,“咱们不是在和突厥打仗吗,苏乌王子怎么能到咱们家来啊?”
  “不是苏乌王子了……他前些日子登位,当了突厥的汗王了……这两日府里可能不大安生,你尽量别往外跑……”
  “好。”
  萧瑾瑜轻轻蹙了下眉头,看着楚楚睫毛微垂的眼睛,“还有件事……十娘和薛太师后天成亲,你愿不愿陪我去道喜?”
  “啊?”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看向一脸认真的萧瑾瑜,“薛太师……跟十娘成亲?”
  “嗯……她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已经喜欢薛太师了,只是那时薛太师已有正房妻子,她是公主,不能做小。”看着还在发愣的楚楚,萧瑾瑜浅浅苦笑,“一场酒宴而已,你若不愿去也无妨……”
  “愿意,”楚楚笑嘻嘻地亲在他微蹙的眉心上,“你去哪儿我都愿意陪着你。”
  “谢谢……先陪我洗个澡吧。”
  “遵命!”
  萧瑾瑜从浴室里出来,一头乌发上还满是水汽,吴江就脸色发白地跪到了萧瑾瑜面前。
  “王爷,吴郡王遇刺了。”眼看着萧瑾瑜一瞬间变了脸色,吴江忙道,“王爷放心……顾先生和叶先生都去了。”
  楚楚惊愕之余赶忙看向萧瑾瑜,萧瑾瑜除了脸色白了些,平静得看不出有任何异样,好像他听到的只是件发生在千里之外的陌生人身上的大案子。萧瑾瑜的声音静定得不见一丝情绪,“可有伤及旁人?”
  “没有……”萧瑾瑜平静的声音让吴江的心绪也平稳了些,一口气说了下来,“席间祁公公来找吴郡王,说皇上有紧急口谕给他,两人就去偏厅说话了,半个时辰没出来,冷嫣觉得不对劲儿,去看的时候两人都在偏厅内间,吴郡王坐在轮椅上,身上被刺了几刀,祁公公脖子上插着把匕首,已经断气了。卑职在偏厅查过,没有明显的第三人痕迹。”
  萧瑾瑜轻抿了下血色淡薄的嘴唇,“封锁偏厅,保护祁公公的尸首,让景翊速速进宫查实口谕一事,其余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王府……我和楚楚随后就到。”
  “是。”
  第四章
  楚楚跟萧瑾瑜一块儿来到那间偏厅的时候,除了有四个侍卫守在门口,冷嫣也在门口站着,紧握着一柄佩刀,指节握得发白。
  “嫣儿……”萧瑾瑜看着脸色苍白却不带表情的冷嫣,轻蹙眉头,“你去陪他就好,若查出什么,我会告诉你。”
  冷嫣握刀颔首,声音比萧瑾瑜的还要平静,“王爷,我是第一个进这间屋子的人,也是到现在唯一一个碰过祁公公尸体的人,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外面院子里,您想问些什么,冷嫣一定知无不言。”
  萧瑾瑜无声轻叹,“好……你等在外面的时候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没有。他二人进去之后就关了门,进了内间,内间的窗户开在另一侧,我在院子里看不到他们的影子。之前祁公公找萧玦传过几次口谕,不到一刻就会离开,这次他们进屋半个时辰没出来,也没动静,我就进来看,内间的门是开着的,他们二人一死一伤。”
  萧瑾瑜微微点头,“可以了。”
  冷嫣看向站在萧瑾瑜身边的楚楚,“娘娘可有要问的?”
  楚楚看着这个冷静得像冰雕的一样的女人,“我……我得先看看尸体。”
  冷嫣往旁边退了一步,闪开门口,“卑职在这儿候着。”
  楚楚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点了点头,才从冷嫣面前走进门去。出来的时候冷嫣果然还在外面站着,从姿势到表情都和刚才一模一样。
  “我想问问……”楚楚站回到萧瑾瑜身边,才对冷嫣开口道,“我能看看吴郡王身上的伤口吗?”
  萧瑾瑜眉心微紧,冷嫣仍不动声色,“娘娘请便。”
  楚楚从六韬院客房里出来的时候,顾鹤年和叶千秋还在里面,楚楚一开门,就从屋里涌出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血腥味。楚楚微红着眼眶走到冷嫣面前,“顾先生让你赶快进去……”
  冷嫣身子一僵,攥着刀柄沉默了片刻,低头向萧瑾瑜一拜,“王爷,萧玦要是……请王爷为我二人办场冥婚。”
  不等萧瑾瑜回应,冷嫣已转身大步走进屋去。
  “王爷……”
  萧瑾瑜扬了扬手,“回去说。”
  一直回到一心园卧房,萧瑾瑜都一言未发,楚楚洗漱更衣回来的时候,萧瑾瑜已经坐在桌边翻阅那摞从三思阁搬回来的案卷了,烛光后的面容淡然宁静,好像这只是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晚上,他不是在等她报告验尸的结果,而是在等她回房睡觉。
  “王爷……”楚楚顺手给他端来一杯姜茶,姜茶的味道和楚楚身上点燃皂角苍术留下的味道混在一起,闻起来暖融融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
  这两年他几乎没有接手案子,楚楚也就没碰过尸体,但萧瑾瑜仍然觉得,这两年的光景里她不声不响地长进了不少。
  “楚楚,祁公公是自杀的,萧玦身上的伤口也是插在祁公公脖子上的那把匕首弄出来的,对吧?”
  楚楚不是第一次见识萧瑾瑜断案的本事,可他看都没看尸体一眼就把验尸才能得出来的结果说出来,实在让楚楚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呀?”
  萧瑾瑜搁下拿在手里的纸页,端起那杯热腾腾的姜茶浅浅地喝了一口,才不急不慢地道,“景翊刚从宫里回来,皇上并未派祁公公来找萧玦……”
  “不对不对!”萧瑾瑜话没说完,楚楚就直摇头,“刚才我去验伤的时候,吴郡王突然跟我说“君让臣死”,连说了好几遍才昏过去的。”
  萧瑾瑜轻轻点头。让萧玦甘心受死,还忍着疼痛一声不出,也只有打着皇命的幌子才能办到了。
  “是祁公公假传圣谕。他出宫的时候已将在宫中的住处收拾干净,他在宫外只有一个十八岁的妹妹,如今也不知去向了。”
  一想起萧玦躺在床上满身是血的样子,楚楚就气不打一出来,“那他干嘛要害吴郡王呀?害完吴郡王还把自己杀了,死在哪儿不好,非得死在咱们家里,还非得在平儿生辰这天!”
  萧瑾瑜浅浅苦笑,“就为给我找点麻烦。”
  楚楚一愣,这叫什么理由,“找麻烦?”
  萧瑾瑜轻轻蹙了下眉头,扫了一眼桌子上堆得高高的卷宗,“六王爷那里也遇上了些麻烦……应该是有人不想让我碰这案子。”
  跟世上花花肠子最多的一群人打交道久了,萧瑾瑜已经不会相信世上还有巧合这档子事了。
  楚楚愣愣地看着那摞卷宗,“这不是……六王妃家的案子吗?”
  “嗯……”萧瑾瑜在楚楚手臂上轻轻拍了拍,声音静定温柔,“时候不早了,先睡吧……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我会喊你。”
  楚楚毫不犹豫地摇摇头,往萧瑾瑜身旁一坐,“我陪着你。”
  萧瑾瑜无可奈何地看着这个意图扎根在他身边的人,“扶我一下……我去床上看。”
  “好。”
  萧瑾瑜倚在床头一字一句地翻看案卷,楚楚就不声不响地窝在他身边静静等着他开口让她帮忙,结果等了好半天萧瑾瑜也没出声儿,楚楚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直到被萧瑾瑜的咳嗽声惊醒,天都快亮了。
  萧瑾瑜还倚坐在床头,床头矮几上的一摞卷宗还剩两盒就看完了,可人已经熬得满眼血丝,脸色煞白煞白的,紧掩着口压制咳声,生怕吵醒身边那个睡得正熟的人。
  楚楚赶忙爬起来,不轻不重地帮他敲背,等他咳得缓些了,下床给他倒了杯水,看着他慢慢喝了两口,就要扶他躺下来休息,萧瑾瑜却摆了摆手,挨在楚楚身上歇了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不碍事,过了这个时辰就好……”
  寅时肺经开穴运行,萧瑾瑜脏腑伤损之后就总在这个时候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精心调养下来,今年开春之后就没再犯过,没想到天刚转凉,刚一熬夜,又是这副样子……
  “王爷,”一段日子不见萧瑾瑜生病,乍见他这副模样,楚楚禁不住担心起来,“你还是歇歇吧,不是说一早就要来客人吗……”
  萧瑾瑜微微点头,侧头看了眼床头那三个盒子,“看完就睡……”
  楚楚夺过萧瑾瑜还虚握在手里的纸页,“看完天就亮啦!”
  楚楚不经意地往纸页上扫了一眼,一眼就看出那叠纸最上面的一页是张验尸单,再往下翻,才发现手里的一叠都是验尸单。
  “王爷……”楚楚错愕地看向萧瑾瑜,最后一点儿睡意也没了,“这到底是个什么案子呀,怎么死了这么多人啊?”
  萧瑾瑜浅浅苦笑,抬手指了指他看完之后搁在地上的一大摞卷宗盒子,“这里只有两盒不是验尸单……死者有三万多人。”
  楚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三万多!那……那这个凶手得杀多少年才能杀完啊!”
  萧瑾瑜轻轻摇头,“只用了一夜……全部活埋的。”
  楚楚低头飞快地扫了几份尸单,果然死因那栏填写的都是活埋致死。
  “这些……死的都是什么人呀?”
  “道宗皇帝……就是你说的上上个皇帝,我的父皇,他在位期间驻守凉州军营的官兵……”
  楚楚的眼睛又瞪大了一圈,“是不是突厥人干的呀?”
  萧瑾瑜微微摇头,“自己人……当时驻守凉州军营的大将军,宁郡王萧恒……按辈分,算是我的堂兄。”
  “那……他干嘛要杀自己的兵啊?”
  “按当年审断结果,他通敌卖国……三万官兵被坑杀次日一早,京里还没收到消息,突厥兵马就闯进凉州城了……若非当时驻在附近的冷将军当机立断,未请皇命就带兵打了过去,凉州城就已经是突厥的了……”
  楚楚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页,“都二十几年了,怎么又查起这个案子啦……不对,”楚楚突然抬起头来,“不是要查六王爷家娘子的案子吗?”
  萧瑾瑜轻轻点头,“一回事……案中牵涉了当时掌管兵部的太师云易,此人与萧恒过往甚密,查萧恒的时候查出云易勾结工部制劣质军械充好,中饱私囊,被道宗皇帝亲笔叛了满门抄斩……只是没想云家还有遗孤,流落至扬州一户姓宋的商家,还跟了六王爷。”
  楚楚眨眨眼睛,“她是想给她爹伸冤吗?”
  “嗯……”萧瑾瑜眉心微紧,“不过当年是兵部与三法司会审,道宗皇帝亲判的……云易认供认得很痛快,萧恒的罪行只有人证没有物证,就一直不肯招认,在天牢里耗了半年,就在先前关我的那间牢房里……半年后突厥跟道宗皇帝和谈之时为表诚意,送来一叠萧恒写给突厥汗王的亲笔书信和一份钱款往来记录,萧恒才认罪伏法,道宗皇帝一怒之下就下旨把萧恒凌迟了……从各种证据记录上看,此案并没有什么明显疏漏。”
  “他可是害死了三万人呢,凌迟三回都是便宜他啦!”
  萧瑾瑜轻叹,“六王妃托六王爷重新核算了一遍当年云易与工部勾结贪污的账目,发现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他们既有存疑,复查一遍也未尝不可……此案若有漏洞,兴许就在这些验尸单里了。”
  楚楚抿抿嘴唇,看看萧瑾瑜发白的脸上明显的疲惫之色,不大情愿,还是道,“验尸单我懂,我帮你查,你赶紧睡觉吧……我保证仔仔细细查!”
  “不用,就快……”
  萧瑾瑜话没说完就被楚楚扶着躺了下来,坐得僵硬的身子突然放松下来,被松软的锦被柔柔地包裹着疲惫的身子,萧瑾瑜实在抵不过浓烈的睡意,一声“谢谢”还没落音,就在楚楚的一记轻吻中昏昏睡着了。
  萧瑾瑜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暮秋正午特有的明媚阳光已经透过半开的窗子洒了满满一地。
  正午……
  蓦地想起说好一早就要来到的两个烫手山芋,本来还黏在眼皮子上的睡意顿时散得一干二净,萧瑾瑜刚想撑起身子来,手一动,突然感觉到怀里窝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小东西,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楚楚已经把清平塞到他怀里了。
  萧瑾瑜身子不方便,睡觉极少翻身,倒是不用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压着清平,可还是被这个突然出现在怀里的小家伙惊得心里一阵通通乱跳。
  清平缩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小手揪着他的一小块衣襟,睡梦里还咂了咂小嘴,看得萧瑾瑜刚才还着急忙慌的心绪一下子静了下来,把那个瘦小的身子小心地搂紧了些,又往上拉了拉被子,仔细地给他裹好,生怕让这个极脆弱的小生命再受到任何一点儿额外的伤害。
  楚楚回来的时候清平还在萧瑾瑜怀里熟睡着。
  楚楚把刚煎好的一碗药放到床头,“我一早去看他的时候,奶娘说他整晚都闹着要找爹娘,一直不肯睡,我就把他抱来了,等喂他吃了药就再把他送过去。”
  看着怀里睡梦中还紧抓着他衣襟的儿子,萧瑾瑜轻轻叹了口气,“就让他在这儿睡吧……”
  萧瑾瑜小心地把攥在清平小手里的衣襟取出来,抱着他在自己的枕头上平躺下来,把被子整理好,才在楚楚的搀扶下慢慢地下了床,坐到轮椅里,压低了声音道,“阿史那苏乌可到了?”
  楚楚点点头,“一早就到了,还有那个薛刺史,赵管家一直在二全厅陪着他们呢,他们说不用叫醒你,他们等着就行……天刚亮的时候景大哥也来过,想问你他什么时候能回家睡觉,看你没醒就到六韬院的客房睡觉去啦。”
  萧瑾瑜微微点头,“那些验尸单查得怎么样?”
  楚楚抿着嘴唇摇摇头,“我查的那一千多份里都没问题……只要验尸的仵作没说瞎话,填尸单的书吏写的都是真的,那这些人就确实都是被活埋致死的了。”
  萧瑾瑜眉心轻蹙,还是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王爷,那六王妃她爹的案子……是不是就没有冤情了呀?”
  萧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道,“我先去见阿史那苏乌……你在房里照顾平儿,不要出一心园。”
  “你放心吧!”
  萧瑾瑜到二全厅的时候,阿史那苏乌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厅里喝茶嗑瓜子,薛茗黑着一张脸端坐在阿史那苏乌旁边的椅子上,两手反绑在背后,赵管家杵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两个人,一见萧瑾瑜进来,赵管家像见着观音菩萨下凡似的,一溜烟地奔到萧瑾瑜身边,“王爷……”
  阿史那苏乌丢下手里的一把瓜子皮,站起来拍拍落在身上的碎屑,嘴角轻扬,“安王府就是安王府,瓜子都比汗王牙帐里的好吃。”
  第五章
  两年不见,阿史那苏乌瘦了些,轮廓却显得更结实冷硬了,原本就比中原人清晰的五官看起来愈发深邃,嘴角带着轻挑的笑意,眼睛里却一片沉静,深不见底。
  “是吗……”萧瑾瑜微微转头,淡淡地对赵管家道,“听见了?”
  赵管家忙颔首,“是。”
  “备午膳吧,在五经轩……”萧瑾瑜看了一眼分明有些魂不守舍的薛茗,又添了一句,“让人到六韬院跟小翊说一声,让他准备一下,到五经轩陪酒。”
  萧瑾瑜清楚地看到薛茗那张乌黑的脸瞬间红了一层,喉结也明显地颤了颤。
  赵管家被“小翊”这个异常亲切的称呼听得一愣,还是一如既往地应了一声。
  阿史那苏乌赶忙追上一句,“还有吴郡王萧玦。”
  赵管家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眉头皱了皱,“大汗先去见他一面,再说共进午膳之事。”
  “行啊。”
  萧瑾瑜目光扫过薛茗,对赵管家道,“先请薛大人到五经轩歇息吧。”
  “是。”
  赵管家和薛茗一走,阿史那苏乌看着明显早有准备的萧瑾瑜,眉梢微扬,“安王爷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给薛大人服哑药,绑缚薛大人的双手,而没伤他性命,也没让他受皮肉之苦,必定是不想与我朝廷翻脸。”
  阿史那苏乌也不诧异萧瑾瑜在几眼之间就把薛茗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只一脸无辜地摊了摊手,“这事儿不能赖我,我现在好歹是个汗王,要不是这人说话太难听,脾气太差劲,我也不至于给他使这下三滥法子。”
  萧瑾瑜一笑了之,当年朝廷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这样干过,阿史那苏乌已经算是留足情面了,“我无意打听你是为什么来的,只想问一句,为何要找萧玦?”
  阿史那苏乌不着痕迹地敛起笑意,“这事儿得见到萧玦才能说。”
  “好……大汗请。”
  “还请安王爷把王妃娘娘一块儿叫上。”
  “可以。”
  无论用苗语汉语还是突厥语,阿史那苏乌都说不出乍看到萧玦时的震惊。躺在床上的那个人苍白安静得好像已经彻底离开了这世上的一切纷扰,盖在被子下面的身子单薄得像一片枯叶,毫无生气可言,和几年前与他在战场上打得难分伯仲的少年将军实在判若两人。
  他只隐约听说萧玦因为什么事儿被削了职,不当将军也不打仗了,可没想到……
  目光扫见摆放在墙角的轮椅,阿史那苏乌又是一怔,“这是……他的?”
  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直觉得心里有股莫名的悲愤,比他亲手砍掉叛将脑袋的时候还要悲愤百倍千倍。他对凉州战场念念不忘,一定程度就是想再与这个人交一次手,痛痛快快地分一次高下,可这人居然连个比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了。
  萧瑾瑜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波澜,和握刀站在床边的那个女人的神情一样,平静清冷,“大汗有什么话,可以说了。”
  阿史那苏乌咬了咬牙,嘴唇微抿了一下,看着床上的人沉声道,“我来是要还安王爷一个人情。”
  “我从没给过你人情。”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要不是安王爷揪出来那个在凉州军营里下毒犯案的人,我这会儿也当不了大汗……估计早就当了大头鬼了。”
  阿史那苏乌视线不离萧玦,从怀里摸出一叠纸,“这些信件是我在阿史那图罗的帐子里搜出来的,上面都没有署名,但我越看越像是萧玦的字迹。”
  萧瑾瑜和冷嫣都听得一怔,由突厥汗王亲手送来的信件,萧瑾瑜蓦地想起宁郡王萧恒案定案的铁证,脊梁骨顿时一片冰凉。
  楚楚替萧瑾瑜把信接了过来,信还没拿到手上,萧瑾瑜刚往放在最上面的一页上扫了一眼,眉心就蹙了起来。
  冷嫣头都没低一下,迎着阿史那苏乌的目光就问了一句,“敢问大汗,这些书信是何日送入突厥的?”
  阿史那苏乌答得很是痛快,“从四年前……就是安王爷到凉州军营那年的前两年开始的,一直到安王爷破了凉州军营案为止。”
  “萧玦自六年前从牢里出来,手就不能握笔了,这两年他一直在练,上个月才刚能把勺子用好……”冷嫣往床边挨了半步,下颌微扬,一双美目里既无波澜也无笑意,一字一声地补了一句,“我是他的女人。”
  阿史那苏乌看着这个自称是萧玦的女人的美人,怔了半晌,还没回过神来,就听楚楚道,“我能证明,昨天晚上我给他验伤的时候检查过,他腰骨上的伤耽搁得太久,害得他整根脊骨都染了病,这病……”楚楚犹豫了一下,“反正,他的手肯定写不了字,就是写也写不了这么好看。”
  阿史那苏乌突然牵起了一道由心而发的笑意,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也溢出些如释重负的喜色,一拍大腿,“我就说嘛,萧玦就是穷疯了,也绝不会琢磨出这么缺阴德下三滥的狗屁法子捞钱!”
  楚楚凑在萧瑾瑜身边,一页纸上的字还没看完,眼睛就瞪得像大铃铛一样了,萧瑾瑜却面无表情地垂下目光,把二十多页纸一页不漏地全部细细看了一遍,阿史那苏乌一直盯着萧瑾瑜的神情,就见这人既没恼怒也没疑惑,清寒如玉的脸上反倒是多了几分恍然。
  萧瑾瑜波澜不惊地看向阿史那苏乌,“大汗是来请我捉奸的?”
  阿史那苏乌摆摆手,心情较之先前明显好了不少,“阿史那图罗已经被我父汗就地正法了,我父汗也是被他活活气死的,不然我还能清净几年……阿史那图罗是那种脑袋还不如屁股灵光的人,他就是十个屁股加一块儿都想不出这种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来。”
  萧瑾瑜微微点头,阿史那苏乌说这是个断子绝孙的缺德点子,他完全没有异议。单从这些写给阿史那图罗的信件上就能看出来,这回的通敌并不是寻常的卖国求荣,而是两方商量着打仗,几乎每封信上都是在商量什么时候由哪方挑头在哪儿打一仗,甚至结果谁胜谁负,胜负到什么程度,胜负两方在此战中可得的利益是什么,都是在战前就商量好的。
  简单来说,就是两方将领在纸上布局取利,两方被蒙在鼓里的军士拿命演戏,图的就是年年月月有仗打,有勇无谋的阿史那图罗能保证自己的战绩不逊于骁勇善战的阿史那苏乌,而朝廷里的这位,则可日复一日地在军饷军械里捞足银子。
  从最后几份信件上看,阿史那图罗不守成约,纵容手下人突然向汉军挑衅,还态度蛮横,朝廷里的这位就发出了最后警告,如阿史那图罗再没有悔改的诚意,汉军就要放手打一回了。
  从后来阿史那图罗惨败被罚,换作阿史那苏乌与朝廷力量对峙,可以证明阿史那图罗最后还是没拧过朝廷里这位的大粗腿。
  这样的交易,实在比通敌卖国还缺德百倍。
  萧瑾瑜还是静如深潭,“大汗是来找主谋的?”
  阿史那苏乌还是摆手,“我找他干嘛……我的帐子已经打扫干净了,你们屋子里脏成什么样跟我没关系。”阿史那苏乌目光幽深地扫了眼萧玦安然沉睡的面容,“只是我一时半会儿对和中原人打仗没什么兴致了,希望你们皇帝能看在家有内贼的份儿上,先把这场仗往后推几年,等咱们都有心有力了再正儿八经开打……省得有人说我趁火打劫,胜之不武。”
  阿史那苏乌说是没兴致,可萧瑾瑜却清楚得很,他不是没兴致,而是一时半会儿没这个力气了。这场交易中牵涉了不少突厥大将,以阿史那苏乌的脾气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这样大伤元气之后还要应对西边北边几大部族,他就是想打也打不过来了。
  萧瑾瑜低头看了一眼还拿在手里的纸页,“那大汗把这些物证献给我皇即可,何须绑架薛大人,费此周折?”
  阿史那苏乌仍然直直盯着萧玦,“称王称帝的都是半个瞎子,连突厥人都知道,汉人朝廷里眼珠子最亮的就是安王爷,看不漏一个坏人,也看不错一个好人。”
  楚楚低头偷偷看着萧瑾瑜的眼睛,那双眼睛的确亮如晨星,却亮得有些让人心慌,好像这人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里去,把人心最黑的地方都照得亮堂堂的,什么大阴谋小秘密都无处藏身了。
  这会儿的萧瑾瑜像是个审视猎物的冷血猎人,楚楚还是更喜欢他看向她的时候,目光就像是刚出锅的奶黄包,外面温热,内里滚烫,香甜柔软……
  冷嫣没心思去研究萧瑾瑜那双好看的眼睛,但凡这些书信里有个边角落在安王府以外的人手里,都难以想象等待萧玦的会是什么。
  “王爷……”
  萧瑾瑜扬手截住冷嫣低声下气的开头,静静定定地看向阿史那苏乌,“议和之事我会代为上奏,请大汗静候佳音。”
  “那就有劳安王爷了。”
  三人从萧玦的房里出来,来到五经轩的时候,薛茗正坐在窗下的茶几旁,旁边陪着一袭竹青色长裙的景翊。
  两年的东奔西跑完全没在景翊保养极佳的脸皮上留下一丝痕迹,因为这会儿已经赖在冷月肚子里快六个月的那个小家伙,景翊的眼睛里总会不经意地流出些别样的温存,再加上萧湘和楚楚两个人的一番折腾,就是阿史那苏乌也看得愣了一愣,更别说已经被景翊亲手喂水喂点心伺候好半天的薛茗了。
  萧瑾瑜默默叹了一口气,他本是想给景翊一个跳进黄河洗清自己的机会,这人……居然一头扎进河泥里不肯出来了。
  “小翊拜见汗王。”
  阿史那苏乌眯着眼睛在景翊胸前扫了扫,“小翊姑娘别来无恙嘛。”
  话音没落,阿史那苏乌就接到了薛茗远远投来的一束冷森森的目光。一路上被薛茗不知道瞪了几百遍,阿史那苏乌已经习惯于沐浴在这种目光下了,泰然自若地笑着向楚楚凑近了两步,“我这次登门拜访,还有件大事儿想跟王妃娘娘商量。这会儿人多,刚好有个见证。”
  从六韬院出来楚楚就一直在出神地看着萧瑾瑜,根本没留意阿史那苏乌说了什么,一直到萧瑾瑜轻咳了两声,楚楚才回过神来。
  “王爷?”
  萧瑾瑜有点儿哭笑不得地看着这个随时随地都会盯着自己发呆傻笑的人,他们的孩子都一岁了,她怎么还没看腻……
  萧瑾瑜低声道,“大汗叫你呢……”
  “唔?”
  第六章
  楚楚一抬头,就看见阿史那苏乌就站在她身前一步远的地方,正额头微黑地看着她。
  在阿史那苏乌的历史记录里,还从没有哪个女人能把他忽略到这个地步……上回见她的时候,这丫头不还看着他两眼放光吗?
  他知道萧瑾瑜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人,可单看外表,他一点儿也看不出萧瑾瑜哪儿比他好看,这样白兮兮又瘦兮兮的人要是扔到草原上,连狼都不稀罕啃他一口……
  阿史那苏乌酸溜溜地从怀里抓出一把象牙色的弯月形挂饰,叮叮当当一阵碎响,打眼看过去大大小小有十来个。
  “这是突厥的护身符,狼牙做的,小孩带在身上能长得跟狼一样强壮……这十五颗狼牙是从我登位当天猎到的第一只狼嘴里拔下来的,娘娘悠着点儿生,应该足够安王爷的儿女人手一个了。”
  楚楚高兴地把那十五个狼牙挂饰接到手里,清平的身子病弱,这礼物可太好啦,“谢谢大汗!”
  除了笑得甜甜的楚楚,和轻勾起嘴角的阿史那苏乌,景翊和薛茗都是满脸错愕,连萧瑾瑜也淡定不了了。
  萧瑾瑜与突厥打的交道不多,但也知道突厥汗王登位当日会有一场行猎,汗王亲自猎到的第一只狼是尊贵的圣物,狼皮会用来铺垫新汗王牙帐的椅子,而狼牙多是用来分赏汗王嫡系子嗣的,阿史那苏乌居然把这只狼的牙拿来送给他的孩子……
  阿史那苏乌嘴角的弧度柔和了几分,看着楚楚半真半假地道,“我有两儿一女,我女人生我家小丫头的时候身子出了点儿毛病,不能再生了……这些东西我留着也没用,想拿来讨好讨好王妃娘娘,请王妃娘娘答应一件事。”
  楚楚眨眨眼睛,“什么事儿呀?”
  阿史那苏乌的嘴角又上扬了几分,“我家丫头听多了安王府的故事,嚷嚷着非京城安王爷的儿子不嫁,我和我女人都拗不过她,王妃娘娘看能不能赏个脸?”
  萧瑾瑜额头一黑,还没来得及张嘴,楚楚已经一本正经地问道,“你家闺女今年几岁啦?”
  阿史那苏乌也答得一本正经,“正月生辰,比小王爷年长三岁。”
  楚楚一下子乐了,“女大三,抱金砖,多好呀!只要她和平儿都愿意,啥时候嫁来都行!”
  萧瑾瑜一脸铁青,她是忘了自家儿子昨天才刚满一岁吗……
  阿史那苏乌快刀斩乱麻,“我把她一块儿带来了,就在城外营里,王妃娘娘要是愿意,我今天晚上就把她接来,让你瞧瞧。”
  “好!我给她做好吃的!”
  阿史那苏乌笑容满面地看向萧瑾瑜,好像在等萧瑾瑜这个一家之主说句具有拍板意义的话。
  “小翊……”萧瑾瑜避开阿史那苏乌的目光,干咳了两声,警告地盯着景翊拼命忍笑的脸,“你不是说,自从凉州回来就一直有话想亲口告诉薛大人吗?”
  阿史那苏乌的兴趣立马转移到了景翊身上,顺便饶有兴致地扫了眼薛茗瞬间涨红的脸。
  景翊怔了片刻,冲着萧瑾瑜嫣然一笑,把萧瑾瑜笑得一愣,“谢王爷成全。”说着转过身去就对薛茗盈盈一拜,温软里带着点儿忧伤地说了一句,“有负薛大人多年惦念,恕小翊一直没敢向薛大人坦言……小翊喜欢的是女人。”
  萧瑾瑜不记得这顿饭是怎么吃完的了,只记得临散场的时候薛茗的脸色还跟死灰一样。
  回到一心园的时候,萧湘正在房里替楚楚哄着清平,楚楚一见萧湘就忍不住道,“公主,平儿要娶小公主啦!”
  萧湘惊得差点儿没把怀里的清平扔出去,赶忙看向脸色乌黑的萧瑾瑜,“七皇叔……”
  萧瑾瑜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看着被楚楚接到怀里的儿子,“突厥汗王的女儿。”
  萧湘一怔,秀眉轻锁,低声道,“这是……突厥送来的议和人质?”
  楚楚一愣,“人质?”
  萧瑾瑜微微点头。
  他没出口驳阿史那苏乌,也是看出了阿史那苏乌的用意。不管阿史那苏乌嘴上怎么说,这个时候把幼女带来,最大的目的还是为了表示和议的诚意,让他能安心去跟皇上商量。
  阿史那苏乌这么骄傲的人能把亲生女儿送上门来,想必如今突厥的境况远比萧瑾瑜先前想象得要糟得多,阿史那苏乌的求和之心也比他先前想象得要坚决得多,他和楚楚若不肯留她,阿史那苏乌也一定会狠下心来把她送进皇宫里。
  把一个四岁的孩子送进幽深似海的宫墙里,一辈子束手束脚,看人脸色过日子,别说阿史那苏乌这个亲爹舍不得,就是萧瑾瑜也狠不下这个心。可若有个突厥公主留在他府上,不管当不当他的儿媳妇,有朝一日战事再起,他都要去招架朝廷里的那些乱七八糟……
  要是搁在两年前,权衡利弊,萧瑾瑜也许会冷下脸来推得一干二净,可自从清平出世,他就再也见不得孩子受苦了,甭管是谁家的孩子。
  萧湘久居深宫,和亲这种事自然是比谁都清楚敏感,可在楚楚的脑瓜里,再转几辈子也转不到这回事儿上来。
  萧瑾瑜也没指望楚楚会把这种事弄明白,“就是……阿史那苏乌想让我帮他跟皇上说合,怕我信不过他,把他的女儿送到咱们府上当儿媳,他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就能打他女儿的屁股。”
  萧湘抿嘴偷笑,她长这么大,可是头一回听说和亲是这么玩的。
  “这样好!”楚楚笑看着怀里正专心望着她,好像听懂了点儿什么的清平,“这样以后就有人陪平儿玩儿啦!”
  萧瑾瑜默默叹气,草原阿史那氏的公主,还不知道自家体弱多病的儿子玩儿不玩得起……
  萧湘一走,萧瑾瑜就坐到桌边翻起了昨晚抱回来的那些卷宗盒子。
  “王爷……”楚楚把清平放回摇篮里,凑到他身边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从昨晚一直憋到现在的问题,“你不担心吴郡王吗?”
  萧瑾瑜从一个卷宗盒子里取出一叠信纸,一一在桌上铺展开来,头也不抬地道,“不担心……那个派祁公公来行刺萧玦的人没想让他死。”
  楚楚一愣,“都刺了那么多刀了,还不是想要他的命吗?”
  “就是因为刺了太多刀……我若杀萧玦,直接抹他脖子就好。”
  萧瑾瑜说得确实在理,要是让她杀那么一个坐着不能动的人,她也不会费事儿到往他身上不那么要紧的地方乱刺,刺了那么多刀,还给他留下一口气。楚楚抿了抿嘴,“那……王爷,你还没问过吴郡王的伤呢。”
  萧瑾瑜又把阿史那苏乌带来的信件从另半边桌上铺开,微沉眉心,顺口回道,“你说过了,是匕首刺伤的。”
  “不是!”楚楚急了,伸手捧住萧瑾瑜清冷的脸,硬把他的视线从满桌的纸页的挪开,“你就不问问他伤得重不重,还能不能醒过来吗?”
  萧瑾瑜任她捧着脸,浅浅苦笑,“楚楚……我现在还不能问。”
  楚楚愣了愣,萧瑾瑜轻轻捉下那两只捧在他脸上的手,把手的主人揽到身边,指了指摊放在桌上的信件,“萧玦自幼习武,很小的时候就读了不少兵书,但就是不喜欢写字,他的字还是住在宫里的时候我盯着他练出来的,他带兵打仗之后除了写公文就很少写字了,如果有人能把萧玦的字迹和行文习惯仿得连我都看不出破绽,这个人应该在很多年前就盯上他了。”
  萧瑾瑜又指着桌上写着另外一种字迹的纸页,“这是当年突厥汗王来议和时呈给道宗皇帝的一叠通敌信件,经多名办案官员比对,证实是宁郡王萧恒的亲笔书信,萧恒也是看到这些信件之后才认了罪……我先前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刚刚才想起来,萧恒能扛得住半年内几百回的严刑拷打,要么是他很确信自己犯案时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要么他就当真是清白的,无论他是哪一种,既然已经死咬了半年,又怎么会一看到突然出现的物证就立马认罪,实在不合常理。”
  楚楚消化了好一阵子,在摊放在桌上的两种字迹间来回看了一阵,突然反应过来,“王爷,你是不是怀疑,有人像对吴郡王那样,仿了宁郡王萧恒的字迹,故意栽赃害他?”
  萧瑾瑜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怀疑,我已让景翊去天牢查看那间关押过萧恒的牢房了……”萧瑾瑜轻轻攥着楚楚柔软温热的手,“如果萧恒有冤,看栽赃手法的相似程度,很有可能是同一伙人干的,而且一定牵涉到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兴许权位还在我之上……”
  楚楚一愣,“你可是王爷呀,比你权位还高……”
  萧瑾瑜及时伸手按在那两片花瓣一样柔润的嘴唇上,轻轻苦笑,“所以,事关重大……我知道萧玦伤得不轻,但知道得越清楚就越容易分神,还是尽快为他洗冤要紧,否则不知那人还要弄出什么法子害他……”
  萧瑾瑜话音未落,胃里突然一阵剧烈抽痛,不禁倒吸了口冷气,按在楚楚嘴唇上的手也滑落下来,扶住桌边稳住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发颤的身子。
  楚楚赶忙扶他靠在椅背上,翻出两颗药喂给他,拉开他紧按在胃上的手,紧张地帮他揉着。萧瑾瑜大口大口地喘息了好一阵子才止住胃里的翻涌,疼痛消减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了。
  许久没见萧瑾瑜这样犯胃病,楚楚吓得脸都白了,“王爷,对不起……我错了,怪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气,别生气……”
  萧瑾瑜微微摇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不怪你……是我酒喝多了……”
  昨天喝了几杯酒还没觉得什么,今天又陪阿史那苏乌喝了几杯,身子居然就受不了了……萧瑾瑜开始觉得,或许他对自己身子的估计有些太过乐观了。
  楚楚小心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转身想出去给他熬碗药,无意往摇篮那边扫了一眼,顿时吓丢了魂儿。
  不知什么时候清平居然扶着摇篮的边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正呆呆地看着躺在床上苍白如雪的萧瑾瑜,“爹爹……”
  楚楚生怕他一不小心栽下去,刚想扑过去把他抱起来,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呆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儿子,“王……王爷,平儿能站起来啦!”
  萧瑾瑜顾不得胃里还没彻底消停的疼痛,咬着牙勉强半撑起身子,“你抱他……抱他下来……”
  楚楚过去把清平从摇篮里抱出来,小心地扶他站在地上,刚一松手,小家伙竟迈开步子跌跌撞撞地朝萧瑾瑜跑了过去,一直跑到床边才像是用尽了力气,在跌倒的前一瞬被追上来的楚楚一把抱住,交到了吓得脸色煞白的萧瑾瑜怀里。
  清平刚把气喘匀,就用热乎乎的小手揉上楚楚刚才给萧瑾瑜揉过的地方,仰着小脸看向还在发愣的萧瑾瑜,“爹爹,不疼,不疼……”
  儿子第一次用尽力气迈出步子,居然是因为心疼他……
  直到一滴水落在清平的额头上,萧瑾瑜才发现自己居然掉眼泪了。
  清平的小手努力地爬上萧瑾瑜微凉的脸颊,“不疼……”
  萧瑾瑜在那个小小的手掌心里深深吻了一下,“爹不疼,不疼了……”
  楚楚站在一边,一边抹眼泪一边笑,“王爷,他真好!”
  “嗯……平儿是最好的孩子,最好的。”
  第七章
  晚饭之前,阿史那苏乌还真把闺女带来了。
  楚楚一眼看见就喜欢得很,这四岁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汉人衣裙,跟在阿史那苏乌身边,红扑扑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害怕,高挺的鼻梁两边,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四下看着,一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就像小扇子一样呼扇呼扇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娃娃一样。
  “乌兰,拜见安王爷,安王妃娘娘。”
  阿史那乌兰像模像样朝萧瑾瑜和楚楚磕了个头,爬起来之后就直直地盯着萧瑾瑜的轮椅,用稚嫩的声音说起不大流利的汉语来,“安王爷,你的椅子上为什么有轮子呀?”
  阿史那苏乌明显没料到自家女儿张嘴就是这么一句,脸上有点儿发窘,还没张嘴就听萧瑾瑜淡淡地道,“方便办案。”
  阿史那乌兰将信将疑地看着萧瑾瑜,“那……你那么厉害,就是因为坐了这样的椅子吧?”
  萧瑾瑜眉梢微扬,“我怎么厉害?”
  “我父汗说,天底下的人谁干坏事你都能知道,谁干坏事你就惩罚谁,就像……就像……”阿史那乌兰撅着粉嘟嘟的小嘴好一阵搜肠刮肚,才突然笑起来,“就像仙女下凡!”
  萧瑾瑜额头一黑,默默看向正在僵笑的阿史那苏乌,阿史那苏乌忙道,“夸你呢,夸你呢……”
  “……”
  楚楚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准儿媳妇,笑得合不拢嘴,“你才是像仙女下凡呢!”
  阿史那乌兰眨眨眼睛,看向楚楚,“你就是能让死人骨头说话的楚楚娘娘吗?”
  萧瑾瑜毫不留情地瞪向已经开始仰头看房梁的阿史那苏乌,这人给四岁的小姑娘教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楚倒是点头点得痛快,“不光是骨头,心肝肠胃什么都行!”
  阿史那乌兰的大眼睛顿时亮得像小太阳一样,“没有脑袋也行?”
  “当然行啦!”
  萧瑾瑜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阿史那乌兰一蹦三尺高,甩开阿史那苏乌的手就扑到楚楚身边,抓着楚楚的衣角直蹦跶,“我想看!我想看!”
  楚楚笑得比阿史那乌兰还灿烂,弯下身子把阿史那乌兰抱了起来,“没问题!咱们先去吃香喷喷的桂花糕,然后就带你看没脑袋的骨头说话!”
  “娘娘是大好人!”
  萧瑾瑜百感交集地叹了口气,阿史那苏乌嘴角直发抽,勉强挤出一句,“这样……这样我就,放心了……”
  楚楚脆生生地回了一句,“大汗你就放心吧!”
  “放心,放心……”
  楚楚抱着阿史那乌兰说说笑笑地走出去,阿史那苏乌才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脸,心有余悸地叹了一声,“幸亏没给我那两个秃小子讲你俩的事儿……”
  萧瑾瑜冷眼瞪过去,“那你为何要给个姑娘家讲?”
  阿史那苏乌抓起一旁茶案上的杯子,连灌三口茶压了压惊,才道,“她两岁那会儿怕打仗怕见血怕死人,胆小得像个耗子一样,这在草原上根本没活路……本来就是讲给她长长胆的,谁知道一长长过头了……”
  萧瑾瑜脸色微阴,拿他和楚楚事儿给闺女壮胆,亏这人想得出来……
  阿史那苏乌一口闷完剩下的茶水,声音还是有点儿发虚,“安王爷……你帮忙看着点儿,那些开膛破肚掏心挖肠子什么的,就别让她学了吧……”
  萧瑾瑜捧起自己手边那杯茶,“帮不了。”
  “这丫头已经学武一年多了,”阿史那苏乌看着萧瑾瑜的一张冷脸,“要是她哪天把你儿子剖了,你可别来找我。”
  萧瑾瑜手一抖,差点儿把茶水洒一身。
  “所以……”阿史那苏乌诚心诚意地道,“拜托安王爷费心了。”
  萧瑾瑜无声默叹,“不客气……”
  阿史那苏乌抬眼扫了下这间宽敞的大厅,浓眉轻蹙,声音微沉,“这地方能说话吗?”
  萧瑾瑜微怔,轻声道,“去书房吧。”
  阿史那苏乌跟着萧瑾瑜进到一心园书房,把门窗一关,就一屁股坐到了萧瑾瑜的书案上,看得萧瑾瑜连白眼都懒得翻了。
  “什么事……说吧。”
  阿史那苏乌把腿一盘,从怀里拿出两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递到萧瑾瑜面前,“这也是在阿史那图罗那里找着的,不过不是萧玦的字迹,是跟一些汇报汉军军情战报的字迹一样,还是在阿史那图罗身上搜出来的,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没看懂,找我的汉师问过,他说有一页是报平安的家书,有一页应该是用暗号写的密信,他拿去解了两个月都没解出来。”
  萧瑾瑜接过那两张纸,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嗯……这页确实是家书,不过,这页不是什么暗号密信……”萧瑾瑜把纸页递还给阿史那苏乌,慢悠悠地道,“是我随手乱写的。”
  萧瑾瑜淡淡然地看着阿史那苏乌瞬间变得乌漆抹黑的脸,“如此看来,吴琛所言非虚,凉州驿驿丞确实曾向突厥抄送我军战报,还是抄给阿史那图罗看的……阿史那图罗可曾说过,与他合作的是我朝何人?”
  要不是看在萧瑾瑜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的份上,要不是还有求于他,阿史那苏乌一定先在他一片风平浪静的脸上挥个几拳,再说答话的事儿。
  可这会儿他就只能把怨气发泄到那两张纸上,“嚓嚓”几声把纸撕个稀碎,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回道,“没来得及说。这蠢货在西边打了败仗回来,不知道我已经跟父汗说了那件案子,还想跟父汗告我的状,被我父汗狠骂了一顿。我本来跟我父汗说好,这事儿查清之前跟谁都不能说,结果我父汗一时没忍住,质问他是不是跟汉军有什么勾结,他一心虚就带着他手下的一帮人围了我父汗的牙帐,逼我父汗让位,我父汗就只能当场把他就地正法了。那些书信也是他死后我才从他那搜出来的。”
  萧瑾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还查出什么别的?”
  “安王爷,我听说两年前你因为把我从军营里放走,被朝廷里的人告状了?”
  萧瑾瑜一怔,抬起头来冷冷看他一眼,一言未发。
  “不知道安王爷查没查清楚,这事儿到底是谁捅出去的?”
  萧瑾瑜声音比脸色还要冷硬,“自己人。”
  阿史那苏乌眉梢一挑,“我要是没记错,当时帐子里除了你,我,王妃娘娘,都离,就是两个御林军吧?”
  萧瑾瑜微微点头。
  阿史那苏乌微眯起眼睛,“你们朝廷的御林军一向是只按皇帝的亲笔调令办事的吧?”
  萧瑾瑜脸色一沉,“大汗想说什么?”
  “安王爷,如果这个模仿吴郡王写字的人,也会模仿你们皇帝写字呢?”
  萧瑾瑜一怔,身子明显一僵。
  他确实查到了那两个御林军的身上。不只他查到了御林军的身上,景翊查找那个不声不响就把楚楚验尸的事儿散满医帐的人,最后也是查到了一个随行的御林军身上。萧瑾瑜冒死偷查了那八名随行御林军的调令,发现那封调令之后还有一封皇帝御笔亲书加盖玉印的追加函,函件内容就是要求这几个御林军按日上报他与楚楚的行踪。
  当时查到这个地方,萧瑾瑜就没再往下查。
  朝廷和公堂不一样,有些不该他知道的事儿,萧瑾瑜轻易不会去引火自焚,尤其那时楚楚的肚子已经鼓得像是揣着个大西瓜了,只要麻烦不找上门来,萧瑾瑜绝对不会去自找麻烦。
  可若真像阿史那苏乌猜的这样……那可是个比他原本猜测的情况还要麻烦得多的麻烦。
  实话实说,要不是阿史那苏乌问得这么直白,他恐怕下辈子都不会往这上面想。
  “安王爷,”阿史那苏乌从桌子上跳下来,看着脸色隐隐发白的萧瑾瑜,这是个身子比兔子还柔弱,脑子却比狼王还精明人,他开个头,这个人一定能想到结尾,“你们汉人有句话说得好,旁观者清……现在我家丫头的命也在你手上了,请安王爷千万跟神仙一样耳清目明,该抓的抓,该杀的杀,只要我家丫头能平平安安长大,我阿史那苏乌一定拿命谢你。”
  萧瑾瑜微微颔首思虑须臾,抬起头来云淡风轻地道,“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阿史那苏乌一愣,坦然地摊了摊手,“不知道,你们汉人老这么说。”
  “你的命我用不着……你记得每年向安王府交千两黄金就好。”
  “……千两!”
  萧瑾瑜轻轻点头,“汉人养女没那么简单,你没听说过千金小姐吗?”
  看着阿史那苏乌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萧瑾瑜淡淡地道,“不交也无妨……”
  读多了书的汉人在带有让步意思的句子之后往往会跟着什么样的话,阿史那苏乌的汉师可是讲得一清二楚,尤其是萧瑾瑜这种既会读书又会当官还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
  阿史那苏乌忙道,“交,我交!”
  “好。”
  阿史那苏乌刚要出门,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皱着眉头转过身来,“安王爷……你府上那个漂亮得跟仙女一样的小翊,还真喜欢女人啊?”
  萧瑾瑜嘴角微扬,“嗯……已经和喜欢的女人成亲好些年了。”
  阿史那苏乌顿时瞪圆了眼睛。
  萧瑾瑜像是漫不经心地道,“长子今年有五六岁了吧……”
  阿史那苏乌僵在门口张了半天嘴,才使劲儿咽了口唾沫,“安王爷……乌兰,肯定是嫁给你儿子,对吧……”
  萧瑾瑜轻轻皱着眉头,淡淡地道,“犬子生有心疾,体弱多病……”
  “不要紧不要紧!男的活的就行!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把嫁妆全都送来,就这么定了啊!”
  “……!”
  楚楚回来的时候,萧瑾瑜正坐在屋里的桌案边看卷宗,清平就倚坐在萧瑾瑜怀里,聚精会神地看着萧瑾瑜拿在手里的纸页。
  “乌兰呢?”
  楚楚给萧瑾瑜换了一杯热水,“大汗哄她睡觉去了。”
  萧瑾瑜看着楚楚明显洗漱过的清爽模样,“你……真带她去看骨头了?”
  “当然啦,”楚楚立马兴奋起来,白嫩的脸颊上直泛红光,“她又乖又聪明,不吵不闹,一说就明白,和平儿真是太般配啦!”
  萧瑾瑜默默低头看了眼注意力还全在那些纸页上的可怜儿子,“楚楚……你从哪里弄来的骨头?”
  楚楚眨着眼睛,“厨房里呀。”
  萧瑾瑜突然觉得胃里抽了一下,脸色一白,“厨房里……有骨头?”
  “当然啦,”楚楚笑得美滋滋的,“猪骨头,牛骨头,羊骨头,鸡骨头,鸭骨头……要什么有什么,我全教乌兰认清楚啦!”
  萧瑾瑜隐约觉得自己的额角默默划过一滴饱满的汗珠。
  “我还教她炖排骨汤了,她可喜欢我做的排骨汤啦!”
  萧瑾瑜无声地舒了口气,摸了摸那个挨在他怀里的小脑袋,“喜欢就好……”
  楚楚抿了抿嘴,声音放轻了点儿,“王爷,你是不是不喜欢乌兰呀?”
  “喜欢……”那一看就是个可爱灵巧的小丫头,难得的是还跟楚楚这么投脾气,连兴趣爱好都凑到一块儿了,“只是他俩都还小,还不能跟乌兰说嫁娶的事,就先拿她当女儿待吧……别吓着她。”
  “没事儿!乌兰已经知道啦,”楚楚笑得眼睛都弯了,把清平抱到怀里,在他血色清浅的小脸上饱满地亲了一口,看着被她亲愣了的儿子,笑盈盈地道,“她说她愿意当平儿的娘子,还愿意给他生一大堆孩子呢!”
  第八章
  萧瑾瑜正儿八经地被噎了一下,哭笑不得,“她跟平儿都还没见过面……”
  “见过啦!我带她去厨房之前先带她来看平儿的,她可喜欢平儿了,说他像草原上的月亮一样好看,还抱他了呢,平儿一点儿也不害怕,还在她脸蛋儿上亲了一下,乌兰可高兴啦!”
  萧瑾瑜瞪大了眼睛看向病怏怏的儿子,却生生被儿子无辜的眼神看得一点儿脾气都没了,默默一叹,抬手揉上发胀的太阳穴,“好……”
  这儿子还真是比自己出息多了……
  “楚楚……”萧瑾瑜搁下手里的卷宗,有气无力地靠在轮椅背上,“明天把平儿和乌兰交给顾先生照顾一天,你陪我去薛府。”
  “薛府?”
  萧瑾瑜浅浅苦笑地看着这个显然一高兴就把日子忘干净的人,从被案卷盒子堆得一片狼藉的桌上抽出一张大红烫金的请柬,“明天十娘和薛太师成亲。”
  “呀!我差点儿就忘啦!”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可没看出来差的那一点儿在哪儿,“我已让赵管家备好贺礼了,明天陪我送去就好……”
  “好,”楚楚转身把清平放进摇篮里,“那我去给薛大人找件好看的衣服吧,他爹成亲,他总不能穿着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衣服去吧。”
  “不用……”萧瑾瑜轻叹,“他未必肯去。”
  “为什么呀?”楚楚拧起眉头来,“爹成亲,当儿子的怎么能不去啊!”
  听着楚楚把一件他这辈子还从没考虑过的事情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萧瑾瑜苦笑点头,“那就先准备着,我明早让人去问他。”
  “不行,明早就太迟啦,他连准备贺礼的空都没有了。”楚楚低头帮萧瑾瑜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你早点睡觉,我找好衣服就给薛大人送去,顺便跟他说薛太师成亲的事儿。”
  “好……”
  薛茗与薛汝成的关系冷硬到什么程度,萧瑾瑜清楚得很,事实上,薛茗跟谁的关系都冷硬得很,萧瑾瑜从未听说过薛茗出现在什么办喜事办丧事的地方,所以楚楚刚出门,萧瑾瑜就做好了安慰她的准备,结果楚楚顶着一张得意满满的笑脸回来,看得萧瑾瑜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你……你说动薛茗了?”
  “薛大人才不像你说的那样呢!”楚楚换好衣服,钻进被萧瑾瑜暖了半天还是一片冰凉的被窝里,把小火炉一样的身子窝进萧瑾瑜有些发冷的怀里,“我跟他一说,他就答应去啦。”
  “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楚楚抓过萧瑾瑜冰冷的双手,捂在怀里暖着,“我没说什么别的,就跟他说薛太师明天成亲,娶的是你的十姐,他就同意去了。”
  萧瑾瑜轻轻点头,薛茗肯去,对这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都是再好不过事情,“谢谢你……”
  “你怎么又跟我客气啦!”
  萧瑾瑜浅笑,“我替薛茗谢你。”
  “他已经谢过啦。”
  “薛茗跟你道谢?”
  “是呀,”楚楚看着萧瑾瑜轻轻皱起来的眉头,“怎么啦?”
  “没事……睡吧,薛府管家请我明天早些过去,兴许有事要帮忙。”
  “好。”
  楚楚大清早被雨打房檐的细碎声响惊醒,赶忙爬起来看向身边的萧瑾瑜,这人果然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还紧咬着牙一声不吭。
  萧瑾瑜后半夜就疼醒了,吃了两颗药一直忍到这会儿,看楚楚急急忙忙地下床拿药酒,萧瑾瑜勉强微笑,“别着急……不是很疼……”
  每次阴天下雨萧瑾瑜的风湿病都会毫无例外地犯起来,一回比一回严重,两年前他还能借着拐杖自己站起来,如今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楚楚实在不知道冷嫣看到萧玦伤成那样是怎么保持平静的,反正她每次看到萧瑾瑜受这样的折磨,都心疼得直想掉眼泪,恨不得把那个害他受这份罪的人从阎王殿里捞出来再千刀万剐一百遍。
  每每楚楚咬牙切齿地咒骂那个她连名姓都不知道的人的时候,萧瑾瑜总是浅浅地苦笑,“是我自己身子不济,不过是在冰水里泡了几回……”
  “那也得怪那个害你染了尸毒的人,你要是没染尸毒,叶先生怎么会用这种法子救你啊……叶先生也真是的,大活人泡到冰水里,一泡就是几个时辰,搁在谁身上能受得了啊!”
  萧瑾瑜平静地笑着,任她揉抚身上那些肿得惨不忍睹的关节,“若无叶先生当机立断,你现在就是别人家的娘子了……”
  “我才不当别人家的娘子呢!”楚楚抬头瞥了一眼搁在桌上的那张大红喜帖,嘟了嘟嘴,“十娘长得那么好看,薛太师有什么好呀……胡子一大把,亲起来肯定扎嘴!”
  萧瑾瑜“噗”地笑出声来,一时忘了身上的疼痛,笑得身子直发颤。
  “王爷,你以后可不许留胡子!”
  “好……不留,不留……”
  楚楚见萧瑾瑜疼得厉害,本想劝他跟薛汝成说一声,日后补送个贺礼就行了,可想好的话还没说出来,薛府管家就亲自带人来接了。
  萧瑾瑜从小就是薛府的常客,薛府的老管家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即便如此,萧瑾瑜还是待穿戴整齐之后才出来见他,微微颔首,客客气气地道,“让张伯久等了。”
  张伯连连摆手,苦笑着看向满面倦容的萧瑾瑜,“我跟老爷说,这种又湿又冷的日子就别让王爷来回折腾了……”
  楚楚刚想使劲点头,就听张伯接着补上一句,“可老爷非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跟您商量,还说王爷和娘娘要是不去,其他客人也甭进门了。”
  萧瑾瑜浅浅含笑,“刚好,我也有事要请教先生……昨晚薛茗听说此事,也答应前去贺喜。”
  张伯顿时把眼睛睁得跟牛蛙一样,“二……二少爷要去给老爷贺喜?”
  “嗯……我再从府里带两个不错的厨子去,有他们能帮忙的地方尽管使唤就好。”
  张伯一惊未过,接着一喜,“还是王爷知道老奴的难处啊!办个喜事全府上下都折腾得鸡飞狗跳的,最忙活不过来的就是厨房,王爷要是不说,我待会儿也得到别处借厨子去!”
  “不必客气……还缺什么人手,尽管开口就是。”
  “多谢王爷!”
  皇帝的姑姑嫁给当朝太师,楚楚以为这场婚事的排场怎么也不会逊于萧湘嫁给吴江的时候,所以在薛府门前下车,看到连个红喜字都没贴的薛府大门的时候,楚楚着实愣了一下。
  再往里走,确实看见薛府里的下人们在忙活着张灯结彩,可楚楚就是感觉不到给吴江办喜事时的那种热闹劲儿,兴许是因为阴天下雨,楚楚总觉得这大宅子里冷森森的,满眼都是忙东忙西的人,却觉不出来有多少人气儿。
  薛茗一进客厅就皱着眉头一脸冰霜地问向张伯,“公主什么时候到?”
  张伯毕恭毕敬地弯着腰,小心翼翼地答道,“二少爷……公主已经在府上住了一年多了,说是一切从简,从她住的西院小楼嫁到老爷房里就行了。”
  薛茗从鼻孔里哼出一股气来,转身就走。
  张伯忙追过去,“二少爷,公主这会儿已经在梳妆打扮,您可别……”话没说完,被薛茗转头一个冷眼瞪过来,立马站住了脚,后面的半截话也硬塞回了肚子里,换出一声叹气。
  楚楚皱皱眉头,贴在萧瑾瑜耳边轻声道,“王爷,薛大人不会欺负十娘吧?”
  那女人虽然总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可比起薛茗的脾气,楚楚还真不知道谁会更胜一筹。
  萧瑾瑜微微摇头,轻轻咳了几声,张伯忙道,“王爷,厅里风凉,老爷在南楼等您呢。”
  “好……”
  张伯把两人迎到后院的一座三层木楼下,“王爷,老爷就在三楼歇着。”
  萧瑾瑜不察地蹙了下眉头,转头对楚楚道,“楚楚,你先上去,跟薛太师问个安……我与张伯说几句话就来。”
  看着萧瑾瑜严肃的模样,楚楚只得点了点头,“哦……好。”
  看着楚楚跑上楼去,等了好一阵萧瑾瑜才开口,“张伯……十娘是何时住进府里来的?”
  张伯苦笑摇头,往楼上扫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也不清楚她到底是啥时候住进来的……就是一年多以前,有一回我急着找老爷有事儿,没敲门就进了老爷的书房,就看见老爷在书房里跟十娘那啥……后来老爷就跟我说,把西院小楼收拾出来,她就住在那了。”
  萧瑾瑜浅浅点头,“那先生为何到如今才娶十娘过门?”
  “谁知道啊……王爷又不是不知道,老爷这人想起来一出是一出的,原先也没少出馊点子折腾你不是……”
  萧瑾瑜苦笑点头。
  张伯看了眼萧瑾瑜轻靠在轮椅中的身子,“王爷,这儿的楼梯不好上,老奴背您上去吧。”
  萧瑾瑜抬头看了看这座木楼,张伯知道他的脾气,跟他说出这种话来就绝不是纯粹跟他客气。这座小楼临湖,为了通风防潮,楼层要比普通屋子要高出不少,楼梯自然也长得多,为保美观,台阶做得既高又窄,常人走起来倒是不会觉得特别难受,可对他的身子来说,就算是搁在两年前,也是像徒手攀爬悬崖峭壁一样困难。
  萧瑾瑜无声默叹,“有劳张伯了。”
  张伯搀他坐到楼下厅堂里的椅子上,先把他的轮椅搬了上去,又下来背他,两趟跑下来,张伯早就满头大汗了。张伯把他送进屋里,萧瑾瑜还没来得及道谢,张伯就匆匆忙忙地一拜而退了。
  薛汝成穿着一袭猩红色的礼服坐在临窗的棋桌边,左手黑子,右手白子,饶有兴致地在棋盘上摆格子玩儿,大半个棋盘已经被黑子白子填满了。
  萧瑾瑜在偌大的屋子里扫了一眼,没见楚楚。
  “王爷放心,”薛汝成摆弄着棋子,头也不抬,“老夫请王妃娘娘帮个小忙,一会儿就还给王爷……王爷有兴致陪老夫下盘棋吗?”
  “先生……”萧瑾瑜看着棋盘,一动不动,跟薛汝成下棋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儿,“张伯说,先生有要事相商?”
  薛汝成一丝不苟地把棋盘彻底摆满,才站起身来,捧了杯热姜茶递到萧瑾瑜手上,又不急不慢地坐了回去,“老夫记得,王爷近年来曾数次上折子,请求开棺检验一个入土多年的宫里人。”
  萧瑾瑜捧着杯子的手颤了一下,琥珀色的姜茶在雪白的瓷杯里荡开层层波澜,萧瑾瑜的眼睛里仍是一片沉静,微微颔首应了一句,“是。”
  “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二十几年前暴病身亡的那个?”
  “是。”
  薛汝成低头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茶水,“不过王爷每次上奏都未言明为何案开棺,所以皇上始终没有准奏。”
  萧瑾瑜薄唇轻抿,浅浅苦笑,“是。”
  “老夫已跟皇上谈妥,那副棺材昨晚上已经送到这儿来了……”薛汝成抬手指了指檀木屏风后面的西墙,“就在隔壁屋里放着,娘娘刚才要酒要醋要木炭的,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文美人的那把骨头捞出来连蒸带煮了。”
  看着萧瑾瑜眼中不复存在的静定,薛汝成皱了皱眉头,“娘娘也不是第一回这么验尸吧……就验一把骨头,还是女人骨头,王爷有什么不放心吗?”
  “不是……”萧瑾瑜握紧了手里的杯子,指节握得苍白,微微发抖,“我……我没想让楚楚验她。”
  薛汝成眉梢微扬,“王爷当初答应娶她,不就是为了验这具骸骨吗?”
  萧瑾瑜错愕地看向薛汝成,薛汝成仍淡然平静得跟刚才摆棋子玩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我是奉旨娶她……”
  薛汝成摆摆手,若有若无地笑了一下,“这是王爷的私事儿,王爷自己清楚就行了……王爷成亲之时老夫没能送份贺礼,这个就算是补给王爷的了。”
  萧瑾瑜怔了半晌,才想起来颔首道了一句,“谢先生成全。”
  “举手之劳……”薛汝成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挑得极高的屋顶,又低头踹了踹擦得锃亮也没能显得新一点儿的地板,“反正这楼也到了拆掉重建的时候了,平时没人来,停放个把死人也不碍事。”
  薛汝成说完就慢慢站起身来,皱着眉头整了整那身做工极为考究,却让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摆才好的礼服,“听说茗儿也来了,老夫过去瞧瞧……王爷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娘娘验完自然会过来。”
  “可有什么需我帮忙的?”
  薛汝成往他满是病色的脸上看了一眼,“别昏过去就好。”
  “……是。”
  楚楚进那间停放棺木房间的时候,薛汝成跟她说的那口棺材就停放在屋子的正中央,旁边还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目不转睛地守着,楚楚一眼看过去就皱起了眉头,不等侍卫向她行礼,便道,“侍卫大哥,这就是那个美人的棺材?”
  侍卫一愣,他只知道这是凌晨时分由四个御林军悄无声息地送来的,还说是他家老爷替安王爷向皇上借来的。就为这口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陈年棺材,他已经在这个阴风四起的地方守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棺材里躺着的人能美到什么程度。
  “美……美人?”
  “薛太师说,这是道宗皇帝的文美人呀。”
  侍卫茫然地往棺材上看了一眼,皇帝的女人不是什么人都能看见的,更别说是现任皇帝的奶奶辈的女人了,“小人孤陋寡闻……”
  楚楚凑近过去,仔细地看着那口陈旧却完好的棺材,紧紧地拧着眉头,“这是杉木棺材,木头不赖,漆上得也好,不过上面光秃秃的,连点儿花纹都没有……这样的棺材在紫竹县县城卖五两银子,我家卖四两七,每年都能卖出去好几个,有钱人家的小妾最爱用这样的棺材……怎么皇帝的女人也用这样的棺材呀?”
  侍卫听得脊梁骨后面一阵阵地冒凉气,他连三十岁都还不到,哪有闲情逸致去研究这种晦气玩意儿……侍卫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没用的,“还是娘娘家的实惠……”
  楚楚抬起头来饱满地一笑,“那当然啦!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你要是去买,我还能让我爹再给你算便宜点儿,你要是多买几个,我就让我爹再给你搭一个!”
  侍卫顶着一脑门儿的黑线连连摆手,“不用,不用……谢谢娘娘……”
  “别客气!”
  第九章
  “不客气,不客气……”侍卫生怕她再热情洋溢地给他推荐起棺材来,王妃娘娘的好意他可是万万不敢拂的,何况还是安王爷家的王妃娘娘,于是赶紧把楚楚往后拦了拦,“娘娘稍候,小的这就开棺。”
  “还不行!”
  楚楚拦住侍卫,跑去把窗前案桌上摆着的香炉抱了过来,点了六根香,递给侍卫三根。
  “死者为大,要扰人家的清净,得先给人家道个歉,今天是薛太师的好日子,惹死人生气是要触大霉头的。”
  侍卫头一回干开棺的差事,原本不是个信鬼神的人,听楚楚这么严肃认真地一说,不拜都不行了。反正是道宗皇帝的女人,拜着也不冤……
  正儿八经地敬了香,楚楚又拉着侍卫仔细地熏了皂角苍术,才让侍卫撬开了棺材盖。
  棺材盖一掀,一股刺鼻的霉腐味一下子涌了出来,侍卫一下子拧紧了眉头,楚楚却像是什么味儿都没闻见似的,急切地往棺材里面看了一眼,展开一个像是突然看到万亩花林一般的激动的笑容,“太好啦!这棺材保存得太好啦!”
  侍卫忍不住往棺材里看了看,只看见一层铺得平平整整的缎面被子,缎面已经腐烂得不辨原色,全是一片片被尸水浸染出来的棕黄,配合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侍卫连昨儿晚上的饭都还没来得及吃,空荡荡的胃里顿时一阵翻涌。
  侍卫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娘娘请。”
  楚楚犹豫了一下,抿了抿嘴,“侍卫大哥,你能不能帮忙把这被子揭下来呀?”
  “……!”
  “王爷怕脏,我一会儿还得去找他呢。”
  “……是。”
  侍卫刚咬牙凑到棺材边,把手伸下去捏住被子一头,正想着速战速决,就听楚楚认认真真地提醒道,“慢点儿揭,可别伤着尸体啦。”
  侍卫全身一僵,“……是。”
  侍卫几乎拿出了帮自家娘子宽衣解带的温柔劲儿,小心翼翼地连揭了三床被尸水浸透的破被子,才露出零星的陪葬器物,和一具仍被丝绸从头裹到脚的腐尸。
  楚楚一直站在棺材边上目不转睛盯着里面的情况,乍看到那些陪葬器物,顿时一脸的好奇,“侍卫大哥,我能看看这些陪葬的宝贝吗?”
  下葬的主儿的身子都要被她看干净了,陪葬的玩意儿还有什么不能看的……
  侍卫轻手轻脚地取出所有的陪葬器物,搁在楚楚捧来的大托盘里。
  两支玉钗,两支金钗,两枚金戒指,还有零星的几件瓷器玉器银器,做工一件比一件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东西。
  “娘娘……”侍卫两手沾满了腐尸的气味,还守着一具被裹得严严实实的陈年尸体,他可没有欣赏那些在薛府里随处可见的琐碎物件的心,“这一层……揭吗?”
  楚楚全神贯注地看着一件银烛台,头都不抬一下,“揭!”
  “……是。”
  侍卫扭头深呼吸了几下,摒着一口气转过头来,一鼓作气把裹尸的丝绸和衣物剥解下来,被尸水和霉腐之气沤成棕黄色的丝绸和衣服紧紧黏在还残存着些许腐皮烂肉的尸骨上,侍卫几乎使出了所有的内力才压制住呕吐出来的欲望,刚一剥完上表面,就迅速背过身去,大口地喘息了几下。
  他不是没见过恶心的尸体,只是从没亲手摸过……
  楚楚刚凑上去就扒着棺材的边沿兴奋地叫着,“我还从没见过二十几年的尸体才刚烂到这个程度的呢,你看这块儿,还有这块……宫里的棺材还真是好!”
  侍卫随口应付着,“是,是……”
  “呀!这是什么东西呀?”
  就是里面开出朵牡丹花来,侍卫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好像是什么首饰……大哥,你把它们拿出来吧。”
  可惜他又不能对王爷家的宝贝娘娘说不……
  “是……”
  侍卫铁青着脸转过身来,楚楚赶忙往这副尸骨腐烂得只剩一汪粘稠的肚膛位置指了指,“这儿,你看见了吧,好像有四个呢,金闪闪的!”
  侍卫咬着牙闭着眼把手伸下去,迅速捞起那四个害人不浅的玩意儿,丢进楚楚手中的托盘里,转身拼命地吐起来,也不知道倚着墙根干呕了多长时间,才被楚楚走过来拍了拍肩膀。
  “侍卫大哥,你没事儿吧?”
  侍卫刚想抬起袖子抹抹嘴,胳膊抬到一半就被自己身上浓烈的尸臭味惹得胃里又一阵子翻涌,好容易忍下来,才虚飘飘地道,“没,没事……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你把她抬到院子里去,用清水把她骨头上沾着的东西都冲洗干净,然后找块地挖个坑,拿席子把骨头抬下去用酒醋蒸蒸,蒸好了抬出来放到干净地里,喊我去看就行啦。”
  侍卫瞠目结舌地看着一脸静定的楚楚,“娘娘,这可是道宗皇帝的……”他实在没法对着这样一具尸体说出“美人”俩字。
  “没事儿,”楚楚笑得很是亲切,“你刚才都给她烧过香磕过头啦,她不会怪你的。”
  侍卫深深吸了一口气,“是……”
  侍卫也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反正把蒸好的尸骨从坑里抬出来以后他就只管远远站到一边尽情地吐去了,直到楚楚笑盈盈地跑过来,“侍卫大哥,我都已经验好啦……”
  侍卫劫后余生般地舒出一口气,刚舒到一半,就听楚楚脆生生地补了一句。
  “你再把她按原样裹起来抬上去,放回棺材里就行啦。”
  “……!”
  楚楚验完回来的时候,萧瑾瑜还在慢慢地喝着那杯姜茶。楚楚还没靠近,萧瑾瑜就略带急切地问道,“验好了?”
  “嗯!”楚楚四下看看,“王爷,薛太师呢?”
  “去见薛茗了……”萧瑾瑜放下杯子,牵过楚楚的手把她拉到身边,眉心轻轻皱着,“楚楚,可验出什么来?”
  楚楚看着萧瑾瑜明显是有些着急的模样,眨了眨眼睛,“王爷,薛太师说,我验完这具尸体,你就会跟我说你为什么会娶我。”
  萧瑾瑜一怔,沉默了须臾,牵起一抹浅浅的苦笑,看向那个满眼期待的人,“楚楚……薛太师可告诉过你,你验的是什么人?”
  “道宗皇帝的文美人,薛太师说她是二十五年前突然病死的。”
  萧瑾瑜淡淡地点头,“对……她是道宗皇帝册封的文美人,宫里的记录上她是至道二十六年暴病身亡的……我很小的时候宫里有过传言,说她才是我的生母,十娘说是有些人妒忌我嫡出的身份,胡说八道的……后来不知怎么就再没人这样说了。”
  楚楚一惊,眼睛嘴巴一块儿张大了。
  “我从宫里搬出去之前暗中查过,文美人的病案记录曾被篡改过,明明是五年的记录,墨迹却明显是一气呵成的……那时候当年的太医早已过世了。”
  楚楚抚上萧瑾瑜发凉的手背,“你既然怀疑她的死因,怎么一直都没给她验尸呀?”
  萧瑾瑜浅浅含笑,笑得有点发苦,伸手抚上楚楚满是关切的脸颊,“开棺不是件小事,何况宫里的事一向很复杂……等我下定了决心,想奏请开棺验尸的时候,我已经不能再碰尸体了……”
  楚楚皱了皱眉头,她比谁都清楚,开棺验尸是仵作行里最费力不讨好的事儿,冒犯死人得罪活人不说,最让人头疼的是,埋得太久的尸体,打开棺材也就只剩下一副白骨了,想在陈年白骨上查出点儿什么东西来,那可比在一袋子大米里面拣出一粒芝麻还难。何况一旦查不出个所以然来,验尸的人免不了要挨一顿责罚,还要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所以楚家这三辈仵作,也就只有楚爷爷年轻那会儿遇过两回开棺验尸的事儿。他一个王爷,想验自己父皇的女人,还是个有可能是他生母的女人,楚楚当然明白这里面得有多少顾虑。
  萧瑾瑜静静看着楚楚,看着她和两年前一样水灵灵的眼睛,“楚楚,还记不记得你是怎么遇上我的?”
  楚楚一愣,不知道萧瑾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干脆地答道,“当然记得啦,你是皇上赏给我的嘛!”
  萧瑾瑜一噎,额头上隐隐泛黑,“不是……”
  楚楚杏眼一瞪,“就是!”
  “是,是……”萧瑾瑜哭笑不得,“不过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你,记不记得第一回见我是为什么?”
  楚楚想了想,“在刑部门口,我以为你是皇上,给你磕头来着。”
  萧瑾瑜默默叹气,摸了摸那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脑袋,“你来刑部是为什么?”
  “考试呀,考仵作……我都考上了,你还不肯要我呢!”
  萧瑾瑜头一回发现自己的循循善诱还能失败到这个地步。
  萧瑾瑜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眼前气鼓鼓的人,难得的选择放弃了,“楚楚……你还记得,当时是景翊让你去刑部考试的吧?”
  这么一说,楚楚更来气了,“就是景大哥骗我说那是六扇门的考试,我才去考的!”
  “……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骗你?”
  楚楚嘟起小嘴,“不知道,反正你们当大官儿的都爱骗人。”
  萧瑾瑜哭笑不得,“他不是骗你……他是在帮我办事,找一个身家清白,背景简单,胆大心细的仵作……他在街上遇见你,就想借刑部的考试看看你的本事,也让我见见你。”
  楚楚眨眨眼睛,“那你就看上我啦?”
  萧瑾瑜一窘,“算是……”
  楚楚总算是转过了弯儿来,“就是为了让我帮你验文美人的尸体吧?”
  萧瑾瑜轻轻点头,下了这个决心,找到了合适的人,他却舍不得让这个人陪着自己涉险了……擅改宫中医案是欺君之罪,办事之人要是没有个像样的靠山,很难有胆子做出这样的事,每每想到宫里波诡云谲的一切,萧瑾瑜都不愿带着她一块儿往火坑里跳。
  这事儿他从没跟楚楚说起过,生怕她一气起来就一走了之,萧瑾瑜紧抓着楚楚的手,小心地看着她脸上神色,偏偏就是一点愠色都没看见,这人还笑得美滋滋的,“楚楚……你不生气?”
  楚楚低下头来,轻快地在他苍白的脸上亲了一下,“你喜欢我验尸的手艺也是喜欢我,就跟我喜欢你会查案子一样,对吧?”
  萧瑾瑜一怔,轻笑,“对……谢谢你。”
  第十章
  “这可是我头一回开棺验尸,我要是验得对,你再谢我吧!”楚楚不知道他是怎么把一件这么重要的事憋在心里这么多年的,看着他目光里藏不住的急切,楚楚一时心疼得很,恨不得一口气把刚才验出来的结果全告诉他,“从尸体盆骨上看,死者死前刚刚生过孩子,应该是刚生完孩子没多久就死了。”
  萧瑾瑜面不改色,轻轻点头,楚楚却清晰地感觉到萧瑾瑜的手微颤了一下,不由得把另一只没被他攥住的手覆上他冰冷的手背。
  “死者骨头颜色正常,陪葬的银器也没有被砒霜一类的毒物浸泡的迹象,尸骨上没有明显的伤痕,经过醋蒸之后在明油伞下面看,也没看出骨头上有什么伤。”
  萧瑾瑜勉强地牵了牵嘴角,“不要紧……这么多年了,验不出什么也是正常……”
  楚楚笑着抚上萧瑾瑜强作笑意的嘴角,“王爷,你别急着泄气,我都验出来啦。”
  萧瑾瑜一怔,“验出什么了?”
  楚楚认真地看着萧瑾瑜,眼睛亮闪闪的,“王爷,像文美人这样身份的人,死后下葬会陪葬多少东西呀?”
  萧瑾瑜眉心微蹙,不知道她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轻轻摇头,“不一定……但金器,银器,玉器,各不得超过五件。”
  “那这些东西都是放在裹尸布外面的吗?”
  萧瑾瑜点点头,“除了些穿戴在身上的饰物,其余陪葬品都应在裹尸布之外。”
  楚楚笑起来,“那就对啦!”
  “……什么对了?”
  “文美人的死因,”楚楚一字一句地道,“她是吞金死的。”
  萧瑾瑜一愕,“为什么?”
  “搁在她裹尸布外面的金器有两只金钗和两枚金戒指,可又在她裹尸布里面发现了四个金戒指,就在她肚子的位置上,这不就是被她吞进去的嘛!”
  萧瑾瑜轻轻拧着眉头,吞金这种死法在宫里不是稀罕事,因为吞金之后精神恍惚,不思饮食,口吐黄水,与患胃病的反应极为相似,死相很是自然,单看尸体很难惹人怀疑,这在事事都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宫里绝对是个倍受青睐的死法。
  可要处死一个刚刚诞下皇家骨肉的女人,还把这女人诞下的皇家骨肉隐瞒得一干二净,绝非寻常宫里人能办得到的……
  “王爷,”楚楚扯了扯萧瑾瑜的胳膊,把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你要是想知道她是不是你娘,滴血认亲不就行啦?”
  萧瑾瑜还没开口,就听门外传来两声干咳,薛汝成推门进来,一边伸出手来在炭盆边暖着,一边不疾不徐地叹道,“要早知王爷开棺验尸是想查生母之事,老夫就不到皇上面前费那番口舌了……王爷既对自己的身世有疑,何不直接来问老夫?”薛汝成抬头看了眼愣住的楚楚,“应该会比滴血认亲准那么一点儿。”
  萧瑾瑜向来平静的脸上铺满了楚楚从未见过的强烈的错愕,楚楚紧挨在他身边,甚至能看到他血色淡薄的嘴唇在微微发颤,“先生……”
  薛汝成像是嫌炭火不够暖,又把手凑到嘴边哈了两口气,手心手背地揉搓了几下,才缓缓地道,“文美人死前确实诞下一子,跟王爷是同一天生辰,时辰也差不多少,不过不是王爷。”
  楚楚心里倏地一松,笑着抚上萧瑾瑜发僵的手背,“王爷,现在你能放心啦!”
  萧瑾瑜望着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努力地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可他自己都能听出来这会儿的声音一点也不稳当,“既是如此,她为何会吞金而死,又为何会有人篡改她的病案记录……还有那名皇子……”
  薛汝成轻轻一叹,顺手拂了拂袖上的薄尘,像在讲授文章一样严肃认真又平静自如地道,“因为文美人生的不是皇子,是皇孙。”
  楚楚一时没转过弯儿来,愣愣地看着薛汝成,“哪有不生儿子就能先生孙子的呀?”
  薛汝成像看亲孙女一样满眼慈祥地看向楚楚,就差走过去摸摸她的脑袋了,“当然能啊,道宗皇后早就把儿子生好了嘛。”
  楚楚这才回过神来,惊得下巴差点儿掉到地上,楚楚看向萧瑾瑜,在萧瑾瑜的一脸愕然上看出来,这种事儿就算在皇帝家也不是司空见惯的,顿时觉得安心了点儿。
  萧瑾瑜一点儿也不觉得安心,心里反而揪得更紧了。他的兄长在刚当上太子的时候就与他父皇的后妃乱伦生子,这事既然能被他母后知道,还不声不响地处理得如此干净,宫里宫外奉命办差的人必定不在少数,此事若是走漏出半点风声,被有心之人利用,抓出三五个所谓的人证,借此事大做文章,把他那羽翼尚不丰满的侄子扯下皇位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先生……”萧瑾瑜低头拱手,“怨瑾瑜一时糊涂,轻信流言……兹事体大,还请先生为社稷安定继续守此秘密。”
  薛汝成气定神闲地摆了摆手,“老夫既然已经憋了二十五年,就无所谓再憋个二十五年……只是老夫得把这事儿一口气儿说完,省得王爷回头想起来又四处乱查,白费力气还害的娘娘成天提心吊胆的。”
  萧瑾瑜像是写文章写跑题被薛汝成训了一样,脸上一阵发烫,“是……”
  楚楚吐了吐舌头,“这还不算完啊……”
  “当然没完。”薛汝成捧了杯茶,慢慢地踱到西墙底下的檀木屏风前,一边细细品赏着屏风上的纹饰,一边很是享受地抿了一口热茶,俨然一副我慢慢说你慢慢听的架势,“听说王爷近来把三法司,兵部和吏部里所有有关宁郡王萧恒与前太师云易的卷宗文书都调走查阅了?”
  薛汝成一下子把话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萧瑾瑜愣了一愣,才道,“是……”
  “王爷一向对此类证据确凿又无甚悬念可言的陈年旧案兴致索然,突然对此案有了兴趣,可是有人来求王爷翻案?”
  楚楚像看见菩萨显灵一样,既敬又畏地看着薛汝成的背影,他连这个都能猜出来,可真不愧是王爷的先生。
  萧瑾瑜也毫不隐瞒,“是。”
  薛汝成的目光挪到屏风旁边的一副山水画上,用早年教萧瑾瑜看卷宗那样既严肃又耐心的口吻问道,“王爷可有什么疑问?”
  “有……”萧瑾瑜当真像是学生请教先生的模样,毕恭毕敬地问道,“先生当年任职刑部,参审此案,可否记得当日云易得知自家房中搜出贪污账簿,作何反应?”
  薛汝成缓缓地答道,“常人的反应……先惊慌,再狡辩,最后认罪伏法。”
  “同为作奸犯科之人,为何当日宁郡王看到突厥送来的通敌铁证方肯认罪伏法?”
  “也是常人的反应……是活物就都有求生之欲,云易是文人,寄望归服律法以得宽宥,萧恒是武将,生死关头只信自己,顽抗到死也属本能……本质来说,这二人的反应都是一回事,跟猫爪子底下吱吱乱叫的耗子没什么差别。”
  “敢问先生……”萧瑾瑜声音微沉,“当日云易与萧恒皆被满门抄斩,但两家皆有漏网之鱼……如今时发现两家遗孤,当做如何处置?”
  薛汝成看着眼前的画一阵没出声,楚楚的心都悬到嗓子眼了。她跟那个神出鬼没的六王爷不熟,但明白一点,六王爷既然明知道他娘子是逃犯,还愿意娶她,又来找萧瑾瑜帮她家翻案,肯定是喜欢她喜欢到骨子里去了,萧瑾瑜要是抓了他的娘子,他肯定要恨死萧瑾瑜了。虽然楚楚不了解六王爷是个什么样脾气的人,但多一个财大气粗的仇人对萧瑾瑜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薛汝成再开口时已经转身过来,静静看着萧瑾瑜,“此案为道宗皇帝亲判,王爷以为,当如何处置?”
  萧瑾瑜眼睫微垂,眉心蹙起几道清浅的纹路,沉声道,“按律……当凌迟。”
  一股凉风带着阴湿的寒气从微启的窗子里钻了进来,撞在萧瑾瑜单薄的身子上,把他全身各个骨节中虫咬蚁噬般的痛楚又加深了一分,萧瑾瑜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连咳了几声,脸色又白了一层。
  薛汝成移步过去关紧了窗子,顺手往炭盆里添了些炭火,转头又看起另一面墙上的一副书法来。楚楚看着满屋的字画突然想起些什么,赶忙握住萧瑾瑜凉透了的手提醒道,“王爷,你不是说,他们可能是被人冤枉的吗?”
  薛汝成皱着眉头回过身来,“可能是被人冤枉的?”
  萧瑾瑜勉强立直脊背,“瑾瑜斗胆猜测……当年于云易房中搜出的贪污账簿所记录的赃款并非云易所贪,突厥送来的通敌书信也并非萧恒亲笔所书。”
  薛汝成的声音里既没有疑惑也没有惊讶,只像是一句寻常的课业提问,“王爷因何生此怀疑?”
  “在云易府中搜出的账簿查为云易府中的总账房所记,与他为云易所做的其他账目一样字迹清楚,条理清晰,唯有一点……其他账目经核对皆分文不差,唯此账目上有三十二万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去向不明,就连云易在主动招供的时候自己都说不出来。据查,云易向来是个在钱的事上锱铢必较的人,即便是赃款,出现这样的缺口也属反常。何况……云易官居高位,若想拖延时间从中周旋,也并非全无转机,何必急着认罪?”
  薛汝成捻着胡梢轻轻点头。
  “至于宁郡王萧恒……此人被捕入狱后受刑讯半年之久,上堂数次,见数名人证仍不肯招供,一见突厥送来的书信却立即供认不讳,看似理所当然,细想之下仍是不合情理。”
  “王爷既有如此怀疑……”薛汝成又负手走到另一副画前,凑得近近的,好像萧瑾瑜的话还没有画上的那只大白猫有意思,“可有什么猜测?”
  萧瑾瑜轻轻摇头,“还没有……”
  “娘娘呢?”
  楚楚的一颗心还在为那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六王妃揪着,突然被薛汝成这么一问,吓了一跳,“我……在这儿呢!”
  薛汝成顶着微黑的脑门转过头来看了楚楚一眼,“老夫是想问……娘娘觉得,这两个当大官的人,一个赶着投胎似的急着认罪,一个开始抵死不认,后来突然招认,会是因为什么呢?”
  楚楚一愣,赶忙摇头,“我是当仵作的,这些事不归我管,我不能乱猜!”
  “不要紧……”薛汝成把目光重新投到的画纸上,不急不慢地道,“就随便猜猜,猜错了也不要紧……老夫知道正确答案。”
  楚楚差点儿要对这个把自己裹得像根红香肠一样的怪老头翻白眼了,“你都知道了,还让我猜什么呀!”
  “因为老夫相信娘娘猜得到。”薛汝成负手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看着气鼓鼓的楚楚,“今儿是老夫的好日子,娘娘赏个脸吧?”
  楚楚努了努嘴,看向萧瑾瑜,见萧瑾瑜也点了点头,才不情愿地道,“那我可就随便猜了?”
  “娘娘请。”
  第十一章
  楚楚把薛汝成和萧瑾瑜说的话全搁在脑子里转悠了几圈,也没转悠出个什么所以然,不禁低头嘟囔道,“这世上哪还有比自己的命更要紧的事儿啊……”一低头正对上萧瑾瑜满目的温柔平静,又补上了一句,“除了最喜欢的人的命。”
  楚楚还在看着萧瑾瑜清俊的轮廓失神,萧瑾瑜已然有了豁然的神色,薛汝成更是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毫不吝啬地夸了楚楚一句,“娘娘英明。”
  楚楚被夸得一愣,刚才的话都是顺口溜出来的,哪还记得说过什么,“我……我为什么英明啊?”
  薛汝成看向萧瑾瑜,萧瑾瑜眉心微紧,“有人以至亲之人的性命要挟他们?”
  薛汝成眉梢微挑,“王爷与娘娘若不能生同衾死同穴,月老肯定得遭雷劈。”
  楚楚对这句话受用得很,萧瑾瑜可一点儿开玩笑的心都没有了,错愕地看向静定如故的薛汝成,“先生……你早知这是宗冤案?”
  “老夫当年就在刑部供职,想不知道也难啊……”薛汝成沉沉一叹,声音里仍听不出丝毫波澜,“云易那个人虽爱财,但胆小谨慎,向来独善其身,身居高位却没几个要好的同僚,唯与宁郡王萧恒相交甚笃,一文一武正好碍了左仆射秦栾的事……秦栾曾执掌刑狱多年,动起手来干净利落,证据备足之后就让人抓了云易身怀有孕的夫人,云易一介书生,唯一能舍命帮他的萧恒还远在凉州,他就只得就范了。”
  “宁郡王萧恒……”薛汝成皱了皱眉头,“三万多官兵不是他杀的,是秦栾的人干的,他那晚被下了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萧恒到底是皇室宗亲,他家夫人又是道宗皇后的表亲,被捕的时候已怀了八个月的身孕,太过招眼,秦栾也就没打他家夫人的主意,得道宗皇后暗中关照,那孩子倒是在牢里生出来了……”薛汝成静静地看向萧瑾瑜一动也不能动的双腿,“只是萧恒的夫人受尽酷刑,孩子早产,接生也仓促,萧恒的夫人大出血死在牢里,那孩子先天不足,腿是废的。”
  薛汝成看着一瞬间脸色煞白的萧瑾瑜,从神情到声音仍平静安稳得像是在诵念佛经一样,“刚巧道宗皇后与文美人也都在那夜临盆,道宗皇后就安排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了包,又将调换至文美人之处的萧恒之子夺入自己名下,以吞金之法处死文美人,对外宣称当夜一胎诞下二子,便是六王爷,与王爷您了……只是文美人之子与萧恒之子掉包一事是由朝中官员做的,从文美人处夺萧恒之子是宫里人做的,所以宫中才会传起王爷乃文美人所出的流言。”
  萧瑾瑜紧抿着嘴唇不出声,面容平静却一片惨白,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楚楚紧抓着他僵硬得像冰块一样的手,担心远远大于害怕。
  薛汝成只停顿了一呼一吸的工夫,又缓缓地道,“为保秘密,文美人之子与萧恒的夫人一起埋了,萧恒与夫人分关在两个牢房里,只知夫人死讯,不知孩子尚在人间,秦栾与突厥谈好价码,伪造好书信,才把孩子的事告诉萧恒,还对道宗皇后动之以情,骗得道宗皇后让萧恒在牢里见了孩子一面……萧恒这才答应一见书信便认罪伏法,以保幼子不受牢狱之苦。”
  薛汝成向萧瑾瑜踱近了两步,沉沉地补了一句,“王爷仍以为,两家遗孤当按律受凌迟之刑?”
  楚楚慌地一步上前,张手拦在萧瑾瑜和薛汝成之间,“不行!”
  “楚楚……”萧瑾瑜伸出仍有些发僵发冷的手,扶上楚楚的胳膊,温和地把她拉回身边,深深地看向薛汝成,“先生若有意让我受刑,就不会在此时此处对我说这些了。”
  薛汝成徐徐转身,面向墙上的一副书法,“王爷十五岁离宫,掌三法司大权至今,举国上下的日子眼瞅着都越过越好……王爷功不可没。”
  楚楚听得连连点头。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老夫本没想让王爷知道,今天跟王爷说清楚,一来是因为王爷碰了这宗案子,凭王爷的本事和脾气,查清楚是迟早的事儿,倒不如老夫一口气全告诉王爷,免得王爷耗时耗力……二来是因为私心,想私下里跟王爷商量件事。”
  萧瑾瑜清冷的声音里带着隐约可闻的细微颤抖,听起来依然毕恭毕敬,“先生请讲……”
  薛汝成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抚上面前的那副书法,“此案乃道宗皇帝亲判,又年数已久,主谋秦栾与其他知悉此事之人皆已不在人世,也都没留下可靠物证,如今若想推翻此案,就只能由老夫出面为证了……”
  楚楚一喜,在京城的这两年她多少也听说了些官场的事,薛汝成为官既不结党也不树敌,他说的话几乎没人不信服,有这样官位高声望好的人上堂作证,谁能不信呀!喜色刚浮上眉梢,楚楚就听到薛汝成缓缓地添道,“不过老夫尚有一样顾虑。当年老夫也是为秦栾办事的人,形势所逼,曾助纣为虐……如今上了年纪,只想求个安稳日子,王爷若肯法外开恩,准老夫归隐田园,老夫一定全力助王爷翻案。”
  楚楚心里“咯噔”一下。薛汝成这话说得有些绕弯弯,可最要紧的意思她还是听懂了,早年害死王爷爹娘的事儿他也有份儿,这会儿想拿上堂作证的事儿跟王爷讲条件,让王爷不判他的罪。可萧瑾瑜在公堂上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楚楚在遇上萧瑾瑜之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董先生给他取的那个“玉面判官”的名号可不是信口胡诌的。
  这案子要是翻不了,萧瑾瑜就是罪臣遗后,如果传出去让人知道,就要按照道宗皇帝判的罪受凌迟之刑了,这是连皇上都拦不了的事儿。一想到他本就饱受病痛折磨的身子要被绑到木架上,一连片上几百刀,楚楚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王爷,你就答应吧……”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